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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六年杂忆

2020-12-28 08:53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谢正光 阅读

本文作者1975年在耶鲁大学图书馆前

本文作者1975年在耶鲁大学图书馆前

(一)芮玛丽夫妇

1969年5月,我从香港辗转飞到美国康州新港,中间停留日本、冲绳、夏威夷、旧金山、纽约。粤谚所说“乡巴佬出城”,我之谓耶?

抵达纽约机场,改乘“灰狗”汽车到康州新港,耶鲁大学所在地。翌日往历史系向瑞特夫人(Mrs. Mary C. Wright,中文名芮玛丽)报到。她的研究室设在研究院大楼二层,和瑞特先生(Mr. Arthur F. Wright,中文名芮沃寿)合用。秘书Jan Cochran 的夫君曾在新亚书院教一年级英文。其时从瑞特夫人攻读博士。我俩本是好友,至今仍是好友。

瑞特夫人见面后立即吩咐我两要事:1)法文阅读课下周开始,共八周;2)选课的事,必须修她的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此外可自由选择,但政治系的课不能修。

会面不到十分钟即结束。其间师生两人各抽香烟三根。临行,听见瑞特先生跟夫人说:“It’s time for my boy to get here”(我的孩子也该到了吧)。后来才知道先生话中所指的是从台湾大学来习宋史的李弘祺。数年后弘祺以《宋代教育史》为题取得博士学位,先后在美国、香港、台湾等著名学府任教多年。

瑞特先生夫妇是当时研究中国史的夫妻档:先生治明代以前史,所著《中国史中的佛教》立论崭新,虽薄物小篇,历久弥新。夫人早年力作《同治中兴》则瞻前顾后,以大量文献支持其论点。证之以其后论辛亥革命之作,愈见其观史之敏锐,似非其夫君所可及。

二人同出哈佛大学费正清之门,学位资格试通过后,远走北平,搜集论文资料。及珍珠港事变,夫妇同被日本宪兵逮捕入狱。二战结束得释出狱,旋逢内战爆发,琉璃厂一带店铺,当代史料文献堆积如山。夫人每日走访,风雨无间,广为搜购。时又值货币贬值,按斤论价,所得实多。返美后,悉送交斯坦福大学。该校特为设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予初来美,路过旧金山,尝往访该中心。入门即见夫人照片,尚在与夫人耶鲁初会之前。

中心成立后,夫人留下工作多年,无非将文献整理、分类、编目。时先生则在大学开坛授课。及夫人所事完成,二人翩然东返,主持耶鲁中国史研究项目。

和夫人见面后约一旬,她约我到一餐馆同进午餐。没有喝酒,彼此抽烟如故。那天谈得多,我亦较放松。她先问我的家庭状况;原来我在京都大学的导师岛田虔次先生已有专函给她报告。继问岛田先生近年生活状况与研究方向,最后详细打听岛田先生的挚友兼合作者小野川秀美教授的近况;小野川在京大主持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我只偶尔当过旁听生而已。半载之后,在图书馆得见由1968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刊印夫人的《中国革命第一时期,1900-1913》,才恍然大悟当日她打听小野川教授的原因。

得到夫人点头后,我在耶鲁第一学期只修两门课:1)夫人主持的Seminar of Modern China;2)Professor John Hall 的Seminar of Pre-Modern Japan。每门必文献总在1000页上下。偶检寒舍尚存夫人《同治中兴》一书,但见页页满写红笔中文批注,真不懂自己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

夫人主持的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成员十人。其中大皆专修中国史,仅一人主修俄国史,不谙中文。每周两会,每会由两人提交论文,第三人任主要评论员。会前两日,论文必须复印存夫人研究室,以便其他成员取阅。论文规格:打字纸8至10页,附以注释与参考书目。每会下午二时开始,五时结束。

全体成员每次来上课大都心情紧张,班上则鸦雀无声。说话时遣词用语,亦谨慎万分。校中传言夫人每次上课前,心目中早已在学生中选好一两箭靶,上课时“集中火力”,逐一击破。

今日还清楚记得我曾身逢其会:那天提交论文中有一篇长达15页,作者在课堂上被夫人批评得“体无完肤”,完事后给作者丢了一句话:“下课后来我的研究室。”(事后知道会谈后,夫人告诉作者下学期不必回校!)惟其时距离下课时间还有一小时。只见她朝我看看后,旋即将枪口指向我说:“谢君,请你将你读过的中国通史、近代史给我们说说!”

