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文学

陈先发诗歌中的植物意象

2012-09-29 20:0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陈巨飞 阅读

 如果说熊熊燃烧的树木,鲜艳夺目的向日葵是凡·高内心激情的投射的话,那么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或沉默或呼喊的植物也绝不仅仅是“没有神经,没有感觉”的生物。自始至终,植物以一种巨大的阴影照临着诗人的内心,成为“拆毁”与“重建”两者之间不可或缺的枢纽,它甚至成为一种写作的压迫和冲动(如《小榆树》、《落花》)。对于诗人,植物生长在大地上,既是童年的记忆、淳朴和苦难的象征,又不可避免地带有了神秘的意味。
   
    在陈先发的诗歌中,阴郁、荒诞、飘忽不定的植物描写俯拾皆是:“一院子的杏树不结杏子,只长出达利焦黄的眼珠”(《构图》);“树干缓缓转动,变黑,供出了木瘤和松脂”(《酣睡者》)。当诗人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和植物取得对话,意识到失语无根的一代只能在“回忆”中感受到面目全非的土地曾经温暖的气息,这时,诗人的“嫉妒心”明显占了上风。植物从地域和自然概念中被抽象出来,诗人赋予了它们怪异的品性和如堕烟尘中的诡谲气氛,同时,正如卢卡契所言,“只有当主体从封存于记忆的过往生命流程中窥探出他整个人生的总体和谐,才能克服内心生活与外部世界的双重对立”。所以,人类可以靠植物来引发对逝去之物的回忆,来取消对于“当下”的忧虑和恐慌,于是植物的命运也往往与整个人类的命运有着惊人的同构关系。

    基督惯用葡萄园和芥菜种的比喻,佛祖在茂密的菩提树下,才参悟命运的玄机。似乎只有植物,才能担当起“个人”与“世界”之间的调解人。在陈先发的诗歌中,“植物”作为具体的可触之物,又作为难以捉摸之投影,一为实,一为虚。诗歌文本与心理真实,前者是后者的投影,而非描摹与复现,虽有几分虚幻,但绝不是虚无。诗人写出来的部分和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省略部分,亦恰如树木之于浓荫。省略掉的部分虽不“在场”,但绝不是在文本上毫无作用(甚至更为重要)。树与荫,实与虚,有与无,是陈先发美学的辩证法,两个部分紧紧地镶嵌在一起,构成某种互文关系,是陈先发诗歌中的显著特征之一,下面将从三个方面着重分析。

    首先,植物不仅是一种隐喻,并且也是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丹青见》、《扬之水》等诗歌中,“植物”随处可见。《丹青见》只有凝练精短的八行,却提到了桤木、白松、榆树、水杉、接骨木、紫荆、铁皮桂、香樟、野杜仲、剑麻、柞木、紫檀、桦树等十三种具体的植物(并且,还有植物构成的体系:“针叶林”、“阔叶林”);《扬之水》不仅在第9节罗列了“44种有毒植物”,并且几乎整组诗都沾染着植物的习气:“野蕨生在潮湿的洞穴旁/采摘它的人/空着手,刚刚离开”;“等我把这卷书读完/世上的松枝将长得更慢/上游将漂来暗红的棺木”。这些植物一方面构成了诗歌重要的存在实体,使文本厚重、积淀(像是森林吸附的巨大水源),另一方面,它们都有着深刻的所指。《丹青见》借植物之间的属性差异预示着死亡的高贵和人格的差别;《扬之水》中,诗人“一一爱过她们”的“有毒植物”,都有着“痛(毒)”的成分。她们忍受着这“痛”,并且在善与恶的煎熬中吐出珍贵的汁液,治疗人的病痛(大部分“有毒植物”亦可作中药)。诗人爱着她们,实际上是肯定了有罪的人类在忍受痛苦中所绽放出的忍耐之美。阅读陈先发的诗歌,有一种最常见、最根本的经验,那就是他的诗歌都是一个个乍明还暗的开阔空间。这就如同我们在不经意的地方一脚踏进了大森林,由于我们通常是从日常经验耀眼的光线中直接进入这个幽深的地带,所以我们最为显著的感觉就是“纠结”。等到我们的视线能够稍稍适应之后,我们才可以看见这座森林里的树木和野花。“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鱼篓令》);“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病中吟》),在这些诗句中,植物缄口不语,但却负载着沉重的秘密,庇护那些脆弱之物,给诗歌营造了“寻觅”与“躲藏”的紧张关系。

