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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海芬顿访谈拉金

2015-10-30 09:1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画皮 译 阅读

约翰·海芬顿访谈拉金

画皮 译

约翰·海芬顿:你曾经说过,如果你想尝试自传的话,你不得不从21岁,甚至32岁写起……

菲利浦·拉金:是的。下一个问题?(笑)每当我读一本自传,甚或一本传记,我总想从半中间读起,那里的章节才逐渐显得成熟,而且变得有趣。有些作者好像写到21岁就停步了,而不是从21岁起步:贝杰曼,戴·刘易斯。但是,这可能存在一个很好的生理学上的解释:老人常常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却记不起上礼拜发生的。歌德说:“远的”在他看来像是“近的”,“近的”恰是“远的”。毫无疑问,当我昏昏老朽之际,所有那些在考文垂充斥着脏不拉几的摩拖车的日子,将会显得生动而可爱,不过现在它们还是那么遥远。我的童年算不上不幸,只是无趣。

你的这种感觉是否隐含了你不能赋予你的童年更多意义的一种遗憾——没有创伤,没有恶毒的母亲?

拉金:嗯,有更多的色彩当然好,可以这么说。

你曾经评论过不少传记——例如克莉斯缇娜·罗塞蒂、欧文和豪斯曼等等——说到童年总是抱着一些偏异,比如写到沃尔特·德·拉·梅尔时,你说那是人世间最最仁慈的拍抚。

拉金:我是这么认为的。相比成人,如果你更乐意是个孩子,那么长大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认为成人优于孩童。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恨每一个人,或者我曾那么想。当我长大了,我认识到我那时憎恨的其实是孩子。

你曾说孩子已遭贬值——我们不再把他们视作是圣洁的天真无邪……

拉金:我想随着雇佣的消失,中产阶级被它的后代传承,许多人感受到了这点。当然,我是以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身份说的:我从未卷入与之相处的可怕境地,早餐时吃烤面包蹦来蹦去什么的。也许比这还糟。原罪的整个教义暗示孩子是可怕的,你不这样认为吗?你越接近出生,你就越是糟糕。我不是个幸福的孩子:我口吃得厉害,而这会框定你的生活。你成不了一个演说者,或是任何需要说话的事情。等你治愈了自己——像我的话,很晚才从中解脱,大约30岁——所有你本该做好的说话类事情已经错过了。如果你正赶上我困倦或是惊恐时,我还是口吃。

这就是你成为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原因?

拉金:我试过二份文职工作,当然是在战时,但即使在那时它们还是有些标准的。我现在很庆幸他们没有录用我,尽管那时我有些诧异。我更乐意做个图书管理员。 

你是否觉得牛津生活是一段富有收获的经历?那儿你结交了几个密友,比如像金斯利·艾米斯。

拉金:我结交了几个挚友而且很享受那里的生活,可我对此却从来没有《故园风雨后》(Brideshead Revisited)那样的感觉,我可能永远不会写它。虽然我爱那地方,但是我总感觉脖子后面有种挥之不去的压力——有大约六千多个比我聪明的人。当我离开时我感到无比的畅快,因为很久以前,我就把这一刻看作是彻底的解脱。我在接下来的二年间里,我一口气写下了《北方船》(The North Ship)、《吉尔》(Jill)和《冬日女孩》(A Girl in Winter)。

《吉尔》事实上接近于你自己的经历,这一点是否现在让你感到难堪?

拉金:是让我有点难堪,是个很幼稚的处女作,但是除了那场空袭——那是发生在1940年11月的考文垂,在我刚去牛津大学不久——其余都不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和一个老校友合住;有许多美好的时光。我当然没有对某个学妹心存幻想。但很多都是我曾有的感觉。具体细节大多数是虚构的,但感觉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这本书探究了不安的内心。

拉金:这实在太荒谬了。约翰·坎普不安是因为自己属于工人阶级,但我是为了给他一些缺陷(相当于我的口吃),才让他成为工人阶级的。当时我有点像是职业中产阶级。《吉尔》的销售总是比《冬日女孩》略胜一筹,这令我诧异,因为那是一本世故得多的书——写作上、形式上,一本弗吉尼亚·伍尔夫,或亨利·格林式的书。我对它费了不少心思。但这二本书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