事起突然,我也只好勉力作答。于是就忆所及,逐一将范文澜、吕思勉、邓之诚、钱穆、蒋廷黼等名家的相关著作宣告。语音落定,夫人问道:“你最满意的是哪一本?最不满意哪一本书?”我从实相告:“最爱钱先生的《国史大纲》,最失望的是范文澜的著作。”夫人接着说:“你有空时把以上的对话记录下来,算你一篇论文!”我提交的第二篇文字,题作《晚清改革另一章: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颇蒙夫人认可。

学期结束后,在图书馆偶然和夫人相遇。她停步寒暄两句,匆匆对我说“再见!”不久听说夫人染上肺癌,1970年6月18日下世,得年63岁。下葬耶鲁墓地。后此六年,瑞特先生亦逝世,遗下一部《中国史学史国际会议论文集》书稿,至今仍待整理出版!

先生与夫人治学方向不同,为人处事风格亦各异。我从先生修读中国前期史研讨会,班上师生有讲有笑,气氛轻松。先生来上课前,必在耶鲁会所午餐,餐前总少不了两杯餐酒,带着酒意,漫步而来。第一句对学生说:“某某先生、女士,你对某书某章有何想法?” 先生善于人交,显而易见。其组织能力亦强。三本有关儒学的著作皆集三个国际会议论文而成,功力精湛又能服众。对校内汉学发展,多有神来之笔。当年重金礼聘饶宗颐先生从香港来校当访问教授一事,世所熟知。

夫人则寡言笑,全力治学。人有批评,虚心接受。刘子健教授曾给我讲一段瑞特夫妇的往事云:“夫人当年考口试时,杨联陞教授对她同治中兴的论文颇示许可后,随即问她国史上可有‘中兴’的前例?”夫人哑口无言。事后庆祝酒会中第一眼看见夫君,时方忙于品酒。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先生的衣袖一把抓来:“你为啥不告诉我汉光武中兴的事?”

夫人率直、好学的性格,跃然可见矣!但我联想到的却是夫妻情深。

瑞特夫人仙游后,先生曾续弦,对方是一著名佛学史教授的遗孀,哄动一时。惜未及半载,这段婚姻即告结束。

近代史研讨会春季班由哈佛博士Don Price 接任。只记得Dr. Price年轻英俊,笑口常开。一手板书,置之中国老师中,亦不多见!

本文作者之导师芮玛丽

本文作者之导师芮玛丽

(二)史景迁老师

瑞特夫人下世后,由她的得意门生Jonathan D. Spence (史景迁)接任夫人生前所有的博士生。

史先生,大不列颠人。早年在剑桥大学专攻古典文化,以成绩优异获得奖学金来耶鲁进修。传闻史先生某日中午在校园无所事事,遇上瑞特夫人给本科生授课,乃入教室旁听,课毕,先生决定“改行”读中国史云云。

史先生能言善道,与瑞特先生同。其勤奋治学,则一如瑞特夫人,惟因起步迟,其汉学根基远不及乃师。所撰博士论文集矢于康熙间曹寅之身世,乃史先生迄今最成功的著作。该论文之导师实为名满天下的房兆盈、杜联喆伉俪。时值房、杜应邀到澳大利亚堪培拉大学为该校所藏善本编目,史先生即携纸笔随行。明年房、杜返美,史先生亦携其论文返耶鲁。

史先生归来,瑞特夫人已病入膏肓。一日,高年级学长遥指史先生驾红色跑车缓缓而过,但见其人年轻英伟,身披红色外套,口衔香烟,长相绝类美国民歌歌手。

瑞特夫人下世后,其生前指导的研究生们即沦为“无主孤魂”。然均能勤奋治学,成就骄人。其中出色者,如以治南洋烟草公司得名的高家龙(Sherman Cochran),任康乃尔大学“胡适讲座教授”多年。以《临清事变》一书享誉多年的韩书瑞(Susan Naquin),则先后任教于芝加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

反观瑞特先生之弟子,除上及的李弘祺兄外,学业有成者绝无仅有:其中一人在日本学习唱歌舞伎,下落不明;又一人驾车撞墙自杀身亡。另一人本任教于加州大学某分校,后涉性侵女学生遭解职在家。

国内治史者对史先生的名望及其著作应不陌生,盖因十余年前,其及门郑培凯教授只手安排将其英文著作二十种,重金礼聘高人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且安排史先生专程前往北京参加新书发表会,轰动一时!

