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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兆林: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

2015-06-01 10:12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吉狄兆林 阅读

  鼠年冬月的一天,曾经在从西昌到会理的中巴车上巧遇一个在昭觉做服装生意的会理人。他坐在我旁边,大声武气而且没完没了地与朋友通话。说的尽是钱。我有点反感,很想问问他,钱多为什么不自己买辆车?在这样一个公共场所不顾别人感受,那么大声地说话,是手机有毛病,还是朋友的耳朵有问题?但我没有。我听见他提到了昭觉。出于对昭觉这个在我的心理建设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心灵深处一直把它认定为第二故乡的地方的与日俱增的思念,我迅速谅解了他,敬了他一支烟,并热情得有些过分地替他点燃,与他攀谈了起来。他告诉我他当天早上刚从昭觉出来,过几天还要回去。我仿佛闻到了残留在他身上的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的味道——那太阳,说来就来的一场雨雪之后终于拨开云雾再一次深情地普照万物的太阳,因为来之不易,毫无疑问,比西昌、会理这样一些气候相对好些的地方的太阳,更可爱,更使人感恩。我的心回到了昭觉,回到了十八九岁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围着一瓶荞麦酒盘腿坐在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下的快乐时光。我没喝酒,却好像已经醉了,在连他姓啥名谁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唐突地邀请他下车后共饮一杯。他很老练地,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说他不喜欢喝酒,一般只在朋友劝得实在难以拒绝的时候喝上那么一点。我开始没心没肺没完没了地说话。我说,昭觉人一般都有点酒量;我就是在昭觉把酒学会的;因为在昭觉,特别是冬天的昭觉,那个冷,不是一般的冷;穿行在不知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把它弄来的光胴胴憨戳戳地站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之间,我曾经稍嫌夸张地说,昭觉的冬天,鬼都冷得出病来;我的办法就是喝酒。他说,他是一年多前才去的,他去的时候街边已经没有那样的梧桐树。我说,昭觉人特别重朋友;我在昭觉就结识了到死也忘不了的许多好朋友;其中的董晓帆为朋友不仅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还花费了大量“人民的币”,以至于收入可观却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点积蓄也没有;罗耀君更厉害,为朋友,花掉的是自己的事业和前途;陈玉红是个敢爱敢恨敢想敢说的美女,动不动就请朋友们吃饺子;柳雪琼偏瘦,也许跟一直坚持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不少钱亲姐姐一样照顾来自贫困家庭的穷学生(我),不无关系;洪东兵虽然有肝炎,和大家一起吃饭、喝酒都需要自带碗筷,挺麻烦,但每次聚会为了让朋友们高兴总会有精彩的表现;熊英很漂亮,比我小几个月,虽然过早地结了婚,锅碗瓢盆间仍然坚持用燃烧着真情的诗歌给朋友们带来温暖和感动;尽管后来我们都先后离开了昭觉,可我们建立在与昭觉共有缘分基础上的友谊早就已经深入骨髓;所以,过去我曾经说,现在我仍然说,朋友就是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太阳。他说,那地方的人确实耿直,买东西一般不会讨价还价。我说,我是为了跳出农门,找一碗轻松些的饭吃,十七岁那年怀揣一份当时设在昭觉的凉山民族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去的昭觉,在那里呆了当时觉得太漫长现在觉得其实很短暂的四年。他说,那块地方上,现在好像是一所中学。我说,离开昭觉二十年来,虽然相距三百来公里其实也不算远,但我一直只在梦里回到过昭觉;原因是,有时侯有时间却没心情,有时侯有心情却又没时间;比如这次,到了西昌,很想顺便就过去,却没了时间;不过,我已经和一个同样从昭觉出来的现在在西昌经商的朋友约定,下个月一起回去看看二十年后的昭觉,晒晒久违的可爱得难以形容的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他说,那地方虽说是个县城,但还不如咱们会理的某些乡街那么热闹,唯一的好,就是房租比较便宜。尽管他的本意中也许并不含轻视的成分,而且说的很可能是事实,我还是感到很不舒服,扭头看窗外,不再言语。

