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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子:读温古的诗

2014-12-04 09:5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广子 阅读

  胆小的撄犯者与谦卑的立法者
  ——读温古的诗

  文/广子

  它躲开了生和死
  也躲开了青草和粪便
  但狼群又追到了石头里面

  出于一种便捷或自私的念头,我截取诗人写于2012年的组诗《登鹿门山》中的几句来介入温古的诗写世界。之所以说便捷或自私,是缘由这组诗硬朗的语言风格更符合我对诗人温古的一贯印象。尽管2000年之后的温古已经变得细腻与温和,但《登鹿门山》还是让我找到了那种久违的粗粝。

  我个人偏执的认为,谈论温古的诗歌有两个阶段是绕不开的。即九十年代初写下《随苏力德歌悠悠飘荡》那种史诗体魄时期的温古,与《库不齐的中午》阶段那个钝拙却充满张力和硬度、金属质地的温古。考察一个诗人的写作历程对于批评是不仅必要而且十分有趣,尤其对于温古这样一个长期秉持勤勉写作状态的诗人,如何在他的身形变幻之间抓住一些可资深究或细究的蛛丝马迹,更不容回避。

  诗人的自我进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对一种写作领域的迷恋与嗜好。与和语言的关系截然相反,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们看到诗人和语言之间建立的关系会随着写作的成熟越来越紧张,而对现实(生活或生存)场景(大地的、故乡的)却采取了妥协的姿态。这还不是那种所谓“地域写作”概念上的指涉,照搬布罗茨基的说法,如果“诗人是语言赖以生存的人”,那么在温古这里,化身语言之前的不是时间甚至也不是空间,而是具体的替代物——大地或故乡,并且是乡村时代业已结束的地理。

  我们不妨先来做一个有意思的比对。

  云,点起天际的狼烟
  惊艳的花朵
  被草寇劫掠的王妃
  ——《惊险的中午》

  惊醒一座山
  雷,系在腹部

  谁割裂寂静
  花朵,一张流血的嘴
  ——《牛,贴着尘土喘息》

  青草的尖端
  等待一场上万吨的黑雨
  ——《野草直抵大海》

  以上大致是诗人写于2000年之前的,我们再看十年后的同一个诗人。

  抓住一个缺点,像陷阱一样
  捕获一只森林里突然跃出的野兽
  ——《和朋友在大青山里》

  这座树林,按住胸脯
  和我一起,轻轻地呼吸
  ——《石板沟之夜》

  当我在黑暗中疲惫地坐下时
  心灵的旷野,下起了大雪
  ——《日暮过喇嘛湾黄河》

  我的比喻离不开噩梦,离不开血
  ——《黄河边古渡口》

  我随手抽取了诗人写作时间跨度超过十年的同一题材的诗句。我这么做不仅出于提示读者,也为了提醒自己注意:在时间背后,诗人的写作发生过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每个人都有一座山横亘在生命的中途,选择越过后奔向更远的目的地,还是留守山中,与山共俯仰,终生栖息在山里。这是精神境界的山和客观的山的重合。我的鹿门山也许就是孟浩然的鹿门山。”

  这是诗人温古为他即将出版的诗集《低低的火焰》中写下的一段类似于题记的话。因为诗人自己给出了答案,我们分辨起来就显得容易多了。显而易见,在写作的途中,在语言经过的地方语言已经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莫过于语气,一再降低的声调,变得温和的愤怒其实更加强化了最初的语义,加大了诗人与故土纠缠不清的关系:质询与追问,对立和妥协。此外,诗人关照世界的角度和姿态也悄然换位,诗人永远不会大于世界,只能不断的低到万物中。

  不限于本文提取的文本局部,纵观温古的诗写,我发现,诗人所有的妥协都是为了不妥协,他把外化的物象置于内心的深处去重新审视,结果是他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泥土一样卑微,大河一样愤慨。我还发现,从最早的《狼塬》到这部即将面世的《低低的火焰》,十几部诗集像砖头一样码起来的三十多年的写作,温古为我们提供的实际上仍然是一种传统的诗歌景观。现在用晚年的叶芝那种伟大的自我复兴来估判他当然不妥,但可以确信的是,他至少不是布莱克的从天真到经验再回到天真去的诗人,他的诗歌更符合中国古代哲学式的回归、重返与再度出发。

