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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一匹不被解救的马

2020-02-05 09:0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创作谈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作品被译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国。现供职于广西文联。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

那时候,我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马,仿佛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马出现在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尽管已是农忙时节,但从周边闻讯而来的好奇者络绎不绝,主人阙屠夫门庭若市,来者不摸一把马屁股决不愿意离开。

我一直以为南方无马,马只能作为战马而存在,断然不知道马也是可以用犁地驮粪的。这匹马高大矫健,皮肤和毛都是白色的,看上去很漂亮,应该是一匹战马,虽然是老了点。但阙屠夫把它当成了普通的牲口,让它干连牛都不愿意干的重活粗活,不给它洗澡梳毛,满身泥巴和粪便,鞭打留下的新伤痕随处可见。它受尽了污辱。

“别糟蹋这匹马!”

没有人敢对长着一副凶神恶煞般面相的屠夫阙先锋说这句话。但我大胆地说出来了,尽管我颤抖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翻山越岭爬出喉咙时已经细若游丝,刚离开嘴巴便被风吹散,甚至没能顺利抵达阙屠夫的耳边。

那时候我十三岁。夏天,天气热得像着了火。我暗自跟随着那匹马。有时候,在田埂上看阙先锋驭马犁地。也许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在地里走路、转圈,也许是觉得在大庭广众面前犁地受了污辱,马不听使唤,时不时要挣脱身上的犁具,这让阙屠夫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粗野,恨不得把马千刀万剐。实际上,是我的心正在承受千刀万剐。

阙屠夫说,农忙过后,把马宰了,让村里人尝尝马肉的味道。

我决定要解救它。

我想了很多办法。有一天半夜,我引开阙屠夫家的狗,潜入马厩,打开门,解开拴马的绳索。

“出去吧,给你自由。赶紧远走高飞。”我对马说。一匹高贵的战马怎么能够甘受一个俗不可耐的屠夫的差遣和欺凌呢?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它一脸惘然,无动于衷。我将它牵出马厩,然后把门关上,断了它的后路。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对它说,还给它指点逃跑的方向和路线。离开此地,从此天高地远,不必再受折磨和屈辱。

我心惊胆战。因为马厩就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偷马犹如从他裤裆里偷钱,风险奇高。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那是我有生以来做过最冒险的一件事。

通往自由之路没有了障碍,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我逃之夭夭,在隐藏的安全角落里观望。然而,马没有逃,它在马厩前裹足不前,只是轻轻地抖了抖头。看上去,目光呆滞,眼神里根本没有对自由的渴望。

机会稍纵即逝。我在远处不断地向它做手势,焦急发出“快跑”的提醒,但它置若罔闻。阙先锋似乎已经觉察,停止了打鼾。一会儿,房间的灯亮了。

解救行动戛然而止。马继续被奴役。

后来,我再也没能攒够足够的胆量故技重演。农忙过后,阙屠夫将马转卖给另一个村的屠夫。再后来,在路上我听到有人谈论马肉。

我希望听到他们说“吃马肉时牙齿磕到了子弹头”,以此证实它的身份。

但他们只是说:“肉味不好,有股汗酸味。”

《白马夜驰》节选

文|朱山坡

这一天,我忽然感觉到米庄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不像是花香。尽管这一年春天来得甚是迅捷,千树万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便提前开花吐蕊,祖父也因此意外地熬过了寒冬。气味也不是祖父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不是腐烂和死亡的味道。是活牲口的体臭,蓬勃而强悍,令人兴奋。似曾闻过,不敢肯定,但绝不是牛或猪的。

“马!是一匹马!”病榻上的祖父惊叫起来。他要翻身下床,但疼痛和虚弱让他动弹不得。

我不相信。米庄怎么可能有马呢?寻着气味,我穿过数户人家,终于在肉贩子阙先锋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匹高大健硕的马,身材很长,四腿也很长。它身上沾满了污垢,连额头和脖颈都是泥巴,髦毛板结着倒向一边。我一时辨别不出它的真实颜色,貌似蓝黑色,又像是米黄色,或枣红色,不,也许是栗灰色,还说不定是褐色。它抬头看见了我,猛烈地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嘶鸣。我以为它会扑过来咬我、踢我,我暗吃一惊,脊背发凉,但很快满怀惊喜和兴奋。因为这是我时隔六年第二次看见真实的马。

