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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谷禾:失踪的针头(小说)

2015-04-16 08:57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谷禾 阅读

  失踪的针头

  ○ 谷 禾   

  牌局和色子的死

  三饼正要把手上那张没用的南风甩出去,突然看见自己的老婆凤仙满头大汗闯了进来。三饼的手不由抖了抖,那张南风“啪”地落下来,刚好砸在面前那一排挤挤挨挨竖起的麻将牌上。被砸中的那张仄仄歪歪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站直,痛苦不堪地倒了下去。相邻的牌们也像传染了多米诺症一样纷纷倒下去,其他三个牌友的目光一齐射向三饼的麻将牌和三饼此刻正在不停地颤抖的右手。三饼的脸渐渐变得乌紫烂青。三饼愤怒地望着气喘吁吁的凤仙,说:“报丧啊,你?”

  凤仙就像一个根本没有听见三饼呵斥的聋子,自顾自的带着哭腔说,“不好了,万苍医生把针头留在色子的肉里了。”凤仙见三饼没有反应,下意识地缩了缩流线型的肩膀,又说,“我只听见咔的一声,万苍医生拔下的针管就只剩下了半段针头,另半段如果不是留在色子的肉里,还能去哪里呢?”凤仙的目光越过三饼的肩膀就看见了屋子后墙上的毛主席画像。

  毛主席正微笑着望着凤仙,也望着屋子里所有的人,仿佛在说,“没事的,没事的,好好找找就没事的。”

  三饼的脸色忽儿红忽儿白,腮帮子一跳一跳的,就像正有两拨壮汉在打做一团。

  三饼的这局牌里埋伏着三个红中三个发财,三饼刚才一直在想这局肯定要赢个精彩的杠后开花,至少也能把刚才输给七万的捞回来。但现在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荒山。三饼慢慢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挪开屁股,在一片惋惜声里挤出人群,跟在老婆凤仙身后向万苍医生家走去。

  万苍医生的家在村子最西头,万苍医生的小诊所就设在自己家里。三饼跟着老婆走进诊所时,万苍已经做好了手术前的一切准备。三饼看见万苍的铝合金盒子里放着刀子、剪子、镊子、紫水,一大团还药棉,有那个他已经见过至少一百次的玻璃针管子。万苍医生坐在柜台后边,一边抽烟,一边在浓浓的酒精味里伸长脖子望着门外,专心地等着三饼和他老婆凤仙到来。

  “我儿子呢?”三饼说。三饼甚至没有喊“万苍”的两个字,三饼的脸上乌云翻滚。

  “三饼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已经给色子服下足够的安眠片,你过来瞧瞧色子现在睡得多香。” 万苍医生指指靠后墙的雪白布幔,又说,“一会儿做完了手术,色子很快又会活蹦乱跳的。”

  万苍医生的神闲气定似乎在告诉三饼,那半段该死的针头只是个头一次上手的小痞子,只需自己在色子的屁股上拉开一个小口,狗日的很快就会被缉拿归案。

  三饼点点头。

  万苍医生端起铝合金盒子从柜台后边转出来,轻轻拉开遮住的布幔,露出了睡在软床上的色子。三饼看见色子的小脸深深埋埋在万苍家的小枕头上,细细的睫毛上还挂着两瓣委屈的泪珠。色子的后背用被子盖严了,只有两瓣屁股对比鲜明的暴露在外面,右边的那瓣使他熟悉的,左边则鼓起老高,像刚出屉的发面馒头,不过颜色则是隐隐的青紫。三饼的心里“咯噔”疼了一下,就像那半段失踪的针头突然钻进了他的心脏里。

  三饼弯下腰,把脸贴向色子得更近了些。“色子——色子……”三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但色子并没有吱声。

