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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李建春:幼年文献

2018-08-03 09:0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李建春 阅读

李建春

李建春,诗人,艺术评论家。1970年生。1992年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著有诗集《出发遇雨》《等待合金》等。多次策划重要艺术展览。诗歌曾获第三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首届宇龙诗歌奖(2006)、第六届湖北文学奖、长江文艺优秀诗歌奖(2014)等。


我童年时代的贫穷,为今天暴露出来的
最悲惨的山区孩子的照片所不及。
一年中有半年赤脚,四月一过
就要省鞋,用自家脚板的老茧做鞋,
踩在泥地上。跳蚤在头发和内衣之间
像星星之火,打游击。偶尔用邻村
皂角树上的皂角洗头,用祖母
细密的篦子篦出,逮到指甲之间,
一挤,爆出一点血。那不是我自己的血吗。
鼻涕掉到一尺长,伸出舌尖打断;
常年长疖子、脓包,那是身体自己排毒。
父亲威胁说:如果怕痛挤,
就找王矮子开刀!为何不剃小光头?
决不能学老蒋!穿着由大改小的棉袄,
早晨钻进一副铁甲,成为大将。
贝壳样式的棉靴,母亲用粗针
纳的布底,踩在冰上玩冰,不肯回家。
 
冬天诱使我写童年的冬天。
暖而痛苦,冷而快乐。枯竭中的生命力
我用白发垂钓四处游荡、不知何为
迷失的生命。我看我自己
像看我的儿子;我教训我自己
他从不顶嘴;他的满口脏话都被岁月吸走。
他改来改去,总之他也听话,
却没有标准改得快。捡到一分钱
交给老师的激动,以及上课举手
没有被点到的遗憾;奖状贴在墙上,
每学期一张,乳白色、柔润、厚实的奖状,
一直贴到那面墙消失不见。
 
一次恐惧开启我最早的记忆,
对着乌黑的鼎罐。那是从房梁下垂的钩子
勾住的,在蔸子火上。
一庄人围坐在后堂的火塘旁边。
奶奶抱着我,五奶奶抱着八爷,
不知谁塞给我一柄小铁锤,我把它敲在
八爷头上。八爷大我二岁,他那无助的哭
是我制造的。使我意识到有一个我,
就在鼻子底下。一个责任的主体
使我战栗,雄壮。我刚刚学会走路。
在另一个场合,我决定举起八爷,
我的好朋友,让别的孩子不能企及。
我欺负弟弟,这让我越来越有力;
我开始分辨内外,因而保护弟弟。
我自由成长,在猪、鸡、狗、猫中间,
塘角庄很小,我得天独厚,
成为自己辈伦的黑社会老大。
 
奶奶那一代妇女美好的后髻
永远整洁、端庄。她们中有成为
地主小老婆的,让我联想到清代仕女画。
父亲说他小时候留长辫,并且深以自豪。
个个都裹小脚,有着京剧中老旦的风度。
作为里头人,家务、小孩从不离手,
“乖也——”我是多么受用
这一声呼唤。我的父亲、母亲却不会。
我喜欢母亲叫我的魂,一声声:
“建保、回来哟!”因此我容易丢魂。
如今,我只能自己回来,看一眼母亲又走,
越过千山万水,到丢魂之地继续丢。
 
我学步的时候,
父亲发明了一种碓车,让我扶着。
过去农村舂米就是靠碓,碓臼埋在地里
放谷,碓头连着一个木身,像一只鸭子
榫头小翅膀搭在两侧的石礅凹槽里,
利用杠杆原理一个人在木尾巴上踩,
碓头一昂一舂,谷子就脱了皮,乃至把米
舂成米粉,做汤圆。蹲在臼边的媳妇的巧手
那重家伙昂起时立即抄进去,拨一下。
这过程我一直看得入迷。我那么小,追着它们
有两只小碓被车轴拍打,我一推
它们就一起一落舂车前的木板,
天井沟边回荡着我学步的声音,
乐趣无穷。我想我走路就是舂米,
我爱舂,把词语舂到润洁如玉,具有粘性,
决不是机械加工的味道可比。
如果只舂米,而不是粉,
碎米可以喂鸡,从毛茸茸
喂到开啼,幸运的小鸡公神奇地唱出时间,
阉鸡也跟着唱,高音却提不上去,
发出太监的声音。
 
家里有一个怪人,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住在上屋,与我奶奶具有敌对的默契。
他的光头和用上牙缝吹桌子的习惯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对于公公,
我母亲是极敬畏的。她大胆地顶过一次
他居然命令我父亲掌她的嘴,
我父亲立即变脸,扬起手,她赶紧
低头避开。母亲津津乐道这个怪人当我
跌跤的时候,他刚好在后面走,
就从我身上跨过去,一边回头骂:
“真没用!”我奶奶大怒。这个虎落平阳的人
当年可是骑着白马,带着两名警卫。
这个场面印证了他是多么反动。
在一张照片里爷爷气宇轩昂的民国风度,
即使在三十年的改造后仍然残留着,
与他老来无力,慢吞吞做田塍的情景
并存于我心中。他阅尽风霜,
却没有日常,这是什么概念呢?
他不懂生活,当然也不懂时代,独坐后房,
打开碗厨,将一片盐渍红辣椒递给我。
 
