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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消磨着我的年华 | 海男


    海男

      在经历了时间的一系列反复无常的磨励之后,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我舍弃,剩下的只有写作。为什么写作是一种形而上的追问,仿佛那些无所不在的磁针之力,沿着个人的轨迹在前行,正是在这无所不在的递嬗中,我的灵魂在其中获得了安定和涣散。许多许多的时刻,我只相信宿命,在被神的笼罩之中,我获得了与语词搏斗中的一个夜晚又一个白昼,一首诗歌让我活到了黎明,一部长篇的写作让我从春天活到了晚秋。这就是我为什么必须写作的缘由。面对时世,写作消磨着我的年华,消磨着那些从我眼前掠过的那些转瞬即逝的时间。正是这些时间让我透过微蓝的天际,打开的窗扉看见了从去年到今年的变幻和不测,从而也看见了一朵云的飘忽是为了寻找到那云端中的另一朵云的碰撞。此刻,我不需要再害怕世间的行云流水的变幻,正是这一切,使我一次又一次的寻找到了云南的盆地山川,寻找到了言说的喜悦。

      正像我在长篇小说《碧色寨之恋》后记中写道的:我不知道为何要冥想碧色寨。对于我来说,这种冥想之路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赴约的速度推迟或者加快了。那是秋季,我小说中盛开的野菊花覆盖了碧色寨所伸延过去的路,我来到了碧色寨。如果不是这次偶然,我可能还会延迟进入碧色寨的时间。我触摸着枕木、铁轨,它们盘桓、纠缠、幽暗、诉说并演变着历史,从而构成了新的历史。碧色寨百年以前的面貌已经蜕变,这是一个梦从树梢从胸口滑落湮灭的证据,这是一个悲伤伟大的佐证。

      所以这一切都是我与写作相遇的宿命。

      而当我回首往事时,可以寻找到与写作相关的多种图像:图像之一,那是二十世界六十年代末期,我被父母带往了金沙江岸上的五七干校,在被流沙和橄榄枝摇曳的时空里,我头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苦难,那个异常炎热的下午,当我与小伙伴在江边游玩时,突然发现了被江水推到岸上的一具女尸,几天前她还在干校的篱笆墙中尖叫,而此刻她的死亡让我发出了出生以后的第一次尖叫。自此以后,这幅图像随同她被江水泡涨的身体以及苍白如梨花的面容,永远的被我载入记忆。图像之二,我幼年时跟随农技师的母亲搭上一辆小马车奔赴的那座小镇,当时叫金官公社。这是我出生以后面对的一座自然和社会的摇篮。若干年以后,我在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中读到了这样的文字:“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我对于社会和自然的一切认知力就源自那座小镇所编织的轮盘之中,从小镇出去的母亲经常出入的桑园,在这段距离中世界上最完美和残缺的事物都会向我扑面而来,我的心敞开了。图像之三,转眼我已进入十八岁,这时候我已在滇西永胜县城开始了我的文学活动。那时候写作于我似乎只是一种青春期的热烈,在一个到处诞生文学社团的年代,大家都似乎都做着文学梦。我全然没有意识到文学于我是什么东西?尽管如此,我在这一时期已经开始了大量的阅读,若干年以后,当写作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出去的一种现实境遇时,回首往事时,我意识到了一种东西,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两种穿越时空之谜的历史促成了我的写作之路:第一种历史是源自读书的历史,是漫长的读书生涯,给予了我不断走进世界文学的机缘,读书培植了我的思想并形成了我个人对语词的理解力,除此之外还培植了我的激情和想象力。后者对于作家来说非常重要,

      这种激情已不而是青春时的写作激情,这激情是被熔炉所历炼过的,它在出炉之后冷却,这种过程使作家的激情变得恒久,它不会在时间的磨难中消失殆尽。第二种历史从我所经历来自心灵的文学遭遇中开始,然后与时间和社会背景的历史相遇,从而延续了一个作家用语词探索世界的现实。这两种历史至始至终的陪同我,前往写作的崖顶和深渊,从而被词语所引领着继续朝前走去。

      我为什么写作?这种追问仿佛使天空再一次的呈现出明与暗的关系,正是在这两者之间,我经历了与无数写作相遇的时刻,现在,我刚完成《洱海传》,这座大理苍山脚下的湖畔曾无数次激荡过我的想象力,当我读埃米尔。路德维希的《蓝色地中海》时,作家写道:“大海的命运往往在波涛间与海岸边上演。但单调的万顷碧波是没有多少历史可言的。人类的种种奋斗都发生在海岸上,偶尔才延伸至大洋深处。透过全人类的奋斗、功绩与创造,我们能听见大海的咆哮,瞥见大海的忧伤。风暴与乌云牵引人们驶向光荣之旅或灭顶之灾,浆橹、风帆、铁锚与灯塔将完整无缺地为读者再现当时的真实环境,而悬崖、草本、海风以及鱼群,则令这本岛屿密布的书生机盎然。”我走遍了洱海在书中也写道:洱海的文明进程将我们带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环绕洱海走一圈,你可以看到梦幻中曾经看到的鱼群,这是在不同时辰中出世的鱼,它们引领着水族的灵魂,我们已无法查证这些鱼群是在什么世纪寻找到了洱海,并在此繁殖生命。总之,我们眼前的鱼族们已经在洱海演变了数不清的世纪。现在,鱼族们正在忘情的游动,它们并不害怕人,因为自从洱海存在的那一天,人就来了。人来了,这是神的派遣,人在这洱海边寻找到了镜面,在人类尚未发明玻璃镜面的时期,洱海已经成为了迁徙到此地的先民们的镜面。这些裸足者们居住在苍山,那时候,洱海不需要凭眺远望,因为洱海就在眼帘之下。只有被幻梦所造就的洱海,可以造就人类的想象力和精神的熔炉。循着梦幻就可以寻找到南诏王阁逻凤黑色披风下的洱海深沉的梦乡,这梦乡从水上迷宫通往太和城,通往阁逻凤王的孤独。循着岸上的波浪我们可以寻找到洱海的四季:第一季是以春色织出的锦绣;第二季是用花团铺开的视野;第三季是用熔金辉映的山岳;第四季是被雪覆盖的雪一样的圣境。”写作这部作品之前,我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私秘中访问过洱海,这不仅是地理版图中的洱海,也是记载人类历史文明足迹的现场。

      写作,历现出了我生命中的现场,正是它引领我的生命获得了满足和快悦。感谢写作插入我生命的过程,并让我领受到了深渊之幽秘,崖顶之炫目灿烂的境界。写作,使我一次次的经历了内心的苦难,正像法国作家尤瑟娜尔所言:“作品中所有历尽苦难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也正是这些苦难使我离人类的梦境更近,简言之,我想用语词表述这种从现实到梦境的距离—从而使我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