你曾在某地说,以你之见,小说家是对别人感兴趣的人,而你却不是……

拉金:我不认为我的书是小说,它们更像是散文诗。我大约花费了五年时间想写第三个小说,但终于没有完成。当我重新折回诗歌,突然发现写诗来得更容易,也更快捷。它没有写小说那些麻烦——为人物设置好背景,还要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

在评论作家的传记时,你竭力去分析他或她各自的特点,是什么激发了他们的创作,并且解释他们生活中的每个危机或转折,仿佛那是他们写作的根源。这就是说,你的评论倾向于作家作品的传记性阐释。

拉金:我想我们总希望将生活与作品相关联:我觉得根本上它们必定有关联,因为它们都与同一个人相关。艾略特可能会说它们没关系,而我以为艾略特错了。 

我想,你是说一个作家必须写“真实”——大概指他经历的真实吧?

拉金:我可能说过谎。我说的更重要的是,每一首诗的出发点应该既真又美。然后你设法让这真显得美,让那美的显得真。我或许可以对自己的诗一一检点。《不给钱》(Send No Money)是真的。《本质的美》(Essential Beauty)是美的。当我说“美的”,我指的是觉得美的最初直觉。当我说“真的”,我指的是某个事物搔弄着我的脖子,而我想:上帝,我无论如何得说这个,我必须找到合适的词汇让它们尽可能的美。《多克里与儿子》:这是一首真实的作品。它从未在诗集中重印,但无论如何它对我来说,是我写过的最真实的一首。 

在那首诗的结尾你总结道:
  生活首先是厌倦,其次是恐惧。
  不管我们是否要用它,它走了,
  留下一些我们无从选择的东西,
  还有年龄,以及年龄的唯一结局。

你是否认为在诗里这种宣告是想象上的顺理成章,或是你感觉它是像真实一样真实?

拉金:两者都是。那几行我很得意。它们是真实的。我记得我写它时,我就想到了它会怎样结束。韵律上有个断裂;意味着一种摇晃。 

许多批评家谈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使在更早的《北方船》时,你似乎已经断定生命是件令人遗憾、了无达成的事。书中不少诗歌都是苦心之作,对爱的思索,以及仅在事后才估得的似是而非的观点……

拉金:我不可能真的回到《北方船》了:那时太年轻,刚开始阅读叶芝他们。记得叶芝早期诗歌苍白而萎靡,和后来的叶芝迥然不同。我根本无法解释《北方船》了。它不是很好,尽管你的客气阻止你这样认为。它受音乐家欢迎,他们喜欢为它作曲。音乐家就喜欢那些含义不深的东西。 

可是书里还是有含义的。

拉金:你这样认为吗?我为美国做了一个录音带,我放进了三首《北方船》里的诗——《X》、《XIII》和《XXX》——只是因为我想它们可以清楚地被当作诗来接受:选它们并不意味着如今我认为它们出色。我不太喜欢《XXX》,除了它最后的四行。事实上,这本书里有几首我十分讨厌。 

我很喜欢《XXV》那首。

拉金:它不太刺眼,是吗?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梦,还有它和什么有关,但它不值一提。

你相信诗人是自己诗歌的最好诠释者吗?

拉金:至于它是关于什么的,或者它试图表达什么,诗人自己是最佳的诠释者;至于它好不好,诗人就算不上最佳的了。 

可是如果一个批评家对一首诗的解读,你感觉并非你的本意时,会怎样呢?

拉金:我会认为他那是在夸夸其谈。《钢版画》给我惹来无尽的麻烦。女学生写信来跟我谈论它,而我不得不解释,原本它是二首有关性的诗歌中的一首,而道德感禁止我再往下多谈。它们写于四十年代后期:金斯利称第一首是我“河上磨沙机”式的诗(Sanders of the River,1935年的一部美国片)——这是第一首,他对此大加吹棒——我被窘得不行,最后把它撤下了。《铜版画》是另一首,讲的是性有多么的糟糕,以及我们多么想要摆脱它。

你是否仍然感觉,就像许多年以前你告诉伊恩·汉密尔顿的,批评家会妨害你的创作?

拉金:是的。批评家从来帮不了你什么。他会说你应该像某某某那样写作,这实在是毫无意义。但如果他说:“拉金,你很龌龊,反生命,是个失败主义者”等等,你会郁闷至极,以至放弃——如果你去读他的话,便会这样。 

你把你自己说成是个情感型诗人,当有些评论家说你“中庸”,尤其当说到你的一些诗差不多是可耻的自我表露时,你一定感到像受了讥讽的一样的打击?