  “我儿子,我儿子究竟怎么样了?”三饼把脸转向万苍医生。

  万苍医生没有再理会三饼,而是默默地从铝合金盒子里拿起刀子和一大团滴着酒精的药棉,掀开被子的一角,熟练地在色子的屁股上动作起来。三饼接着看见色子的青紫屁股上被万苍医生划开了第一道刀口,一股鲜红的液体随着刀刃欢快地跑了出来。万苍医生迅速用止血药棉在刀口上擦了擦,眼睛凑近了找了约有十几秒钟,他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失望。万苍医生又皱了皱眉头,马上又交叉着划出了第二刀,但他的脸上流露的依然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划第三刀之前万苍医生似乎偷偷瞅了一眼自己。三饼恍惚觉得万苍医生的两条胳膊已经脱离了他瘦弱的身体,僵僵地不再听从他的使唤。三饼突然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还没有等他说出来,万苍医生已经硬心划出了第三刀,结果仍然令他失望。

  万苍医生的脸上像有许多叫汗水和泪水条蚯蚓在爬,他绝望地望着色子的屁股,不住地摇头。色子屁股上被他用了三刀的划出来的鲜红的“米”字越来越像一朵光彩夺目的硕大花朵。万苍医生犹豫地放下刀子,再拿起针去缝合的时候,听见了三饼的说话。

  “万苍你狗日的扯球蛋吧,你究竟使奸心把那半段针头弄到哪X国里去了,我不就是昨天赢你20块钱吗?”三饼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有种你打死我,至于祸害色子,祸害我儿子吗?”

  “色子!色子——色子?色子……”凤仙也从远一点的地方扑过来,一边喊着色子,一边摇色子的脑袋。

  凤仙的声音全变了,歇斯底里的,就像被谁掐住了喉结。但三饼和风仙一直没有听到色子应声。三饼赶紧住了口,不再理会对着色子的屁股上鲜红的*字发愣的万苍医生,伸出手和凤仙一齐用力摇晃色子的脑袋。三饼慌乱地把一根手指伸到色子的鼻孔下。三饼发现已经找不见色子的呼吸。三饼的心像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你——你——”三饼和凤仙怒视着万苍,几乎同时放声大哭起来。

  色子就这样招呼也不打,就匆匆作别了人世,这一切不但让三饼和老婆凤仙措手不及,也让万苍医生措手不及。那个下午,三饼和凤仙的哭声像老虎钳子一样夹紧了人们的心。我们村子的牌场第一次变得死一般寂静。   

  三饼和万苍医生的一个过节

  你是知道万苍医生这个人的,虽然赤脚医生出身的他医术仅限于治疗诸如感冒伤风一类的病症,但只要你求助于他,他总会一丝不苟地要你伸出舌头反复看一看,要你把冰凉的体温表夹在腋下量一量,把听诊器使劲按在你胸口上听一听,这才告诉你,是感冒,不碍事的。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包事先包好的药,嘱咐你回去后一次一包,每天三次,饭后服用,要用温开水送下。只有你反复提出要打一针,他才会磨磨叽叽半天后,很不情愿地满足你的要求。而且万苍医生在我们村子里一向医风很好,不管白天黑夜,下雨刮风,看病接生,几乎每请必到。说他使奸心弄死了三饼家色子,打死也没人信!

  万苍医生和三饼夫妇并无什么大的过节。人们回忆起来,两个人似乎只在事故发生的那天上午因为牌场上的悔牌争执过几句,但也仅仅限于争执几句,万苍医生很快就服了软。

  在场的人说,那局牌其实是万苍医生忙中出乱,不留神把自己的一将拆散打了出去,再想伸手去拿回来时,那只手早被三饼死死按在了牌桌上——原来那张牌正是那三饼张着嘴等了很久的。两个人争执起来,都红了脸,瞪着眼珠子喘粗气。旁边看热闹的也咋咋呼呼地跟着起哄,说,这就没规矩了,拉出来的屎哪还有坐回去的道理?僵持了一会儿,万苍自知理亏,沮丧地先推倒了牌,并当场把四张5元的票子点给了三饼。以至于牌场散后三饼还不好意思地又找到万苍医生的小诊所谦让了一番,并向万苍医生道了歉,说自己不该当着那么多人办他的难堪。万苍医生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古牌场上父子算明帐,是我一时没抹过弯,应该我向你道歉。”

