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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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键:关于美的十二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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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键

    杨键:1967生于安徽马鞍山。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传媒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多次举办过水墨个展及群展。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等。


    1,我妈妈去世后三天脸上出现了一种她一生中我从未见过的出世之笑,如同巨然董源的山水画一样,出世之甘甜轻漾在妈妈的眉宇之间,这出世之笑使我顿时明白了中国山水画的价值原来就在出世与离尘,那出世与离尘之美如同妈妈的笑非语言可以到达。

    2,汉武帝那样伟大的人物,他写的《秋风辞》也以为生命是那样苦涩短暂,欢乐是很难长久的,那样的英雄人物用的是这样低调、阴柔的语言,与生命的本来相契合。强者的语言生态,倾向于火,从二十世纪一路绵延下来,我更倾向于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柔弱的语言生态是水的生态,这是我认为的美。这样的美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无常。汉代伟大而简约的《古诗十九首》就是写无常的,那些无常诗读起来如同蜜一样。《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是因为对无常与空性的深切了悟才有了这样的在语言上的慈悲的兴起,我们的时代对无常没有什么感受,才有这样大规模的消费和娱乐,汉文明的衰落由此可见。

    3,美的另外的特点是诚与朴实。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他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就是一个诚,诚不需要识字,跟文化没有关系,它形成了,到今天也没有消失,诚是一块宝玉,它的外衣就是朴实,被褐而怀玉,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认为的美,返璞归真,水落石出。

    4,我主要画三类题材,一是芒鞋,二是钵,三就是雪景图了。我画芒鞋画了许多年,成天就是画这一双鞋子,其味无穷,尤其垂直而立的鞋子,我画了很长时间,这种图式在可以找到一个对应物,就是郑思肖画的无根的兰草,如果把我画的这个鞋子同它并置在一块会很有意思。这双鞋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个鞋子其实是对故乡的寻找。相向而立的鞋子,这个形象来自我师父的师父,民国高僧能海大师,他在五台山圆寂。他禅堂上有双相对摆放的鞋子,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到前些年我才把它表达出来。《六组坛经》里说,你能见到你的本心你就解脱了,你能见到你本来的样子,你就是佛,见不到你就又白活了一场,得继续去轮转。也就是说,我画这双鞋子的目的就是得回到内心中去。

    《钵之三》 120×86cm 纸本水墨 2017年

    《钵之三》 120×86cm 纸本水墨 2017年

    5,我画的钵并非静物,我是把它当做最高的精神物来敬畏的,一百年我们都在拿来,如何同它告别,重建我们的,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使命。讲到重建,就是我得明白我是在废墟上生长的,我得清楚废墟是如何形成的,还得清楚我在废墟上能做些什么,可是从哪里开始感觉都不对,无论西方还是我自己的传统,我最终选择的就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碗,但是光有一口碗也太苦了,我就将一口碗转换成一口钵。也许,这就是文明。在此之前,我的处境就是废墟,我不能对此说谎,我对废墟上长成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信仰,这当然是少数人的事业。艺术的希望所以渺茫就是因为没有置身于废墟之感,艺术才沦落为游戏与技术。

    是的,在我画碗,而且说其中一粒米也没有的时候,我是有所批判的,因为离中国人最近的就是这口碗了,而当我将那口碗画成一口钵的时候,确实,我是希望物化与非人化的世界有所变化。画里面只有为了钱的修辞,而没有内在的超越,有何意义呢?艺术的使命,如此新,如此陈旧,新的化育,从何而来?我喜欢隐逸内圣的小人生,那种波澜壮阔的大人生太吓人了。世界范围内的艺术都在趋向于雷同,如果今生幸运的话,我希望将难以言说的自性带入我们的艺术,那是我们的艺术里最珍贵的东西了。

    6,中国人爱画寒山,其实也就是雪景图。王维、范宽、李成,直到文徵明,皆如此,雪景寒林自有一种威德,在墨海里放出大光明。寒山乃本色之山,是一抖落尘埃的净界,也是一孤往的世界。寒山、寒云、寒潭、寒江、寒月、寒天、寒林、寒亭、寒寺……寒是中国画的面容,清水淡墨是其颜色。寒山其实跟冷热没有关系,与四时也没有关系,它是在冷热之外,在四时之外的一座永远的寒山,因为中国的苦难太多了,每一个朝代皆有,所以每一个朝代都有一座寒山,一直绵延到清代,民国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寒山了,今日中国更是如此。它是对我们置身其中的苦难的净化与提升,其内里是智慧,外表是干净而安静的,这样的寒山不仅有厚度,有深度,也是有重量的,同时也是轻盈的,是可以飞翔的山水,也是可以随时安住的山水。我是在画了很久以后才与自己诗歌努力的方向一致起来,我喜欢一张画有那种枯干、寒凉的感觉,与我所体会到的苦山水一脉相承,倪云林、八大,画的都是苦山水,我的画,同我的诗很像的,人不在了,只剩下苦涩的山水,只是一种悼亡。因为我喜欢冷清的、悲剧的、哀悼的、无力的、消极的、低下的,所以我喜欢用白色的丙烯,这是我的时代的本性之色,因为我画的山水是苦山水。