拉金:唔,有各种各样的情感。我说过,那种沮丧之于我,就像黄水仙之于华兹华斯。但一首诗不仅仅是情感。以我的经验看,你已经触及情感这一面——且让我们称之为叉子这一面——而你用刀子这一面划过它,这一面试图将其挑出、切开、排好,并对此说声谢谢,或说“给它铺上草皮”。脱开了情感你根本无法写诗,正如你从来不会仅凭刀子这一面写诗一样——那兴许会是写给《泰晤士报》的一封信。我不能解释这个:不想解释。 

我们可以谈谈你对哈代的看法吗?你在一篇评论中,将哈代对时间的认知看作是精神成长的必要因素……

拉金:这又回到我们刚才谈论的孩子问题上了,不这样的话,就无法理解生命。我想,直到三十来岁,你还是不能对事物有真正的洞察:“年轻诗人”这个词在我看来是自相矛盾的。

如果有人引申你在诗歌实践中想说的,你会对那些就你的某些对生活感受的预判(一旦形成,始终不渝)作解释或推断的批评家说什么,例如,关于人们忍受的种种痛苦?

拉金:他们全都错了。我对生活的思考并无定论:生活是自决的,通过遗传或通过环境,你与生俱来的或你碰巧赶上的。假若我生下来是另一个人,另一些事情让我碰上,我也许就会写成另一个样子。我并没有发明年龄、死亡和失败诸如此类,但你又怎么可能对它们漠视呢?哈代(或是别的什么人)说过,对那些思考的人来说生命是一场喜剧,而对那些感觉的人来说,生命是个悲剧。说得真好。

你是否真的和哈代有同感——你把它叫作“对痛苦的被动理解”,可以促使精神成长的能力?

拉金:你感受得越多,你越是个优异的人,拥有更多有关生命的正确理念。哈代一开始就正确:他的早期诗歌真是精彩——例如《她,致他》。就像我在《欺骗》(Deceptions)中说的,痛苦的加害者可能遭到愚弄,而受害者却从来不会。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觉得苦难是生活中的真实存在,而不是更多地表现其他人获得了解脱?

拉金:我就是那样认为的。我生命中真正快乐的时刻,比如我在深水里抓住了另一边的船长,或是第一次通过驾驶测试,这些都不是诗歌的真正内容。它们并没有和你相随相伴。 

你是否觉得,你已经实现了华兹华斯的那句格言——一个伟大的诗人必须创造一种韵味,借此他可以博得欣赏与理解?

拉金:可别以为我是伟大的。如果说我是引人注目的,那是因为此刻我们正处于一个低谷。四十多前我们有叶芝、艾略特、格拉夫、奥登、史彭德、麦克尼斯、贝杰曼、狄兰·托马斯;可我们现在有什么呢?如果我看上去还不错,那是因为别的人实在糟糕。都不怎么样。唉,总之……

你一点都不认为你这是在说教?

拉金:一点都不。有一个人们对我的小误解,认为我是那种打折的贝杰曼。瞧,他在说教了:一个真正的反抗诗人——“来吧,友好的炸弹,向那腐肉砸去。”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总是反对丑化、贪婪、粗俗什么的。我恰恰能接受其中的大多数。

你谈到写作时说:“作诗是件精神健全的事”,这似乎意味着,作诗必须头脑冷静,不容许出现任何让人难以忍受或苛求读者的情况……但也许你说这样的话针对的是经验主义,或是你在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中发现的乖僻?

拉金:当前确实有一群疯狂的信徒:想想所有那些曾经呆过精神病院的青年——我不明白这一切。乔叟、莎士比亚、华兹华斯、哈代(他很了不起),都是些获得奖章的心智健全的青年。写作的目标是展露生命的本相,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陷入烦乱,而不是生命的本相。当然,这取决于你自己。

你如何回应那些说你是失败主义者的人?

拉金:我没觉得精神健全就是失败主义者,你觉得呢?我知道劳伦斯说过:悲剧应当是对不幸狠命的一脚,可劳伦斯毕竟是劳伦斯,是我一直崇拜的一个人。我喜爱《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就因为它的结局不是个大团圆,或诸如此类的俗套:梅乐士和其他人一样,他最终想的是离开,从而忘记一切。这是个非常暧昧的结局。

以个人的性情来引证生活的真实,这是否是个危险?