  腊月二十六,时隔二十年,云雾缭绕中,再一次走在昭觉大街上,就像在做梦。我很想联系上几个目前还在昭觉工作的同学,到母校的大操场上,燃起一堆火,围着火喝点酒,就着酒再唱点八十年代的老歌,或者即兴随意地说唱几句。我甚至想好了我的开场白:没有太阳的时候,火就是太阳,朋友就是太阳。我还估计到,总是容易感情冲动的自己可能会哭。我对自己说,想哭,你就哭去吧。可是,从西昌陪我一起回昭觉的那个朋友反对得很坚决,他知道我的胃和肝都因为喝酒有了毛病,如果再狂饮,就可能危及生命。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我说,早知如此我该自己一个人来。其实我的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我知道他是放下生意不说还把跟他一起住的病中的妈妈托付给妹妹坚持陪我来的。我知道,我得到的是一份发自内心的,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关切。我知道,面对这份天大的福,唯一能做的是永远地记住,并默默地把同样的关切蘸满心血给他。谁也不再说话,饿着肚子,我们绕着城走了一圈。参观了现在成了昭觉民族中学的母校遗址,在曾经给我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大操场和过街天桥上让我留了影。看了罗耀君、柳雪琼、陈玉红和熊英工作过的昭觉毛纺厂。拍下了盐业公司已经被拆掉一大半即将消失的董晓帆曾经用来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友情盛宴的那间砖木结构的小屋。简单却惬意的晚餐后,似乎知情知意的亲爱的昭觉的天,仿佛为了勾起我们的更多回忆,黄昏中,下起了毛毛雨。我们在雨中漫步来到城东的昭觉大桥。站在虽然上了年纪,但是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显老的昭觉大桥上,面对着欲断还流的昭觉河,我忍不住用我的所地土语,牛哞般唱起歌来。大意是:“人世间越来越美好,妈妈的儿子越来越衰老……”唱过歌,我给家在昭觉的曾经在这桥下的河滩上与我,还有另一个和我一样来自会理的比我高一级的同学一起跟一大群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人打架的比我矮一级的蒋勇打了个电话。我把早就告诉过他的那个高年级同学几年前的死再一次对他讲述了一遍。杀死我们那同学的凶手,是酒。最后,蒋勇遗憾地说他人在西昌,要告诉我其他几位在昭觉的同学的电话号码。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地向北凝视着传说中曾有三舌神羊出没其间的身影模糊的木佛山的朋友,我说,算了,这次就不打扰他们了。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朋友说,走吧,再不走,要感冒了。我们回到城里,住进了我们离开昭觉时还没有出世的宽敞明亮的恒泰大酒店。作出不喝酒的保证,取得朋友同意后,通过昭觉县委宣传部的阿克鸠射,约了出版过对一些敏感问题有自己难得的思考和追问的散文集《昭觉的冬天》的吉布鹰升到酒店的茶楼上清谈。见了面才知道,他也是同学,比我矮两级。我们清谈的内容主要是毒品的肆虐和艾滋病的蔓延对古老的诺苏彝族构成的威胁。热情接待朋友惯了的吉布鹰升老是觉得这样的清谈难以表达心意一再提议去吃一点烧烤喝一点酒,并告诉我,我的同班同学陈东坡、苏天浩、杨兴慧、马海公布等都在城里。虽然很想见见二十年不见的这些兄弟姐妹,和他们手拉着手,告诉他们飘游浪荡二十年的酸甜苦辣,和他们紧紧地拥抱,感受他们身上长期沐浴昭觉的阳光呼吸昭觉的空气饮用昭觉的水得以形成的昭觉人特有的热诚和坚强,但我知道,跟大家见了面却不能开怀畅饮,将会比不见面更难受。我频频向鹰升兄弟举起茶杯。我们喝的是价廉物美且正合心意的苦荞茶。

  故乡昭觉冬天静静的这一夜,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得到了一次完全彻底的休息。早上起来,我对朋友,同时也对自己,感叹道,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呵!拉开厚厚的窗帘,打开窗户,没想到,外面在下雪,远处的山野,近处的屋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变白。我想起了年纪轻轻就选择了自杀的汉族诗人海子的诗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燃起一支粗黑的雪茄,我确信,虽然没交上官运和财运,但是吉狄兆林我实在是一个幸福的人——而且,我的幸福从昨天,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吃过早餐,纷纷扬扬的小雪中,我和朋友又随意走了走,走着走着,我听见我的一直很善于控制情绪的朋友发出了他平时很少发出的惊喜的声音。他说的是:“看啊,太阳!”

  抬起头来,我差一点儿落泪。

  我又看见了太阳,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

  朋友对我说,这太阳是为你出的。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的朋友这是在鼓励我尽量把文章写像样一点。因为,来之前,我在电话里告诉过他,离开昭觉二十年来,一直想写一写昭觉却始终没写,这一次,一定要写一写,题目就叫《故乡昭觉冬天的太阳》;在来的路上,我们还就这个题目展开过讨论,只是过了解放沟后,由于天的脸色越来越黑,谁都没有再提起。我微笑着说,这是天意。我的朋友使劲点了点头,很认真的样子。这当然是玩笑。我再昏头也不至于昏得跟古来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孤”们、“朕”们、“寡人”们似的,拿天意之类屁话糊弄别人,最后糊弄自己。我从来就知道,我是大凉山上的一棵小草:不需要有花的香,不需要有树的高,不需要被朋友或者能够成为朋友只是暂时还无缘相识的人之外的人知道;我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享受着太阳父亲的温暖,远去的河流带走的是我对远方亲友日复一日的思念和祝福;春天里我绿了,是我自己要绿的,而不是让风给吹绿的;夏天里我长大了,有了寂寞和烦恼,但是我对生活仍然充满了信心;秋天里我成熟了,学会了冷静地思考,从容地表达;冬天里,某个再也不能推迟的日子,我将死去,不自豪也不悲哀地死去。

