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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

2019-08-29 10:3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施尼兹勒的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形成,1815-1914》是美国学者彼得·盖伊在其代表作《布尔乔亚经验:从维多利亚到弗洛伊德》之后,进一步研究维多利亚时代布尔乔亚人文风物的成果。与他的其他作品一样,这也是一本心理史学的著作,通过分析历史人物与社会群体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精神变化和外界关系,增进对其心理状态和决策判断的了解。

对于读者来说,本书可以被视为一本非常有趣的文学作品,尽管作者彼得·盖伊自视为历史研究,但一来,虽然精神分析有很多流派,可彼得·盖伊采用的还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而这一范式在如今的主流心理学那里是相当不受待见的,这使得由此得出的结论其可信度见仁见智。二来,彼得·盖伊的很多观点过于武断,要么样本太少,不足以支撑结论,要么就根本找不到可信依据。

虽然如此,当作一本海客谈瀛洲的随笔杂谈,感知维多利亚时代布尔乔亚们整体的精神风貌却是绰绰有余,足以满足异域读者的八卦热情。这本书可以作为一个线头,抽丝剥茧理清历史的绳结,一如作者用十九世纪奥地利的文豪施尼兹勒作向导,神游基督教欧洲巅峰时代布尔乔亚们的生活与精神世界。

尽管作者坦言,施尼兹勒并不是最典型的布尔乔亚,“在十九世纪,与他同一阶级的人不胜枚举,许多人富裕不如他、才智不如他、坦白不如他——神经质不如他。如果‘代表性’指的是‘一般’,那施尼兹勒就无法胜任导游之职,因为最不能适用于他的形容词便是‘平庸’。”但施尼兹勒阅读广泛,对音乐与美术都富有感受力,因而接触到欧洲各国的前卫艺术,并数十年如一日的,将自己的爱与憎,忧愁与快乐写在日记里,使作者认为他是个“亲切、可信赖和渊博的信息提供者。”

事实上,光布尔乔亚内部就存在巨大分化,从领最低等级薪水,以至于被调侃为“高领无产阶级”的公司职员,到盘踞于名利场巅峰,被又妒又羡称作“金钱贵族”的银行家、大商人与企业家。很多时候被我们称作布尔乔亚的群体,出于不同立场,也相继称之为中间阶级、市民阶级或资产阶级。可我们能毫不费力的找到非常坚实的证据,其内部的差异与利益冲突,甚至要盖过与其他阶级的矛盾。

如果不是世纪欧洲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浪潮,还轮不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们讲努力与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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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除却这样那样我们无法忽略的显著意外和分歧,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些,至少在家族相似性这个等级以上的共同点,使布尔乔亚这个概念得以成立。就好像没有一片叶子是完全相同的,但只有最热衷于吹毛求疵的人,才会否定存在叶子这个概念。

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来讲,他们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跌落阶级,沦落为无产者,尤其是最下层的布尔乔亚。这种害怕心理,解释了为什么布尔乔亚间有种种分歧,却享有共同的身份认同。换句话说,布尔乔亚的身份认同很多时候都是靠着与对立面的对比而产生的。因此,他们才会严格要求子女事事遵守布尔乔亚的礼节与道德标准,无论如何都要体面,以免被人当作无产阶级。

因此,一个典范的布尔乔亚,他的情感与性格,用作者的话形容,便是“谨慎、温和和有节制的”。布尔乔亚会拼命抑制自己,这不是说他们没有激情,只是他们的激情会经过反复锤炼,不断精炼。

这种性格,就跟他们推崇拼命工作的伦理一样,与他们的阶级地位是绕不开的。贵族阶级是不会认同工作伦理的,事实上他们更宁愿表现的游手好闲,哪怕借债度日,也不能让人认为他们跌份到需要工作的地步。而无产阶级必须每日努力工作,才能养家糊口,工作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乐趣,而是必须为之的负担。

