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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幼幼的诗歌 | 无限小

    余幼幼

    余幼幼,90后诗人,现居成都。2004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多部。2019年7月,第一本英文诗集My Tenantless body在伦敦出版。诗歌被翻译为英语、韩语、俄语、法语、日语、瑞典、阿拉伯语等。曾获90后十大先锋诗人、四川十大青年诗人等。


    孤岛

    孤岛建立以后
    周围的一切自然而然成了海洋
    这是密度更低的海
    被无数念头推着翻涌
    环绕着岛的边沿
    以剧烈的摩擦唤醒一朵浪花

    我站在人群中
    像岛上众多石头中的一块
    但毕竟不是岛本身
    人不可能是一座孤岛
    成千上万的人才组成了孤岛


    闪电

    闪电在天上繁殖
    长成雷声
    长成后脑勺的一道疤

    电光划向曾经的手术台
    使唤那把刀以及拿刀的手
    个人历史被解剖
    肿瘤的诞生
    亦是病例上的潦草字体
    它恳求医生
    充当刽子手吧,充当
    一切可充当的敌人

    闪电最终长成暴雨
    地面像一个碗
    乞讨这场雨的降临
    冲刷掉已被冲刷的记忆

    包括闪电本身
    它的成长就是一种死亡
    当它一闪而过
    只剩疯癫
    立在地上独自发作

    天空惨白
    像一块白布落下
    缓慢而平展地铺开
    蒙住一双双
    早已失明的眼睛


    握住一把枪

    多年后
    手已退化
    仅够握住一把枪
    如同握住手的前生

    回到生活中
    枪必须在脏水里搅拌
    在雾的表面擦拭
    在额前发烫
    在伤口上包扎

    枪管指向
    现实中的每个人
    越来越像一只手
    瞄准靶心时
    子弹就紧握成拳头


    物行记

    城市活着
    转身就是一堵墙
    ——皮埃尔·勒韦迪


    #468

    窗帘后有一个被掩饰的物体
    形状不规则也并不对称
    它未必存在也未必被虚构

    物体不是空心
    经常聚集这幢大楼内全部的目光
    对准平视区域三公里外的
    另一幢大楼

    那幢大楼高468米
    被誉为全城第一高楼
    在修建的过程中已变为全城第二

    八年过去了,大楼还在长高
    怀着幼童的肆意且笔直地老去
    它还未触及胜利的穹顶便早早衰败
    沦为注意力的一块缺陷

    大楼简称468,在观望它的目光中
    依然释放着反向吸引
    注视并非崇拜,而是一种费力的揣摩
    顺从内心最阴暗的一面

    看它被其它大楼超越
    超越一次,很有可能是多次
    它甚至被地面的杂草超越
    掩埋在错乱的根系间
    再度被掩埋时,人群已退化成杂草

    大楼的玻璃幕墙也已经过时
    只能对着天空反射人造光
    穿越三万年的宇宙
    就能被命名为某颗星宿的名字

    它的表面仍有数不清的太阳
    每一个都扭曲变形,每一个都宣称
    其它太阳均是模仿
    当黑夜吞掉这些剥落的光影
    无人知晓明天又有多少个太阳被创造

    街道弯曲,延伸向未知
    停在一个怀疑主义者的眼中
    躲在窗帘后观察的物体通过怀疑
    而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它的五官逐渐清晰,甚至长出了四肢

    它指着远处的468,没有说出一句话
    当然,指着
    总比空气中什么也没有好
    尽管,指
    这个动作如此多余

    尽管——这种转折用语
    多么像一句废话


    #2

    物体在房间内移动
    试图寻找一条通向室外的路线
    借用行星轨迹,作永恒绕行
    假如月亮在某一天脱轨
    夜空中被撞开一扇硕大的门

    进入那扇门便可抵达世界的另一边
    好比镜子里的一个完全相同
    却左右相反的地方

    在一个球面上,左与右必然走向交汇
    它可以把自由做成船票,也可以
    把遗忘刻在水面

    它们渐渐趋同
    渐渐成为一对孪生兄弟

    再或许,世界的另一边
    近在咫尺,就像城东到城西的距离
    地铁2号线在两者间来回碰壁
    一边流血一边运送难以定义的每一天

    三十二个站点把城市两端连接起来
    每一站都构成一处精巧的创伤
    它们在晚上十一点开始自愈

    人们在车厢内串成一条新的列车
    长度与2号线相等,两辆车彼此摩擦
    铁皮与肉皮并非意义相反的东西

    物体进入到某人空荡的腹腔
    里面过于宽敞
    那是不被充盈的早晨
    浓稠的胆汁渴望凝成结石
    渴望一次阵痛和痛感的放大

    报站员隐藏了身份而刻意突显性别
    喉结是颈项上隆起的一小座山峰
    决定了除此之外的地貌都只能是雌性

    男乘客与女乘客即便挨得很近
    也有衣服和身体划出边界
    高低和层次通向目的地的不是人
    而是两种人

    物体被挤压在两种人之间
    只有模糊和混沌作为
    自身的性别

    性别必将引发自身的流动
    2号线在中途分出几条支流
    与7号线、3号交织
    把人群推向不确定的时空
    很快又有人补上流水的缺口
    在新的疲惫上溅出水花