  天刚擦黑,从梨花镇方向来的警车就张牙舞爪地径直开到了万苍医生家门前。不待警车停稳,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就拉开车门跳下来,向万苍医生的小诊所扑去。不一会儿人们看见首先出来的两个警察抬着万苍家的软床上了车。不用说,那床上准是三饼家色子的尸体。又过了片刻,万苍医生也由两个警察押着上了车。人们看见万苍医生手上带着锃亮的铐子,失神的眼睛又红又肿,脚步踉踉跄跄,有几次差一点没有被脚下的小砖头绊倒在路上。万苍医生的像一团堆积的树叶,全身不住地哆嗦着,连头发也一下子白了许多。跟着警察最后走出来的是三饼和他的老婆凤仙,他们也互相搀扶着一起上了警车。

  警车扬起的尘烟消失了很久,我们村子里的人还站在村口议论纷纷。   

  凤仙的证言材料

  下面是三饼老婆凤仙的证言(根据记录整理):   

  我们家早上吃的和每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馒头,稀饭,白菜炒豆腐。豆腐是三饼昨天上午买来的,我们昨天上午和晚上,已经吃过两顿,这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儿;白菜是三饼秋上窖起来的,我每次扒出一、两棵,吃完了就再去扒。今天早上,三饼还端着饭碗,七万就找到了我们家里,说他们家牌场现在三缺一,让三饼快点吃。我说还要咋快?总不能割掉脑袋往肚子里灌吧。七万说嫂子你咋说话不图驴叫唤。三饼则说我是屁股痒痒想挨整了。三饼骂我的时候,乜斜着眼,脸上满是坏笑,喝稀饭的声音就像拉风箱。我说你去吧,你有种就死到牌场上别再进这个家。我们来一句往一句的叮咣,色子一直一个人趴在小饭桌上闷头吃饭。三饼把饭吃完了,扔下饭碗也不往厨房里端,就和七万一起说笑着走了。

  我记得这顿饭色子总共吃了半个馒头,一碗稀饭,两块豆腐,几片白菜,完了又吃了一块烤红薯。色子最喜欢吃烤红薯,我每天早饭都要给他埋在锅灶里烤一块的。吃完饭我让色子到院子里玩,自己去灶下刷锅、喂猪。一切都收拾停当后,我才把给色子织了半拉茬子的毛衣拿出来,想抽空织一些。

  我拉了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那天上午的天气很好,风不大,一会儿,阳光就照得我浑身暖洋洋的,非常舒服。掏心窝子说,三饼这些年对我真是太好了,他是家里地里一把手,别看在外场上正颜厉色的,回到家里总恨不能把我们娘俩捧在掌上含在嘴里。三饼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偎个牌场,搀个酒场的。开始我挺烦的,反正天下男人也难找十全十美的,就懒得去管他,你知道女人家唠叨得太多反而惹男人厌烦。你总不能天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我织毛衣的时候,色子一直在离我不远的旁边玩堆沙子。沙堆前边是我家的鸡窝和猪圈,再向前就是三饼去年冬天趁农闲时用玉米秸扎起来的篱笆墙。风吹着干爽的玉米叶沙沙的响,就像村里许多年轻女人在向我招手,聚在一起说话,一声高一声低的。听见色子的哭声我不再胡思乱想。我放下毛活儿跑过去,看见色子正坐在沙堆上搂着肚子嘤嘤地哭,我赶忙抱他起来,一边问,色子怎么了?告诉妈妈哪儿不舒服?色子含糊地说,妈妈我肚肚好疼。起初我还以为色子趁我不注意偷喝水了。色子不再说话,而是使劲地摇头,他的鼻子和眼睛已经快拧作了一团。我赶紧把色子放到屋子里的软床上,又跑到厨屋里,拿来红糖放进杯子里,倒上开水,用勺子搅化了,扶起色子让他喝下去。然后又让他躺好,伸出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按摩。但色子并没有安静下来,而是更大声地呻吟起来。色子说,“妈妈我肚肚里晕乎乎的,就好像有许多小虫子在抓挠,有许多星星在跑,我受不了。妈妈救救我……”色子脸色苍白,许多虚汗道子像蚯蚓一样顺着脸爬下来。我知道再耽搁下去三饼知道了很定会骂死我的,就抱起色子去找万苍医生。

