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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在韩国“东亚国际和平会议”上的演讲

2015-08-28 10:0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阎连科 阅读

  该隐、亚伯和理性的人
  ——在韩国“东亚国际和平会议”上的演讲

  阎连科

阎连科

女士们、先生们,每一位视和平为父母的人们:

  非常高兴来参加这个会议。

  参加这个会议,我不代表我的国家,也无力代表庞杂的中国民间。我只代表我自己——一个作家和把和平、温馨、平静的生活视为父母对儿女之爱的人。这个人、这个作家,曾经有26年的军旅生涯。他对战争没有最直接的体验,但却对与战争相关的生死,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35年前的1979年,中国与越南的那场举世瞩目的边境战争发生时,他是一名刚刚入伍而随时准备参战的新兵。而与此同时,在他的老家,由于亲人对战争的恐惧和担忧,他的父亲夜不能寝,每天晚上都在零下十多度的村头和他家的后院里散步、呆坐和遥望枪声四起的中国边南。如此,这位父亲因为那场战争,因为一百多个寒冷酷夜的不眠,而引发旧病,最终离开了他的儿女,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活着,而我的父亲过早地走了。

  我们活着,而那数万中国军人年轻的生命不在了;我们活着,而那数万越南人们的生命不在了——这,就是战争给我的最直接的记忆。战争,对人类而言,是人为的最大的灾难;对具体的人和生命而言,则是狂人孕育的兽狮,对柔弱生命最为不敬的吞噬。相对今天世界之中东,我们亚洲在二战之后,是一块相对平静的地区。相对历史的亚洲和世界,我们亚洲,尤其是东亚,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付出了不比任何国家和地区逊弱的生命和鲜血——这也包括日本在二战中所失去的那些不计其数的无辜的生命。正是这些可敬和无辜的生命与鲜血,给我们换回了1945年之后的东亚乃至整个亚洲相对平静、温馨的生活;换回了二战后日本和平宪法第九条关于对其战争约束的法律和条文。我们亚洲,尤其东亚人们这70年相对平静的生活——老人们可以在街头散步、买菜;儿童可以在学校读书、游戏,年轻人可以在乡村谈情说爱,在都市的繁华里接吻拥抱——这,一切微小的、世俗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日常之细碎,当我们把这些与我们先辈所经历的人类的战争联系在一起时,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片绿叶的根部,所经历过的地震的摇摆,一滴雨露的形成,在天空所经历的乌云与闪电的扭打。

  忆思追究,在韩国、在日本、在中国,在整个亚洲和全世界,没有一根街头板凳的木头,不来自森林火灾后的重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一根头发,不与祖先的经历、眼泪、灾难和生命丝丝相连。从某种不恰切的寓意去说,我们今天的口红,正来自昨日战争的鲜血;我们今天的亲吻和拥抱,正来自昨天无数人的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爱今天的一次约会,一趟旅行,一丝清新的空气,一绿有生命的野草。我们今天生活中的一切,都源自伟大的和平所恩赐。和平孕育和恩赐我们今天相对平静的生活,哪怕是简单的活着,也如父母恩赐我们崇高的生命和世俗的呼吸。如此,我们当视和平为父母。爱和平、爱生命、爱每一个世俗的说笑、争吵、家庭和各国间来来往往的旅行与购物,如同深爱我们的父亲、母亲与爷爷和奶奶。

  然而,近些年来,我们东亚平静的生活,开始有着战争雾霾的升起和笼罩,岛屿、海水、陆边乃至东亚各国的陆内,都正在孕育着战争的硝烟。我们平静的生活,正在面临着被一点点的掏空和失去和平大厦的根基。岛屿之争、海水之抢,面对过往的战争之恶和对失去生命的态度与立场,掩盖真相,含混事实,凡此种种,都在腐化、断裂着东亚之和平厦屋的地基,腐化、断裂着年轻人的记忆之链。历史正在被重新改写;记忆正在被偷盗和更换。而由此导致的浓烈可怕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正将成为东亚战争的火源在扩大和燃烧。