    #4

    折返,回到时间开裂之地
    重复行程中最倾斜的一段

    万科路4号在这一段中
    像肋骨一样被取走
    再以年轻女人的形象回归
    她腾出乳房的位置,安放上帝的双眼

    沿途的商铺在凝视之下成为
    圣经的每一页

    阿门,一声叹词
    必要时候也可以是货币单位

    街头的银行家正在把贬值的财产
    送入口中溶化
    刮取舌苔上的白垢一起服用

    他们在穷人的诊断书上签字盖章
    也在一把旋转椅上把屁股坐得更圆

    隔壁是房屋中介修理着三代人的存款
    给那些方形、菱形、三角形的欲望打上石膏
    在讨价还价的嘴上钉十字架

    一批又一批的人把身体掏空
    自己却住不进去

    垂直而上的单元楼
    产权所有者的灵魂与恐高症一起跳下
    落地时,他的翅膀才略微展开

    更多的病症在二十一世纪产卵
    在街尾的诊所通宵发育
    向不灭的灯盏输血
    朝穿白大褂的医生头部,猛开一枪

    子弹飞越之处比白昼明亮
    天黑了,需要再补一枪


    #31

    眉心的乌云失重
    致使雨水滞留在脸上
    不久雨再次松动,掉入31楼阳台
    所经之事来到诞生之地

    物体孕育于浑浊生活的中央
    那儿可以养鱼、垂钓、放生
    兼容事物的徒劳无功
    抑或做一只精于返祖的动物

    物与人经常混为一体
    就像两个陌生人,通过婚姻
    默许身体的一部分消失
    长出另一个人的身体

    当两个人慢慢成为彼此的异物或过敏源
    背部的瘙痒以及肌肉的痉挛

    对话进一步扩充沉默
    现实来源于梦境漆黑的卧室
    四只眼珠因适应了黑暗
    沿着踢脚线跑完三公里

    直到地球以外的光
    捕捉到人的面部轮廓
    走了一圈又一圈

    待到逝去的表情清楚可辨
    新的一天以无法避免的相似性
    把床从中间劈开


    没有的人

    新的过去在不断形成
    等记忆把未来研究出来
    我们走到彼此之间的沟壑两边
    大声喊话或修剪灵感
    把占据的抽象换成身边事物
    把离开的爱人接到脑海中
    重新编排一个
    不同于以往的故事
    我会变成一个不同于
    现在的人
    也不同于任何时期
    就好像我是一个没有的人
    却目睹了所有事情发生


    烟花

    嘿,新年快乐
    我在一扇窗户内望见
    烟花奋不顾身地
    跳向天空
    然后湮没在看不见的漆黑里
    嘿,你难道不快乐吗
    这仅是急促地泯灭
    而非高空坠落的自杀行为

    你再看一遍
    它们的色彩、明亮度
    都与瞬息一样嬗变
    与心里划过的
    某张面孔一样倾向于炸裂

    砰砰砰
    嗯,就是这样
    没有接下来的事情
    窗外的空乏
    没有任何改变


    二月

    在一个二月份开冷气的地方
    空气可以弯成奇怪的形状
    汤力水从唾液中泛出
    淹没了舌头
    舌头在口腔内漂浮
    吐着气泡
    如果它还学会了游泳
    就要伺机上岸
    滑出齿缝和双唇
    变身为美丽的哺乳动物


    北方

    吸入二氧化硫的方言
    发生了诸多变音
    在舌根上起伏
    试图淹没生活的无常
    光秃的北方挂着雪的呼吸
    如若急促的车辆
    一拐弯就凝固在了他乡


    无限小

    带着宇宙离开后
    她又坐到飞船的火焰上
    人们陆陆续续睡去
    把清醒的人衬托得十分奇怪
    他们不闭眼
    她就充当他们的眼睛
    她闭眼
    就充当黑暗的一部分
    跳进深色的目的地
    双脚怎么也踩不到地面
    于是她又要重新离开一次
    宇宙缩到无限小
    容不下一艘飞船以及
    她的离开


    无言的反驳

    酒有时候是坏人
    有时候是亲人
    有时候是没有性别的人
    我在这样一个人
    的怀中辗转
    在这样的柔软中
    寻找肉
    寻找反驳

    最后
    我会醒来
    不知身在何处
    因为酒精也已醒来
    带着透明的肉和
    无言的反驳


    写信

    有人送来了酒
    有人点了一支烟
    有人在写信
    坚果倒立在桌上

    信纸铺成床单
    让雨水平躺
    冷空气在喉咙里
    置换了体温
    聚成一艘白船
    开往昨夜的码头

    用情之事
    沉没了又沉没
    翻越胸口的礁石
    率先找到一个冒号
    而始终找不到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