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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埃默里 | 死亡将我们从空间中夺走,也将内部时间摧毁

2020-03-06 09:35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让·埃默里,奥地利著名哲学家、“大屠杀亚文化中的圣人”
让·埃默里,奥地利著名哲学家、“大屠杀亚文化中的圣人”

编者按:

不知从何时起,对“老去”的忧虑渐渐渗透至各个年龄层的人们的生活。两鬓斑白的老人守着电视机前的养生节目、年过五十的父母研究起中医食谱,部分八零九零年代生人则热衷于寻找各式护肤品保健品……“老去”究竟意味什么?也许,它不仅意味着躯体的衰弱、记忆力的退化、语言系统的缺失,还意味着与自我的疏离、时间感的错位,以及生命可能性的减少。

今天的推送来自一位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让·埃默里。在亲身经历了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一次灾难后,“对老去的思考”嵌入了作者的余生。他从现代逻辑学和辩证法的角度出发,认为“衰老”与一个等待被建构的“时空结合体”有着很强的关联。时间体现了我们自身的状态,它无法被测量,亦很难被准确传达;而人们的多数生命活动则在空间中完成,在空间中发生的事都可以与他人谈论。据此,那些认为自己还拥有被称为“时间”的东西的人,实际上都明确知道自己将进入空间,会被外化;而衰老之人则面临着另一种处境:他将从空间中彻底被掳走,此时,他拥有的就仅仅是时间。

埃默里的文字深沉、冷峻、硬朗。阅读的过程令人感到仿佛浸入了一条幽闭的时间之流。“这具身体不再向我们传达世界,反而借着沉重的呼吸、疼痛的双腿和被炎症折磨的关节,将世界与空间在我们面前封锁,它成为我们的牢笼,却也成为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也许没有人能够改变时间的流逝和老去的存在,然而,我们或许能够在阅读和经历中,寻找到一种默默反抗与理性接受它们方式。

此在与时间的消逝

文/【奥地利】让·埃默里

译/杨小刚

我是怎么过来的,A想着,抚摩着额头,是怎么一路小跑,穿越从战争结束至今的时光,以至我现在如此疲惫,想要在路旁稍做休息。昨天伴着鲜血和死亡结束了,一个巨大的未来,我想,在朝我走来。那时人们盲目地在巴黎的塞纳河左岸奔跑着,怒气冲冲地与这未来相遇。圣日耳曼德佩区,红玫瑰,萨特,从抵抗运动到革命。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呈现,狂野的快步成了规则的小跑,后者也许比前者更累人。我投身于一个我想要改变的世界,这个世界却想要改变我,并在一场很不平等的战斗中获了胜,错乱的市民精神的诱骗。一套公寓,小小的;一辆汽车,小小的;一个银行账户,只为了偶尔转一下账。但也正是在累人的小跑中得到了公寓、汽车和银行账户,复式阁楼的自由,一个将自己的事情完全付诸虚无的人的自由就朝着那里——与时间一起,在时间中。

我是怎么过来的?A想破了头。现在我要取走一切,无论发生的是什么,喘息的时间,反思的时间,因为街道总是越来越宽,腿却越来越短。呼吸越来越沉重,肌肉越来越虚弱,脑袋越来越笨拙。但即便用笨拙的脑袋,人们也可以思考此在和时间的消逝,思考在额头上留下痕迹的变老,甚至比聪明的脑子还好使,因为聪明的脑子总是创造秩序,而如果想要追索时间的痕迹,人们应当向无序屈服。

A想着,在探寻时间时人们必须放弃自己智力上的雄心。当情况变得糟糕时,只要事情对头——“对头”(recht)并不是说“正确”,只是说“诚恳”——人们就可以满意了。对时间的探寻是想要像直观的知识一样吗?亲爱的天堂,不!糟糕的、对头的思想应该只描述一条自己的道路。剩余的或许是全然不合适的文学和哲学。