  日本、中国、韩国、朝鲜乃至中亚等地区,今天燃烧的非爱国和超越爱国之界的民族主义,明天就将可能成为战争的火源而烧毁整个亚洲,并成为延至世界的鬼火。而那些政治家对民族主义之火的点燃和利用,又成为民族主义难以熄弱的源中之源,根中之根。日本政府对其和平宪法第九条修改的执着和固傲,也正是这种民族主义被过分调动和利用的结局。而在中国,此类事情也并非空白和缺无。我想,在韩国和其它国家,也大抵如此。在战争面前,政治家为了权力与政治,常常成为歇斯底里症的患者,如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这一点上形容日本政客为喝醉酒的疯子。而广众的民族主义者,则会成为歇斯底里的政治家体内最为活跃的细胞,成为醉酒政客的酒精和佳肴。如何使我们不成为政治家歇斯底里症的血液与细胞,不成为醉酒政客的酒精与佳肴;如何使政客不成为权力与战争的谋略者,而把我们和我们的生活,变成谋略的棋盘和流血的兵卒,这是我们今天要面对和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做该隐、亚伯还是一个理智、清醒的人,这是我们东亚各国的政治家、知识分子和老百姓,都必须面对的角色。我们知道,该隐在谋杀他的弟弟时,忘记了大家都是人类的孩子,忘记了彼此拥有共同的父母。所以,他向弟弟脑后猛烈的一击,致弟弟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他的弟弟亚伯,善良、单纯,在哥哥的阴谋里表达着弟兄间的爱和浑然不觉的纯净。而这种纯净的结局,就是亚伯无辜的血亡。回忆人类的每一次战争,回望我们东亚的每一次刀闪和枪声,我们发现,所有人类的战争,都是该隐谋杀亚伯的无限重复和放大。之所以那些为了权力的政治家,总是能够在争端中成功的选择该隐的角色,皆是因为我们自然和不自觉地成为了亚伯。

  而今天,在人类经过了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在我们中韩和朝鲜以及其它地区,有着不堪回首又决然不能忘记的人类的战争灾难之后,我们不做亚伯,我们也不做该隐。今天,我们都是有着血亡之训的醒来的人。我们醒来,不仅是为了对抗该隐的阴谋与非理性,而且也要使该隐从非理性中醒来,不再成为阴谋残忍的凶杀者,而成为理性、清醒的人类的成员。谋杀者该隐、被杀者亚伯和能够唤醒并超越二者的清醒、理性的人,这是人类的三个角色,也是我们东亚各国的政治家、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今天必有的选择。我们选择前者,就是选择罪恶;选择亚伯,就是选择新的、又一次的血亡。但我们选择了后者,我们就有可能摆脱非该隐即亚伯的悖论,而使我们的情感、爱和理性,成为超越非此而彼的简单是非和战与不战的怪圈,从而获得人类被理性维护的长久的和平。

  女士们,先生们,面对这样的选择,在一些政治家和政治狂人看来是幼稚的,可笑的。但即便是幼稚、可笑的,我也希望自己在这儿能够郑重地表明,我不代表我的国家,我也无力代表那个庞杂、巨大的中国民间。我只代表我个人。如果让我个人,必须在该隐和亚伯中做出选择,我会选择那个不是该隐的角色;如果在过去的该隐、亚伯和今天清醒的东亚人中做出选择,我会努力去做今天的一个清醒的人——面对东亚可能到来的战争,如果这战争有是非可言,我当然站在正义的一边。如果因为人类愈是文明,人就愈为野蛮和狡诈,致使战争失去了是非,那么,我就站在一切战争的对立面,宁可像亚伯一样倒下,也不像该隐一样活着。以此,以一个今天的东亚作家最不值一提的努力,去留住街头公园里老人欲坐的那把椅子,和孩子们要唱的一首儿歌;留住田野、森林、河流和我们今天细碎、日常却温馨、世俗的一切。因为我相信一只蚂蚁的力量;相信文学、艺术和生活中的一切。只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付出遏制战争和战争的可能的一己之蚁力,理性,就一定可以战胜战争的野蛮。

  阿根廷的作家博尔赫斯,曾经在他的一篇访谈中,形容他的国家与英国为了马尔维多斯群岛所引发的那场战争,是两个秃子为一把梳子的争端而干仗。这当然是一个作家的幽默与讽刺,但也是一种文化与智慧的超越。今天,我们可以把这句话修正过来——与其让一群汉子为了一块不毛之地而干仗,不如让这群人在不毛之地上换土和耕种。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让我们每一个曾经的亚伯都成为今天清醒的人,以此来预防和阻挡该隐在我们脑后的一击;甚而使该隐也从“该隐”中醒来,成为超越该隐而理性的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们要相信,人的清醒的力量。相信只要我们清醒,我们就可以把街头的椅子,永远留给行走的老人;把书包永远留给读书的孩子;相信那光秃秃的不毛之地,因为我们,会长出一片绿的颜色来。

  2015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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