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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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卡内蒂的秘密心脏

    1927年7月15日,因为一场不公正的判决,维也纳的工人发动了一场暴动。他们抛开了一直信赖的社会民主党领袖,从各区涌上街头,点燃了司法大厦,警察接到命令,射杀了九十多人。时年22岁的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被熊熊的火光所惊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群体”的力量,这种盲目而巨大的力量是如此骇人,以至于事隔五十三年之后,卡内蒂在他的自传三部曲之二《耳中火炬》中回忆起来,依然心潮澎湃:“在那个被照得通亮的可怕的日子里,我获得了一幅我们这个时代里最真实的群体画面,我彻底接触了被自己日后称作开放的群体。火将大家团结了起来,在大火中他们看到了自己,火是他们点燃的,只要大火存在,他们就能避免瓦解。一切都被‘火’这个词掌控着,然后是被火自己本身”。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卡内蒂就隐约感受到了“火”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和丰富的隐喻,以及“火”与“群体”之间的隐秘关联。当这位化学博士终于在三十余年后的1960年完成了煌煌巨著《群众与权力》,并且在1981年获得卡夫卡奖的同时,以“作品具有宽广的视野、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火”的意象一直在他的作品里绵延不绝,成为卡内蒂的一颗秘密心脏。

    其实,当寓居英伦的德语作家卡内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他。这位出生于保加利亚的西班牙犹太家庭的作家一生颠沛流离,他是犹太人的儿子,出生时拿的是土耳其护照,曾有一段时间没有国籍,之后获得了英国国籍,最终在苏黎世去世。虽然卡内蒂宣称只有“在流亡的过程中,人们才真正能够找回自己”,但这也让他付出了艰辛的代价,直到65岁的时候,卡内蒂才能靠他的书养活自己,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默默的隐居者。《群众与权力》的出版固然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声望,但这本无法归类的“大书”实在是让读者望洋兴叹,说它是人类学也好、政治学也好、社会学也好,总之是赞扬者多,阅读者少。何况,从学术性上来讲,《群众与权力》并没有超越群体心理学之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R. LeBon)出版于1895年的那本《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真正让卡内蒂获得普遍的世俗声望和荣誉的,是他分别写于1977年、1980年和1985年的自传体三部曲,《获救之舌》、《耳中火炬》和《眼睛游戏》。

    这三本记录了二战前欧洲的回忆录,分别记载了卡内蒂三个时间段里的生活。它具备了一部畅销书所应有的要素:动荡的时代背景、个体的浮生辗转、维也纳等地文化圈的是是非非,以及最重要的——卡内蒂经历了半生的写作,平息掉身上那种犹太式的愤怒与潦草,最终达到了德语文学应有的丝丝入扣以及不乏冷峻幽默的卓越文风。

    在《眼睛游戏》中,卡内蒂以这种引人入胜的文笔描述了他1931—1937年间的生活经历,尤其是在维也纳时期,与一批文化名人的交往经历。当时的维也纳文化界可谓群星璀璨,大师云集,托马斯•曼、穆齐尔、布洛赫、乔伊斯等人都与卡内蒂有过这样那样的交往。当然这些交往也充满着文人之间的敏感与虚骄。有次,卡内蒂的小说《疯子的人间喜剧》出版以后,得到了未曾料到的热烈反响,当他在一个饭店里遇到穆齐尔时,后者伸出手来向他表示祝贺,作为晚辈的卡内蒂欣喜不已,甚至有点冲昏了头,他随口说了一句:“您想想看吧,我收到了托马斯•曼给写来的一封长信!”没想到正是这句无心之语让穆齐尔脸色大变,迅速收回了伸了半截的手,粗暴地转过身去,从此对卡内蒂不置一词,“社交时如果出现我的名字,他会沉默不语,仿佛他不知道大家在说谁,并且也没有兴趣了解相关情况”。作为一个自命不凡的“大腕”,穆齐尔无法容忍一向对他顶礼膜拜的卡内蒂将托马斯•曼置于自己之上。当然,作为一名雄心勃勃的写作者,卡内蒂从来也没有将谁真正奉为神明。那“火”不光燃烧在维也纳的司法大厦门前,也燃烧在卡内蒂的胸膛之内。他曾颇为自负地说过,“我的神明由我自己去找,由我来说出他们的名字;如果有谁自视为神明,也许他真的是,但我还是要躲开他”。

    1935年,卡内蒂寓居在维也纳森林区的小镇格林琴,世界形势与弥漫在奥地利上空躁动不安的政治气氛让他重新拾起了“群体”这一话题,几乎每天都与好友松内进行讨论。在后来奠定了他作为一名伟大作家地位的《群众与权力》中,卡内蒂曾经说到,群体的功利性“是一团包裹一切的火焰,将人们从对相互接近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只要他们还能够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火焰”成了贯穿卡内蒂几十年来思考的一个核心意象。卡内蒂的多部作品都反映了这个主题。比如在他的小说《迷惘》(原名为《康德着火了》)里,“火”成了一个终局性的结果:主人公吉恩爱书成癖,聚书万卷,但是与一场阴谋有关的婚姻卷走了他的房产和藏书,虽然后来吉恩的弟弟帮流离失所的哥哥恢复了这一切,但他已成惊弓之鸟,每日提心吊胆唯恐厄运再来,终于在一个白日梦魇之后,堆积起全部藏书,自焚而死。作为文学作品,很难说这里的“火”与散落在卡内蒂其他作品里的“火”有何种关联,可以肯定的是,卡内蒂自己也看作是“生命中的常数”的“火”有着丰富的内涵。法国哲学家巴什拉在他的名著《火的精神分析》中,从理性精神分析的角度对普罗米修斯情结、恩培多克勒情结等进行分析,描述了火的原始形象与生死本能精神的关系,得出了最高的“火”是生命的纯洁化的结论。由是观之,在卡内蒂那里,火不但意味着权力、毁灭、颠覆,而且意味着生死。

    的确,研究死亡的本质和诅咒死亡,也是卡内蒂毕生研究的另一个主题。汉学是卡内蒂所处的时代和环境里非常时髦而高深的一门学问,卡内蒂对中国文化也十分了解,尤其赞赏孔子对待死亡的态度:“不知生,焉知死”。卡内蒂是欧洲文化之子,他不赞成东方文化中放弃世俗目标的这一面,他认为真正的人格完整是“即使面对质疑也能泰然处之;支配自己的命运,却又放弃自己的动机和历史”。卡内蒂的一生也正是践履了这个观点的一生,他试图从“群体”这一少有人涉及的主题中发现政治的秘密,他诅咒死亡,反对战争,他试图使人们摆脱政治与战争带来的地狱之火。当他于九十岁高龄在梦中安然死去的时候,那团在他生命中永恒跳动的火焰并没有熄灭。

    埃利亚斯·卡内蒂自传三部曲:

    《获救之舌》,陈恕林、宁瑛、蔡鸿君译,34.00元;

    《耳中火炬》,陈良梅、王莹译,33.00元;

    《眼睛游戏》,陈良梅译,32.00元。

    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