  路上我遇到许多人,但这会儿我实在想不去他们都是谁了。他们都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大张着嘴巴和我说话。但我一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我们家的色子,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腾云驾雾一般跑到万苍医生家门口,万苍医生背着他那只枣红色药箱正要出门。看见我和色子又住了脚,问,“色子怎么了?”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三饼去七万家打牌去了,万苍医生你看看他怎么了,你快救救我们家色子吧。”万苍医生转回身,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重新开了门,放下药箱,转到柜台后,来开布幔,从我手上把色子接过去,小心地放到软床上。万苍医生问色子哪儿疼,色子摸摸自己的肚子。万苍医生又问是左边还是右边,色子茫然地摇摇头没有说话。万苍医生让色子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万苍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根温度表使劲甩了甩,解开色子的上衣插在他腋下。万苍医生又从药箱里拿出听诊器放到色子的胸前听了听。万苍医生抽出一只纸烟叼在嘴上,紧皱着眉头。过一会儿,万苍医生才从裤袋里摸出火柴,把嘴上的烟纸烟扔了,又抽出一支叼上,点着了,使劲抽了一口,慢慢吐出一口气。万苍说,“三饼家的你别着急,色子可能是肠痉挛,也可能是胆道蛔虫,你看先吃点药,打一针,观察观察行不行?”我说,“你是医生,不管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孩子,有啥不行的。您就别问我了。”

  万苍医生转到柜台里边,从货架子上的木格格里找出几个瓶子,拧开瓶盖,各倒出几片不同颜色的小药片,集中到一张纸上,又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我,让我帮着色子把药服下。等我把水杯放回到柜台上,万苍医生已经吸了满满一针管尿黄色的药液。

  万苍医生说,“三饼家的,你把色子翻过来,屁股朝上,要小心扶好色子,别让他乱动,要不再来第二回就更难扎了。”

  万苍医生左手拿起一个白色的棉球儿一个紫色的棉球,先用紫色的在色子屁股的右半边擦了擦,又用白棉球擦了擦,举着针管的右手在空中使劲推出一些药水,晃了晃,使劲扎了下去。我不敢继续往下看,赶紧闭上了眼睛。接着我听到了色子的哭声。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和色子见到万苍医生后色子的第一声啼哭。万苍医生说,“色子不疼,好孩子不哭,马上就完。”我只听见“咔”的一声,睁开眼睛看见万苍医生拔下的针管上就只剩下了半段针头。我说,“万苍医生,另外半段呢?”

  万苍医生没有接我的话茬。可是另外半段不是留在我们家色子的肉里,又能去哪里呢?

  万苍医生弯下腰,很仔细地在刚才扎针的部位找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念道:“是呀。”万苍医生的脸色比纸还白。我们家色子的哭声越来越含混不清,“妈妈——肚肚疼——屁股疼——妈妈……”

  万苍医生说,“三饼家的你快去七万家喊三饼,我先给色子喝点安眠片,让他安静一会儿。等三饼来了,咱们再把色子屁股上划个口子把针头拿出来就没事了。”

  我领着三饼回到万苍医生家诊所后,我们家色子已经沉沉入睡。万苍医生在我们家色子的屁股上留下了一个大而鲜红的“米”字,也没有找到那半段针头,我想问问色子那会儿哪个地方疼。我摇摇色子的脑袋却没有反应,三饼和我一起摇色子的脑袋还是没有反应,三饼把一根手指伸到色子的鼻孔下试了试,发现已经找不到了我们家色子的呼吸。

  我去七万家喊三饼去万苍家的时候,我们家色子还活不拉拉的。

  我们家色子肯定是给万苍医生害死的。
  
  对万苍医生的问讯笔录(片段)
  