我是一母之怀中最长的,老二出生时
我意识到这点。我必须让出母亲的乳房,
母乳甜、香、带着汗味,
她是自私的少女,首钟于我。
我比两个弟弟均高出二厘米。
我狠命地推车,从上房到下房
沿着天井沟,我的碓敲响大屋的臼,
脑壳的回音,愤怒孤独的回音,
然而我必须再让出碓车给弟弟
因为我已不需要。我不肯让
老二只好站我边上,跟我学步。
他要跌很多跤,才能与我相似。
若干年后仍然如此。两个弟弟
与我并立,互相庇护,他们没我狠
却一样强壮。我是首阳,潜龙勿用。
我有开创力,在整个少年期
给他们巨大的压力。两个弟弟
命运何其好。然而这成为我母亲的惆怅,
我应该是女儿,她说。
我拒绝是女儿,也拒绝扫地,做家务
母亲是自然之女
向心,迟钝,泼辣,大智若愚,
父亲这急性子人怎么会喜欢她。
她是长跑冠军。父亲是大力士,
把我们举起来就丢下,长眠。
他的坟头也与众不同。舅舅在最后一刻
决定:给棺椁扭头,向着上游。
父亲成为一条龙,腰身拦一个港湾,
盛住大海亚热带的风水。
我曾见他赤条条的龙身:
深夜把我抱到塘边,放在地上
然后潜入水中。这实际上是一个湖。
他从五十米开外深黑的水面露出头
野蛮的喝彩声,他就近游到杨树根下
沿着塘塍走回来,生殖器在月光下晃荡。
没有人能超越他的记录。这地主之子
难怪月老喜爱他,他什么都不懂。
我母亲多好。天造地设他不爱,
直到临终还在怀念青梅竹马
我听得厌烦。
 
弟弟在哥哥的压迫下成为一个顽童。
龙头不正龙尾歪,父亲说。
我为他受了多少牵累,挨了多少打。
弟弟把荆条递给父亲,阴暗地报复我。
他惹事越多哥哥越倒霉。
老二有他自己的智慧。老三生时
父亲已年长慈爱。母亲像大地无声无息
我只记得她的自私,护犊。
那是什么年代?七十年代。
家里分的口粮不够,我眼见她
打开米缸的木盖,在白米上划出
浅浅的旋纹,收工回来察看;
奶奶偷过米吗?她指天发誓。
奶奶与爷爷依着大伯,大伯单身,
后来娶了一个哑巴媳妇,山里人
大娘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一歪一扭
耳聪目明,但是智力也在麻痹状态
兄弟个个都好,就她嫁给
地主的长子。大伯忠厚老实,
与奶奶一起承担了阶级的全部仇恨。
爷爷远走他乡,时隔多年又被抓回来,
原来他已在外地重新发迹
娶妻生子。他却躲过了土改年代
最残酷的斗争。大伯已懂事
必须领着父亲、姑姑,彻夜旁听
奶奶悬在梁上,抽打声、尖叫声
从隔壁传来。父亲记得一个民兵
累得汗流浃背,出来找水喝,一瓢饮尽
盲目的青春。大伯比他知道得更多,
终被吞没。这自杀者,虐妻者
丢弃、任人踩踏的刍狗
我的耳朵必须伸到地狱的边缘,
才能听见他厚重的赤脚
扑扑踩在火上。且转向快乐。
因我喜欢妈妈。我没有帮她扫地、洗衣
反而见证她的小心眼
她一辈子教我们兄弟自私,但学不会。
她是自然人,地主的女儿
没有读书,但懂礼法,
我没有见过谁比她更懂礼法,更聪明。
在我经历的浅浅黑暗中,七十年代
她每日出工前扒米,为我们兄弟争夺生存权
这又是我奶奶的痛苦:眼见
哑巴长媳生的孩子一个个死去。
我奶奶是什么人,我完全不理解。
她作为地主婆,小脚,不定期
挨过打后做大队的通讯员,
深夜冒雨在鬼火中间,深一脚
浅一脚。我真的与她隔得太远。
但我是她抱大的。她曾向我寄托过什么
通过我的股、背、胸口,将手掌的温暖印入
我不必回忆,而自然就是。
这个因手工灵巧而给邻村
做鞋做衣的农村妇女,收一点工钱也算剥削
舅公家是个大家庭,住在镇上
消息灵通,成份也不坏,就是他
建议我爷爷逃走,救了他一命。
爷爷从外地寄回的钱被他吞没。
也应该。只是苦了他姐姐。
那年代的人不会这么想。在大风大浪中
生死如之,该怎样怎样
不该的,做了,又怎样
他们是老树根,深入地泉的毒蛇,
接受枝叶审视。
 
