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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马悦然:小说九段

    金宇澄按:2012年莫言获诺奖,《上海文学》于11月号同期发表了莫言的《小说九段》和马悦然的《小说九段》,以示祝贺。出刊时,适逢诺奖评委马悦然夫妇在沪讲学,他们欣然把杂志带到了瑞典。不久莫言赴斯德哥尔摩领奖,在朗读作品环节,马悦然拿出杂志,建议莫言读它更轻便一些,也就有了这张令我刊同仁倍感亲切的照片。

    我一直记得与他们见面的上海之夜,陈文芬打开杂志看见目录就落下眼泪,她对马悦然说,爷爷,他们发了你的小说。

    祝马老在天国快乐。

    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先生(1924-2019)

    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先生(1924-2019)

    小说九段

    马悦然

    之一

    “林冲外传”

    据《联合报》副刊昨日报道,台湾“教育部”促进古文教学方法委员会4月28日在台北召开紧急会,讨论最近几年台湾中学学生对古文学习兴趣急速衰退。

    有一位国民党代表指出,部分高中三年级的学生连一首五言律诗都写不出来。

    在场的一位“公安部”的副局长举手说:我们台湾应该回复北宋时代的教育制度,让我们的警察当群众的古文老师!读过《水浒传》的同胞们都该记得林冲那可怜的文盲在两个端公的教导之下很快由文盲之地狱走上大雅之天堂。林冲要写休书跟妻子离婚的时候,得‘寻个文书的人’代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得在休书上的“年、月下押个花字,打过手模”。

    两个端公将林冲送到沧州的时候,就劝他说:“咳,林兄,你上梁山去,不给他们一百零七条他妈的好汉赠一首五言律诗不行,肯定会丢脸?选!你记住,平仄一定得对好,也得压韵呢!”好,那两个端公虽然考举人落第的,可是他们对平仄和韵脚还该算是专家。他们一路上很殷勤地教林冲写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和律诗。林冲真学得快!到了梁山下那酒店,他在白粉壁上写一首很整齐的五言律诗:

    仗义是林冲,
    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
    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
    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
    威镇泰山东。

    酒保把这事报告给山寨,吴用马上下山来,亲眼读林冲在白粉壁上写的那首诗。“韵压得不错,都是‘广韵上平’一东”。除了第七句,平仄也对。林冲真是文武全备!

    出席“教育部”促进古文教学方法委员会紧急会议的台北市马市长听完了这个故事,立刻把那“公安部”的副局长升为台北“文化局”局长。

    作者按:小说里关于林冲与两位端公的资料都取自《水浒外传一百零八卷》,收入《外传丛刻第一辑》,撰,明,万历刻本。

    之二

    母夜叉的中药宝卷

    武松大闹鸳鸯楼之后不久,遇见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他们得知武松正逃灾避难,孙二娘就劝他说:“既然如此,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的金印不行!”好,张青马上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孙二娘前些时候把一个过路的胖和尚的肉切成人肉包子的馅儿。她把那和尚的衣服拿出来让武松穿。武行者与他两个恩人告别,一个人上路。过不了多久,醉打孔亮之后,他被抓住了,带到孔太公的庄上。孔太公的儿子看见武松脸上刺的金印,就大喊:“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

    请问看官,武松的头发怎么会长得那么快?关于这件事,《水浒传》没有明文。我五十五年前请教过峨嵋山万年寺的老和尚能海。他不仅对佛教密宗很有研究,他也是中药的专家。他告诉我孙二娘不仅会做非常可口的人肉包子,她也学会熬药。她的一千零八个药方发表在《母夜叉中药宝卷》?穴收录《中国历代药谱,第三辑》乾隆二十八年刻本?雪。据万年寺老和尚能海法师所述,孙二娘所赠给武行者的药主要有三个成分:三分之一的母猪的胆汁,三分之一的婴儿(男)之尿,三分之一的端午节吹来的晚风,和两滴蟋蟀血。武行者临行的时候,孙二娘叫他脱离灾难之后,每天早晚把那药涂在头上。可惜的是武松没有听张青的话,把两条膏药贴在金印之上。

    之三

    不遇时

    “咳,我这老头儿真不遇时!”稼轩居士放下酒杯又开始发牢骚。“我记得小时候,父亲给我讲那一百零七个好汉的故事,我多么想上梁山去跟他们打交道。你说什么?该是一百零八个?错!错!错!宋江那小人不算,他只会哭,酒量也很差。可是上梁山的梦是白做的!要是那狗日的金圣叹没有让卢俊义做那个惊噩梦,把天罡地煞都给砍脑壳了,我早就跟花和尚举杯痛饮。咳!”

    “还有呢!你该知道易安女史跟我有缘分。我们两个都是山东历城人。南迁到临安后,又是邻居,你看巧不巧!我记得我九、十岁时,常常爬上后院的一棵苹果树,窥见老人家(她那时快六十了!)单独一个人坐在海棠树底下吟诗喝二三杯淡酒。她头发全白,可是虽然年高,还是很美。啊,要是我早生四十年,我们俩就也许……她丈夫南迁之后不久去世,我也是个光棍……ㄟ,南坡,你别笑我多情!”

    “好,酒喝光了!我得到俱乐部的计算机室去读易安的诗词。”

    奇怪的是老头儿往计算机室走,他酒杯像个小狗一样的跟着他跑!

