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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作人:关于林琴南

    林琴南小影
    林琴南小影

    整整的十年前,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中,我曾经写过这一篇小文,纪念林琴南之死:

    林琴南先生死了。五六年前,他卫道,卫古文,与《新青年》里的朋友大斗其法,后来他老先生气极了,做了一篇有名的小说《荆生》,大骂新文学家的毁弃伦常,于是这场战事告终,林先生的名誉也一时扫地了。林先生确是清室孝廉,那篇《蠡叟丛谈》也不免做的有点卑劣,但他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

    胡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里说,《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又说,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样大的成绩。别一方面,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决不在任何人之下。一九〇一年所译《黑奴吁天录》例言之六云,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虽似说的可笑,但他的意思是想使学者因此勿遽贬西书谓其文境不如中国也,却是很可感的居心。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颇模仿过他的译文。

    他所译的百余种小说中当然玉石混淆,有许多是无价值的作品,但世界名著实也不少,达孚的《鲁滨孙漂流记》,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小仲马的《茶花女》,圣彼得的《离恨天》,都是英法的名作,此外欧文的《拊掌录》,斯威夫德的《海外轩渠录》,虽然译的不好,也是古今有名的原本,由林先生的介绍才入中国。

    文学革命以后,人人都有了骂林先生的权利,但没有人像他那样的尽力于介绍外国文学,译过几本世界的名著。中国现在连人力车夫都说英文,专门的英语家也是车载斗量,在社会上出尽风头,——但是,英国文学的杰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几本古文译本以外可有些什么。……我们回想头脑陈旧,文笔古怪,又是不懂原文的林先生,在过去二十年中竟译出了好好丑丑这百余种小说,再回头一看我们趾高气扬而懒惰的青年,真正惭愧煞人。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虽然有时也有爱真理过于爱我们的师的时候。

    现在整整的十年过去了,死者真是墓木已拱了,文坛上忽然又记念起林琴南来,这是颇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这可以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节取,说他的介绍外国文学的工作是可贵的,如上边所说那样。但这个说法实在乃是指桑骂槐,称赞老头子那么样用功即是指斥小伙子的懒惰。

    在十年前的确可以这样说,近来却是情形不同了,大家只愁译了书没处出版,我就知道有些人藏着二三十万字的译稿送不出去,因为书店忙于出教科书了,一面又听说青年们不要看文艺书了,也不能销。照此刻情形看来,表彰林琴南的翻译的功劳,用以激励后进,实在是可以不必。其二是全取,便是说他一切都是好的,卫道,卫古文,以至想凭藉武力来剪除思想文艺上的异端。无论是在什么时代,这种办法总不见得可以称赞吧,特别是在智识阶级的绅士淑女看去。然而——如何?

    我在《人间世》第十四十六这两期上看见了两篇讲林琴南的文章,都在“今人志”中,都是称赞不绝口的。十六期的一篇盛称其古文,讲翻译小说则云,“所译者与原文有出入,而原文实无其精彩。”这与十四期所说,“与原文虽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正是同样的绝妙的妙语。

    哪一位懂英文的人有点闲空,请就近拿一本欧文的The Sketch Book与林译《拊掌录》对照一两篇看,其与原文有出入处怎样地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或比原文怎样地更有精彩,告诉我们,也好增加点见识。十四期中赞美林琴南的古文好与忠于清室以外,还很推崇他维持中国旧文化的苦心。

    这一段话我细细地看了两遍,终于不很明白。我想即使那些真足以代表中国的旧文化,林琴南所想维持者也决不是这个,他实在只拥护三纲而已,看致蔡鹤卿书可知。《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可惜没有单行,崇拜林琴南者总非拜读这名著一遍不可,如拜读了仍是崇拜,这乃是死心塌地的林派,我们便承认是隔教,不再多话,看见只好作揖而已。

    (二十三年十二月)

    选自《苦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