只有布尔乔亚,其大多数不像只能用体力换取面包的无产阶级在上升渠道上有天然的玻璃天花板,又不像贵族阶级天生有钱有势因此热衷炫耀性消费。对于布尔乔亚来说,努力工作意味着扎扎实实的未来前景,同时这也意味着高度克制自己的欲望,理性规划自己的将来,从成为布尔乔亚的一员,到不断攀爬拥有更高的地位。文法学校与大学是布尔乔亚的摇篮,而那些懂得分配时间,不为一时的痛快而断送目标的人才能脱颖而出,成为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尽管个人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历史的进程,如果不是十九世纪欧洲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浪潮,还轮不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们讲努力与拼搏。但工作的福音,确乎成为布尔乔亚的一项宗教,在中产阶级看来,“工作的理念所要求的并不只是努力工作,它同时也是一个道德律令,包含着相当多维多利亚时代布尔乔亚所珍视的价值观,是任何良好市民都会自感有必要奉行的。它意味着人要对雇主、顾客和竞争对手忠实,矢志于‘自律’,对家庭全心奉献,以及随时保持一种义务感”。

这种全新伦理甚至盖过了《圣经》的教诲,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后,还要受到自己和子孙后代都要终身劳苦工作的惩罚,但十九世纪的中产阶级却认为工作是罪的预防剂,在灵魂的拯救上,他们主张,勤勉工作的效用不亚于祈祷。以至于被当时的作家杰罗姆调侃道:“我喜欢工作,工作让我着迷,我可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看别人工作。”

即使是布尔乔亚中的异端,以施尼兹勒为代表的作家、画家等艺术大手,虽然平日里厌烦、怨恨布尔乔亚,认为布尔乔亚的生活单调乏味,伦理庸俗无奇,甚至将布尔乔亚当作侮辱人的词汇,但他们同样认同工作伦理,终日勤勤恳恳,以此再好不过的证明再厌恶与摒弃,他们终归是属于小布尔乔亚的一员。

所以,我们也就不必奇怪,关于各种努力就会有回报的成功学书籍,在此时大行其道,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特供中产阶级的春药,以缓解他们漫无边际的焦虑。

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要比其他人显得更为焦虑,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白领一样,或者说,东亚的社畜们其实是重复别人走过的路。而即使在布尔乔亚当中,也很少有人超过施尼兹勒,在他的日记里,整日忧心忡忡,担心这纠结那,为自己的作品、道德和感情生活神经兮兮。

引起焦虑的原由有许多种,包括但不限于时代的转折变迁、对名利的奔竞、对都市生活的不适应,以及弗洛伊德提出的性压抑等等等等,社会学家们对此也展开了“异化”、“碎片化”、“失范”的批判,在纸面上完成了自己的胜利。

但之所以唯独布尔乔亚焦虑过剩,就跟布尔乔亚发展出工作伦理是一个道理:无产阶级没有精力焦虑,大多数贵族阶级没必要焦虑,唯有布尔乔亚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位置,而像施尼兹勒这样的大文豪,会特意记录自己的神经官能病症,因此要显得比旁人更加焦躁不安。

对于一名生活优渥的文豪来说,最能引起施尼兹勒焦虑的只有性爱问题。这个从青年起就将大多数精力用于游芳猎艳的花丛老手,从追逐女人身上获得的焦虑不亚于释放的焦虑。

十九世纪的所谓“进步”作家尽管出身各异,但在背德的道路上可能达成了不多的共识,由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在性事上偏向保守,因而与这些生活放荡的公子哥儿们格格不入,这可能是这些小布尔乔亚怨恨憎恶自己出身的最大缘由。

尽管布尔乔亚的伦理观其实是起到保护作用,但这些小布尔乔亚却仿佛夏日烟火,只追求一时的烜赫。比如说莫泊桑,在得了梅毒以后,反而以此为荣,在每一位夜莺面前拼命炫耀,最终英年早逝。

施尼兹勒非常谨慎,小心翼翼绝不沾染梅毒,但在勾引女人的热忱上却不遑多让。他拼命追逐女人,即使与“真爱”恋奸情热,也不妨碍他追求其他猎物,并在日记里记下自身高潮与女人狂欢次数。本书作者揣测其在乎和炫耀他男性雄风,是为了把同性恋倾向压抑下去,尤其作为一名专注描写男女性爱的作家,却对同性恋话题保持沉默。