  朋友的大哥就在昭觉做生意,他要去看看。我们约定,下午一起回西昌。我独自来到我以为能够看到更多来自山上的父老乡亲的农贸市场。因为下雪,除了两边摆摊的商贩,来往的人很少。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群卖柴人身上。他们中大多数是妇女,只有一老一少两个男性。少年略带忧郁的眼神,让我想起自己跟他一般大时也常常从山上背东西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去卖,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我突然非常想喝酒。我对自己说,少少地喝一点,应该没事。我走过去,先请他们抽烟。他们以为我是来买柴的。我赶紧告诉他们,我不买柴,我只想和他们一起喝点酒。老者坐在自己的柴堆上,轻轻地朝我笑了笑。这轻轻的一笑,让我深深地相信,虽然他的皮肤确实比较黑,虽然他很穷以至于不得不冒着雪背点柴来卖,但他的心是明亮的,人格和尊严是从来没有丢失的。“生命因为唯一而珍贵,生命因为顽强而精彩”——我这样想着,到小商店里买来两瓶酒,开了一瓶,放在地上,把没开的一瓶双手递给老者,一边劝一边就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我说,这一瓶请莫苏带回家去慢慢喝,那一瓶我们现在喝。说着,请老者先喝了一小口之后,自己也美美的干了一大口。感觉非常好。我把酒瓶传给少年,但我的心里非常希望他还没学会喝酒。如我所愿,少年礼貌地接住,说他还不会喝,把酒瓶传给了一位小声地说了声“让我们也来一口吧”的中年妇女。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来了个买柴的女人,看样子,是个生活在城里的诺苏女人。她问少年的那堆柴要多少钱。少年说,二十五块。她只给二十。少年有些羞涩,不知该怎么说。旁边那个刚才主动要酒喝的妇女替他说,二十二块吧。可那女人坚持只给二十。少年说,好吧。那女人又说,要送到什么什么地方。少年又说,好吧。目送背柴的兄弟跟在那个因为有钱而显得有些傲慢的女人身后渐行渐远,我站起来跟他们道了再见,来到出口处,想见见当年经常一起玩的住在这一段的一对双胞胎汉族兄弟。问了五个人,终于问到了他们现在的家。不过大双几年前就已经死于吸毒,小双也因为吸毒被送去劳教还没回来。在由政府免费提供的他们的小小的家里,只住着他们靠每月一百余元“低保”维持生活的年迈孤独的父亲。由于自己经济也并不宽裕,我只拿了一百元给老人,让他在即将到来的汉民族特别重视的春节随意买点什么。老人很激动。老人的激动让我很不安。不安的我,尽管知道没用,还是拿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撕下一页,留下了手机号码。我再一次,差点儿落泪。

  告别老人,沿着一条陌生又熟悉的小路,我又来到了当年我和朋友们经常去散步的母校背后的“小海子”。那个被称为“小海子”的池塘里已经没有水,变成了地,不知里面种了些什么。难免使人产生那么一丝“沧海桑田”之感。好在周围的民居基本上由原来低矮的瓦板房变成了砖木结构的漂亮瓦房,又让我眼前一亮。蹲着抽完一支朋友给买的粗黑的雪茄,又抽了一支。我想慢慢穿过这片给了我好心情的漂亮瓦房回到街上,与我的朋友会合。哼着一支叫做《让我看到天堂》的曲子,我却停在了其中一家的门口。我看见那门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这里是尔古阿罗的家”。我的心一下子非常激动。我认定这是一个小太阳般健康、快乐、自信又坚强的诺苏男孩写的。我想把门敲开,看看我的认定对还是不对。再一想,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事情肯定就是这样的。我激动地掏出笔记本很快写下了题为《昭觉之歌》的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感情绝对真实的一首小诗:“灿烂的阳光下/轻轻的风来啦/带着幸福来啦/带着安康来啦//美丽的月光里/轻轻的风走啦/带着我的爱走啦/带着我的祝福走啦//这里是昭觉/这里是我的家/尔古阿罗的家/健康的尔古阿罗的家/快乐的尔古阿罗的家。”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健康、快乐、自信又坚强的新型彝子迅速拔地而起,浑身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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