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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韩东和蔡克霖所写的两首《大雁塔》 | 向明读诗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一一读韩东和蔡克霖所写的两首《大雁塔》

    向明

    至少在那次金陵诗会(2003年)之前,我是从未听过蔡克霖这个名字的。

    不知道他,当然是我这海角一隅的人孤漏寡闻,不过他似乎非常熟悉我,记得那天到南京一进旅馆的大厅,一个个头不高,却显得非常精明干练的人,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样上来迎接我,而且叫我的名字,然后惟恐稍有闪失地,把我这老头送上了十三楼的住房,这时我才知道他是洛夫兄的景仰者,从洛夫那里得知了我这号人物,也传承了洛夫为诗的许多技法。我是非常感激他的,使我到了异地有如回家一样的感觉。

    从那以后,蔡克霖成了我的诗坛莫逆之交。我们都是网友,伊媚儿传的不是情,而是他的诗,所以他出的这本《世纪诗选》里面的诗几乎我都看过,而且有些我还表示过意见。

    蔡克霖这本袖珍诗集共收集他五十二首诗,除了四首系上一世纪的作品外,其余全系自2000年至2005年最新的作品。而以2003年作品最多达二十一首,2004年则有作品十七首,从这个统计看,可见蔡克霖对诗的狂热投入,是从那次诗会众多各地诗人参与竞技而刺激,而欲一较高下所生产出来的。他的意兴风发到近乎狂妄,是在那晚惜别宴后,众诗人聚在一起乘酒兴大发谬论,他说他的诗绝对要比某某人高明多少倍。能这样指明道姓的向人挑战,不但需要道德勇气,更须有把握的自知。蔡克霖的冲动,使我吃惊,但也想起那句「一事能狂便少年」的诗。

    当然蔡克霖能这样大胆的狂放也是有他的实力的。所谓的诗,其实并非全然来自学问,资书以为诗是诗的穷途末路。诗的猎获靠写诗人敏锐的感知,靠写诗人特具的慧眼,更靠平日生活歴练所储藏屡积的经验,只有具备这些看似寻常却又不显的力道,才能「但肯寻诗便有诗」,纵使「夕阳芳草无情物,解用均为绝妙词」,由于解用,也才能写出绝妙的好诗来。蔡克霖师承大诗人洛夫,从洛夫那里学得了「解用」诗材的本领,所以蔡克霖的诗有时会有些微的「洛」味。蔡克霖这五十二首诗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平日四处旅行,观看山水文物以及歴史遗迹所触发的灵感。这些诗材都有所本,本身即具丰富的内涵,俗气的诗人可能只会照本宣科描绘一番,了无新意,写了等于白写。只有那具备灵视的诗人才能既看到常人所看得到的,复能「见」到常人所未能发现的,这样的诗才能让人耳目一新,心头一惊。

    蔡克霖从洛夫处识得一些所谓的超现实手法(其实也就是超习惯,不人云亦云),所以他写的题材虽大多被人写过多少遍,却能别出心裁写出自的风格来。即以被人写过多次,名诗辈出的《大雁塔》为例,蔡克霖的《大雁塔》既不同于韩东所谓的以「解构」手法所写的《有关大雁塔》,也不是杨春安在《大雁塔》长诗中,为从未见过的大雁塔而写的大雁塔。更非蒋品超认为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乃九十年代初的高峰诗作,甚至比北岛的《回答》更多一层光环。也无古诗中杜甫把「大雁塔」写成「高洁跨苍穹,烈风无时休」﹔岑参的「大雁塔」:「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险途盘虚空。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那样直面描述的崇高伟大。.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与其说是用解构主义的姿态对大雁塔的表述,我却认为不如说韩东没有把那座玄奘和尚仿印度雁塔所起的七级浮屠予以崇高化,图腾化,神圣化,理念化,而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普通可以衡量自高度的标的物,是一物化了的幻景,与雁的这个形象毫无关联,也就是韩东所主张的「诗到语言为止」最直截了当的举证。有人认为韩东的这首诗已经成为后来者要写大雁塔的一个路障,如何超越是一大考验,我却不认为有如此严重到万夫莫敌之势,一首诗的截入角度有无数种方式,只要不因袭前人的走向都可自由举步,因此蔡克霖所写的《大雁塔》就可看作走进大雁塔的另一种方法。

    如果深入一读蔡克霖的《大雁塔》(均见本文后附两人原作),一起始便会发现这两人对这个塔是意见相左的,韩东的《大雁塔》开门见山就说﹕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一种纯粹茫然不解的态度来置疑这个庞然大物,它矗立在这里的存在价值,而为下面诗的发展留下了伏笔。也可以说这两句置疑的诗,正是这首诗的主题所在。稍懂诗道经营走向的人,便可预知以后的局面一定是与众不同,自有主张的。韩东是一种站在高处俯览的目光看世界,看尽人间的虚幻,世事的虚无,而起的感喟。而蔡克霖起句就和韩东唱法不同﹕

    再不怀疑什么
    前面就是大雁塔了
    有几只大雁盘旋
    是我亲眼目睹的

    好个蔡克霖,他不但不怀疑自知道些什么,而且亳不客气的自已攀上塔顶,看到了几只展翅的大雁。压根儿也没有在青空腾飞的念头。接着他也没有什么当英雄的企图.,在这里他是引用北岛在《宣告》一诗中的名句「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来对应韩东所描述的一些英雄残梦的观照。

    然而蔡克霖也并非没有梦,他的梦只是平凡得想静下心来,听佛说话,因为他在多少回梦里,都梦见佛才是智慧的长者,供众生仰望和解渴。在最后他归结说「而我总爱比划雁的姿式/飞回长安」,此时的蔡克霖已由人间欲皈依佛境,欲从入世走向出世,虽然也只是短暂的一梦。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们绝不能肯定的说谁是不是英雄;同样的,在诗的浩瀚追求里,谁是巨浪,谁是涟漪,也还未定。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谁有创意,便谁能突出,韩东的纯客观,和不带任何意识观点的写法是空前的,有他的地位。蔡克霖的无意的主观插入,而使诗回归到人的位置,也不能抹煞它的价值。蔡克霖尚是一只在青空里腾飞的雁,不可能栖止在一座不能动的古塔上,读蔡克霖其他各诗也作如是观。

    附韩东的《有闗大雁塔》和蔡克霖的《大雁塔》﹕

    有闗大雁塔

    韩东

    有闗大雁塔
    我们又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大雁塔

    蔡克霖

    再不怀疑什么
    前面就是大雁塔了
    有几只大雁盘旋
    是我亲眼目睹的
    钟楼和鼓楼
    尚未奏起音乐
    我已攀上了塔顶
    如果展翅
    也青空里腾飞
    该是件幸福的事了
    我压根儿不想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充当什么英雄
    只想掸去世间浮尘
    心,平静下来
    听佛说话
    多少回梦里
    都梦见你是智慧的长者
    思维不枯,供众生
    仰望和解渴
    而我总爱比划雁的姿式
    飞回长安

    向明

    向明,本名董平,湖南长沙人,一九二九年生,曾任军职,为蓝星诗社最早成员,曾任蓝星诗刊主编多年,后任中华日报副刊编辑、台湾诗学杂志社长及年度诗选编委多年。曾获国家文艺奖、中山文艺奖及大陆颁发之诗魂金奖,一九八八年获颁世界艺术与文化学院荣誉文学博士,出版诗及评论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