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南方来信 南方美术 南方文学 南方人物 南方评论 南方图库

南方人物

野夫 | 白发江湖忆旧游(2)

2021-11-01 09:14 来源:南方艺术 作者:野夫 阅读

1988年的冬天,太多漂洋过海来谋求自由发展的兄弟,挤满了我的蜗居。那时,我是那群人中唯有有工资的人,走投无路的朋友只好赖着我吃喝。我的收入有限,眼看着入不敷出,只好动员大家一起生产自救。

我出面找一个老板朋友借了一万元,在海口市那时最热闹的三角池边上,租了一栋两层的小楼,指望拿楼下的门脸做早餐卖。一群湖北佬,看着有限的本钱,唯一想得起来做的,就是湖北著名的早点“面窝”。

我们都是吃面窝长大的孩子,只知道这玩意简单的加工过程。于是,我亲自带着兄弟们买来小灶,蜂窝煤,炸油锅。炸面窝必须的那个铁勺,是要中间凸起四周凹陷的专用工具。我买来一个铁瓢,蹲在街边一锤一锤地亲自敲打成型。另外的兄弟则去菜市场磨好米浆——我们有限的知识只知道面窝是米浆炸出来的。

次日清晨,这群谋职的男女谁都不好意思守在街边卖货,我只好脱下警服亲自示范。我亲手炸出来的第一批面窝,还没开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比我们在家乡吃的面窝,几乎要沉重两倍。大家分头品尝,都觉得味道虽然差不多,但十分费牙齿,完全不是记忆中那种外焦里嫩的酥软。换了几个人手来炸,依旧是铁饼一般的坚硬。

最初有湖北人过路,看见故乡美食,好奇地买来过瘾。吃罢一次之后,再也不来上当。海南小孩没有见过这种新奇食品,开始也来消费。咬了几口觉得腮帮子生疼,扔出去打过路的野狗;那狗也如遭重击,汪汪汪地跑远,再也不敢前来围观候食。

开业一周,卖不完的自己吃,倒也解决了无米之炊的难题。但是一算账,用油用煤用米用磨的费用加起来,还根本不算人工,就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营业收入。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尝试餐饮业,就这样轻易地破产了。我看着那把被我敲打得有模有样的铁勺,百思不得其解地开始怀疑人生。

两年之后,我在武昌监狱的伙房,遇见了第一个掌瓢师黎爷。我向他请教关于面窝的制作和经营学问,以便出狱后万一走投无路,还能重操旧业。他耐心听完我的叙述,满脸不屑地骂骂咧咧——你们这些苕货大学生,嗨,那个米粉浆里,要按五比一的比例,加入黄豆粉浆,再发酵一晚上,才能炸出来是中空轻飘的。

高师点睛,只需一笔。恍然大悟的我,从那时开始,才算懂得了一点底层的生计。

诗人二毛,也曾是莽汉派的成员,现在则是名满天下的美食评论家了。

我回到社会时,他已经在成都的某个角落里,开起了“川东鸡杂”餐馆,成了全国诗人们窜访成都时必经的码头。他原本长得就像伙夫,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忽然羡慕那些开高端茶楼的雅致,以及满庭茶娘的浮艳。很快他的茶楼就垮了,连带麻辣鸡杂锅也泼了出去。

之后他也飘到了北京,最初在某个陋巷开了个小餐馆,随时吆喝我们前去抬桩。他的菜系是我们武陵山区的江湖菜,刚开始拿捏不好帝都饮食场的口味,生意难免门可罗雀。我的家乡有一道独门冲的美食,唤作“牛灿皮”,是我每次还乡必然要去大啖一番的。我便给他支招,教给他炮制的手法和诀窍。隔了一段时间再去时,看见他新换的彩色菜谱上,赫然印着“野夫灿皮”这道主菜。

在那之后若干年,他东山再起,陆续在北京开了好几家享誉九城的“天下盐”餐馆,“野夫灿皮”这道菜依旧好几年都在名册上,后来慢慢才被撤下。

诗人刘太亨,也是那一年和李亚伟万夏一个案子而被怨狱的。这个原本学医的哥们,无罪释放后回不到手术台,做书商完成了原始积累,依旧想实现开餐馆的青春之梦。他在重庆最好的街面,开起了“香积厨”这个很阔气的酒楼,一时人满为患。我和亚伟去吃,都只能在屋檐下添一张矮桌;不一会各路兄弟邂逅坐下,很快就一张一张矮桌连成了一条线。有几年我没去,那么好人气的买卖,竟然也被哥们吃垮了。