我出生于1970年,文革中段,一个民族
干渴的极点上,最荒谬的事情
发生在城市而非乡村,震惊中外
及后代。好像文革是不应该的,是意外。
没有人站在乡村的角度、寂静的角度
乡村是寂静。在山水画中表现得那么好
难道错了?在寂静看来,1919年、1927年
以及49年、53年、58年
与1966年是同步发生、一体的。
农村包围城市,就是寂静的铁、血
包围的现代性,逃无所逃。你可以颠倒
身份、财产,但不可以颠倒常理,
颠倒的常叫无常,集中到上层
就是紫禁城周围颠倒的众生!
这场地震,从说空话开始,
每说一次空话,就死一大片
那个从空中跌落,掉在温都尔汗的人
将地震波传到孔子的坟——挖开了
只有一片土,与周围的土没有区别。
这是奥妙。我就生活在这片土上。
麻鸠甩甩,一年中有半年光着身子,
我常看见我的肚子吊着,别的孩子
也是肚子吊着,我们说粗话,骂娘,
戳你伊!有时甚至举起雀雀
对着天空,作势戳鳖——天空的鳖
叫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我如此慰解干渴的生命。
文革后期的乡村是平静的,作为震源
在伦理的暴风眼中,生活着
说脏话的大人,说脏话的小孩。
这是最后的中国乡村,万古的乡村,
万古中,掺杂一些沙子、一些恨,
只有独特的脏话“地主崽”
我不能回敬给邻村的孩子。
我浑然的身体安然走过
那残酷,麻鸠甩甩。
我没有失手杀死弟弟,或将石子
射入他眼里,何尝不是天佑。
我杀死过太多动物,戳过太多人祖宗,
要一一还回来,这是文化的债务:
戳穿我,天空。
为我打开吧,玄牝。
 
我睁开眼睛看世界,在一种无明的驱动下
好玩。我浑身都是精力,都是风。
山野里有鸟雀,门前泥地有蚯蚓
灶下土巴地面螽斯出没,土窗台、茅司的砖缝
有愚蠢的土蜂,永远找不到出路。
有整间屋放干草的,扑面而来的呵人气息。
大人最忌小孩玩火,谨记在心。
生产队长在山梁上喊:“出工啦!”
大人不敢怠慢。父亲是10工分劳力,
母亲8工分。记工员在人群中走动,打情骂俏
那时代的快乐,不堪入耳。
他也敢拍我妈妈的屁股,我妈妈艳若桃花
在草帽下。我愤怒地冲上去,捡起土块
作势要丢,迎来一片呵斥声
那时代似乎对乳房没有色欲。
乳房是喂孩子的,妇女当众
捋出来哺乳,也没有人多看一眼。
老年妇女夏天像男人一样,光着上身
打蒲扇。只有屁股功能比较多。
因为离那地方近,全身最白的一块
掩护一点黑。乡下人不知何故
对白特别有性感。拍打和捏
性质路线不同:拍打是共产主义
可以公开进行;捏是资本主义
从未有人看见,但发生了。
我父亲从不拍,只打。他的名言是:
“打屁股不伤人。”他那么可怕地打我妈妈
隔着墙壁,听见拳头击入肉里,
我妈妈没打伤,逃回娘家,说明他
分寸把握得好。对此我深有体会,也很佩服。
我妈妈打我却是狂风暴雨,劈头盖脸,
那生我的黑啊,如果爆发出来
就是美狄亚。这是公社的实情:
我从未听见做爱的呻吟,只听见哭喊、叫骂,
我家一张大床,父母分睡两头
带着三个孩子。我有时半夜醒来
感到身旁的父亲已爬到另一头
在他们亲密的时刻,屋外风吹树叶摩挲,
这里,爱是压低的,
只有暴力才无羞耻感,才有空间。
 
温良的动物,以身体供养我们,
仿佛亏欠我们的
以种种形状、品味、声音来还债。
他们示范过种种,
就行走飞翔于大自然中。
动物是人类的启蒙师,辨认一种动物
就是辨认一种风格:力的作用,
肉体、食物的关联,每到一个地方
都像奇迹,树叶簌簌作响,泥土翻起
成为家。他们胆小,
但整体在一种确定性中
无怨无悔,专诚不二
我就是我,但又没我。
不久前我放生过两只刺猬,
把笼子举起来,细看他们
一副无所谓、无赖的模样
小鼻孔轻嗅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活
发出多大的臭气,
在嬉皮士的生涯中披戴满身讽刺,
瞳孔遥远,深黑。
蛇却懂得感恩,知道自己是有毒的
边走边回头,睚眦必报
因此他远离我,
把今生的情绪放到之字形的肚皮下
伸出舌头,听
慈悲的味道。
 