    再者,植物不仅是魔幻的背景和气氛的烘托,同时也是人物和悬疑的化身。诗人说,“我们这个民族有太多的生存密码,比如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么此山此水究为何物呢?按我的说法,是一种‘寓言体’”(《寓言体的破产》),按此理解,他笔下的“植物”自然就是“寓言体”的一种。植物不仅负担了构成环境的重任,同时象征着神秘、诡谲、涵摄和困惑的人物命运。作为诗人,就不应该摆脱对现实环境的关注而完全回到自身的内心,比如:“从紫禁城,到拖拉机烂在田头的安徽省/一路上桦树、苦楝、榆树、乌桕的叶子飘零”(《落日》);“村妇们髻插桂花,白兰,紫荆//我有滚烫的阿修罗花,和大快朵颐的移动的灰色人群”(《坝前街》),可以看出,植物不是在萧瑟的秋天增添阴暗粘稠的气氛,就是在炎热的夏夜成为一群彷徨的人的归依之所。同时,植物作为乡村的首要印象被提到了行而上的高度,它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暗合了“人”的心理动机。陈先发诗歌中的植物意象明显地受到古典文学的熏陶,梅兰竹菊的名字频频出现,但同时,这些植物又带着浓重的陈氏色彩——阴冷和宿命:“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伤别赋》);“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竹子取代黄杨”(《秋日会》)。我们不禁在这其中发现了另一层世界:人和植物甚至可以相互隐逸——人具有植物的生长规则,人本身就是运动着的植物;植物具有人的思考习惯,植物本身就是沉默着的人。如《井水词》:“谈主人,衰老的驼子,咳得很凶,勾着腰朝下生长/绝望地生长,灌浆,壳却是空的”;《构图》:“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蝉鸣”。人的体内有着和某些植物相互契合的习性。在植物意象的组合上,陈先发的诗歌以并列式组合为主,意象呈现静态化;其次是虚实结合,虚实相济,使诗歌具有鲜明的感觉效果和虚实萧散的美学风味,并且还具有宗教指涉意味。“我的心脏长得像松、竹、梅”(《我是六楞形的》);“一个紫箫青袍的男子/内心栽着松、竹、梅/栽着窗外/春风袅娜的杨柳”(《往昔》),诗人渴慕高风淡雅的儒家风骨,这体现在上例的语言中。语言和枝繁叶茂的树似乎是同一的,埃利蒂斯的著名诗篇《疯狂的石榴树》暗示了这种可能。树可以看作语言这一抽象之物的现象和表征,但是这时候,语言又会粗暴地干涉现实,使时间之维扭曲。诗人却不然,他借助植物,使诗歌和谐统一,这其中的技法当然十分高超。

    并且,植物往往是矛盾的中心、导火索和诗歌隐晦未明的背景。在《黑池坝笔记》中,陈先发说“诗人是每一刻皆为‘牺牲’而存在着的病人,同时他又如此渴望神启的乳汁救活自己。他是一个乳汁和语言的迷恋者,走向不可知是必然的。”这是诗人的“心理特征”写照,从植物体内,这种特征才能彰显和流露。植物是隐喻和意象,但植物又是活生生的。读者对于诗歌中的植物的感觉暧昧模糊,即使是诗人本身,植物同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障碍。在植物之墙面前,阅读的快感逐渐为思考代替;夜晚式的独自清省把阳光下的困惑隐藏起来,并把它们交给试图追问生存和文学意义上的人。试看:“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隐身术之歌》);“你看,这人世的楝树生得茂盛/你死了,你需要的药我却继续在买”(《嗜药者的马桶深处》),在此之中,植物不仅负担了环境描述的重任,同时植物的“逼问”贯穿始终(比如,《林姑娘》中的九味中药;《仿八大》中的“枯荷”意象)。如果说陈先发的诗歌就是一个隐晦难明的迷宫,那么植物在其中就是迷宫建筑的一砖一瓦。不论是不断出现的杨柳、楝树还是偶尔为之的油菜、野薇都不是一种简单的乡村生活状态。植物活在迷乱之中,同时被迷乱消解。正因如此,陈先发才会写道:“假设松树是自在的,它的蓊绿,是阻隔我与它的一堵墙壁。假设这就是界限,是绝望的本身,我们像两个盲者各据一边。这种‘假设’等同于它的蓊绿,可作壁上观。”(《黑池坝笔记(三十)》)。

    作为植物的原初存在,“种子(或相近的‘果实’、‘核’)”一词,经常被陈先发收纳笔下,如“人在帐中,像种子在壳内回旋”(《戏论关羽》);“当种子在地底转动它凄冷的记忆力”(《与清风书》);“鸟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蘸鼻血的种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麦粒”(《村居课》)。在分析“种子”的意义之前,我们先看一下诗人的随笔《轮回制》:     

    “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轮回,却能够看见梨花的轮回。我们眼中的一年一度,恰是她的一世一度。曾在你髻上枯过的那一朵,今春又轮回我的眼前;而在梨花的眼中,前世在她根上匍伏的蛤蟆,或她所能观照的雨水里寂寞的老牛,正是此刻奢谈轮回制的这个书生。

    再没有什么比按照逻辑学、辩证法或相对论度过一生更可怕的事了。而能力,也被限制在轮回的两端之内,能力并无‘能力’刺破轮回造就的终点。也正如我与梨花之遇,像两条铁轨上反向而驰、訇然错过的一个窗口的列车。”     

    诗人通过“梨花”来察看自己的“轮回”,而这“轮回”中的命运并非可测,它往往具有不可知性。“种子”作为“轮回”的起点,它通常具有“人”的精神内核和终极价值。“种子”在壳内抗争,试图刺破坚固的壳,接着又要挤出厚实的土地。相同的,也努力着想撞开“现实”的墙壁,使自己的思想有足够的空间驰骋,就算走不完这艰辛的历程,他也会将这种理想寄托在“种子”身上,如“山冈、庭院、通向虚无的台阶。甚至在地下,复制自身的种子”(《悼亡辞》);或者,他感受到了人生的徒劳、抗争的尴尬:“我不可能再生长新的果实。/我不可能再结出新的核”(《往昔》);“头颅割下,也只能闲着/不能到地下长出果实”(《北风起》)。

    植物是人们生存处境的见证,植物同样有生命的语言,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诗歌中。“世间的真理有它神秘性的一面……真理的来源是混沌的,仿佛神启。对极度纯净之物的渴念即是真理本身”(陈先发随笔,《杀身成仁》),有时,植物是混沌真理的来源;有时候甚至就是真理本身。对于诗人来说,他充分认识到植物在表达个人心理情感方面的种种优势,注意到植物的透明性或浑浊性,把握了人物与植物互相作用等关系,从而有效地利用这种关系,凸现出隽永、神秘、丰富多彩的文体效果。诗人对于植物意象的梳理和应用,使诗歌呈现了更多的潜在内涵,具有曲折、深邃、内敛的永恒艺术魅力。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