拉金:对谁来说会是个危险呢?没人关心你写的是什么。他们读它,然后忘记它。可能有那么个狂热者,自己没有亲身经历,却相信生活就是作家写的那样,但大多数人只会说:“哦,拉金的东西就那样儿”,然后去想别的事了。

可是,回到你在《多克里和儿子》末尾那样的表述:你将它看作是真实,而别人却会怀疑。

拉金:我想,它是有点简单化,但我以为它是完全真实的。我想象不到有人能够否定它,哪怕是其中任何一点。

容我再提另一个批评:1973年雷蒙·加德纳曾说“菲利浦·拉金的诗歌表现了一种悲凉的艺术……它缺乏人性的慰藉……”我很不公允地引证他的评论,但你能忍受这样的评价吗?还是它们挑衅了你?

拉金:这些问题似乎可以变换为:我不应该是我自己,我应该是另外的一个人。咳,也许对此该说点什么,但我却无能为力。我不想别人成为我,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感觉。描写“幸福”很难。就像蒙泰朗说的——“幸福写着白色”,换句话说,事后你无法读它。做个小说家去记述想象中的幸福,这很有趣:我想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好天气、好风景,并且每一章里都有个新出现的女孩。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抵制出国。贝杰曼说他在国外有种挫败感,但这和你1977年赢得莎士比亚奖在汉堡FVS基金会作演讲时说的有些出入——你说,一个在国与国之间走动的诗人会发现“他对文化特性的直觉会变得模糊而虚弱。”

拉金:或许我是不幸的。我父亲喜欢去德国,曾带我去过二次,当时我大约14岁。我觉得很呆傻,不能与人交谈,你感觉理应明白的吓人的告示,却怎么也看不懂。我父亲喜欢啤酒窖里的欢唱,席弗尔键盘手风琴(他们是这么叫的吧?)和着三四拍子——试想那可是个刚买了第一盒贝西伯爵录音带的人!也许,如果那时我更年轻些,或更老些,甚或和同龄人在一起,情况会是不同的,这个我拿不太准。困扰我的是个语言问题;我学不会外语,我只是对它们不信任。至于文化特性,这词听起来有点自命不凡,但我想如果他们忙于变换国度肯定会变得苍白。看看奥登吧。但人各有志。

但这有人就会说,不能向欧洲文化(文学)展露自己,你可能就会养成一种小气或是沙文主义……

拉金:可坦率地讲,一个人能真正吸收多少他种语言的文学呢?像读自己的语言那样阅读?

可是,不这样的话,可能会招致社会、个人或国家的安全危机,一种孤岛性……

拉金:我不认为诗歌会那样。诗歌不会来自别的诗歌,它们源于自己,源于生活中的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整个的人,就像多恩说的。这是美国思想——它是美国的,不是吗?从庞德和艾略特开始?——不知何故每首新诗必须是所有旧诗的概括,就像最近的福特,唉,那可是演讲者想要的思想,如果你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寻求意义什么的:只不过那不是诗歌的作为。你可记得悉德尼·贝彻的精彩表述,当录音师问他是否愿意听一遍重放时,他说:“这对我并非毫无益处。”这也是我对外国文学的想法。

你真的同意唐纳德·大卫的观点——他说你的人生观是“耐心地贬抑”?

拉金:是句有趣的话。我想我并不懂它,我没有发明老年、死亡、失败与幻灭:它们就在那儿,而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它们似乎可写而我不去写它们的理由。不,这正应了我先前说的:人们不希望你成为你自己。这无异于说:“现在,同志,让我们为这个月的钢铁生产作首诗吧。不带一点资产阶级观念,除非你想要去深入了解唐宁大学。”你写下一首诗,是因为它是你想写下的东西,不是因为它是一种生命的哲学。

你是否很在意诗歌在诗集中的排列?