记得史先生出版其博士论文后不久,曾有《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一书面世。此书讨论中国所聘西人顾问,本拟改变中国,最后却反被中国所改变。论点清楚明了,于平凡中见不凡,史先生思路敏捷,从可见矣!其落笔亦清纯可诵,不同凡响。

对我来说,在耶鲁攻读学位事因此出现了新的契机。原来我第一年暑假的法文阅读班完毕后,考试不及格,日文算是通过了,于是将中、日文草草算成两门外语。其后不久,夫人劝我开始攻读俄语。现在史先生接任我的导师,攻读俄语的事便成“过眼烟云”。说真的,我谢天谢地,谢先祖列宗。苟非如此,恐怕今日还在耶鲁当研究生呢!

前及史先生著作二十种,约于1972年开始撰写,时先生年方三十七,精力旺盛。第一本《康熙自画像》,匠心独运,拟从康熙一朝繁杂的史料中,寻找康熙的话语。我其时方任先生的研究助理,闻构想后,自告奋勇翻阅康熙朝的《实录》《起居注》,以及诸大臣文集。记得每周四会面前,暇时一面看电视,一面翻读文献。是书刊行于1974年。

若说第一种所记述乃“庙堂之上”,第二种《王氏之死》所记述则为基层社会“低贱的小妇人”。此书所倚文献不外黄六鸿《福惠全书》与山东郯城方志。是书刊行于1978年。

我忝为史先生首任研究助理,其后继位者源源不绝。史先生亦深庆得人。

我原定计划以曾国藩幕府人物为题撰写论文,后来得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于我来美前早有人撰写同一题目,照规定论文题目十年之内不许重复。只好临时应变,改作《儒将曾国藩》,草草了事。此文和我早年在新亚研究所提交的硕士论文《春秋城筑考》,至今同置于车库中,蛛网尘封。不意我在现代“制艺”的成就,仅止于此!

1973年,史先生从福特基金会申请到一笔为数不少的研究费,邀我和他联手主持一个为期一学年的专论“中国史上有关自杀之诸问题”的教授研讨会。初步的构想是:两人合撰四五篇文字,包括“与自杀有关的法律条文”“社会对自杀行为的态度”“诗文中所见对自杀的记载”“史传中对自杀行为的褒与贬”等。每会皆邀请校外名家一人当评审员: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以研究汉代人口得大名的Hans Bielenstein、陈启云等。只记得“与自杀有关的法律条文”最引人注目:法令并不惩罚自杀不遂者,但追究“威逼人致死”者的责任,绳之于法。反观西方对自杀的态度:自杀身死者,不得下葬于公共墓地;无“威逼人致死”条文。与会者讨论的结果,大都认为西方重宗教、祀鬼神;中国重当下世界的人文精神与价值。

我们诚请夏志清教授从纽约来纽黑文作评论人,前后两次。我在“自杀研讨会”中所见的夏教授绝对是个态度认真、条理清晰、反应敏捷的学者;他对中国小说的熟识,至今难忘。“研讨会”结束后,1974年我即有幸谋得一教职。直至2009年退休为止,每遇上教学不愉快的事,都忆起夏教授当年在耶鲁教室中的风采!(后来过去多少年,难得顾廷龙先生来美,请夏教授作陪,二位相邻,说好讲苏州话。结果好嘛,讲了一晚上英语!真最不可思议之事!)

会议结束后之明年,我获克里夫兰市西储大学聘为专职助理教授,旋又转往纽约上州莎泉Skidmore College,终而落脚于爱荷华州的不毛之地。我为糊口奔走四方,史老师等得不耐烦,自有新的研究计划。两三年前,得一欧洲学者来信要求得读五篇文字的初稿,我意会到此项目已到无疾而终,索性推它一把,好让它“走好!”

