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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诗建设》开卷诗人:蓝蓝 | 哥特兰岛的黄昏

    来自 诗建设 公众号

    蓝蓝

    蓝蓝,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诗人与小树》、《从这里,到这里》、《唱吧,悲伤》、《一切的理由》、《世界的渡口》等,出版中英文双语诗集《身体里的峡谷》、《钉子》以及俄语诗集《歌声之杯》;出版散文集六部;出版童话六部。曾获诗歌与人诗歌奖,苏轼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华语传媒文学年度诗人奖等。


    忠 诚

    她手指粗燥,生满老茧。

    ——就是它们
    在不确定的琴弦上
    克服了偶然。


    一支短歌

    麦子,我愿成为被你的麦芒
    刺痛的叫喊;我愿成为你一阵黄金里
    的昏厥;成为你婚礼上秘密的客人
    你叶子的绿色情郎,和
    滑过我嘴唇的麦粒的恒星。


    死 者

    没有永垂不朽。没有那些
    大理石台阶不被蒙上苔藓的
    永存。二月柔软的苞芽会刺破墨水的坚硬
    在注定要坍塌的石碑下。

    但历史不会提到这些细节:一个人
    如何慢慢死去。黑暗压上眼睑。
    它曾哭过,为着和所有人
        毫无二致的痛苦。

    读书的少年,抑或老人。
    无论是谁,此刻
    作为一个人,他曾经
    有过童年,蹒跚学步
    在这个和昆虫、鸟群一同
    被召唤来使世界美丽的大地。

    而活着的人在恐惧中失去双唇
    它们曾是真实的,像死者化为灰烬的手指
    像无名的事物转瞬消失——

    没有指证者,因此
    也没有幸存的人。


    一切的理由

    我的唇最终要从人的关系那早年的
    蜂巢深处被喂到一滴蜜。

    不会是从花朵。
    也不会是星空。

    假如它们不像我的亲人
    它们也不会像我。


    消 失

    消失。
    比死亡远,比拥抱近。
    我接受遗产,你所奖赏的:
    寂静。

    你的赐予,我遵从。

    在这横亘的安宁中我拥有
    无限的时刻。广袤夜空中的群星。

    金色的你的身体在闪烁,到处都是。
    金色的你的嘴唇。金色的!

    麦田把它逝去的韶光种植在
    我命运的屋顶。


    短 句

    已经晚了。在我
    迷路之前。

    我喜欢这个——
    疯狂。这最安静的。

    可以拖着你所经历的来爱我但恐惧于
        用它认识我。

    我将是你获得世界的一种方式:
    每样事物都不同因而是
    同一种。


    矿 工

    一切过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

    井口边你羞涩的笑洁净、克制
    你礼貌,手躲开我从都市带来的寒冷。

    藏满煤屑的指甲,额头上的灰尘
    你的黑减弱了黑的幽暗;

    作为剩余,你却发出真正的光芒
    在命运升降不停的罐笼和潮湿的掌子面

    钢索嗡嗡地绷紧了。我猜测
    你匍匐的身体像地下水正流过黑暗的河床……

    此时,是我悲哀于从没有扑进你的视线
    在词语的废墟和熄灭矿灯的纸页间,是我

    既没有触碰到麦穗的绿色火焰
    也无法把一座矸石山安置在沉沉笔尖。


    无 题

    我不爱外衣而爱肉体。
    或者:我爱灵魂的棉布肩窝。
    宁静于心脏突突的跳动。

    二者我都要:光芒和火焰。
    我的爱既温顺又傲慢。

    但在这里:言词逃遁了,沿着
    外衣和肉体。


    恶 心

    痛苦,失败,被隔离的孤独。
    他安慰着你的不幸
    用叹息和雄辩
    抱怨着命运的不公——“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你苍白的嘴唇平静地说。