  时间:X年X月X日
  地点:梨花镇派出所问讯室
  问讯人:李爱国(派出所侦察员)
  被问讯人:万苍
  
  问:姓名?
  答:万苍。
  问:性别?
  答:男。
  问:年龄?
  答:45。
  问:职业?
  答:医生。
  问:家庭及从业地址?
  答:梨花镇小尾行政村小尾村西头。
  问:……
  答:……
  问:刚才三饼老婆凤仙讲的都是事实吗?
  答:是。不……不是。我可以对天发誓,让老天爷看着我,我没有害死三饼家色子。我只是看他痛得厉害,才给服下几粒安眠药,当时我想着反正一会儿三饼夫妇来后我们还要割开色子的屁股找针头。而我手上又没有现成的麻药,再去梨花镇上买也来不及,就索性多让他服了几片,这样等一会儿动刀他还能少一点疼痛。谁知道后来色子的呼吸就找不着影子了呢?
  问:那你为什么不和三饼夫妇一起把色子送梨花镇医院呢?
  答:我就说实话吧。您也知道我万苍并不是个通门的医生,我只念过小学,文化革命那阵子靠着我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表叔的面子进了大队卫生室,帮着大队赤脚步医生跑腿抓药。大队赤脚医生是省城的下放知青,毛主席死后不多久,就和大伙一起回了城。大队卫生室只剩下了我一个抓药的。社员大病小恙都要走二十几里去梨花镇上。劳心费力不说,还耽误农活。大队支书找到我家,说万苍,咱村飞鸽牌的医生走了你这永久牌的就接着干好不?我说支书你还是让我去下田干活,另找有本事的人吧,我实在不行的。支书嫌我不识好歹,板起脸孔,说这可是党交给你的任务。
  我没敢再推托。
  我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干上了大队赤脚医生。大队改叫村后又干上了村医生。后来也去县里卫校培训过几次。那儿的老师才真叫有水平,人身上的每个地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每一堂课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回来后还得凭老经验抓药,反正大伙也不外乎个头痛脑热的,没什么大妨碍,吃几包药,很快就会好的。另外我还暗地里偷偷学着给妇女接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所以我也学得特别用心。我是跟我们村刘翠花老太太学的这门手艺,刘老太太没儿没女,我就亲生儿子一样天天去问寒问暖。帮她做饭,洗衣服,倒洗脚水。这样一年多后她才手把手教会了我。
  刘老太太后来是我披麻带孝送进老坟的。没有病人的时候我常想,将来我死了,谁给我披麻带孝送终呢?
  注意,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都往里扯。(李提醒)
  是。是。那天如果不是针头折断留在色子的肉里,我怎么也不会强留三饼夫妇给色子做手术的。我寻思着无论咋说也是我把针头留在了色子的肉里,属于我的责任我总要负责到底。再说如果人们因此埋汰我连个针也不会扎,我这个医生脸往哪儿搁?我这个诊所怎么继续开下去呢?但我真后悔啊,我在色子的屁股上划了三刀,竟然没有找到留在色子肉里的针头。难道它自己长腿了不成?如果划开第一刀时我还成竹在胸,那么划开第二刀我已经暗暗犯起了嘀咕,划第三刀前我几乎感到有些虚脱了。我的手硬僵僵的怎也不听使唤,我下意识地偷偷瞅瞅三饼。我还是咬咬牙划了下去。还是没有!汗水顺着我的脸淋淋漓漓落下来。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那半段留在色子肉里的针头究竟去了哪里。唉!这都是老天爷安排的,都是命。过去我不信,这回我服了。
  接下去的事情刚才凤仙讲得都已清清楚楚,我就不再重复了吧。
  问:你凭什么断定色子患的是肠梗阻或胆道蛔虫呢?
  答:我只是瞎猜。你知道我只会治个感冒伤风和给妇女接生。我看看温度表,色子的体温很正常,色子又一直脸色煞白地搂着自己的肚子。我想色子得的很可能就是卫校的老师讲的那病吧,缓口气就会好起来的。我对三饼家的说可能是肠梗阻或胆道蛔虫。
  问:你行了这么多年医,难道忘了什么叫人命关天吗?
  答:那天我想本来是要去九筒家出诊的,九筒的老娘一见冷天就咳嗽不止,必须经常打针吃药。要不是三饼家的可怜兮兮地求我,要不是怕色子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三饼,要不是三饼仅仅赢我了20块钱见我就那么过意不去,我才懒得去管。您知道我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我不缺钱花,我干嘛要管这闲事呢?现在看来我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两天我也想透亮了,人该三枪死,逃不过一马叉。这次我算死定了,我死不瞑目的是最后竟然欠下三饼家一条命。
  我罪该万死。
  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答:没——没有——没有了——
                          被问讯人:万苍(签字)
                            X年X月X日   