家畜的确定性受限,目的性增强
存在于悲剧中,怎么努力也难逃一死。
牛的眼泪,鸭的失语,猪
干脆吃好睡好,伸出脖子挨一刀。
母鸡每天有一点小创造,
下一只蛋,就让她喋喋不休:
“个个大!个个大!哥哥看看我成绩!”
小学生最像母鸡。公鸡是个农民
鸡埘那么小,也自信。
因为他有妻妾,有自己的符号,
鸡冠从不打蔫,除非他病倒
快要死了;性爱散漫而即兴,
他爱母鸡的样子好像是惩罚
用翅羽揍一顿,啄一下,就爬上去
一秒钟内完事,扬长而去,母鸡
呆立半晌,继续扒土,吃
自己的悲伤。
狗与主人建立的情义好像是儿子,
乡下的儿子,不因挨打而疏远;
丧家之犬像圣人游走于大地
温雅的呼唤找不到听得懂、采纳的。
萨义德把知识分子描述成看门狗
高声警告,时时警告,
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为职责。
格格不入,因为他是良种,即将消失。
猫、猫头鹰,哲学家,对情欲别有理解,
完全物质化的叫春,在人类屋脊上
不附带别的涵义而纵跃于满足。
存在的概念对于猫不是皈依
而是质疑,为避免打扰痴迷
他行走无声,脚不沾地,却在日夜之间
调整视觉,什么都看见了,吃
小罪作为存身之道。
 
你可见过天鹅晕厥?是我打晕厥的。
我把它抱回来,为丧失了我的职责而哭。
准确地说是一只狮头鹅。三岁那年
我牧鹅,却换回王羲之的书法。
雨过天晴我把三只鹅赶到草坪上
他们伸长脖子啄落水珠,
那作派,好像每一啄都在《黄庭经》中,
扭折,斜视,满坪的绿
要一片一片地写,
准确,但随性。有一只鹅
写好了,就不再听从小道士
甚至作势要啄他的麻鸠,我举起竹竿
愤怒地教训他像父亲教训我
他倒地不起。另两位昂起狮头
旁观斜睨。我抱起与我等重的
王羲之,一边哭泣一边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村人围过来,
“你的麻鸠被鹅啄到没有?”有人问。
捋开看看,还好。醉卧一旁的高士
却徐徐苏醒,一跃而起,
宽袖白羽摇摇摆摆,边走边唱:
“葛翁!葛翁!”加入同仁的行列
他养尊处优,飞不起来。
我太小,不知道怎么飞。
 
徽派建筑的二楼,藏着绣花女。
红漆楼梯幽秘的拐角下,
小过道面向天井,从四个方向
聚雨水清供大堂;往南
两条侧道通到大门的区域,
青石礅,门当,条石门槛
以及门前的一小块天地。
大门实木,厚重,门闩神奇的榫卯;
门坪上两棵白杨,富丽的喧哗。
一族人一无所有,吃喝都在生产队里。
绣花女早已嫁出,二楼已没人住,
积满杂物、灰尘。大奶奶陪嫁的棺材
支在照壁里侧,忧郁地听雨。
从十六岁到七十六岁,只漆过一次。
空心,等待。孩子早夭,婆婆饿死
抱养一个女儿叫引弟。
我见过她晚年的风姿绰约,
小脚摇晃仿佛在T形台上,一辈子
念佛不敢出声,吃素,渐渐老成菩萨像。
殡葬改革给她带来的惊惶
碍于引弟孝顺,才没有像邻村老人
抢在政策落实之前仰药而死
睡在寿里而不是火里。这具好寿,
以及上方稻草堆中的麻雀
是椭圆的两颗心:生机勃勃的苦难
被麻雀的碎嘴消除。麻雀,麻雀,
那时代的麻雀真多
除四害之后反弹的爆发
我的敌意从何而来?我生在灾难的斜坡下,
渐渐远离它们,脑子里响着麻雀的吵叫。
群飞而起的麻雀形成一个死亡的高峰
占据一边天,却那么不确定。
感伤的肉体在我门前飞,
响亮的诉说毫无意义。
抓住一只,就是百姓之一:小眼睛,短喙,
无知的扑动,分明要挣扎生
却落入一个幼童暴君的手;
唧唧喳喳的一生,五脏俱全的一坨肉,
她惦念的麻雀蛋:敲开
孵化了,布满血丝,尚未成形,
她死去,满门灭绝,不知何缘
而在屋前屋后摇动过小翅膀。
燕子的生命高雅,大人禁止毁伤。
雨前低飞的铃铛,作为客人和信使
一年一度带来喜气,祖灵的祝福。
高堂上,曾经立过德像的上方
雏燕张开黄口,等待。
 