拉金:是这样,非常关心。我对待它们就像是一张音乐会节目单:你知道,对照、长短、喜剧性、爱尔兰意味、吸引女孩。例如,我想《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就是个很好的开篇;容易理解,情绪多变,结尾漂亮。挑选的最后一首,就因它可以提升品质,留下印象(相比读者的读后感,你更为重视)。

在《较少欺骗》里你有一组三首主要关于死亡的诗——《下一个,请》、《去了》和《所求》——之前却安排了一首相反的诗《闺名》,它表现了一种不受时间侵蚀的意念……

拉金:在当时我是最早的。据我所知,那时还没人写过婚前姓,可它们却是很有力的东西。我常常疑惑,女人是如何在这样的转变中幸存的:如果你被指称为某物,你也就不能被叫作别的什么东西。就像我对外语的看法。

你能否说一下一首我喜欢的诗,题目叫“如果,我亲爱”,或许以前也有人向你问起它?

拉金:从来没有,没人对它有丝毫的关注。我也非常喜欢它。它是第一首让金斯利认为我还行的诗:我寄给他,他说很喜欢。我曾想将最后一行里的“unpriceable”改作“unprintable”,可他说不好:“unprintable”只能意指女人,而“unpriceable”可以意指女人,也可以指任何其他的东西。

它是一首臆想中自贬的诗,告诉那个女孩,如果她真的了解我,她就会明白我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拉金:嗯,和女孩在一块,我想我们都有同感。它有趣胜于自贬。我很奇怪它没被更多的选集收录。

你是不是很看重类似《春天》那样的诗,那也是一首自我蔑视的诗,但却以另外的一种语气?

拉金:我不认为那是一首特别好的诗,尽管其中有一些好东西。我喜欢后面的几行。在那几行语气显然有些减弱了,但或许你能解释一下对最后一节的感觉:

而那些于她无用的人看她至善至美,
  他们的脚步变得胆怯而迂回,
  他们的所见青山绿水,他们的需求粗野无礼。

这不清楚吗?指的是那些食而不化的贫乏者,清晰而浮想联翩地看见新生和复活的事物,但这一切与他们无缘;他们穿越生活的道路不是昂扬自信的大步向前。他们见到的一切清晰而美妙,可他们的需求却是粗野无礼——他们想要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女孩和美洲虎,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你是否超越了这种人?

拉金:不,那正是我。或曾经是:你应该记得那是大约三十年前。

你是否感觉《去教堂》这首诗被过度评价了?

拉金:你的意思是,太高估了?还是分析得太多?我想我并没看到很多有关它的评论,除了有个家伙说它太长了。我想它是非常自然地展开的。它的写作源于我第一次看见北爱尔兰的一个破教堂,而之前我从未见过破教堂——被废弃的。它令我震撼。当然,现在这不稀奇:教堂被毁坏得就像宾果会堂(宾果,一种赌博游戏),一个大冷库,或是建筑师眼中的错层建筑。

源于一个破败的教堂,这在诗里并没有明确的表示。

拉金:是的,它没在诗中表现,但当你进入一个教堂就会有种感觉……嗯……终结,遗弃。

有些批评家识别出其中有一种对现代基督徒(或宗教)制裁的渴望。是那样吗?

拉金:我想是的。我不是个失落信仰的人:我从来就没有信仰。我在考文垂大教堂受洗,感觉够怪的:那个老教堂——但也不太肯定。宗教不是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构建吗?谁都希望基督是真实的,或至少有个大团圆的结局——从死亡中复活,而我们的罪孽得以宽恕。人渴望这些奇迹,也因此渴望宗教。但《去教堂》却不是那种诗:它是一首人文主义的诗,是对尊严的礼赞……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能否评说一下你的一个评论者对《较少欺骗》的总体看法:“使(拉金)突破运动派诗歌局限的是他对庸常偶尔的超拔,却不突兀。”?

拉金:我从未思考过运动派的“庸常”,如果说的是那个意思的话。不像抒情民歌。它更诙谐、更理智。我无意超越所谓的“庸常”,我喜爱“庸常”,我过着一种非常庸常的生活。日常的事物对我来说很有趣。

容我再转到《圣灵降临节婚礼》,你不太喜欢的批评家中的一位,称它是“一本忧伤,甚至是悲愤的书”……

拉金:嗯?你不能说《圣灵降临节婚礼》(它是书的重心)是首忧伤的诗。它恰恰是对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的记录。我没作什么变动,只是照实写来。

你是否打算给诗末尾的乐观情绪一个绝对的肯定,那里你似乎流露出一种浪漫幻想的气质?