记得我离开耶鲁前不久,史老师和我曾合写一短文,总结研讨会的成果, 收入Authur Kleinman所编Normal and Abnormal Behavior in Chinese Culture。当时曾得一抽印本,其后频频搬家,也不知搁到哪儿去了。

1975年取得耶鲁学位后,从此远走高飞:《王氏之死》刊行之同一载,我离开东部,转到爱荷华州,开始在Grinnell College为期三十多载的教学生涯。退休后又携家小移居湾区,已多年无缘与史老师见面。不久前风闻老师患帕金森病,以路遥,兼疫情高居不下,无法探望老师。思之愧疚在心!

(三)主持耶鲁汉语 教学的黄伯飞

耶鲁美国研究生的汉语水平彼此差距甚大。我曾看见一位洋同学手拿线装书,边行边读。其余的则大多“不敢领教”:一次在东亚阅览室查资料时,有人手持《责善半月刊》合订本来下询:“责善半何意?”仅知道月刊而不知有半月刊。又尝见一位专研清初史的名家解释康熙遗诏中“唐太宗定储位于长孙无忌”一语,不知“长孙”为姓,而译作“eldest grandson”!

学习语言,当然与天赋有关。惟洋同学们的汉语,亦视乎在何处受教。总的来说,曾在斯坦福大学于台北所设的中文学校受过训练的,大都要比在本土受教的占优势。

当年主持耶鲁汉语教学的黄伯飞先生曾告诉我一个小故事:“我的老学生某某,已成为今日美国唐史研究的顶尖人物。还记得他曾一手抛弃教科书后,伏在书桌上涕泪横流,嚎啕大哭了好半天!”

伯飞先生与我一见如故。他早年以粤人之身,从其尊人居住北京大学沙滩银匣胡同所置物业汉园公寓。汉园的房客中包括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1936年三人曾联手出版白话诗《汉园集》,集名之“汉园”,正是黄氏居所。

伯飞先生和著名作曲家、小提琴家马思聪相交甚深。马氏于1987年赴美治病,曾举办一场演奏会,节目包括他创作的《思乡曲》。伯飞先生应邀到场观赏。三场后,伯飞先生语老友:“我从曲子里听到了北京骆驼走路时的叮当声!”堪称妙语。

(四)郑愁予一家

我们在耶鲁的老师中,也有一位诗人:在耶鲁教授汉语的郑愁予老师。愁予的白话诗名满天下,当时如此,今日亦然。听说他的诗作已被翻成十多种语言。

传闻老师来耶鲁前,在爱荷华州大学聂华苓女士和她的夫君共同创办的国际写作中心当驻校作家,期满后改任该大学中文部教师,阴差阳错,居然没获校方续聘,随应耶鲁之邀,翩然携家小东来,安居于康州北港。时为1973年盛夏之时。

愁予是名诗人,我对诗一窍不通。但二人初晤,却一见如故!承老师以亲弟待我,数十年如一日。

愁予夫人余梅芳女士,湖北人。善歌唱,精烹调,尝授我“鱼香肉丝”“梅干菜扣肉”“干煸四季豆”等家常菜的做法,至今受用无穷。

愁予夫妇育有子女三人:长女美华(时九岁)、独子帝华(六岁)、幼女爱华(三岁)。俗语说:岁月如梭,今日三人皆事业有成。美华结婚时,我家君山当花童;帝华曾是我钓鱼的好搭档;爱华在我任教的Grinnell College取得学士学位,经常来寒舍品尝明明阿姨的苏州美食。

回想当年,我每周必按时去北港愁予、梅芳家,在那里陪愁予喝酒,吃梅芳做的好菜。偶尔也自告奋勇帮主人家料理庭院。最难忘的是一天,大家发现草坪上满布竹子的幼根。后来知道那是愁予无意中闯的祸:上一年新屋入伙后,愁予在篱笆旁边种下好几株竹子,明年春雨来时,竹子的幼根猖狂地往日晒处爬。想除根,必伤草。于是俗语“斩草除根”,遂得一新解。

经过好几天的努力,愁予和我才解决难题。往后遇上朋友有意模仿王维“独坐幽篁里”的享受,我必建议要把竹子种在铁桶里。

前不久,惊闻愁予夫人因病去世,急忙朝康州老师家拨电话。先是美华接听,得知她父母亲结婚五十六载,梅芳逝世,愁予哀痛可知。继而老师接过话筒,还好,听得出来老师能节哀顺变。随后收到梅芳大殓的照片,见她静静躺在棺木里,心一恸,泪水便涌出来。

谢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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