米庄其他所有的人都因为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马而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米庄一下子喜庆起来。这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像与一场台风擦肩而过。

我们这里天气炎热,雨水频繁,毒虫凶狠,恶疾横生,不适宜马的生活。而且,这里山高路滑,人习惯了肩挑,除了翻田耙地,从不用牲口干其他的活,因此马至此则无可用,也从没有人想过把马带到这里。对于我们来说,马只存在于遥远的北方和电影里,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需要马。

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在等待一匹马。六年了,我梦寐以求。到底是谁给米庄送来一匹马?

这匹马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属于他的。马的气味是香的,温暖,令人心旷神怡。马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警惕。我试图消除它对我的敌意,从墙脚边拔了一把青草,靠近它,放到它的嘴边。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舌头一下子将草从我手上掳走。它饿了。我这点草简直是杯水车薪。我用手轻轻地摸它的额头,然后是脑门、面颊,最后是鼻子和湿漉漉的嘴唇。它没有反感,没有拒绝我,因而我觉得自己与它建立了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不能操之过急,一下子要求太多。阙先锋从屋子里出来,戒备地看着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它跟牛有什么不同。”阙先锋警告我:“小心它吃了你!”

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马?”

阙先锋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滚一边去。”

阙先锋有好一阵子没在米庄出现了,听说他去了高州贩卖猪肉。高州是肥猪肉的集散地,那些瘦肉被削得干干净净的猪肉只剩下纯肥肉。肥得油水横溢的猪肉价格便宜,适合蛋镇消费。阙先锋肥头大耳,赤着膀子,肚皮上露出高州猪肉般肥腻的赘肉。谁都知道,他是米庄最先富起来的人。他恢复地主的做派,给家里雇了一个“长工”,替老婆下地干活。因此,他的老婆养得白白嫩嫩的,浑身上下像贴满了高州猪肉。有人说阙先锋早已经不贩肉了,四处游走,跟天南海北的人赌博,有时候赢回一堆钱,有时候输得连裤衩也不剩。

我跑开,很快便从菜地里胡乱抓来一抱的青草。马对我的重返充满了期待,用蹄子趴了一下地,昂起高高的头­,还特意地撒了一泡尿,表示对我的谢意。还没等我把青草送上去,它迫不及待地把嘴伸过来,从我怀里把草全部抢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七嘴八舌询问阙先锋马从何处来,至则何用?阙先锋不轻言马从何来,逼急了,他才说:

“这匹马是我从一个老兵那赢回来的。他输光了本钱,还欠我一百八十块钱,只好用这匹马抵债。”

“一百八十块,比一头牛还贵。”有人说,“我宁愿要一头牛。”

还有人说:“一匹老马,还是公马,生不了马犊。”

阙先锋也觉得有点吃亏了,只是说:“总比赢回来一个老女人强。”

“太脏了,多久不给它洗身了?幸好它不是老女人,否则要臭死整个米庄。”有人嘲谑道。

阙先锋命长工给马洗洗身子。长工姓柯,阙先锋老婆的娘家人,敦厚老实,寡言少语,从不质疑和反抗,长期帮阙先锋干农活,我们都称他“柯长工”。他拿了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接上了屋后的山塘水,给马洗澡。不一会儿工夫,他把马洗刷得干干净净。人们这才发现,这是一匹俊美的白马!除了四根腿膝盖以下的毛是红色的外,全身的毛包括尾巴、额毛、鬃毛都是白色的,洁白得像瓷器,没有一根杂毛,它的身躯在黄昏里闪闪发亮,像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白马!白马!”我惊叫道,“我认识它!我骑过它!”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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