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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中国当代艺术太激动,太功利,太想成功

2018-10-25 09:5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陈丹青 阅读

陈丹青:中国当代艺术太激动,太功利,太想成功


本文是陈丹青在王瑞芸《杜尚传》初版新书沙龙上(2011年4月15日)的发言,后收录于《草草集》中。


难以受伤害的人

讲述:陈丹青

大家好!春天来了。

《杜尚传》这本书,瑞芸几年前就写了。我相信,凡是对二十世纪艺术感兴趣的人,难以绕开杜尚。王瑞芸泡在杜尚个案里,有二十多年了。

从毕加索一直到培根,到今天我们知道的所有当代艺术家,杜尚可能是不会过时的人。我们会在他身上找到珍贵的资源,就是,在一个庞大的文化迁徙中,我们怎么办?怎样做一个二十世纪的艺术家。可能很难找到另外一个人像杜尚那样,给我们精彩的回答,这个回答不是理论,也不完全是作品,而是他的一生。

王瑞芸始终抓住一个定位:重要的是杜尚这个人。

我有她翻译的两个版本的《杜尚访谈录》,加上八十年代我念的台湾版(不如她翻译得好)。到了新世纪,她回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就想自己写一部《杜尚传》。杜尚的传记,西方很多,中国人写的——当然,她会参照外国本子——王瑞芸算第一本。今天这本书终于出版了。

我们看一个人物、一个事件,需要上下文,需要周围的语境,语境是不同的版本构成的。现在有个王瑞芸版本的《杜尚传》,在座哪位同学将来乐意研究杜尚,叫李瑞芸,就会有个李瑞芸版的《杜尚传》。每个人阅读某个大师,接近他、崇拜他,或者如何如何,其实都在用我们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方式。

为什么王瑞芸花了二十年研究杜尚?

我在想背后的原因,是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太激动,太功利,太想成功,太想被注意,太想在世界上讨个说法,得一个位置。这一切拿到杜尚那里,会显得乖悖。

“文革”后出来念书的一群人,有些比较早到外面留学,一下子打开了眼界。打开眼界,其实是灾难性的事情,你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么多哲学,这么多艺术,你会迷失,乱套。这时你忽然找到杜尚,啊呀,原来有这么一个人早就看破,平静地看破,置身事外,却又做了很多事情,最后,显得越来越重要。

八十年代读到台湾版的《杜尚访谈录》,我打开另外一个眼睛去看整个二十世纪现代艺术。如果没有杜尚,你只看到毕加索、马蒂斯这条线索,接着是抽象派、表现派、极简,等等等等。你突然发现,在这一切之外,站着一个杜尚。我也在迷失中找到杜尚,用自己的方式,带着自己的背景和记忆,寻找一个人物。

当然,你也可能心仪另一个人物,他非常激烈、震撼、戏剧性,然后带着你走——这也很有意思。

从远处说,我相信,杜尚也有一个自己的版本。为什么杜尚会出现在一次大战之前,差不多到二战后才被西方真正认识?为什么这个家伙早早就看破艺术,而且比当年所有人眼光更远?十九世纪末,一次大战前,也就是中国清末民初这一段,欧洲绘画发生了决定性变化。这些变化,美术史都有交代,就是,印象派终结了此前的传统绘画,现代艺术展开了,展开后,又终结了印象派。

杜尚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一拨大胆的革命性的画家,以塞尚、梵高为源起,由毕加索、马蒂斯、勃拉克、米罗这些人接过去,一场大规模的颠覆性的绘画革命,在欧洲发生了,立体派、野兽派、巴黎画派、超现实主义、德国的桥社,都出来了。

杜尚出现在这个时刻,有深意。他其实参与了早期立体派运动,他把《下楼的裸女》送去展览,被他的同志们拒绝了。他说,这件事情把他打醒了,从此冷静下来,渐渐对绘画冷淡了。其他人进入这个潮流,成了弄潮儿,杜尚退开了。他可能在想,这么闹,挺好,但绘画还有什么价值?能走多远?如果能走很远,而我不做这些事,我还能不能做艺术?问题可以一直问下去,最后,为什么一定要做艺术家?到底什么是艺术?

