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一根延续的金线上:李建春《二十四节气》解读
按:二十四节气是一个农业大国的公共记忆,在已工业化、城市化的今天,这一年一度的别样的时间刻度,仍然影响着中国人对自然生命轮回的感知。当陈勇向我约稿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把我的诗歌的个人风格,回炉到一种公共性中。每一首诗都要在“气的节点”来临之际交稿,一般都要上网查词条,因而写成的诗,在有趣的知识、意象和个人的志、经验,或当下绕不开的事件之间游移。我发现,节气反而能够唤醒普通语感中触及不到的真实,或许因为虚与实之间的应力。现代诗对发现和个人化的要求很高,视公共性为虚假,但是如果巧妙地运用“大道”,反而能够克服现代性的局限。二十四个节气写下来,2019年一整年都有被掐住的感觉。 直到读到陈啊妮的评论我才感到那一年的打卡有所值,能收获这么语言优美、思想丰富的评论真是幸福。而我本已习惯了圈内朋友们节制的,乃至无言的赞赏。陈啊妮属于那种长期在诗歌圈外默默涵养独特诗性的学者,因而一旦获得契机介入当代诗的批评,她就能够以自己本源性的浪漫、热情之思表达她那富于阅历的可靠感知。近年来,她已经写了不少。不仅是我,想必凡是进入她视野的论主,都已感受到这种仿佛来自天外的意外馈赠。她对我这组诗的评论,让我预感到一种前景。(李建春2022.6.8)
走在一根延续的金线上 文/陈啊妮
给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诗人写评,绝称不上挑战,而是试验。这种试验大概也没有成功与否的结局,只有评论者是否穷尽自我的真诚。诗人李建春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的诗歌及艺术理论让人真切感受到什么是真切的锐利,什么是干净到骨头的诚意,用诗人自己的话:安着什么样的一颗心,无疑是最重要的。 纵览诗人李建春的作品,发现他是一个安静的有计划的书写者,孜孜以求人类精神的最高峰。他说他在“道”上,是“道中人”,这正好与所谓的“诗歌江湖”形成反差。他绝不喧哗高蹈,时刻保持深刻内省的自我摩挲,以留存鲜亮锐利之锋线。诗歌是信仰和理念表达,其修辞风格也自动成为诗人世界观的折射。诗人无论写作何种题材,总是把叙述置于生活的地平线,无限贴近日常现实,由此“追求真实的错落和在境界上能够荡开的空性”(李建春语)。比如诗人一组写二十四个节气的诗,诗人已全然脱开普通的温度变化和气象迁移,而是全域性的把日常世界的进程注入诗人清醒又凛冽的意识流中,完全脱离常规化的借物喻世去观照现实和现世,从而让世间万象皆可成为思想的宏阔参照系,以俯视的视角去洞察生命时间内的“迥异”,自得志趣,浑融蕴籍。一切“节气”都是生命进程之中的体验,灵性、有温度的语言精神丈量,就如万物自然推衍着个体生命诗学,抽象和叙述,隐喻和冷抒情,零度和奔突成为诗人固定生长的某种精神动作。这是现代诗歌犀利、冷静、睿智和良知的稀有汉语范本,彻底绝缘于泛众化的写作,充满诗人独标情愫的有意味的诗歌生命形态感,以及深刻的主观理性意识放射的灵魂光芒。 一 诗人潜心于人间绵亘的苦痛、奋争和刹那间的美。世间日转星移,万象总更新,总在给人类带来一次次惊喜和呼叫时,也是人生受苦与受难,麻烦或遭遇。再平淡的季节,也会有闪电和风暴,和突至的雨,也会有逃避,踌躇和惆怅。偶然瞬间的美,如喜剧性的自然激情或平静沉郁,也会让诗人感动。二十四个节气,每一个都有可能出现跳跃和颤抖的词,诗人都可能从时间迷宫的隧道里被特别感觉。诗人的触觉是多向的,也是复杂的,他拒绝了单一的身体的感应,而主要是灵魂深处对外界的严肃审视。在诗人的诗行里,纯粹的节气性的描述几乎没有,已被诗人从体表抽离,也从骨头里融解,从而呈现抽象的自然力和具体到生活细节上的微调或突变,尤其他把人间绵亘如丝的苦痛,在不同气温条件下的症候,进行了象征主义的处理,让人感觉每一节气的到来,多了另类的幻觉和新奇。 从这二十四首诗里,无从判断哪一个节气的来临特别令人鼓舞,或另一个是相对危险或不吉的。诗人通过对每一节气坚持以幻觉和象征的方式描述,达到审视人类事务的美学抵达。这是诗人的忠诚,也是对现实的忠实,尤其对于民族特殊时期怪象的纷呈,诗人并没有采取鞭挞的态度,这种对过去的诚恳让一首诗读起来更像是寓言,或对未来的预见。这也很能让人想起,再糟糕的年代,也会有笑声;再苦难的日子,也会有喜儿的“红头绳”。诗人在诗中不断在现实和历史间跳跃,揉杂了众多民族和国度,无非也是从一种痛、奋争和美向另一种的幻式转换,最终实践了“美即真”,或“真即美”。 诗人在《年兽》中写道:
“只有父亲深知年怕什么 二 诗人以低沉的叙述,中性的人类学和民俗学图景中,以理性的雄辩,阐述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带着开悟者的自信,或智者的淡泊,透露出参透红尘的智慧。可以说,从这组诗中可以一窥诗人的时间意识,历史意识及宇宙观的交织互辉。如《春祭祝词》中:
“东方有燃烧的木,西方有收割的金 诗人的道学智慧让他醉心于历史和时间的宇宙学叩问,而他的人间情怀时常并无明显的地域性,而呈普世和抽象性。这使得所谓的“节气诗”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诗中更多有着对世事变迁的感喟,与其说是对气象和农业学的叙述,不如说是一种人类学的叙述。是借某节气之瓶,装的全是思想之酒。如《我不赞同无蔽的夏日》:
“这些巨灵
这些大树的脚肚 诗人写到“立夏”“夏至”或“小伏”“大伏”等,突然扣住“夏日”可能的绿荫之蔽。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诗眼”。诗人用近于玄学化的方式看夏天,对于夏花灿烂和果实灌浆一皆视而不见,似乎这不是诗人关注的方面,已全然让位于对时间、自然、历史和宇宙的虚幻性的噬心体验。夏日阳光普照,既可酝酿绿叶,又可产生“荒凉”,这是哲性思考,也是自然界法则。这绝不是超验的体验,但经过诗人的幻化处理,显然多出理性的雄辩和心机,包含着过往的现今,时间的滞迟,以及古老的复辟。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诗,不一定能一次读出什么,但次数多了,或随诗人进入那个幻境,被其放逐并统治,就可能被“荒凉是荒凉的水源”这句话震撼。诚然这一句饱含诗人的悲苦经验,既让读者感受到世界进程的真理力量,又有良知的颤动。 诗人在这一组诗中,不断切换人生和宇宙论主题,坚定地把人间气象和宇宙论背景结合起来,从而使得这组诗中个人经验及社会内容充满人类学和宇宙论,大大扩充了诗本身的容量和边界,精神重量和无限的联想空间。诗人在诗中似乎刻意避免了自我独特或私密的某种切实体验,从而让“象形是写实的,示意是抽象的,组合起来/就是抒情的。”(《谷雨》)。《小满》这首诗“人生到49岁,始得小满。/以后,就没有大风大雨只等着生命的浆液/在时间中充实,变硬。/此时的奇思异想都是已经预定的。/此时的守志不动是最有创造性的。”,显然人到中年,要么小有得志,要么小有遗恨,而后者居多,这种大气的以减少遗憾和痛苦转而成为抽象意义的更普世的痛苦和遗憾的方式,需要诗人更敏锐的触觉,对普罗众生更多温情感知。如《芒种》中写的这一句,已经成为温馨的经典句:
“我的父亲,一位面师傅,他最懂得我, 三 诗人和出生和初始成长的所在有一种伦理和道德的关联。童年几乎不代表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河流一直停在那里,等诗人用诗去拨动。我们一生都从童年某刻突然有了意识和判断,从那刻出发远征,永远得到一个童年模样的人的遥相祝福。诗人和童年的苦难或欢乐,总有一条可穿越的暗道,从而一再可从诗中,看到那一刻的阳光,风和雨水,那时“它的热/是真热,滚烫的”。毫无疑问,诗人的出生地湖北大冶金牛镇对于诗人来说,永远是个神奇的所在。他从那里走出,而身上永远带着那里的气息,并伴随终生。故土和诗人之间拥有难以言明的秘密,有许多个人传记色彩的记忆经验,充满情感关系和道德体验。其中有诗人亲历的父辈的灾难和奋争,也有自身的快乐和苦痛。无论时光变换,这种天定的伦理脐带和道德枷锁也会幻化为全新的审美体检,时间越长,细节越加清晰,但概念越加虚幻。所以诗人的少年与他后来的文学之路上的跋涉之间,绝不止是那时匮乏的经济生活留存的饥饿记忆,而是恒久不变的美学关联。出生地是创作源头的深井,或富矿,永不枯竭。 诗人的大量长诗或涉及更多他的童年,但在这二十四个节气诗,它们同样或隐或现,父亲的形象,某几个难忘瞬间,以及散落的生活细节。诗人当然没有借此为童年抒情,需要一种“改写”,需要重建自己与过往的联系方式,而避免过分直观。诗人需要的仍是“灵魂的故乡”对自我更新的动力,依靠这种方式,诗人要摆脱童年和少年,又不得不回到他希望摆脱的地方,但由于诗人特殊的努力,在叙述和修辞上已摒弃了主观的价值观评判,而更多体现为一种自然——如二十四节气,迟早会来又早晚会走,所以诗中某些细节绝无任何政治或生活境遇的暗示,他只是表述,真实、朴素又诚恳的描白。作为诗人,这就够了,接下来由美学体验向道德感受的进一步完成,也可以交给读者。 诗人的《白露》这样写道:
“这一滴泪,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青春的告别
山林、田野之韵,雁南飞 这首诗的“舞台”显然在诗人的故乡,那个青春期蓬发挥手作别的时刻。这里的露水具有高度指喻功能,又是已逝岁月的残片。诗人能通过某个难忘片刻而拥有过去,“一种盛大/贴紧地面形成了”,“解放鞋上的露水,牛眼睛/与我对望”,正是诗人创造的这种抒情话语,让一场浩大无声的水变得无可争辩地可靠可信,以致读者极难把天然形象与修辞幻象,乃至现今与过去,加以简单化的分别。所以阅读李建春的诗歌,必须要同时调动左右两个脑区,理性的和感性的,想象的和数理的,科学的和颠覆逻辑的,不然几乎无法进入他的神秘空间和内部秩序。 同时,在某一事物中同时感受它的另一时间内的体现,从而模糊它的存在时间,是诗人感知和体验事物并落实于诗中的重要手法。正如《白露》等诗,诗人其实构建了复杂又幻化的经验结构,让过去的某一细节瞬间复活,让当下某一刻停顿,双下交汇互望,形成奇特对观。这是诗人内心的造化和酝酿,也是一种自我观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