这一揣测是否正确我们不置可否,但他对女性不负责任的态度却显现出他从没理清自己的性身份认同。他无比渴盼自己刚到手的情妇是处女,而当发现不是时,会表现出无比的痛苦,尤其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勾引的不是轻浮女子就是已婚妇人,自己的欲求本身就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

是以本书作者忍不住吐槽施尼兹勒的所有良知与“进步”观念通通只体现在他的小说与剧本当中,他不介意讽刺那些司空见惯的男性意识形态,他们勾引女人上床而又瞧不起这些女人,但对待自己却是最彻底的双重标准:无时无刻不背着情人找别的女人,却不能忍受情人以前有过别的男人;在发情时赞美情人的甜美,贤者模式时又忍不住念叨起女友的过去,詈骂她是一个无耻的妓女、可怜兮兮的叛徒、“太阳底下最低等的生物”。

施尼兹勒肯定能发现,自己已经沦为他所反复嘲讽的庸俗布尔乔亚。他对女人的复杂态度,他对处女的无比渴盼,在他的心中交战、冲突,以及对男性雄风的吹嘘,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从追求女人中到底能获得多少快感,他表现出来的精神官能症状,像是表明他到死方休的招蜂引蝶,只不过是在重复机械行为以填补内心的空虚罢了。

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肯定不会像施尼兹勒一样走上背德之路,但也不像仇视布尔乔亚者津津乐道的那样,认为女性是无性天使。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欲求,并摇摆于天平的两端:一方面是来自教会和文化传统的拉力,一方面是怀疑主义的吸引力和自然的生理需要。在此之上,他们组建起家庭。

布尔乔亚普遍渴望拥有一个美满的家,最少也像施尼兹勒一样,遇到性和爱完满和谐的对象。只不过与以前相比,布尔乔亚家庭的规模缩小了许多,从三代同堂的大家族变成夫妇加子女的核心小家庭,偶尔会有一两个亲戚加入。

由于国家接管了大部分教育小孩的工作,所以家庭的功能也缩小了。另外工业的发达使主妇不必动手烤面包或制衣,前工业时代普遍的家庭手工业现象,也因为布尔乔亚父亲乃至母亲出门工作而消亡。

或许正是因为家庭的缩小,才导致爱家的心理范式在十九世纪被大大强化。作者强调,“布尔乔亚文化鼓励它的男成员把为家人谋福祉视为追求物质成就的主要动力。这和当时流行的另一个理念——男人应该有男性气概——并不抵触,因为后者是坦然否定侵略性和野蛮而赞扬对别人体贴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容忍男儿流泪。因此,布尔乔亚会赚钱、演讲、竞逐公职、举行音乐演奏,主要是因为——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们是家人的经济支柱,有责任在能力许可范围内带给妻儿富裕舒适的生活”。

但另一方面,对妻子来说家既是庇荫所,又是监狱。在女权分子之外,包括妇女在内的所有人,都视女性的智力或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低男人一等。她们的专属领域是家,那是她们唯一可以实现太太和母亲天职的范畴。即便有些权威承认女性拥有某些天赋,那也不过局限于感情领域:审美的感性、母性智慧和优雅的社交天赋。

不过维多利亚时代要比过往不同的是:它开始了女性自我意识与权利的觉醒,新生的女权运动打破刻板印象,改变女性的屈从地位,使现代女性不再是婚姻中一味顺从被动的卑下者,这些都是维多利亚时代才开始规模化普遍化的。

事实上,除了女性权益逐渐获得伸张,维多利亚时代也实现了全球范围奴隶制的废除、工人生活水平的改善、立宪政体的扩张等等,是以十九世纪尤其后期,又被称作进步时代。尽管从施尼兹勒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并不是所有的“进步”都是好的。

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是推动社会变革的主力军。他们接受过较为优异的教育,并有精力有财力围观与改变社会乱象,报纸作为传播媒介的泛滥、新的政党机器以及政治经纪人又提供了发声与行动的渠道。

维多利亚时代接棒十八世纪的过往,孕育二十世纪与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而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则是现代城市居民的先声。他们身上的很多要素,都被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们所继承,比如无处不在的焦虑、对007生活的“热爱”,以及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即使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依旧能不时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居民身上看到属于自己的那面自画像。

来源: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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