  法医鉴定结果和案子的结局

  警车驶离我们村的第五天下午,又一次开了回来。从车上走下来的三饼夫妇似乎比五天前矮了一截,这说明他们暂时还没有从丧子的悲痛里挣脱出来。三饼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巧的木头盒子,不用说那里面盛的就是色子了。现在的色子正蜷缩在盒子里睡得很熟,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了重量。他睡在三饼怀抱的木盒里,就等于睡在了三饼的怀抱里,没有了疼痛,也不再哭泣,他睡得很沉,鼻深冬的暮气还沉,如果你靠近些,还能感觉到他花瓣般芬芳的呼吸,但你再也听不见他喊疼了。三饼夫妇在村路上慢慢地走着,他们不和任何人说话,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泪水和悲伤,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渐渐融化在了落日的霞光里。

  太阳落下去之后,万苍医生也一个人悄悄进了村子。径直走进他的小诊所。你当然不可能看见万苍医生的脸,因为他巨大的脑袋一直低垂着,摇摇晃晃地仿佛一个充足了气体的猪尿泡。万苍医生走进院子,打开房门,呆呆地望着柜台后面货架上的瓶瓶罐罐,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屋子里没有开灯,他伛偻的身影和冰凉的哭泣无声地浸没进越来越粘稠的夜色里。

  法医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死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死前有明显的胆道蛔虫症状,主要死因源于心脏异物引起的并发性心力衰竭。属于重大医疗事故。在火葬场,当值班工作人员把密封的骨灰盒交到三饼夫妇手上时,万苍医生大张着嘴巴望过去,努力了半天,终于说,“我想问问,骨灰里有没有那半段针头。”

  可能由于声音太低,万苍医生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万苍医生用尽浑身的力气又把刚才的请求重复了一遍。值班的工作人员奇怪地打量了半天,最终还是使劲摇摇头。万苍医生十分失望,悄悄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嘟嘟囔囔道:“奇怪,那针头去了哪里呢?”

  走出火葬场的大门,三饼最后望了一眼万苍医生说,“万苍,你狗日的记住,你可是欠了我们家一条人命。”

  万苍医生接受了公安机关的调解,答应一次性赔付三饼夫妇各项费用共计5643.88元。公安机关还向当地卫生主管部门建议吊销了万苍医生的行医许可证。   

  和色子有关的后续

  色子的死亡风波很快就在我们村子悄然平息了,因为开春以后,人们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要把闲置半年的农具收拾收拾,生出的锈迹磨光了,要去田野里翻耕土地,要给返青的麦苗子灌水施肥,除草喷药,要把烟叶和红薯苗育上。

  我们的村子重新忙碌起来。牌场上暂时没了热闹,傍晚的屋顶上到处都弥漫着炊烟,巷子里此起彼伏的不是唤鸡上架的声音,就是狗们汪汪的吠叫。

  万苍医生的小诊所关门大吉后,我们村里的人们即使偶感风寒,也要跑到二十多里以外的梨花镇医院去看医生,都感到十分不便。有许多人几次三番的怂恿万苍医生再次出山。却都被万苍医生婉言拒绝。“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万苍医生说完,仰天一声长叹,不再理会众人,闷闷地抽起烟来。

  时间真是一张最好的膏药,在深的伤口也会被它慢慢抚平。进入盛夏以后,人们发现三饼老婆凤仙的肚子又渐渐大起来,三饼夫妇的脸上重又生出红润的笑靥,三饼去牌场的机会也多起来。