    “这些文章,哦,疯狂的句子,”他睁大眼睛,
    “将把神圣的人放置在荣誉的顶端,
    无人能及。”他比划着
    似乎面前有一座教堂的尖顶。

    “愿噩梦继续跟着我!”
    你扔掉手里的草茎——

    “没有谁能领受这黑暗的尊敬。
    它几乎是人类最秘密的丑行。”


    哥特兰岛的黄昏

    “啊!一切都完美无缺!”
    我在草地坐下,辛酸如脚下的潮水
    涌进眼眶。

    远处是年迈的波浪,近处是年轻的波浪。
    海鸥站在礁石上就像
    脚下是教堂的尖顶。
    当它们在暮色里消失,星星便出现在
    我们的头顶。

    什么都不缺:
    微风,草地,夕阳和大海。
    什么都不缺:
    和平与富足,宁静和教堂的晚钟。

    “完美”即是拒绝。当我震惊于
    没有父母和孩子
    没有我家楼下杂乱的街道
    在身边——如此不洁的幸福
    扩大着我视力的阴影……

    仿佛是无意的羞辱——
    对于你,波罗的海圆满而坚硬的落日
    我是个外人,一个来自中国
    内心阴郁的陌生人。

    哥特兰的黄昏把一切都变成噩梦。
    是的,没有比这更寒冷的风景。


    偏 爱

    铁匠最钟爱的是一块烧红的铁。
    我知道你偏爱的是我。

    砧子告诉过你我的柔弱了吗?

    ——举起你的铁锤吧——


    壁 虎

    它并不相信谁。
    也不比别的事物更坏。

    当危险来临
    它断掉身体的一部分。

    它惊奇于没有疼痛的
    遗忘——人类那又一次
    新长出的尾巴。


    她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闺女。
    她有三个孙子,两个外孙女和
    没见过面的一个外孙。

    他们中有工人、农民
    有画家、记者、法官和诗人。

    在死后的几十年里
    她又生下了五排柳树和一片杨林;

    生下了一座小山坡和
    里夹河的数条支流。

    她也生育鸡雏、牛群
    小猫和小狗——她生过一只
    漂亮的跛腿驴子。

    她继续生下着大路和小路
    猎户座最东边的一颗星星。

    她生得太多太多:谷仓、芨芨菜
    磨坊和门神,以及
        这首小诗。

    她生下了大沙埠这个村子。

    她是我的姥姥。
    她的名字叫董桂英。


    纬四路口

    整整一上午,他拎着镐头
    在工地的一角挥舞

    赤裸的脊背燃烧起阳光
    汗珠反射肌肤和树荫深处的愤怒

    整整一个上午,刨土声平衡着
    夏天与寒冷之间的沉闷叙述

    更大的喊叫来自搅拌机,石头和一部分
    冷漠的听觉在那里破碎

    我的注视是一阵剧痛:
    他弯曲的身体,丈量台阶的卷尺

    而此前,我恍惚看到一支大军
    行进在他粗壮脖颈和双臂的力量中

    一瞬间我以为身边的楼群
    是树林,是鸟在黑暗里……而

    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进越来越深的地桩。


    如果我消失

    如果我消失,那空洞就造成
    一个更大的我。

    虚空吞噬我。
    惟有此,在绝对的虚无里
    时间不动,在
    一个逐渐扩大的空洞中。

    ——何来我?
    那万千之他的我。


    诗的样子

    不是自来水和水龙头。
    你懂我的意思。

    是涌泉。是水桶。
    是打滑的石台。
    是长长垂下的湿漉漉的绳子。
    是黑暗和焦渴向下掘出的
    深深的井筒。

    这并不容易被看到。

    那些云和星星。
    那些探进来的
    惊喜或绝望的脸。


    我是谁?

    我不是一个,
    不是半个。

    我是你,
    或者他。

    我是两条线交叉的
    那个点

    至少。
    荷,荆芥,清凉的
    空气,葵花的头已砍下

    一场阵雨,人世的秋风
    吹过,夏天的血和雪

    原载《诗建设》2021年夏季号“开卷”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