到五六十年代,杜尚六七十岁了,西方忽然明白:这个家伙很早就在整个绘画运动之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冷静、理性、有趣,一点也不勉强别人。二战后凡是有智慧的艺术家,在杜尚那儿找到越来越多的启示。

王瑞芸研究杜尚,常会想到老庄哲学,包括禅宗,想到生命态度的问题。杜尚有一句著名的话,他说:“我珍惜呼吸胜于工作。”这是一句哲学的话。但不要以为杜尚就是老庄哲学,就是禅宗,我以为要分开。老庄有它的语境,有它的上下文,禅宗也有它的语境和上下文。

杜尚经历了一次大战、二次大战,他死的时候,世界还在冷战格局。可是如果你在巴黎待过,在欧洲或美国的边远地带待过,那里非常平静,没有发生革命,战争也没有到达那里,或者战争过后,它又回到从前的结构和生活——大家没在一个小国家,一个只有几千万人口的国家待过——物质充裕,制度良好,这时,人要过得充实、不乏味,仍然有价值,杜尚是个精彩的例子。但是,很多欧洲人也过着杜尚那样平静的生活,看透一切。

禅宗发生在什么时候?老庄又发生在什么时候?都是乱世,乱世需要一颗药,面对屠杀、战争、灾难、宫廷政变、烽火离乱。这时,人怎么办?我活着,怎么面对世道?于是会出现相应的哲学——我不懂老庄,也不懂禅宗,可是我自以为明白杜尚。

美国抽象画家马瑟韦尔,先是学哲学的。他评价杜尚,有句话,我很重视。他说,杜尚是一个难以受伤害的人。

大家自己问问:你容易受伤害吗?你如果诚实,你会承认,我们很容易受伤害。什么伤害呢?

好比说,当年我老是没法离开山沟,老是被各种招工拒绝,很受伤害。我亲眼看到不知多少画家,哪张画选不上,哪个级别没弄成,哪幅画没卖个大价钱,饱受伤害。同学里面,比如班上他是100分,我90分,可是我不服,我便受了伤害。

现在的故事呢:这哥们儿开的是奔驰,我开的是桑塔纳,很受伤害;他的女朋友比我的女朋友漂亮,又受伤害……生活中无数大事小事让你受伤害,有时仅仅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张他人的脸,就能让你觉得受伤害。

马瑟韦尔的话,真了不起:杜尚是个难以受伤害的人。诸位想想看,你活着,有多少机会受伤害?这个伤害,对你多严重?杜尚站在那里,他很坦然。你瞧他的脸,他的笑,他很坦然。

我还喜欢杜尚的另一句话:“你接受一件事,拒绝一件事,其实是一回事。”他前面的话是说,萨特拒绝了诺贝尔奖,其实没必要。我早先读到萨特拒绝诺贝尔奖,心想,真牛逼!谁都想要诺贝尔奖,这哥们儿不要,不去。可是杜尚那句话更高,他点醒我:你拒绝,你接受,其实是一回事。这太有意思了。

我曾遇到不少批评:你外面出风头,作秀,当所谓公共知识分子,什么庸俗的场合你都去。这时,我会想起杜尚那句话。他还有一句话,他说:“你做的很多事情,其实为了让别人高兴。”这也很有意思。所谓看破,不是说躲起来,锁起来,而是走出去,无所谓。

我不以为这是老庄哲学、这是禅宗。在一个人身上,譬如杜尚,这是精彩的、不会重复的人格。可是在座每一个人,我觉得,都有可能让自己免于受伤害,免于晚上睡不着觉。

然而杜尚的这种精神,弄不好,就是阿Q精神。阿Q精神,就是你打我一下,没关系,我是你爷爷。他总有一个理由宽慰自己,然后这事就过去了——阿Q也不容易受伤害,境界很高。

这里要说明,大家容易对杜尚有个误会,好像他是神仙,非常超然,无所谓,真是这样吗? 刚才有个同学问得挺好:杜尚如果没那么有成就,我们会不会这般看重他?是的,潇洒的人,民间有得是,也许在座就有很潇洒的人,喝点茶、养点鱼、吊着鸟笼子、弄弄古琴——实际上呢,凡是认识杜尚的人,和他一路朋友过来的人,在他去世后告诉大家,杜尚根本不像他说的那么超然。他做了很多事情,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慢,而且从来不说起。

我不知道读过《杜尚访谈录》和《杜尚传》的人有没有注意到,杜尚一辈子帮了很多人,帮着做成很多事。中国人谈所谓无为有为,他真是无为而无不为。但他不说。他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他和超现实主义团体、达达团体,巴黎最牛的那伙人,都是老哥们儿,美术史家后来把他说得像英雄一样,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杜尚自己说的。

这就是他的超然。他不是阿Q,他是杜尚。

我很愿意做阿Q。我有很多阿Q精神,没那么容易受伤害。你说我不会画画,OK,我不会画画。你在作秀,OK,我在作秀。但我知道这里有个微妙的差别:如果你想生活得非常平淡,回想起来很坦然,这里可以有个非常微妙的界限,就是——介于阿Q和杜尚之间。

这是我的私见,我一会儿可以学杜尚,一会儿可以是阿Q。我们中国人或许都是阿Q,有个阿Q精神在支配我们——这个歪道理可以追究下去的,阿Q背后,说不定,也许,站着老庄。

2011年4月

来源:看理想企鹅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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