  初冬的一个深夜,万苍医生躺在床上睡得正酣,忽然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万苍医生迷迷糊糊地披衣下床,拉亮灯,打开大门,看见了站在门外黑暗里的三饼神色慌张的脸。

  “万苍你快出来看看,凤仙怕是要生了。我们算着还要等几天的,没想到半夜里凤仙肚子就痛起来,等我找来七万和九筒的老婆,小孩的屁股已经顶出来了半截。七万的老婆当时就吓尿了裤子。 我想今黑里只有你能救凤仙了。”三饼说着闪开身子,万苍医生又看见了正在架子车上蛇一样抽搐作一团的凤仙。万苍医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万苍医生摇摇头,说,“三饼,我已经欠了你们家一条人命,我绝不能再欠你们第二、第三条人命了。再说我如今行医可是犯法的呀。你还是赶紧去镇上医院吧。”万苍医生说完,“咣当“关上大门,扭头折回了自己屋里。

  大门外响起了更猛烈地拍门声,还夹杂着三饼的哭泣和叫骂。万苍医生在黑暗里一口接一口的抽烟。过了很久,终于把抽了一半的纸烟扔到地上,踩灭了,自语一声“也罢”,再一次披衣下床,打开了大门。

  三饼眼珠子血红地瞪着万苍医生说,“万苍你狗日的真见死不救吗?”“老天爷有眼不会放过你的,让你遭天打雷劈!”

  万苍医生说,“背进来吧。”

  黎明时分,万苍医生的小诊所里传出了婴儿露珠一样鲜嫩的第一声啼哭。

  万苍医生精疲力竭地瘫坐地上。三饼嘴里一个劲地嘟囔道,“好好!我和凤仙一定好好谢——谢你。”万苍医生终于缓过劲来,说,“别——三饼,你要拨我个脸面,就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好了。”

  “中。”

  “那你们俩就还给孩子取名叫色子吧。”

  “中。中。“三饼连声答应。

  “我欠你们家一条人命这就算还给你们,咱们两清了。”万苍医生又说。

  万苍医生脸色煞白。

  万苍医生汗水淋漓。

  万苍医生泪如雨下。   

  后续的补白   

  这里我还要告诉你,我就是十八年前出生在万苍医生家的那个叫色子的男孩。我的父亲三饼说,我是万苍医生硬生生从我母亲凤仙肚子里拽出来的,我落草人间很长时间后才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万苍医生把我放在床上,不停地扬起手掌使劲拍打我的脚心,我的脸憋得乌紫烂青,万苍医生又把我抱起来,嘴对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吸,终于吸出了卡在我喉咙里的粘痰。

  我落草人间的第二年冬天,万苍医生睡下后再没有醒来。安葬万苍医生的仪式十分隆重,我的父亲三饼和母亲凤仙轮流抱着披麻带孝的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我好奇地打量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傻呵呵地笑出声来。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晚上,我的身体都会变成一间空旷无比的房子。过一会儿,一枚不知从哪里来的白亮亮的闪着银光的针头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独舞。它踉踉踉呛,它铮铮有声。它的节奏时而如月光流淌时而如黑云压城,时而如轻舟飞渡时而又如疾风暴雨。它的舞蹈带来了更多针头的到来,它们一起舞蹈起来,渐渐舞成了一团旋转的白光。我想让它们停下来,我伸出手,却抓不住它们。我从睡梦中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汗水淋漓,身上到处都布满了针扎般的疼。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夜晚也与日俱增。我终于不堪忍受,把梦中的经历讲给了我父亲三饼和母亲凤仙。

  “你这孩子,净胡编瞎说,你这条小命可是万苍医生给的,咱要承人家的情哩。”我母亲凤仙说。

  “承个鸟!我以为这狗日的早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他原来还是算计着把那个针头又埋进了咱们儿子的肉里。这狗日的!” 我父亲三饼愤愤地说。

  我父亲三饼把我的名字改了,又背着我把色子的骨灰盒也埋掉了。但是没用,这样的夜晚如今仍然与日俱增,它正一点一点把我变成那个我从没谋面的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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