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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评论

黄灿然:“蝶恋花”式的评论

2012-09-29 00:3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黄灿然 阅读
 文学批评的大脉络
  
  卡尔维诺这些随笔,是我近年翻译经验中印象最深刻的。确切地说,这是自大约十年前我翻译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一批诗学随笔以来,最刺激的一次翻译经验。事实上,两者颇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都喜欢走偏锋,想像力丰沛。
  
    文学史上有很多杰出的作家兼批评家,他们的批评的优点,主要集中于阐述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包括阐述文学本身例如美学的问题和人生本身例如道德的问题,以及两者之间的互相印证和参照。这是一个大脉络,他们都能在这个大脉络中提出独特的见解,而我们之所以觉得他们独特,又往往是因为那个大脉胳也是我们或多或少地了解的。脉络让人想起线。这些作家兼批评家的论述模式,主要是线性的,但不是简单的线性,而是复杂的、交织的线性思维,它们组成一个大脉络。他们的杰出之处,在于他们总能在抓住任何一条线的时候,牵动起那复杂的、交织的整体脉络,不仅使我们有所领悟,而且深化和拓宽我们的视野。而一般的文学评论或随笔,也即我们常见和我们所不满的那种文字,则只是就文学或人生作些简单的线性描述,或就两者的关系作些简单的线性比较。
  
    卡尔维诺了解这个大脉络,但他与这个大脉各保持一种碰触式而不是进入式的关系。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谈到了他所重视的文学的几大特点。这本书我也正在翻译,我暂时把这几大特点译为:轻、快、准确、形象、繁复。有轻与快,意味着有重与慢,卡尔维诺属于轻快型,至于准确、形象和繁复,则是所有轻快型和重慢型的好作家都具备的。在随笔中,卡尔维诺最突出的特点是轻、快和繁复。轻快除了表现在他的叙述风格外,还表现在他偏爱点式思维(他总是不习惯太集中谈论某个问题,而是点到即止,常常是一掠而过,所以他特别佩服司汤达,尽管司汤达是重慢型作家)和偏爱离题(他不仅爱谈论作家们的离题,而且自己也频频离题,例如在谈论《白骑士》时,实际上用了大量篇幅谈论塞万提斯和但丁)。如果说上面提到的大脉络式的作家兼批评家的风格是蝴蝶采花,且更注重蝴蝶实际采花的时刻的话,那么卡尔维诺的评论,则是更注重蝴蝶实际采花的时刻以外的空间:翩翩飞舞,时近时远,绕来绕去,使读者目不暇接,甚至有点眼花缭乱。
  
    轻快还是比较容易把握的,尤其是新闻媒体发达的时代,新闻主义写作的文字一般都是轻快型的。但是轻快加上繁复,会使一般读者感到不习惯。那轻快催逼下的繁复,或那繁复穿插的轻快,要求读者不仅用脑而且用心去读,更要启动和高速运转他们的想像力。卡尔维诺的繁复性,还表现在他那诗人般的想像力,尤其是爱用隐喻,而且是综合的、有时用整段甚至至整页篇幅来铺展的隐喻。繁复性之外,还有更进一层的抽象性。卡尔维诺在轻快而繁复的充满想像力的隐喻式叙述势头下,常常夹杂着概括性的抽象语句,这种写法,直追谢默斯·希尼。相对于那个大脉络,卡尔维诺以点式和离题来组织他的思路,留下一条条暗线。这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创造型批评,本身除了有批评的洞见之外,还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尤其是浓郁的诗意。讲到诗意,卡尔维诺是深谙诗歌之美之妙的,他不仅以颇大的篇幅谈论诗人和诗歌,而且以准确、起伏有致的节奏带着读者飞奔。我的翻译的一个焦点,便是尽可能地跟上那节奏。
    
  作家批评家的新取向
  
  像卡尔维诺和希尼的文章,代表着当代作家兼批评家的一个新的取向,可能会对读者构成一定的难度。毕竟,这样的批评家不多,翻译过来的更少。我们现在读得较多的桑塔格的随笔,基本上可纳入上述那个大脉络,与卡尔维诺和希尼是不同的。而且,桑塔格随笔的主脉,是一位“批评家兼作家”的文风;作为“作家兼批评家”的桑塔格,已是较为后期的桑塔格,其文风变得较为传统。卡尔维诺在谈论他笔下的作家时,仿佛他们是“他的作家”,仿佛他们就是他的作品,是不必另作解释的直接的文本,自成一个世界——他卡尔维诺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把这些作家当成我们大家的作家——但不是我们未接触或初次接触的作家,而是卡尔维诺假设我们也跟他一样熟悉他们的作家。所以,他几乎全部省略有关这些作家的生平、思想的介绍。换句话说,他一般不把这些作家置于他们各自的写作背景或写作脉络中来考察。
  
    但是,当他正式地介绍他假设读者不熟悉的作家例如法国诗人蓬热时,卡尔维诺却是能够十分周到地照顾读者的。他所介绍的蓬热的世界,他所援引的蓬热的诗句,都是极有说服力的。譬如我手头虽然也有蓬热的诗集英译本,并且也翻阅过,却未真正读进去。但卡尔维诺却能以他独特的切入点,使我对蓬热及其世界产生强烈的兴趣。同样令人有点意想不到的是,作为一位轻快型的作家,一位其长篇小说也往往只有中篇格局的小说家,卡尔维诺在随笔中却能够滔滔不绝。事实上,他愈是长篇大论,就愈是精彩、刺激,带来更大的阅读快感,例如对帕斯捷尔纳克、司汤达、蒙塔莱、博尔赫斯、海明威、荷马、奥维德、格诺等人的评论。其他中小型的文章,也都能恰到好处。唯一使我略觉遗憾的是,像福楼拜、托尔斯泰和亨利·詹姆斯那样一些文学巨人,选择他们如此短小的作品和以如此短小的文章来谈论他们,似乎轻快之余,有过于失重之嫌。
  
    刚才说过,卡尔维诺对那个大脉络,对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并非不知道。例如他谈论伽利略时,重视的是宇宙这本大书;他谈论海明威时,也注意到实用主义的哲学;他在谈论伏尔泰时,也回到对工作的价值的肯定;他谈论蓬热时,也对蓬热笔下知足的蜗牛致以崇高的敬意。这些都是人生大问题,也是哲学大问题,而卡尔维诺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都是十分透彻的,尽管往往只是寥寥数语或一笔带过。他的文学追求,诚如他在论述博尔赫斯时指出的,是把文学当成“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但是,重视智力和知识,并不一定代表着通常意义上的书呆子。就像我们都知道,博尔赫斯也是不仅对文学问题,而且对人生问题都看得非常透彻的。他们的文学倾向,不是简单的为文学而文学,而是一种坚持和抵抗;不是为了像主流文学那样“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而是为了像保罗·瓦莱里所说的那样“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
  
    我私下觉得,这本《为什么读经典》,有这么三类读者。第一类是那些最敏锐的诗人、作家、批评家和读者,他们能从卡尔维诺这些随笔中获得最大的满足感和新鲜感。第二类是那些也读过卡尔维诺所谈论的作家的读者,即使他们是传统经典的读者,在面对卡尔维诺的“蝶恋花”式的评论时,也应会或多或小唤起他们对自己阅读这些经典的经验,并把这些经验置于卡尔维诺快速扫过的探照灯下,作或深或浅的比较和省思。第三类是那些完全未读过卡尔维诺所谈论的经典、且对卡尔维诺这些随笔感到陌生的读者,他们大可把这本《为什么读经典》也当作一部经典,并像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保留阅读它的机会,等到最佳状态来临时才享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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