幼童的力量陌生,残酷,所见的事物
再也没有发生过,存在过。
我想教他怎么走,怎么做
他偏不。我能把他怎样?
他独处于一个完善的世界。
我见过一些东西,有些是千百年就有的,
比如水车,耖,杠,风扇,连耞
有些是那年代独有的:夹谷机,插秧机,
年复一年地挑塘泥,洒种紫云英
作为绿肥,那美丽,脆弱
覆盖成片的梯田……全庄
共一个茅司,靠塘,这排泄的地方
给我带来多少快乐:观察蛆的生长
直到变成苍蝇;土蜂永远盯着墙缝,
飞,那也叫飞
盗屎雀——翠鸟
美国现代诗中多么崇高、神秘的意象,
可我们乡下就叫它“盗屎雀”。
大伯在门口田中央放一条高凳
凳上支一土钵,烂豆豉。
蛆从钵口滚入田里。塘边和我家
屋门口靠坡的地方各长一棵榆树
几人合抱,树干结满疤瘤
我愿在大树上隐居,聆听
树叶梳过的风和光斑的耳语,
远眺大人在我脚下被莫名其妙的未来
驱赶,扒土,吃苦,计较……
生产队长拖腔拖调的教训,
陈顺南每顿一下,都要带一句
“儿呀”,也没人敢笑。
我爹和士汉爹合作做田塍,
脖子上搭一条土布围巾
干瘦的腰板,活的青铜
慢吞吞的动作后来我在日本舞者中见过,
舞者的脸刷成白色,像京剧中
丑的鼻子,丑的动作蕴涵的能量
需要人接收,像杂技从喉咙
抽出的纸条……
大队支书姨爹对全村每家每户
了如指掌,春节期间他随本庄的菱船,
到放鞭炮接的农家门口表演
唱出安慰的话。
我把尿柱浇入抽水机的电路板上,
全身触电,但尿路一断,就好了。
爬到榆树一根孤独的旁枝
不敢调头,直到父亲搭梯子
把我救下来;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他却没有打我,而是沉默。
四岁那年,我在塘边玩弄一片荷叶,
把荷叶沉入水里,又提起来
看水珠往下滚,邻村捣衣的妇女
陆续离开,也没有人关照我。
我栽到水里,眼前红动……
幸好八爷在塘边玩耍,他哈哈笑:
“看呢,建保落到塘里去了!”
七爷闻讯冲来,扑入
我乱弹乱划,幸好还小,无力……
他们把我倒提,抖动,又头朝下
扒在一口锅上。父亲那天什么也没说,
我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不再教训我。
让我坐在八仙桌边
接过母亲手中的碗,饫我。

我要接上他,因我快要不认识
这根本在动,从四面八方
浑然如一地吸引,浑化……
我告诫自己要辨别;我不能辨别,
就称它为童年。
那么好的婴儿肥,那么鲜活、灵劲,
我贴在我自己的肚脐上,听他说话
他说他不知饥饿,总是很充实。
因为他跟在妈妈身后,回避父亲。
是的,跟在伊身后,总有收获:
捡到漏谷,急急忙忙送给队里称
公然的作弊游戏,每家每户都这样
孩子们的勤奋,被称为
妇女队长的单身汉盛乾也不反对。
我也能拿工分了。很小,但有数。
那一派农忙:穿着破衣烂衫的割稻人
放下镰刀,一人搙起一个佾头,
稻谷之舞:死于沉重、谦逊的头­
到农民的臂弯上,浪一会儿,
谷粒摩娑的音乐,纷乱的太阳水
我们这些眼盯着大地的人,蚂蝗追赶不及,
怎么不怕被吸干了血,
怎么不怕谷茬——蛇、青蛙失去避护所
蟮鱼隐居在田塍下,修行
弟弟把它们抓出来,
引来父亲一顿骂,但照样杀了吃。
泥鳅也是龙族,我们自己也是。
只有龟鳖,长寿之物,游戏之物,
乡下人从不——我痛心
这种族,自从进入城市,就没了敬畏。
我们很无知,没了救,没了塾师
就考到城市中,如我
或流落到城市中打工,如弟弟
我们没了乡贤,我本可以
是乡贤,但没人信我,
我就做了哲学家,思考父亲。
我踩在含着父亲骨殖的山上,
踩在母乳干涸、长芭茅的田里,
踩在兄弟们拿着钱回来筑的台阶
那么稳定,托着娇身
那么奢华,托着老身
那么轻盈,托着尸身
在大地上转来转去,学会听
死去的父亲说话,他也有发言的权利;
被我们吃掉的动物
也可以参加投票,选出我们的主席;
塾师坐在政协的会议厅里
把教科书咬碎,吐出决议。
我进入这个国家,谷粒
我生活的法度,谷粒
我将爱情折叠,塞进妻子枕头下,谷粒
对儿子喝斥之后,我沉默
成为一个父亲,谷粒
这一切都从伊的臂弯滑下来。
 
