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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令人颤栗的金铃子

2014-11-18 10:0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江弱水 阅读

  金铃子:令人颤栗的美学

  江弱水/文

  我就这样仰望,更远的你,更远的星空
  在布满大丽花的星球,星星
  坠毁于两个原因
  一颗毁于绝望,一颗毁于爱情

  最初读到金铃子《越人歌》中的这些诗句,我惊得呆了,真个是“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而且,心跳而不止。这不正是我最心仪的西班牙语现代诗的中文版么!伽达默尔晚年曾说,若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写作,西班牙语的诗歌成就最高。他活了一百零二岁,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判断。

  那么,为什么是西班牙语的诗歌呢?因为洛尔加,因为聂鲁达,因为如王佐良所说,“西班牙的阳光像比任何地方都强烈,而它的阴影也特别浓厚,总有那一种‘刚强下的哀愁’”。西班牙基因里的阳光,是阿拉伯人七百年统治留给安达露西亚的石榴、美酒与喷泉,是“十万头斗牛怒向/西班牙奔放的大红”;而其遗传的阴影,则是天主教信众抬着流血的基督像巡游、对受难与死亡有着异乎寻常之迷恋的黑色。正是这明暗二极,合成了西班牙语现代诗激动人心的风格要素。这是与浪漫主义联姻的现代主义,不是主智型的嗫嚅其词,而是悦耳、醒目、锥心的本来意义上的抒情诗。特别是西班牙语情歌,搅拌着深情、肉欲和泛灵论的自然,而可歌可泣,如醉如痴。

  金铃子不正是这样么,“刚强下的哀愁”?她本质上属于摩尔人华美的宫殿和吉普赛人的旷野。她在餐桌的主位接待秋天,用刻着黄玉的桂花铺散四周,用罂粟花汁备饮。她同蝴蝶和鸽子说话,向一粒麦子尖叫。鱼从她的窗外游进来。迷迭香脚穿红色的高靴在夜里奔跑。储钱的小泥猪也在草地上跑,带着银币的叮当。异教徒的童话在她诗的花园里疯长。可是,她的哀愁又仿佛与生俱来。读她的诗,让我想到阿左林笔下的玛丽亚、罗拉、奥蕾丽亚,和在本堂的黑暗中亲吻耶稣被钉穿脚的虔信的妇女。她们苍白的脸色与眼睛底下的黑圈,指给我们无量数的大绝望。

  “一颗毁于绝望,一颗毁于爱情”,诗人互文式的表达,给绝望与爱情划上了等号。顾随说:“夫所思者而不来,真乃无地可容,此生何为。”“直合漫天地,可世界,成一个没量大底没奈何也。”因为这爱情的绝望,金铃子的情诗是由痛苦、谦卑与任从做底子的。在她的《越人歌》中,其爱情主体的卑微姿态令人难忘:

  我急于赶路,取晨露为衣
  在向下飘动的长袍外,采大朵的野花为披风
  我所知道的只是,哦,只是
  在你面前,我要尽量显得体面一些(《越人歌·十》)

  我在高处,我必得俯着,这不好
  我爱,我更愿像一泓水似的
  你一眼看到底。缠着你
  受一句埋怨就变成泪人儿(《越人歌·十八》)

  《今生今世》里的张爱玲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个放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为深谙爱的精义者所取。在金铃子的诗里,它与基督教屈身虚己以奉主的奴仆形象有内在的一致性。北野在一篇关于《越人歌》的精到的评论中指出,谁能使一个高傲的女神俯下身来变成了衣不蔽体的行者?只有神。“在诗歌里,爱情的赏赐和照耀不断降临与延伸,这使‘你’已经成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永久占据着春天中心的神,所有盛开的鲜花越过大地的头顶舞蹈着向你飞奔。”在这位颐指君临的“你”的面前,“我”乞求怜悯,以一颗献祭的心渴望那最后的救赎。事实上,《越人歌》原典所自的那段古辞,已经预先设定了此诗的情感取向与关系性质:“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一种仰视与俯身的不对等的关系,基于这一关系,女主角总是抱着愧,担着惊,生怕出错,而动辄自咎——

  “难道我做得不够吗?”(《越人歌·七》)
  “对不起。”我羞愧地低下头。“我这样爱着。”(《越人歌·十三》)
  “开恩吧,爱还是不爱?”(《越人歌·二十三》)
  “不,不是这样的,亲爱的!”(《越人歌·二十七》)
  “亲爱的,是我不好。”(《越人歌·三十》)