强硬的理性没有价值,如果是为了获取实证知识,它的确是唯一可用的思考工具,可在根本的矛盾排除了所有事理的地方,它显得毫无用处。在追索时间时我们无须理会通常逻辑思考的确定规则,因为对于要表达的东西,没有什么条例是有效的,因为时间不同于空间,与现实的逻辑无关。过去、当下、未来,第一个在我身后,第二个与我同在,第三个在我之前:言谈的方式和通常的想象都是如此构造的。对于当下不可能有正确可言,这是挡住我们道路的第一条和最琐碎的想法,因为当下不包含时间的延续,我们已经和那位英国人一起说过这点。人们又继续用人造的概念帮助自己:时间不是连接过去和终点的最短线段,而是“意向性的领域”(Feldvon Intentionalita ten)。习惯的语言用法没有仔细聆听过现象学家的想法,也不需要再去聆听,因为它毕竟反映了事情所取决的日常现实——语言的使用一直知晓这样或者相似的情况。人们谈论“当下”,毕竟从来都不是指没有延展的理念的点。谁说到当下,就是从一类数据中无意识地构建了一个系统、一个“领域”,如果后一种表达更让人喜欢的话。我会在某种特定联系中说“现在”:现在在自身中包含一定的过去和未来的量。就如言谈和行为的结合一次次确定的,它可以是一个感官刺激的片刻,比如我用香烟烧了手指的瞬间,也可以是我在海边度过的四周假期,我的工作有了新转机的持续中的那一年。我处在这几周或者这一年内,但我说“现在”,就划定了一个囊括未来和过去的时间域,我将其称为“当下”。这样时间对于面朝这个世界生活的人而言就不是个人问题——当然,直到眼前这一高呼“天哪——时间——都去——哪儿了——我这一年 ”(O-weh-wohin-entschwanden-alle-meine-Jahr)那一刻。只有当一个人像在路边休息的A一样,意识到时间的消失与不可重现时,时间才会成为摆在他面前的问题。

如果人们想要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答案,会立刻语塞。因为无论用线段还是用领域来描述都无法一蹴而就。过去在那儿,并一直在那儿。而当下和未来失去了它们的时间特征。当下被过去一刻不停地吞咽,未来的情况也没有更好。但始终只有变老的人发现和理解这一点,因为不再有那么多事情降临在他身上,这一切合情合理。他开始有所保留地向朋友道别:“过了年我们再见。”他拥有时间,他就是整个时间,因为他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地相信世界和即将到来的事情。

尽管年轻人不假思索地面向未来生活,但未来也是时间。谁若因此说年轻人也拥有时间、了解时间,他就从未体会过除了时间之外一无所有时的时间是什么模样。是的,年轻人的生活围绕未来展开,就如我们的A在红玫瑰和存在主义的日子里,未来不是时间,它是世界,或者准确地说,它是空间。年轻人谈论着自己,他面前有时间。但实际上摆在他面前的是他所接纳和用以标识自身的世界。换句话说,老年人的生命在身后,这个不再能实在地被经历的生命,除了堆积的、被经历过的、被度过的时间之外一无所是。我们相信自己面前的时间越少,只要我们的身体和统计数据这样向我们揭示,那么在我们之内的时间就越多——倘若盖尔芒特亲王和阿让古尔先生的外在也没有改变,那样A就会毫不费力地把他们认出来,但他们已然老了,老到时间在他们内里成了重负。年轻人意识到,他们以为是时间的,变成了对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以及在生命与死去的进程之后就要面对的东西的不耐烦的等待。对于他们,时间是理所当然地在空间中运动着的,将要进入他们的生命和他们自身。关于一个年轻人,显而易见,人们更愿意说“世界对他是敞开的”,而不是“他有的是时间”。而老人或者变老的人每天体验到的未来却是对空间之物和实际发生效用之物的否定。要我们说,未来不是时间,而是世界和空间。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时刻,谁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他不耐烦地等待着一件事情。等待的急切让他坐立不安。他从座位上起来,不安地走来走去,离开屋子,为了将这件事情——一个空间和世界的情境牵扯到自己身上。大多数时候他乘坐汽车或火车朝着时间迎面而去,这时间是时间—空间。而没有任何东西要等待,或者要等待的事情很少,或者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等待的人,投入过去深沉的井水中的人,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他瘫坐着,蜷缩在床上,闭上眼睛,付出徒劳的热忱,在自身内去寻找,那是生命、是世界、是空间,但现在还只是时间的东西。简而言之,察觉自己老了和正在变老意味着,在身体和在人们可以称为灵魂的东西中拥有时间。年轻就是将身体抛掷到那并非时间,而是生命、世界和空间的时间中去。