为何静止,公社的岁月
为何静止,懵懵懂懂的时间
无人教,无人管,赤脚走遍山川,
什么样的残酷托住我
在世界历史的大潮中
单单造出这隆起:
整整两代人挤在破烂的祖传老屋中,
脉管相连,被麻醉,输血
直到罗布泊传来一声巨响,
以及其他巨响,温都尔汗的巨响
(我研究这段历史,但中年转得太快)
那孤悬的地方
瘗埋的玩具,想必已生锈、老化了罢
打开会羞死。七爷教会我
把火柴头刮下来,把针头磨平,填满药
套在铁丝尖上,一敲!
我很快作了改进:把敲柄的7字形弯拐
往里扭一下,做成花体
这小伎俩一时风靡全大队。
或用自行车链条做的手枪,用水竹管
做的纸铳,从钻探队捡回的岩芯
成为弟弟的石磙;
锯皮折断,磨成锋利的刀片
将桌、椅、门框削得千疮百孔。
那时代残酷的神话是一种三角刀,
对越自卫反击战用的军刺
我拥有过一枚,不过那是赝品。
滚铁环到忘我。
从堂内,门坪到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坡
都被少年的铁环滚遍;
我推着铁环,西绪弗斯推着石头
在月亮里。
北斗七星围绕紫微转动
把命运投在生产队的禾场上,
谁能想象它会废弃?
对着彻夜点灯、打谷的场面
谁敢这样反动?
田畴重划,分田到户,终结的历史
又复活:结果之一是我坐在小区的八楼,
望着房产证上的七十年,发呆。
 
我这一生,是暴力打乱后的重续。
因此不存在原谅;要说原谅
天地人神都原谅了我,证据是
他们开始欢迎
我是否该用软化的爱,小资的、信徒的感恩
放弃一切想法与人和解
用白色神话覆盖黑色神话,诅咒
革命的部分堕入地狱中?
错谬、羞耻的根,用暴力
在废墟上开辟,从这里向上
找到我的脊梁骨,在灰色的人世。
儒者始于治丧,妥善的安葬,
剩下的事情是转述先王。
夤续,期待,我备好的心
足以再生五百年,即使世代加快
诱惑和影像的频率越来越快,
那隐匿的山是如海中礁岩
在板块的作用下耸出了!
飞鸟、万物会来安集。我如此构建的仁
是有力的。氤氲,混沌,我努力辨认
这哪里是,这气象
我放下赞美之心
到一群脸糊泥巴的孩童中间
到种种难言之隐、但极清晰的记忆中间
清理一条明路、阿里阿德涅的线头。
我爱你们,咬牙切齿、满口脏话的少年,
满身伤疤,而伤疤是天路
背着宇宙发报机、糊里糊涂的密码
徜徉在山区小路的少年,
大人的恶毒,对立家族的嫉视
我一点也不想简化、忽略。
那妇人的热情背后的算计。
掌权者倏忽之间的眼神,破衣烂衫
土里土气难掩参与谋略
给他带来的气质改变,权力
让卑贱者发光,让高贵者垂下头­。
当代组织的错综复杂,每一个人
都只是其中的一环,因此掌权者亦可怜。
他们用可怜相忽悠你,逃避责任
对此我了如指掌。
我在炽热者中间熬炼成一颗丹心,
我克服了平庸的诱惑,每前进一步
你可知道,要下多大的决心,
但我质疑那太轻、无为的
而宁愿沉入纠结之林中。
牺牲者的牺牲,谎言之下的牺牲
而谎言又是相,背后有一个动机、不得已
我看重这血浆诉说的真理,
因为血浆沉入错误,真理来自
另一板块,在我们冲突的地面忽然失去了
那是什么光照?技术的光照。
庄子描写一个坐在井边不用辘轳的人,
我哀悼,又期待,
这一百年的恶之花
从打工者跳楼的身体和家信中
开出一种形式、防御的形式,
让我们在一种孝心下,事死如生。
 
