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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贫穷,让人如何面对死亡

2019-02-20 08:42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撰文/周成林,专栏作家

  死,好像也愈来愈贵了。有天黄昏,在省城营门口的街头茶馆,一个擦皮鞋的乡下人,在跟一个茶客聊他病死省城某家医院的老婆。包了医院的车,把死者拉回老家。“花了多少钱?”茶客很好奇。两千多。不过老家不远不近。“埋了。我们那里还可以土葬。”城里人有些羡慕。说到这里,下雨了。擦皮鞋的和茶客都起身走了,我也来不及搭野白,问问土葬花钱不,办丧事多少,棺材钱又花了多少。

  这还不算死前在医院的费用。加起来,不是一笔小钱。医院,用我年初听到的一句茶馆调侃,就是“医完”。二十多年前,祖母病死家中。那时看医生甚至住院,都还不贵;我们没什么钱,但也不至于“医完”。之前一阵,知道自己不久人世,祖母告诉我,她放衣服的床头抽屉藏了三百来块,进火葬场够了。几年后,父亲病死在省城郊外的残旧养老院。他有“单位”,虽然“单位”借口效益不好,不肯让他住院,但火葬费可以报销(换句话说,可以报销自己的“报销费用”),还有抚恤等补助。家徒四壁,亲离人散,我没办丧事。火葬后逐项报销,拿到他的内蒙“单位”寄来的钱,感觉发了一笔小财。

  英国作家奥威尔有篇长文,就叫《穷人怎么死》(How the Poor Die)。写他早年自动落魄巴黎时的一段住院经历。那是一家声名狼藉的公立街区医院,住在免费病房的穷人,少有得体治疗与护理,时常孤独死去,得不到什么关怀。跟奥威尔脚对脚的另一张病床,躺了一个憔悴的重病小男人,撒尿很困难。护士每次把尿壶递给他,都要站在一旁等很久,还像马夫对着一匹马那样吹起口哨,最后恼火得尖叫一声“尿”,小男人才尿得出来。不久,这个可怜人也孤独死去,不用经受撒不出尿来的难堪。

  奥威尔笔下这类不人道的医院,西方现在多半绝迹。奥威尔写到的那些病人,多数也是没啥亲属看不起病的穷人,连“医完”都不够格,而且常被巡房医生和一众医学生当成活标本,动物一样展示与摆布,然而好歹还有一张免费病床。几年前,在已故德蕾莎修女的印度加尔各答济贫所,我也见到类似场景。不过,那些孤苦病人,尤其德蕾莎修女专为濒死者开办的收容所内那些重病者,要比奥威尔上个世纪初遇到的巴黎病友稍稍幸运,白天还有来自各国的自愿者或义工照护。但是,加尔各答济贫所的医疗设施与环境,显然也不惬意;濒死者得到的,更重要的,可能还是些许心理抚慰。

  有过早年那段不快经历,奥威尔觉得,人最好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在家里。然而,不论哪个时代,对穷人而言,死在家里,死在普通医院、济贫所或别处,或像我的父亲死在残旧养老院,其实没啥太大区别。据我读过的一些叙述,死亡过程(当然不包括暴死之类),譬如从死亡边缘重又回到人世的亲历者所言,似乎很愉悦(究竟如何,作者尚未亲历,无从验证)。弥留之际,人,不论穷富(对于穷人来说可能更好),或许不再留意和在乎周遭环境是否愉悦,因为正在离苦得乐的另一条路上。悲伤痛苦,凄凉不堪,也许多是生者感受。死了,一切就已了结。在我这个无可救药的无神论者看来,就是一抔灰或一把骨,总算最后众生平等。

  东方的佛教徒和穆斯林,死后传统多是土葬。印度教徒死后例行火葬。在印度教圣城瓦腊纳西和尼泊尔,我都见过露天火葬场,都在河边。那是宗教意义的圣河,河水可以洗涤罪孽。火化后,骨殖,就跟还没燃尽的木灰一起,扫入污染严重的河中。印度教的火葬,比起常人心目中的现代火葬场,实则简陋,甚至令我不快。王室贵胄,当然有专门的河畔火葬场,看上去,却跟一旁的平民火葬场差异不大。但像瓦腊纳西那样的“神圣之地”,不是每个平民,更不要说贫民,死后都能有幸在此火葬。运送费与柴火钱等等(据我所见,火化用的木柴也分等级),或许也得像我的祖母那样,床头抽屉事先备好,要么临时筹措。最惨的,当然是穷得掉渣的,据说恒河常有未经火化的尸体漂浮,都是没钱火葬的穷人。

  死了就死了,无知无觉。因为死得悲惨凄凉,甚至死不起却又不得不死,心灵创伤或煎熬之类后遗症,只能活人承受。至今想起依然不安,是我父亲死后好几个月,养老院的张科长来电话,让我去把父亲的少许遗物取回来,其中就有他的北大文凭。这本文凭,父亲生前奉为至宝,即使喝醉胡闹,也从未丢失或失而复得。但我一直没去残旧的远郊养老院,因为受不了那里的压抑。后来有一次,养老院的员工专车来到市区,又打电话让我去拿东西。我没带电话,去市中心的停车场走了几圈,始终没找到专车,最后空手而归。残忍?淡漠?或许,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真的不想再看到,也不想留存,不愿再有太多记忆。

  活着不易,死的确也愈来愈贵,不管你是否死得起,有没有能力死前“医完”。如果没“单位”,也没什么亲人,家徒四壁,甚或一个立锥之地都无,更不考虑死后丧葬,死,应该算是穷人的终极解脱。只是,通常而言,你很难预知自己的死期,还有自己的死法,尽管死随时可能发生,或近在身旁。去年,在省城“劳动人民第二新村”一条陋巷,看到名为“云天堂”的一则殡葬广告,包办阁下身后事,还免“墓地管理费”和“祭祀用品费”,并送“体检套餐”。这个殡葬套餐让我失笑,尽管生死兼顾买一送一,估计绝不廉价。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去帮衬这样的服务,劳烦他人操办“在线告别式”或“二维码扫墓”。种种预感告诉自己,“云天堂”是上不起的,更无必要。祖母和父亲就没上过“云天堂”,他们的骨灰,我都撒在河里。有一天,轮到自己,不管是在何处,我只希望死得顺畅一些,不要太费钱,不要太痛苦,不要像奥威尔笔下撒不出尿来的小男人那样难堪,不要给别人添太多麻烦。最好,也像祖母那样,床头放衣服的抽屉里(如果还有床头),备好自己的火化费;“报销”之后,骨灰随即抛撒,不留痕迹。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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