  “诗歌没有使任何事情发生”,但诗歌像古老的底片显现了诗人的内心影像。温古是一个大地和故乡类型的诗人,他全部的情怀源于他视野所及的世界。在他的书写里,有七分属于现实与抒情,三分归于现代性。反过来,他关照世界的方式三分是浪漫主义的,包含着宗教色彩的爱、理解与宽容,而七分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充满了追责、拷问与撄犯者的动机。

  时间在一根线上腐烂,而虫子
  钻进了手机。这年头自言自语
  这日子抓耳挠腮

  这岁月大脑进水,这时尚
  身体里有插座。这日子用嘴皮子刮脸
  这时光脸皮子打蜡

  有一段日子卷成了蛔虫
  有一个人骑着驴回到了战国
  有一片草,专等一头瞎眼的牛

  有一匹马跳进了黑夜的臭粪坑
  有一个早晨瘸着腿从粪坑爬起

  ——《呼和浩特之夜》

  这是一首典型的撄犯之作。

  大地和故乡在他面前仿佛一个缩小的世界。即使小到一个叫呼和浩特、鄂尔多斯或和林格尔的地方,温古也面临着和他的诗歌一起被放逐。这种阿多尼斯式的自我放逐,这种撄犯者的宿命,必然使他写下同样会遭到侵犯的诗。尽管我们看到诗人为他的撄犯预备了足够的余地,尽管他把他的大地和故乡比实际的精神版图放大了十倍、一百倍,以至无限大,“老山羊瞪着石头上的岩画/它在想,那只羊是怎样跑进去的?//一条河含着满眼的泪走了/她放不下孵软了的卵石/和月光下啼哭的青蛙”(《登鹿门山》)但他注定难脱撄犯者的罪名——因为那是他一个人的大地和故乡,而不是群体的、族类的、政治正确的;因为“骨头缝里的钉子,无人能拔出”(《阿拉坦汗塑像》)。

  撄犯的例证在温古繁杂的诗歌里俯拾皆是,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的撄犯既大义凛然却又流露出清晰可见的胆小,甚至说胆怯也不过分。这种胆小或胆怯的特征并不直接呈现在他的诗句与词语之间,而是通过他的另外一些诗篇供认,很多时候在他的同一首诗里,也会发出两种声音。我猜测,一方面是由于诗人天生的矛盾与悖论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与温古面对世界的身份和角度有关。对于一个终生的“业余诗人”来说,众多的非诗角色难免让他在诗歌中有意无意的隐匿作为诗人的特权,或多或少的牺牲他审判的初衷。为此,他总是显得犹豫不决,以至连他的决绝也是可以商榷的。这些特征我们在温古诗歌的上下文中可以轻易找到佐证,也许上一行还是坚定的,但到了下一行他就随时会为自己开脱。这么说,并不是否定诗人那些充满撄犯与挑衅的诗句,而是这种混杂的、不稳定的转折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使他的诗歌同时受到世俗和艺术的双重考验:得不到世俗的豁免,也难获得来自艺术内部审查的同情。

  温古是一个具有大气象的诗人。他庞大的诗歌体量与生活中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的对照。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他的《随苏力德歌悠悠飘荡》一读,对于他另一部长达一万八千行的鸿篇巨制《天旅》(我视之为史诗,诗人后来自己把它定位为“长篇自传体诗小说”),我没有能力读完,更缺乏推荐的勇气。这样做除了有助于我不恰当、但不乏善意的给他的撄犯贴上胆小或胆怯的标签(那何尝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赞美,有多大的胆量才算大胆,大胆又何尝不是一种狂妄和粗鲁),更是为了展开我在本文开头说到的“自私的便捷”——在诗人温古两个最为显著的写作特征里,与撄犯相对应的另一角色——大地和故乡的立法者。