拉金:是的。在那列火车上你不可能不感觉到年轻的生命集体出发,就在一瞬间。唐卡斯特、瑞特佛德、格兰瑟姆、约瓦克、彼得伯勒,在每个站点遇见更多的婚庆人群。精彩极了,一个奇妙的下午。只管写下来就是了。谁都会那样。

在你其他的诗中你倾向于克制任何的乐观……

拉金:希腊人习惯于溅出几滴酒浆以慰藉命运,不是吗。也许就像那样的。但在《圣灵降临节婚礼》中没必要。诗中丝毫没有暗示他们的生活会是不快的,是吧?我反对你去寻找它。

对《一座阿伦德尔坟墓》也能这样解释吗?

拉金:哦,那可是一首很浪漫的诗;它更无保留。我不怎么喜欢它,部分的就是这个原因;中间部分技术上有点混乱——莫名其妙的,第四节和第五节似乎在长途跋涉,糟糕的韵律好像是受挫的航行(写坏了)。那首诗完全瘫痪了:我把诗中那双手搞错了——那其实是右手护套——而且无论如何那双手是19世纪添上的,根本不是前巴洛克那时的。我的一位朋友参观了齐切斯特大教堂的那个墓后告诉我,旅游指南上说:“关于这个墓,菲利浦·史朋德写了一首诗。”全乱套了。

但你是否对为我们保存在石头中的忠诚感到怀疑?

拉金:不。我对此非常感动。当然那是好多年前。我想:使我们幸免的是爱情,不管那是单纯生物学意义上的,还是仅仅是对生活的回答,使生活更幸福,即使它只是个玩笑。我很高兴一个朋友问我是否知道有一首诗的结尾叫“将使我们幸免的是爱”,这说明诗歌脱离我有自己的道路。我喜欢它们那样。

这使我联想到了《信仰疗法》中你向我们表达的对爱的意义的看法——“它普照大众 / 仿佛他们有所作为皆因被爱”——这听起来实在像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经验的投影……

拉金:哦,人们希望被爱,难道不是。如果你是幸运的,你就拥有父母给予的那种无条件的爱,交织着上帝之爱——“亲爱的孩子”,等等。这首诗是看了一部电影中的信仰疗法后写的。《在草地上》也是,关于布朗·杰克的一部电影。你可能记不起他,一个著名的无障碍跑和跳高运动员,我觉得:在运动场上他全然忘我,且非常幸福。

《基金会自然会承担你的开销》是不是只是一首有趣的诗,其中那个说话者是玩笑中的笑柄?

拉金:它既有趣又严肃。那个说话者是狗屎。而诗歌从头到尾是严肃的。

一些评论者觉得在《布利尼先生》中你遭遇了和布利尼先生身份认同的难题,但我觉得在最后二节可能出现了语法结构上混乱——“But if he... I do not know”——冒了同时既判断又拒绝的风险。

拉金:诗歌到“But if”的前三分之二部分,受到我自己变成了布利尼先生的不爽感觉的困扰,确实如此。到后三分之一则再度确信我自己并不是布利尼先生,因为他显然满足于他的果酱胜于肉汁,还有挖掘花园什么的,可还是有些迟疑,或许他像我一样恨它。

但在那个地方你没有变得专横,而是以自省的方式来审视他?

拉金:我不这么认为。除非你认为审视一个人是种专横。

你是否认为这首诗被错误的看重了?

拉金:哦,不,那不是的。有点过度,或许。我一直搞不懂它为什么这么受欢迎:我本以为这个主题为我独有,可是每个人看来都懂它,而且喜欢它。当你是唯一的寄宿者,你和你女房东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她不断的差你做这做那——挖花园,或是夜晚陪她坐坐,不让你溜回自己的房间。

《圣灵降临节婚礼》的开篇诗《这里》,它有时被理解为对退休生活的向往,一种更为简朴的生活。那是你的本意吗?

拉金:噢不,完全不是……这全取决于你怎么理解退休。如果你指的是不在伦敦生活,我想那些句子或许可能解释得通。我的本意只是为这里——赫尔庆祝一番。这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不太像别的地方。很忙碌,却又很落寞。这首诗大声读出来是很可怕的:第一个句子到二十四行半,也就是全诗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全是辅音。

我读到一篇文章,其中谈到在《高窗》中有种逐渐的觉醒……

拉金:只因为我越来越老了,我想。描写一个医院,或是一个疗养院,多少乏味啊?