A沮丧地说:“距我由左岸出发、投身世界也没多久,不过大约二十年,可让我的心悸的是,这二十年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因为这与在镜子里看到的皱纹无关,但通过它们、和它们一起我看到了所有在这活过的二十年里曾经看到的镜中像。而再过二十年我将不复存在:在我面前的世界是多么稀少!认为在自己前面还拥有被称为“时间”的东西的人,实际上都明确知道自己将进入空间,会将自己外化(er-a u ern)。在自身中拥有生命,也就是拥有真正的时间的人,必须结束内化(Er-innern)那骗人的魔法。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是死亡,死亡会将他从空间中彻底掳走,将他自身和他身体中剩下的部分去空间化(entra umlichen),将从他那里把世界和生命取走,从世界那里把他和他的空间抢走。所以作为一个变老的人他就仅仅是时间,而这就意味着他将完全地成为时间、拥有时间、认识时间。

然而生命不是一个朝向死亡的存在吗?不正是因为时间必须将死亡时间化,其纯粹的时间性才由此变得透明,使得人本真的维度正好就是作为时间的未来吗?是,亦不是,而在作为答案适宜于这个问题的是与否中,否比是更有分量。等待死亡并因此处于时间之中——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因为当我等待时,就总有某样东西,它将到而未到,充满了我等待的时间。年轻人就这样等待着,等待他爱恋的女性,等待他想看的风景,等待他计划完成的作品。但在死亡作为等待的时间终点出场的地方,死亡作为等待的对象在变老之人那里每一天都得到更多实际内容,而其他值得等待的事物都失去价值,在那里就不应该再谈论什么朝向未来的时间(Zeit-in-die-Zukunft)。因为我们所等待的死亡不是某物,它是对每一种物性的否定。等待死亡不是朝向它存在(zu-ihm-Sein),因为它什么都不是。死亡不会为我们拯救作为时间维度的未来。相反,通过完全的否定性,通过它所意指的(只要关于含义还可以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说一说)完全的、不可逾越的朽灭,死亡消除了每一种未来的意义。它不是拿着镰刀和计时沙漏,把我们“带回家”的骷髅形象的死神——带到哪去呢?它是在最字面的意思上将我去空间化的自相矛盾的事件 :是我的归于虚无(Ver-nichten)。也只有变老的人才在整个范围内体验到时间的不可回溯。人们谈到“生命之秋”——可爱的比喻!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然后又是春与夏。而对变老的人而言,生命之秋是最后的秋天,以后不会再有秋天。年轻人还未体会到毫不留情的时间的不可逆转性。秋冬春夏,然后又是秋天。在他前面还有许多这样的季节轮回。这个春季不愿意出现的,会在下一个、下下个、客观上虽然很容易数清但主观上却显得不可数的任何一个春季里来到,这些春季为他准备好世界与空间。只有变老的人,他只要一次就惊人准确地数好秋冬之数——因为他用逝去的和在他那里发生的事情来测量季节——只有他理解时间的消逝就是不可回溯,更为骇人的是,他理解,时间就是人们抱怨许多事情溜走了,跑掉了。

当变老的人理解了他还只是时间,理解了他很快就会被从空间中移除,对他就有一些幻觉的慰藉,即使除去最大、最令人欣慰的幻觉——宗教之外。A——普鲁斯特——认为,当哮喘折磨着他,他在封闭的房间里把自己裹在羊毛围巾里,在床上潦草地写着《追忆似水年华》时,他可以在记忆中占有更现实的现实,并且借助它拥有某种无时间性的,或者说永恒的东西。这催生了一部伟大的作品,然而当最后一口在痛苦中将他撕离世界的呼吸到来时,这变得对他毫无用处。其他人望向空间中,看看它在他们身后将如何存在:那儿有一间房子,在里面会有孩子、孩子的孩子出生和劳作;一块墓碑,灰色、庄重,会为了他们而被制作出来;在窄柜子里摆着他们的书,或者在博物馆的墙上挂着他们的画。而房子会倒塌,子孙会四散,人们会很快忘记他们的书和画。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里陵墓朽坏,年久失修,老鼠盘踞在墓堆间。在墓碑上有褪色的金色铭文 :“Concession a perpe tuite 。” ——永久出让——仿佛市民的财产至少可以获得虚假的永恒。房屋与庭院,书籍,绘画与墓碑,一切都变得和逝者的爱与痛之夜一样:如此美好,仿佛从未存在。