  这个爱情中刻意降低自我的形象,在今日中国的女性写作中绝对属于异数,可在西方爱情诗的圣手们笔下却是寻常。“我羞怯,为了我凄凉的嘴,/粗哑的嗓音,笨拙的膝头:/如今你看着我,走进我,/我感到可怜,在赤裸地摸索。”(米斯特拉尔《羞怯》)“野兽需要窝,/朝圣人需要路,/死人需要棺材,/人人有需要之物。//女人需要撒娇,/沙皇需要统治,/我需要颂扬——/你的名字。”(茨维塔耶娃《致勃洛克》)

  爱情之伟大的卑微与甜蜜的辛酸,在金铃子的短诗《疼》中有极端的表现:

  世界只剩下你我两个了
  夏天的花朵,与火焰一起奔跑
  你不可能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为了爱你
  我已经改名换姓
  而且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这短短六行小诗,哀婉,深沉,绝望,简直就是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提要。诗人的痴情更有甚于小说的女主角:“而且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这可是到了“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极致。但我们也懂得,如果仅仅把茨威格的那篇名作读成催泪弹式的爱情小说,便大大削弱了它的精神含量。小说女主角不断的自我牺牲,乃是其人格自我完善的途径与手段,这使得小说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个世间男女的爱情故事,实质上却是一场人与神灵的对话,是个体追求至善的寓言。女主角的自我牺牲与自我完善,乃是通过献祭将自己的精神提升到圣坛的高度。几乎用不着提醒读者留意了,我们在《越人歌》中,随处可见“祈祷”“崇拜”“赞美”;“献祭”“殉道”;“天使”“圣灵”和“上帝”。这些宗教词汇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指引我们金铃子的情诗当作如是观。她的自怨自艾,自轻自贱,你以为是古典诗词里弃妇怨女的现代版么?才不呢!那放低到尘埃里的卑微姿态,决不可能属于一个缺乏自信、没有丝毫安全感的恋爱者,它恰恰从反面证明了抒情主体的强势与高调。阴影的另一面是阳光,哀愁的另一面是刚强,谦卑的另一面是跋扈飞扬——

  我要打马东去,抽出鞭子,漫不经心地一挥
  哦,我爱,我找你去了,
  衣着华丽,绢绢有声(《越人歌·五》)

  “你啊!你欠我的……你记不得了……”
  我在放肆的勇敢。我这样挑衅你(《越人歌·三十一》)

  是的,诗人为爱情而生,且只对爱情忠诚。爱情的具体对象并不重要,他只是被动地、临时地承担起领受这重大爱情的职责。此时,他是王子,是君主,是神,可是别忘了,是她的爱情将他抬高到这个位置的。读《越人歌》和金铃子的许多短小的情诗,我们该理解什么叫境由心生了。这个“亲爱的”“他”,是女巫施了魔法而呼唤出来的神灵,是女王钦命的臣子、用命的奴仆,是女诗人幻视、幻听与幻想的产品,才情和激情的造物。归根结底,是她赐给他生命。

  金铃子诗歌的抒情主体,好比水一样柔弱,却又异乎寻常的强有力,一身而兼具真气、奇气、大气。她的好多句子,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一位女诗人的笔下。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在关于莎士比亚《寇流兰》(Coriolanus)的演讲中,谈到“想像与激情的逻辑”,并且说:“诗的语言天然地依从力的语言。”(The language of poetry naturally falls in with the language of power.)金铃子的诗正是如此,她写情深微,而又造语俊快,总是能够将风云气与儿女情打并一处,所以她的表达往往彪悍,恣肆,陡峭,是一刀下去直取性命的那种:

  太阳破空而来
  你,泪流满面(《五月二十的悲伤》)

  春天像砒霜一样有毒
  我送它们一小段路
  就耗尽我毕生精力(《奢华倾城》)

  帷幕开始晃动
  我必须低下头­
  用想象不到的勇气,成为一个坏人
  一个罪人
  一个,一看到悬崖峭壁
  就跳下去的人(《毁灭》)

  这些句子,充满着激情的主观性和想象的穿透力,大有一掷孤注、一意孤行之概。诗人在花、草、虫、鱼与爱、梦、醉、死之间,以高强度的语言,作猝然的意象空切与变形,让一种眩目的野性之美刻于我们的骨,铭于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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