我觉得那首叫做《高窗》的诗有些费解,因为它开始时显得平庸,而在最后一节它才有突破。

拉金:我想结尾表达了一种远离一切的渴望,不太像《铜牌画》,或《缺席》。我不认为它很出色:我以它作书名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标题。它是首真实的诗。渴望“无穷”和“遁隐”,那种你无法企及的某处的美好。它表达了人生是一连串的苦闷,人想要投身一个既无压迫也无压迫者的地方,唯有自由。它可能表达得不是很清晰。

它是否和书中前面的那首《忘记所做》相关,在那首诗里你认为一篇日记多半充斥着“察觉/天国的重现”?

拉金:是的,那一首也是关于脱离生命苦难的。这大概源于一次我写日记的经历,我写不下去了,因为我无法忍受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记录。我坚持写日记有很长一段时间,更像是一种长篇“牢骚书”。现在不写了。

你是否同意:总体上,《高窗》里其实更多的是同情和宽容……

拉金:我宁愿这样认为。

……就像《去海边》,在结尾处你怀着一种感情——人们“帮助老人,正如,他们应该做的”?

拉金:我父亲在我母亲61岁时去世,她活到了91岁。我们常在夏天出去度假一周。写这首诗时我们正在索思沃尔德,我意识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度“海滨假日”了,不由得记起了年少时的每次经历。

这让我想起你1962年写威廉·巴恩斯的文章——你指责他实在太温和、太顺从、太慈悲了,而某种意义上你自己似乎也这样了。巴恩斯没有显出哈代那种悲苦与反讽式的绝望,对此你有所保留。

拉金:他没有哈代的锋芒,是吧?韵律这么规整,都有那么点安逸恬适。如果你真能在《高窗》那些诗中找到更多的同情,我会很高兴:我不清楚它们是否这样。但人老了肯定会更多地关注苦难,就像我们前面说的。我认为诗歌尤其这样,你知道。在《高窗》中有几首相当淫秽的诗。“他们操坏了你,你老爸和老妈”听上去就没多少同情心了。

不过,它很有趣。

拉金:它还是非常严肃的。

在一些诗里你有些冒险——感情洋溢而显得多愁善感。

拉金:我这样吗?我不理解“多愁善感”这个词。它使我想起狄兰·托马斯对一个酒鬼的定义:“一个你不喜欢他喝得和你差不多的人。”我想“多愁善感”就是你不喜欢他感受得和你一样多的人。但是你赢不了,你赢得了吗?

有几首诗可以用你自己的话——“优美”来概括,比如《割草》或《阳光》……

拉金:是的,《太阳》是我写了《圣灵降临节婚礼》后的第一首诗。没有人喜欢它,或提起它。它不太像我二十来岁时的东西,更像是《北方船》的。

我猜批评家们觉得它和你诗歌惯常表现不太一致。

拉金:这实在太糟糕了。那是一种感觉,不是一种思想。优美。

偶尔在一、二首诗里运用粗话,你的目的是想造成一种冲击?

拉金:是的。我的意思是,这些词汇是调色板的一部分。当你需要冲击的时候你就使用它们。我不认为我曾经为了冲击而冲击。“他们操坏了你”是有趣的,因为它的含混。父母给你带来了受精卵(译注:conception受精卵,兼有观念之意),生下你的同时还搞糟了你(译注:原文中“fuck you up”一语双关,既指操出了你,又指搞坏了你的头脑)。为人父母者尤其反感这首诗。

你怎么想到写《爆炸》的(书的最后一首诗)?

拉金:我听了一首关于矿难的歌;一首歌谣,是种民歌。我认为它很感人,就出现了这首诗。它使我想写同样的东西,一场矿难,以一个不朽的幻象结尾——这是那些蛋的用意。可能这很愚蠢。我喜欢它。回顾你的全部作品,你觉得什么是你最显著的特点?

拉金:我不知道。你知道,你没有写出你其实最想写下的诗歌。我想写的诗是有关世界是如何的美丽,人们是如何的出色,但不知为何,词汇却拒绝前来。我不认为我有那么一首最能代表我的诗。《圣灵降临节婚礼》、《爆炸》、《显示星期六》、《来到》、《缺席》——不,我挑不出来。《不给钱》是自我重复的一首。不要用它们来评价我。有些诗人比我优秀,但我写得比他们多。各有各的专长,就让诗歌自己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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