李亚伟十分疼惜香积厨这个品牌,因为这个古雅的名字源自《维摩诘所说经》。说的是维摩诘居士到遥远的香积佛国,求来一钵香米,使大众都因香悟道的典故。佛寺的厨房从此名为香积厨,原本是茹素的地方。亚伟把这个牌子扛到成都,二十年来专卖荤腥,竟然做成了宽窄巷子的一家名店。诗人开餐馆而不垮的,他和二毛算是其中的异数。

前几年我和诗人梁乐,在大理大学的对门开了个面馆。按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像天庸和胡哥这些手面开阔的朋友,上来都预付面钱一万,那得吃几年才能吃完。哪知道兄弟梁乐把个面馆命名为“良家”,弄得主流消费人群的女生都不愿前来就坐,仿佛来了就有“从良”的嫌疑。于是乎,这么个江湖小聚的码头,半年不到就只好打了出去。剩下满屋各种口径和器型的锅,两兄弟俨然凑齐了背锅侠的全部装备。

大理古城,是个比较典型的江湖道场。往来行经的人流里,藏身了各种神道大仙和奇人异士。我在那里生活的十多年,每年差不多要喝五百场酒。

有一年,丽江有个网友,原本素昧平生,只知道他在那边也是开餐馆的。他说他就是个厨子,只想来给野哥做一餐饭菜,小酌两杯,便遂了心愿。我感于他的真挚,便叫他过来,到了古城电话我,我开车下山去接他。

我即便在最拮据的时候,厨房的作料一般都不会少于三十种,冰箱的荤素也都是齐全的。那天我去接他的时候,斜阳正好,苍山的云缝中射出无数道基督光,世界无限写意。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很响亮,唤作“江山”。我到约定的地方时,看见他背着背篓,装满了各种肉食和配菜。关键是他的两手还拎着两个大袋,里面竟然包含了菜油酱油等各种调料。

我责怪他重复破费,他气喘吁吁地笑道:我们做厨子的,都是要从采买开始。不同产地不同品牌的作料,做出来就可能走样。

那天我约了各种邻居哥们,看这个状若影星的广西小伙,为大家飞快地做出满桌美食。一番胡吃海喝之后,微醺的江山说:我为大家朗诵一首我写的诗吧。

一桌子的著名诗人,哈哈大笑鼓励说好,原来转来转去,厨帮中还是藏着诗人。

江山长年写的是古风体,很像是他们广西长毛时代那一路反贼的路数。最近他写的是:莫道足浅山海遥,意气乍起平灵霄。江湖一别啸不复,各赴金殿各蓬蒿。

他在丽江请我题名的餐馆叫“煮席”,可能因为太草莽,未久就垮了。他还是依旧回到他草根的本色,继续经营着他的“角落巷肴”,却还能撑过这病毒招摇的灾年。

有一年冬天,一个过路的杭州读者,在微博上艾特我,说是来大理了就想请我喝一顿。我是那种但凡有空,就不愿拂了人家美意的人。我叫了普明作陪,一起来到人民路上端的“大熊餐吧”。那里唯一的包房在二楼,简陋但花枝招展。

来客仍旧是小伙子,有着江浙人的斯文和礼数。寒暄之后点菜,我是不愿别人多花钱的,他却非要多点几个。他说还有两个美女朋友,听说他跟我酒聚,正从昆明开车赶来在路上。那我就叫老板大熊先别上热菜,等客人到齐再开宴。我们仨男人喝茶闲扯,渐渐夜空中雪花漫天,山海间一时呼啸慷慨,顿时就来了酒意。

我和普明是天天捉对的酒友,不知来客的酒量,只管说你随意,我们自己就先干起来。小伙子一边歉疚地敬酒,一边打电话问路上的行客,但听见莺声燕语说大雪堵车,缓慢,你们先吃。我讲礼数,还是坚持不上热菜,随便小酌。哪知道才几杯下肚,那个热情的东道就扑倒在桌面上睡着了。我和普大爷就着一点凉菜,在风雪茅庐上自顾自畅饮,到了夜里十点多,餐吧要打烊,依旧不见客来,更麻烦的是——小伙子却叫不醒了。

吃饱喝足的我们面面相觑,看着躺平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手足无措,我们根本没有气力把他搬下楼去。我只好自己去给老板结账,然后威胁大熊说:你必须帮我把这位爷背下楼,送到对面的客栈去,我去给他开一间房。否则我们把他扔在这里,晚上肯定冻死在你家,你这生意以后还怎么开啊。