父亲去世那一年,生产队长胜斌也去世
先他一周。因此父亲来得及作最后的评论:
“狗屁不值!”他们俩是同时被“判刑”的,
胜斌得肺癌,我父亲得肝癌,
二人有时站在现任队长胜成家门口
交流、嘲讽面临死亡的心得,
胜成在旁边打哈哈。
三个男子汉,人高马大,望着远山。
父亲最后几年作为本庄门的长老,
胜成常来听父亲的意见,
他们坐在炭盆边,搛起火炭点烟,
作深冬的交谈。胜成也是支持
胜斌作最后决定的人:他的嫂子
老生产队长娘子余家娘应该死在
胜斌之前。余家娘瘫痪在床十年,
一直都是胜斌伯照顾:穿衣洗脸,
饫饮抱扶,女儿定期回娘家换洗。
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站在智力弱化
又白又胖的妻子床边,交代完几句
就开着麻母走了,他要尽量赚点钱
减轻儿子负担。胜斌伯在毛泽东时代
是个孔武有力的人,指挥全村
搞运动,搞生产。“人民战争胜利万岁”
至今写在钱铺庄正堂的门楣上方。
作为基层领导、时代大潮的接收者
胜斌伯的去世让我怅然若失。
我不想听父亲单面说往事,在那时代
他是最底层人,视角受限。比如他是怎样
在每次运动中受冲击,我都听厌了。
祖父作为村里唯一的地主
首当其冲,这没话说,父亲担惊受怕
最苦最累的活冲在前面,母亲是“女将”,
当然也不敢偷懒,家里年年余资。
我们三兄弟三张大嘴,父亲盘算着
我将来也可以拿10工分,但是谁家姑娘
愿意嫁给地主的子孙?母亲准备把老三
送给人家,趁他小。有一年
似乎是颜丙做队长,全村超支
唯一兑现的是我们家,其他的都把账记着。
我记得那几个人,他们来到塘角庄的坪上,
由父亲带着,打开我家的门,
架好楼梯,上上下下
目测砖、瓦、稻草、家具、楼板、梁、檩
最后把一根大梁和几块楼板抽走抵账。
从此,我不能独自上楼
享受寂静和生活在脚下。
胜斌伯作为那年代的掌权者之一
凛凛生威。他的儿子军民是我同学,
我有时去他家,余家娘对我很慈爱
胜斌伯闪到一边,疑惑地看着我。
我参加工作后常坐他的麻母,有时给整钱
不要他找。胜斌伯在油菜花中开车
满头白发在坑坑洼洼的乡村马路上飞舞。
他竟然把革命年代的激情、果决
最后一次用在他的妻子身上!
在确认自己“不行”之后,
他把儿女、亲属叫拢,宣布从今晚开始
给余家娘断食断水,全家哭成一片。
余家娘在隔壁喊。胜斌伯掇一条凳子
守在门口,两个女婿轮流值夜。
第五天,小女儿翠兰端着碗
泪流满面往里扑,他喝道:
“谁敢喂她一粒米,就抬到谁家!”
他就这样把结发妻子处决了
活活饿死、渴死。余家娘抬上山后,
他到镇上儿子家,在隔间关起门
每天以泪洗面;谵妄中,与妻子说话;
隔几天就变一个样,直到死去。
一星期之后,我父亲也阖上眼睛,
带着他一生的委屈,燃烧,缩小,
他的遗像却在灵桌上笑,
接受敬拜,歆享香烟。
八仙手扶抬杠,稳放在肩上,
齐喝一声:“起!”
 
那乌云幻开更多,我抓住其中的一朵
在夕照的光下,闪着金亮的肚子。
我追逐那一朵流云,在对面垅的机耕路
而引来我的牛,玩伴,小武器
七拼八凑成一个好孩子
而全无怜惜;骂娘的声音,皂角树上的皂角,
桑椹树上的血球,擂糍粑的兴奋
一年一度,全村人连夜忙碌,
第二天早上排队,我家只能抽调我。
怯生生,到哪儿玩去了——忽然听到
一个公正的声音,说我等了一上午,叫我来
那味道,是几名大汉用蛮杵
在大木桶里捣出的。
我平时只能吃橡子——在苦槠树上
边吃边想:我不下来了,我就在树上过一辈子,
我在榆树、枫树、乌桕树上,也这么想。
通往小学路上的观音土,五八年有很多人吃死,
他们吃各种草、树皮、老鼠肉、鸟肉
母亲特意做麻根粑给我吃
我也不觉得特别困难,
反而好奇:何来苦、何来甜?
她就很迷茫。她认识所有可吃的野菜,
当她是一个小女孩时,与大姨妈、小姨妈
整天在野地里挖,救了外公一家。
我学不来这救命术,父亲泛泛地表示担心,
看灶膛里的火。四爷因为不认识野菜
与他的父亲、四爹,吃观音土。
父子俩互相用指头、筷子抠屁眼,这情景
被他在追悼会上声泪俱下地倾诉。
四爹,这老头,因为追赶一头
犯生的断角子牛,扑地而死。
我放过这头牛,它用独角触田坑,触树
因为自己变成牛而生气。
我很小心,也跑得比它快;它心情好时
用断角把我送到背上。
我是真正的放牛娃,伺候过黄牛、水牯,
而熟悉田野,谦逊的稻谷。
对于牛来说它工作的对象是外遇,
我不允许它们偷嘴,而要
一边读小说一边踏露水。
我牵着公牛接近军民的小母牛,两个坏蛋
起哄鼓励二牛“打作”:公牛伸出粗舌头
舔小母牛翘起尾巴的那部位,
它考虑了一下,没有爬上去,
小母牛很失望;我用荆条抽打他娘的!
军民表示不可以强求,
我就爬到五十米高的水塔上
我们乡下也有水塔,因为那地方是铁矿,
铁矿边窖头王家的王满心,高个子抱紧乳房
常从水塔下路过,我没有坏到
敢与她说第二句话,她就舔着嘴唇跑开了。
我一跃而起冲上牛背,这笨蛋
莫名其妙,忍受大卵子下的牛虻
而徒劳地抖动全身皮毛
要靠我发善心,亲自伸手拯救。
它吃到两肋齐平也不知道饱
再吃下去要胀死,我赶紧牵回家。
这牲口,当得起所有的好,
因我见过它是怎样辛苦。
骑在吃饱的牛背与饿牛背上是两种感觉:
移动的山坡,冰河时期的
下切,我在地质公园见过那地形,
当导游指点不自然的豁口时
我知道我曾驾驭洪荒。
 