  与奥登的“我所有的诗都是为爱而作”异曲同工,温古的诗为故乡和大地而作。但作为立法者的诗人形象,温古对他的大地和故乡始终持有两幅表情,温柔之时情怀如水,冷酷之际执法如山。

  我知道,我手中握着的那条河流
  的那朵浪、的那一下心跳
  停止了
  ——《买鱼》

  今夜的泥土,比黑夜还黑
  谁敢亮起一盏灯,“就是一个反革命!”
  ——《夜雨》

  诗人接着写下——

  于是我用带手套的诗
  去抚摸玫瑰花
  伪装的爱,够不着
  内心的灯蕊
  ——《在冰冻的洪河边》

  凌晨四点,长条沙发顶端的灯光
  静静地照着平躺着的我
  像照着一具尸体,但我活着
  想着一百年后,太阳照着一个空空的躯壳
  发白的­骨内,窜出一队黑蚂蚁
  来到浅黄的沙地上

  像他在稿纸上写下的一行诗
  ——《晨憩》

  开始依然是温古式的对立和悖论,两首一软一硬的诗指涉的都是让他前后彷徨、左右为难的现实世界。而后两首与他的撄犯形象如出一辙,以其惯用的、不出意料的方式为他的立法者姿态进行了中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恰好是辨认诗人温古的一个重要标识:在反复的确认中否定,不断的否认后继续确立。二十一世纪带给人类的所有不适集中体现在诗人身上,地理意义上的乡村和故土湮灭之后,诗人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敏感与迟疑。与其说诗人是真理的代言人,不如说是语言之乡的守卫、看门人。但是诗人无法选择后退更难于逃避,面对只能在记忆里追认的陌生故地、精神原乡,温古以他最低的姿势与雪莱在著名的《诗辩》里所预言的“诗人是世间未经公认的立法者”隔空呼应。

  不能不说,这种呼应的声调是谦卑的。那一种让你失语的壮美/使你还原为一粒尘土(《大河悲壮,群山起伏》);那几十只岩石上的羊,比棉花还轻/比白云还白,但风是吹不动的(《遇上羊群》)如果说谦卑是一种美德,那么诗的谦卑必然包含着诗的自信,但这自信是从哪里来呢?就算常识漏洞百出,我们也有理由认为:每一个诗人身上都有一个伟大的传统,每一个诗人都是无数个诗人的合体。那我就不必担忧的指出,温古的谦卑既有莎士比亚目空一切的谦卑,也有和米沃什相仿的真诚谦逊。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像他自己那样谦卑:我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逗点(《在榆林古城》)。

  我们勇于承认诗人的立法者身份,也许正在于诗人揭示了世界的真相,或者至少是为我们还原了一个忠于心灵的世界。温古的诗本质是属于乡村的,但在表现上更接近城市的气味,这相当于为他的立法者形象打上了一条时髦的领带。我想这与他自青年时代起就游走在城镇密切相关,而这些城镇很可能刚刚从乡村脱胎而来。这也是为什么我总能够在他的诗句中看到异质混成的效果:语义和语感的反差,分行断句的落差,词语摆布的位置,意象连接和跳跃的游离,上下文转承的断裂等等……仿佛我们眼里的世界原本就是破碎的、不连贯的,而温古只是用诗歌的形式把现实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三个女人回到了衣服里/像光回到了各自的镜子(《海边的旧照》);远处的道路多么孤单/像游子投向异域的大海(《迭力苏之夜》);两条河的战争/是两条受伤的闪电(《一个过程》)……仅看这些句子,你很难想象它们的上下文是什么样的,假如我告诉你几乎没什么关系,恐怕我自己都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温古的诗歌打动许多远方的读者而让熟悉和他同样环境的人知觉迟钝的原因,他打破了一个被土著文化意识形态和体制粉饰、遮蔽的假象世界——而一旦那个真实的面貌拉到我们面前,很多人却不认识了。此外一个不可忽视的情况关涉写作的技艺,也是温古的诗歌最让我着迷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运用了鄂尔多斯高原丘陵那天然的沟壑纵横般的断裂、跳跃和空白,赋予了他的诗歌语言不可抑制的弹性与张力,以及金属般的钝拙与粗粝的质地。由此,从语言或词语的层面指认诗人温古,举证工作会变得轻松而愉悦,也就能不假夸饰的说:那些地上奔跑的牛羊马驼松鼠野兔、天上飞的老鹰和麻雀、一阵风就能激怒的山林河流、沉默的矿石和煤块……随时等待化为他手中为大地和故乡立法的道具。

