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删节,全文将发表于《文艺风赏》十月刊
■受访者:刘震云
著名作家。1958年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82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作品包括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等;中短篇小说《塔铺》、《一地鸡毛》等。因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采访者:笛安
生于1983年,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文艺风赏》主编。已出版作品包括《西决》、《东霓》、《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等。曾获2009年度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
■编者按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计划于9月19日在京举行,本版为获奖者之一刘震云与新秀作家笛安的对话。话题从获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展开,从文学语言、小说特色向社会话题蔓延。刘震云强调,要“纠正几个基本概念”,简而言之,就是他相信,无论写作还是生活,都要回到“常识”——“世界没那么复杂”。
对话开始之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那个近期内已经被人谈论太多的“茅盾文学奖”表示了祝贺。我说:“恭喜您……”话没完,刘震云就说:“写小说不是为了得奖,得奖也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应该追求的东西。”我如释重负,觉得必须的Social环节已经过去了——但是他接着说:“当然了,要是我没得奖,也不会当众说这句话,人家会说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笑了,无意中进来拿书的编辑部的同事也被逗笑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些:“可是既然我已经拿了奖,我觉得我该说些实话。”
■所谓的“天才”,无非是在很早的时候,就找到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不断地专注其中
笛安(以下简称“笛”):您这些天是不是总在聊《一句顶一万句》?已经烦了吧?
刘震云(以下简称“刘”):还好,就聊了一回。没烦。
笛:那就好,我们可以从《一句顶一万句》开始,我之前还在想,要是您已经没兴趣谈论这部小说了,我们就聊点您其他的作品。比如说,一些您自己心里很看重,很满意,但是外界关注相对比较少的作品。
刘:这个……还真没有。我不是那种总喜欢谈论自己作品的人,那样太自恋吧。
笛:好,那就开始聊《一句顶一万句》。我第一次读您的这部小说是在去年初,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最开始最直观的感受,这本小说就像是一幅缓缓拉开的《清明上河图》,每个人在那个叫延津的地方有自己的营生,您不厌其烦地描写着他们各自的职业,或者说各自的手艺和营生,可是这个小说不是在写苟活的状态,您在写这画卷之中的人们的精神追求。我看过不少您早期的作品,比如大家最熟悉的《一地鸡毛》,我个人觉得当时您的表达更直接一些,但是现在,明显感到您的心态改变了。当然了,您自己也说过,年龄是至关重要的因素,我很感兴趣的是,您现在对“写作”这件事本身的任务,是不是也有非常大的改变呢?
刘:我觉得写作这件事,有一样最基本的东西是绝对没有改变的,那就是最基础,最开始的“喜欢”。首先我不相信“天才”这回事,我不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天才,那些自以为自己是天才的人都是愚蠢的……
笛:不相信有天才?
刘:对,不相信。所谓的“天才”,无非是找到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在很早的时候就找到了。其实人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事情,都在很小的时候就能找到。我们都说“三岁看大”嘛,那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在从事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我觉得是那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太复杂,也太宿命。
对一件事情的“喜欢”,就是不断地重复,不断地专注其中,你一旦真的喜欢,那在这个“喜欢”的过程里遇上的困难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开始的“喜欢”是个基础,然后它会带着你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会不断地发现新的“喜欢”,最终把你带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可能是黑暗的,也有可能是光明的。你在那里看见别人没有发现的“喜欢”,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生存秘笈,这个就是人们说的“创造”。
不过你别误会,我说的别人没发现的秘笈,不是什么多高深的东西,不是什么“主义”和“思想”,那些玄妙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指的就是一些非常朴素的基本概念。最深刻的东西都是简单和朴素的。比如说老子,他说的话都那么简单。一生二,二生三……多简单的东西,有了一,就有二,再到三,然后开花了,万物从此而生。 ■最好的语言就是实话,我所有的写作都是想说一件事:我们在基本概念里其实可以活得很好
笛:在《一句顶一万句》里面,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您的语言。从容不迫,有种非常自然的古朴,几乎没有什么修饰和雕琢,可是一种句子和句子之间的弹性渗透在字里行间,扑面而来。似乎感觉您站在那些语言背后,用一种胸有成竹的力道在把握它。您愿意聊聊您对小说语言的审美么?
刘:很简单,我的语言就是实话。我觉得实话就是最深刻,也是最幽默的。举个例子,老百姓常说,这个人脑子转得快,精明,给他身上粘上毛就是一只猴儿——这句话为什么好笑,因为它是实话,因为真实,所以就贴切了。再比如,咱们一群人聊天,大家聊“王朔这人怎么样,冯小刚这人怎么样,刘震云这人怎么样……”然后有个人突然等人少的时候非常认真地告诉你:“那人不是东西。”你和这个说话的人马上就亲切起来,为什么,这就是实话的力量。
《红楼梦》里有个片段特别好,就是一个家常的细节——元春过年回贾府去省亲,一切都得按照皇室的礼仪来,家里她的奶奶、父母长辈都得给她磕头。好不容易礼数都完了,她跟贾母王夫人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一句很简单的实话,对不对?可是在那个情景和氛围下面,就有力量;然后元春见到了宝玉,第一句话就是:“比先竟长了好些……”就是说这孩子长这么大了,也好看了。就这一句话,就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那么大的排场下面插进来这两句点睛的,家常的实话——这就是实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