我善于找到庇护,整个下午在丝瓜架下
或在灌木丛中,沿着动物开辟的路,
默默地钻、爬着,肌骨耸出的幼童
赋予我面对人群的力量,同样是下午
在地铁站口,或在百货商场的货架中间
或在上网冲浪的时刻……
那被楔入一个新敌人的古老家族
解体之前的时刻,我也活过了。
被剥夺至贫乏而守纪,忽然之间又开放,
于是各家以幸福的名义拆毁门墙
盖成独立的水泥楼,一楼中间
相当于一个小堂,放置大桌,承接大碗
直到吃大碗饭的一代人陆续死去,
家祭的主持人轮到我,带着子侄
我守望一种血缘。
我学习用父亲的眼光看,日益粗朴、无语。
满街最后的人类
像田野中起伏的苜蓿,
智能机器人的前景让我强化了
守护死亡的意识,每一种表情,每一个动作
团结起来,在猥琐的末日。
我寻找数据之外的、亲身经历的、
可死的、波动的
这是涅槃的景象。
无差别地赋予一种慈悲,而涅槃就是
活着,我仍然活着
在我自己的苦中。这组织,这官僚
我能对他们寄予什么?
太勤奋而自我消耗,软暴力
原始的暴力,我退步到
拱出蠢动的呐喊,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那一树梨花,砍倒之前的梨花
每年,应时而开,鸡屎状难吃的小梨
成为孩子们爬上爬下的理由。
夏天,细奶奶袒露胸前的两个
旧皮袋,叫:建保,快来抠我的背!
叫另一个孙辈给她打扇
那时做孩子受欢迎的辛苦,
这边大伯也需要。他背上的痱子
在淤泥状晒黑晒融的皮肤里,一抠就是一个洞,
他也不痛。这个状态恐怖的男人
穿着细布短裤,从未出现意外的尴尬。
在满天星星下满地的萤火虫中间,蛙声盈耳。
挖塘泥的时候逮到的龟、鳖
仰过来平放在地上,龟头伸出,试探
果断而有技巧地翻身,东奔西窜。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天井沟
如果淤塞了该怎样疏通吗?
把一只龟放进去,它会表演动物界的越狱,
沿着砖砌的下水道,在淤泥中间奋力地爬
逃入门口田或池塘。
那时父亲把一只大脚盆端到天井下
注满温水,我、老二、老三
被喝住,依次站入;父亲伸出大手
给幼树苗浇水,粗粗擦干
拎到靠墙的竹床上,
父亲的手掌就是这么简洁、神奇
甚至他打我也变得不可企及。
 
都远去了。但是他们又不远
因为整套强有力的结构还在。
当余明珠老师跌跌撞撞地扑向教室黑板时
她没有想到她的青春
将与伟大领袖一起永生。
不管后面的日子多么艰难、她老得多快
这一刻已凝固在
一个民族的肌体中。
死亡带来焕然释放和不知所措
谁也不敢说自己期待已久,
就默默地走向人民茶馆、革命饭店
倾其所有,饱食、痛饮一顿。
但是决不敢喧哗,因为纪念无从命名。
大家都避开了脸,心照不宣
回去等候新时代。巨石已落地。
还有什么“新”可言?“新”已耗尽。
机械地戴上黑袖章
机械地列队鞠躬、哭
让那些最哀恸的人哀恸,因为他们是正确的
木偶的提线却已松弛。
作为一名儿童,我只敢扒在课桌上
尽力回想伤心之事
我竟然懂得自己的身份:不可造次。
公祭大会上,
我听到那些最积极的人、大队干部
声音前所未有地茫然
他们仿佛孝子,当大事。
是吗,为什么不再苛刻了。我心惊胆颤
害怕他们发现我没哭,被揪出来
也的确有人交头接耳,但我通过了。
最积极的人往往懂政治,
没有上面发话,谁也不敢先冲出来
实际上,他们也退缩得最快
我们大队的武装连长、那年代最狠的几个人
在随后的几年中
都悄无声息地消失,
其中的一位,成了大冶一中食堂的师傅
每次看见我,都要问候
给我的饭菜多添一点(作为一名学生)
我深感诧异,直到父亲告诉我原因:
他是一个手上沾有血的人。
但是他那么卖力,光着膀子,搭一条汗巾
肌肉滚动低头在饭桶里挖饭。
他害怕。在预设、防范什么
但是历史已可知,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结构,仍然需要制造一种激情
他已耗尽了激情,隐姓埋名
在一个角落里悔恨时,新的激情又产生。
余明珠老师一定是很老、已褪色了;
也一定是、经历了四十年的平常后
不记得她为革命的驾崩而满脸通红、
踉踉跄跄得那么美,那么权威。
她教:“你办事,我放心。”我们齐声念:
“你办事!我放心!”再回去抄写。
她从这里下坡,我们也没有上升
白白地从一个集体中失散
除了欲望,找不到别的路。
激情更换了名字,想改回去
我们旁观,冷漠,却深深地
榫合于结构中,因为结构也是冷漠
在这困苦的时刻,我回顾。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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