大熊也是老朋友,憨厚的老实人,平时喜欢越野摩托和登山,有一把好力气。我和普明把来客扶到他背上,前呼后拥地保护着他们下那个陡峭的木楼梯,再背到客栈的房间。老板娘见我面熟,交完押金之后对我说:这要是吐到床上了,押金是不退了的啊。

次日上午我醒来,担心小伙子醉死他乡,立马赶到客栈去查看。服务员打开房门,但闻满屋酒臭,床上多是呕吐物,小伙子已经不辞而别了。我安心下来,又要走向下一个酒局。这事传开之后,大理哥们都笑我——赔了酒钱房钱不要紧,关键是俩美女也没见着。

仗着自由写作,我在荷兰和德国曾经生活过一年半载的。借着这样的机缘,我窜访了半数以上的申根国。我天然地喜欢欧洲的一切,唯独在饮食上依旧怀抱乡愁。

欧洲的中餐馆遍布在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城镇,其装饰风格和菜品菜系,基本都像是同一个师父调教出来的。糖醋排骨,鸡蛋番茄,鱼香肉丝,麻辣豆腐构成了他们无处不在的基本盘,调教和定型了白种人对中国美食的印象和取向。我很好奇这一实际独立而又貌似大型连锁的现象,沿途挨家问去,果然基本是浙江青田人开的店。

我去过青田,除开印石有名,过去算是浙江的山区穷壤。不知道最初是哪个江湖前辈,从这里打通了偷渡欧洲的水路,一代又一代的青田农夫农妇,从此便摩肩接踵地来到了上帝的福地。我一直怀疑在他们背后,有一个极端高瞻远瞩的战略家,规定和安排着他们各自安家立业的位置。他们环环相生,互为呼应,但又绝不门当户对地炝行。一个从不以美食称名的饥荒之地,竟然代表中国烹调霸占了整个欧洲的味觉。

他们有条不紊地享受着同一个中餐食材供应链,集资互助着每一对新来的逃荒夫妻。他们分别学会了各自所在国家的语言,星罗棋布地分散到每一个死角,简直就像是一个高级情报系统,将他们埋伏在未来饮食大战的格局里。一群完全不懂美食的青田人,不依靠烹调仅仅依赖完美的布局,就独占了欧洲的鳌头,形成了自己真正打不垮的江湖——这实在是让我心悦诚服的地方。

但像阿姆斯特丹的中国城这种地方,青田菜馆却是不会进去的。因为这里要么是老派的潮汕帮的粤菜地盘,要么是新近移民来路正大的川菜码头。中国城和红灯区紧邻,食色相映,都是我爱去观光的地方。我像猪八戒在高老庄那样挨家挨户吃过去,最终锁定的还是一家四川菜馆,从菜品到老板娘,都深合口味。

去得多了便熟稔,面目姣好的成都妹娃,指着厨房中飞刀扬叉的厨师背影说,那是她老公,原来中国乒乓球国家队的选手,退役后被邀请到荷兰来做总教练,解聘之后他们便留下来开了这样一个餐馆。妹娃用嗲嗲的成都话说——没得啥子,就是各人也想吃。

坦桑尼亚和古巴的中餐馆,我也曾经到访。相比欧洲的青田系来说,这些地方的中餐,那就更不叫美食了。中国人无孔不入,目前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中餐馆,那就是地球最北端的小岛城市朗伊尔。那里只有两千多居民,一年只有两天——半年是白天,半年是黑夜。没有办法,唯一的西餐馆给我端上的是煎北极鹿排,那血腥骚臭的味道,让我至今怀恨。

南方有个兄弟,让我题写个“江湖小酒馆”,他拿去在深圳海边做了个海鲜店,说我去终身免单。结果病毒一来,我还没去吃一顿就垮了。如今成都的兄弟叫酋长的,因为疫情滞留在美国,封闭久了,又天生喜欢酒聚,于是也在洛杉矶开设了“江湖酒馆”。我喜欢龚自珍名句——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自己没有这本事,但天下弟兄有这些码头,也算部分遂了我的心愿。

野夫

2021年10月19日于清迈

0

热点资讯

© CopyRight 2012-2023, zgnfy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蜀ICP备06009411号-2 川公网安备 51041102000034号 常年法律顾问:何霞

本网站是公益性网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如媒体、公司、企业或个人对该部分主张知识产权,请来电或致函告之,本网站将采取适当措施,否则,与之有关的知识产权纠纷本网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 移动端
  • App下载
  •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