  生产队里的饲养院
  里面有好多的牲口

  马住一个大棚
  牛住一个大棚

  几百匹马在黑暗中打着响鼻
  几百匹马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

  几百头牛在黑暗中反刍
  几百头牛的眼里亮着灯

  它们都被绳子系在一根根柱子上
  它们也不交头接耳,不吵架

  它们是一个班的同学
  它们是一个连里的战友

  它们集体从黄昏归来
  它们集体在早晨分散到田野

  有一匹马很晚了还拉着车在大路上
  它们嚼着草想起了它

  它们共享一个时代的黑夜
  那个黑夜就像一个更大的马棚

  每当我想起那个时代的那么多个晚上
  那么多的黑影我都认作一颗颗慢慢移动的牛头

  我单独把这首《生产队的饲养院》完整的摘列出来,是考虑到它相对最能够说明温古诗歌的特质:用语措词坚硬突兀、不加打磨,包括修辞也显示出原始的笨拙,甚至连他从头至尾的排比都可以被忽略。其中涵盖了温古式的全部幽默和讽喻。这是一首强大的诗,它不容分辨、“不可避免”。“黑夜就像一个更大的马棚”“那么多的黑影我都认作一颗颗慢慢移动的牛头”,既直接又极富隐喻意味,它指涉的场景不再是意象而是生动的、复活的画面。这是一首足以纠正我们对当代诗歌印象的诗篇,拒绝圆滑和小聪明,并且反复警示我:好诗必定使诗人匿名,甚至不惜暴露诗人的缺陷。

  无论撄犯者还是立法者,最终都要承担代价:或者诗人被孤立,或者诗歌被孤立。我不清楚作为诗人的温古是否有被孤立的感觉,作为他诗歌的读者,我了解他写出的众多诗篇有多么孤立、孤独。但这或许就是诗人和诗的命运,除了诗,没有什么会奖掖他,会给诗人带来荣誉和桂冠。温古依然在用他最笨拙的书写履行着一个诗人的使命。瞧,一个伟大的诗人就是这么笨拙。

  温古的诗歌写作体系是相当庞杂的。据我初略估算,抛开近万首堪称巨量的短诗,他还写下了如《黄河峡谷走笔》《殇歌,姐姐和她的十二辆银马车》等诸多辄数十章节的组诗;如纪伯伦、帕斯、西川那样不分行的《夜色空旷》;以及他那部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的《天旅》。而他涉猎的书写领域又如此广泛,从乡村到城市,农事到矿山,旧地到异乡,风物事件到应景唱和……简直是一整套多声部、不和谐的组曲与散章构架的浮世绘。

  与布罗茨基曾经要求的“如果一位诗人对社会有任何义务,那就是写好诗”并不冲突,但与好诗人不怕写坏诗的自我颠覆和更新更相符,像我热爱的诗人里尔克一样,温古所写下的坏诗与好诗的比例也几乎等量齐观。这或许不是问题,温古的局限在于他的撄犯和立法者形象都不够果决,具体到文本,还涉嫌到让•波德里亚所说的“有剩余的诗”。也就是说,他对诗歌素材的处理还不够干净,一首诗里仍存有尚未处理完的材料。

  在当代重要诗人的序列里,温古是被短视的诗坛长久低估的一位。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重要性和独特性,他不是一个明星式的诗人,也不是一个止步于乡土的赤子诗人,但他正在成为一个改变我们阅读惰性的诗人,一个完全有能力与世界对话、为天地立法的诗人。

  201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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