    编按:南坡,就是作者马悦然,他自称南坡居士。

    ㄟ,模仿台湾年轻人在网络谈话的用语,置入注音符号做为语助词虚字使用。

    之四

    极乐天

    我昨天晚上到极乐天的诗人俱乐部去跟弃疾和他的哥儿们摆龙门阵。他老人家身体还不错,唯一的毛病是喉咙比较干。“极乐天的甘露远不如我原来自己烧的烈酒!”他说。“极乐天虽然什么都好,睡的是云床,坐的是云椅,还有真可爱的飞天随时给你端茶,给你洗毛笔什么的。但是我有时候还是想回到我山东故乡去看一看。不知道我的老朋友蒲松龄还在那儿?”我一听就懂得老头儿有一点糊涂:蒲公比他晚生四百八十二年,他们俩怎么会生前见面?而且,像蒲公那样仅讲怪故事的人不可能上极乐天来。万一让他到这里来,他肯定属于另一个俱乐部。

    之五

    狐狸精的牢骚

    那狗日的老头儿真的该死!最近两个星期我日每日半夜去找我那准备上京师考进士的男朋友,给他煮稀饭,剪灯花,扫地板什么的。虽然说的是男朋友,我们俩还没有做那个啥,我原来想等到他考中了才做。可我昨天晚上梦里跟他做爱,醒了以后淫荡得奶子硬了,一身都发痒。当天晚上我用香波洗尾巴,也擦了玫瑰精油。我半夜去找他时,他依然在灯下读《公羊传》。“亲爱的”,我说,“你休息一会儿吧,尽读《公羊传》肯定对身体不好。”说着把裙子脱了,给他看我该吸引他的红红的尾巴。啊呀!他一看,就尖叫着跑出门去。

    我一个女朋友告诉我他可能读过《聊斋》。那该死的蒲松龄真污辱我们狐狸精呀!我要日死他千万辈的祖宗!

    作者按:“日每日”和“做那个啥”都是山西北部的方言。

    之六

    我的计算机和我

    万岁,万万岁!我终于懂得我的计算机是啥子名堂!那薄薄的箱子里头有八十七万九千六十几个小人,比蚂蚁小得多,可是比蚂蚁活泼得万倍。我给我爱人写信的时候,那些殷勤的小人背着0和1跑来跑去。我简直不懂他们怎么不会彼此碰上,把小小的鼻子碰出血来(我的计算机从来没有流过血)。他们永远不累么?他们永远不饿么?有一天我渴望给我爱人写一封很色情的情书,我的计算机就不灵了。我的小朋友们是否反对我太色情的语调么?“不可能”,我想,“我的小朋友们饿肚子了,他们肯定想吃广东式的稀饭!”说时迟,那时快!我跑到厨房去,按照我爱人教我的方法煮很稀很稀的稀饭倒在计算机的键盘上。等一会儿,我想开始给我爱人写那封色情的情书时,计算机还是不灵。呜呼哀哉!我的小朋友们也许淹死在广东式的稀饭里!我想到那八十七万九千六十几个小灵魂永远埋葬在那漆黑的盒子里,我心里非常不安!我这凶手真的该死!

    第二天我的计算机又灵了。我的小朋友们可能吃饱了之后需要睡午觉吧。

    作者按:“是啥子名堂”是四川话,等于普通话的“是怎么一回事”。

    之七

    韵 神

    作家协会四川分会在成都开年会的时候邀请了一些代表文学最底层的神灵来参加。接受邀请的有平神(男),仄神(女),韵神(不分男女)和句读神。句读神是哑巴,没有话可说,可是其余的神都非常热烈参加讨论。先举手的当然是韵神。“本人该算是群神中的长老,连《诗经》里的诗都估我!”平神和仄神俩气得脸红了:“放屁!压韵算什么?真正的诗是从我们的恩人沈约才有的!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一直到五四运动的流氓开始捣乱!”啊呀!在场的现代、后现代和后后现代的诗人一听这话就开始不客气了:大声尖叫,乱投东西!要是流沙河老先生没有站起来提醒大家说:“现在不是‘文革’时代了”,很可能会闹出凶杀案来了!

    之八

    关于丢东西

    你丢的到底是什么?你简直想不起来!也不知道在哪儿丢的。要是丢的是东西,就应该比较好办。无论东西是巨大的还是微小的,一看就知道那东西原来是属于你的。感情呢,或者记忆?怎么会知道是你的呢?感情和记忆是人人都有的。你偶然会找着的也许是别人的感情或者记忆。你拾起来的话,不是偷人家的感情或者记忆?

    你梦里丢东西算不了什么。早晨醒了之后,你只记得你夜里做了一个梦,也许记得你梦里丢了什么东西。可是吃稀饭和茶叶蛋的时候,你都忘记了。

    你夜里没有做梦。东西肯定不是在梦里丢的。在哪儿丢的呢!只有继续找,继续找……

    之九

    巨大的问题

    我不知道向多少人请教过这个问题,可谁都不会给我解释。我简直没办法!睡着之前考虑这个问题,醒了之后考虑这个问题。吃饭的时候,饭前饭后,跟我爱人做那个啥的时候,都考虑这个问题。我问过金顶寺的方丈,他只摇头叫我读《心经》。小和尚们也不晓得。连教我念《四书》的酸老头儿也不愿意给我解释。我昨天问过到我阳台上来讨葡萄干儿的松鼠,可是它不理我。可恶,可恶!天地之间没有谁会告诉我风不吹的时候到底做啥子?

    来源: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