也许,失败的人,被剥夺了所有幻想的“废柴”(rate ),会在变老时最强烈地感受到时间的消逝,就像人们一般称为失败——或者称为“错失了世界”更恰当——的东西会向人们揭示最后的问题。“废柴”A,独自坐在咖啡厅里,没有子女,不允许在对死后声誉的幻觉上提出任何要求,不会让人立墓碑,不需要留遗嘱,相反,他在核算,最好把自己的尸体卖给解剖机构——他更彻底地知道自己是一束时间。自从“将自己抛入世界”(Sich-in-die-Welt-Werfen)中不再产生任何东西以来,他就只拥有很小的空间。他习惯了让自己沉浸到回忆之泉中去,并在时间中寻找自己。拥有大汽车和许多房间的邻居还在四处喋喋不休,直到有一天,胸口的一阵疼痛将他撕裂,像被挂在了一个肉钩子上,医生跟他太太小声提到心肌梗死;尚在他想要找时间思考时间之前,他就被从空间中夺去了。但正在变老的“废柴”知道,他处在什么地方,而当他不再“知道”,当他不再拥有对于在空间中的未来实用的见识时,他也会如此体验——比他吵闹的邻居还要多得多。

我们在这里说的,是人性的准确——而非真理!只有变老的人才会完全实现时间和它的不可回溯,渐老之人那既炽烈又无望的对时间倒转的渴望也向我们确证着这一点。发生过的事情应该变成没发生的事情。A在后悔。他应该做这件事情,应该允许那件事情,但是他必须理解,做过的与没有做过的事都不可更改:他不再承认曾经的意义给予和价值体系,但他不能将他现在想要给予的意义和价值赋予他已经过去的生活。如果不是期待从抵抗中诞生革命,他在1945年以后的年月里也许应该在紧张的工作中锤炼他的语言,并且只做这一件事。但现在太晚了。当他确切地观察到这一点时,他生命的意义,一种无意义已经在他那里堆积成时间的沙堆,现实冲洗掉了曾经的可能性,与他相关的实体不再是柔软可塑的。他后悔过去太拖拉了。现在他已经错过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永不再来。

也许这后悔和这人们确定,但并不愿意如此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相信的“永不再来”就存于对死亡之畏惧的根源中,因为死亡不仅将我们从空间中夺走,也将我们内部层垒的时间摧毁,甚至于在丧失所有希望后始终保存着某种荒谬希望的痕迹的悔恨都不再能保留,对时间倒转的渴望也必然随着时间消失。“时间倒转了它的脚步,我们如今又是我们二十年前的样子,是我们几周前的样子,是我们昨天的样子!”贝仁格王和玛丽王后说道。但时间没有倒转——王死了。变老的人越确定地认识到自己的老去,就越确切地体会到时间的不可倒转,就越绝望地与其搏斗,也就在同一时间、同一进程中越紧密地属于它。它是他尚且是的一切,他不能离开它就像不能离开自己,却又知道他将要失去它和他自己,是明天、翌年、五年后还是十年后,都并无关系。

注:题为书摘作者 让·埃默里

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
ber das Altern. Revolte und Resignation
[奥地利]让·埃默里著
杨小刚译
鹭江出版社
2018年4月出版

《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由五篇短小精悍的哲学散文组成。让·埃默里在书中化身为普鲁斯特、波伏娃、萨特、他自己,以及每一个老去之人,重现了变老过程中的各种细节:当我们开始疏远自己,当我们无法再凭借自身的潜力和可能性而生存,当我们渐渐难以理解新潮的艺术和价值观,当我们不得不面对死亡……埃默里思考的是,如何在衰老时与社会和自我达成和解,又如何在生命的尽头奋力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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