    7,我跟雪景图的缘分很神奇,有我三幅喜爱的雪景图一直就挂在我家中,当然是复制品了,一幅是宋徽宗画的《雪江归棹图》,寒气逼人,一个皇帝可以在艺术上达到那么高的造诣,确实非常令人惊异,他27岁就发明了瘦金体,这个太了不起了,能发明一种字体,这在书法史是非常罕见的。他还创办了画院,兴建了园林史上非常重要的艮岳,创作《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就是徽宗的学生;第二幅是唐代王维的《雪溪图》。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直刻印在脑海之中,记得那幅画小而荒寒,令人过目难忘;第三幅是范宽的《雪景寒林图》,这幅画是范宽隐居华山的时候画的,你只要注目它一会儿它就仿佛可以冒出金光,。我觉得每个中国人家里的中堂都应该挂一张《雪景寒林图》,人生的威严、端庄、珍贵和尊严才能显现出来。

    8,没有文,没有人,何来文人画?上世纪初辜鸿铭就迫切地四处告急,奉劝人们对这个民族要抓紧时间看上最后一眼,否则你就无法再看见了。他要人看什么呢?无非是文,无非是人。他曾经说过童心与成人的智慧造就了最完美的中国人,其温良是难以用语言去表达的,在那个时间的节骨眼上,辜鸿铭一定是感受到异化和废墟马上就要出现了,这真的是智慧之眼,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文和人都已经进入了尾声,到了我们又能看见什么呢?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历史上伟大的文人画家其实皆是放弃今生,契入无生的人,我的想法很简单,得有文人才能有文人画。历史上,文人画的巅峰皆是因为出现了巅峰的文人。也就是说,文人画的兴起必得靠伟大文人的兴起才可以出现 ,而这个伟大的文人一定是个放弃今生契入无生的人,比如王维,比如倪云林。放弃今生不是一个恐怖的概念,今生太短了,你不放弃你就很难有超越,你不在空性里,你就很难有兴起。

    9,生生,是汉人非常伟大的生命观。生生,就是所有生命本为一体,正因为一体,我们的文明才是一种无隔的文明,正因为无隔,个体和其他生命之间才不会有障碍——只有在这种状态下,艺术家才能成为艺术家,诗人才能成为诗人,拯救才能发生,否则一切都没有办法完成。生生,和佛教讲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儒家讲的天人合一,庄子讲的齐物,都是一样的。在那个时候,中国与整个东方,或者说是世界范围,在认识上,是在一个高度上的。生生,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活泼泼的,无来亦无去。

    10,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使用的文字,我们使用的墨和笔,东坡和云林都用过,可是我们就是没有他们契入生生,契入如如的心了。这才是我们很难成就文人画的根本。是啊,你得放弃今生,你才能契入生生,生命的通境就是生生,我们唯有在生命的通境里才能重建我们的文明,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前提是,你得脱略声色,你才能契入生生。你得有一颗齐物之心,天人合一之心,你才能重建我们的逍遥游,你才能重建我们的桃花源,你才能重建我们的归去来兮。

    《芒鞋》 37×27cm 纸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7×27cm 纸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7×27cm 纸本水墨 2017年

    《芒鞋》 30×20cm 纸本水墨 2017年

    11,我看王维的画,常觉得是孤单的凤所绘。宋徽宗也一样,以诗性而生,以诗性而灭,自始至终,诗性第一位。倪云林的画,也同样是孤单的凤所画,就那么几座山,几棵枯树,就那么一条不算宽阔,不着一笔的河水,却能寄至味于淡泊,总是以一种软弱,无为的精神来与山水相连。我看八大的画,多像李煜的词啊,亡国味多浓啊,"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我看髡残的画,亦觉得是孤单的凤所画。看渐江的山水树木也同样如此。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博物馆见过渐江的一幅原作,印象中画的是冰天雪地中的几棵姿态纵横不羁的老树,我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寒冷之作,好像在瞬间掉入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古井,一个奇寒的冬天。

    中国的这些士大夫画家也许一辈子领悟的就是一座山、一棵树、一株腊梅。陈洪绶画的那些人物太像孤单的凤了。

    转化之机在哪里?
    我想,一是心性之充沛,
    二是坚守那凤孤飞的信念。

    12,年龄越大,我的目光越是黑白的,年龄越大,我的目光越是钟情直指的水墨,越是信奈它的鉴照之力。一幅水墨打开,灵魂一目了然,来不得半点作假。可惜的是,伟大的通神的水墨时代,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远去,还有几个画画的信奈这黑乎乎的墨汁,如同买菜的还有几个知道谁才是真的农民?我画水墨,如同哀悼山水,我写诗,如同哀悼汉语。水墨是一种魂魄性的材料,其本质就有一种超越性。以我之见,新诗与水墨还得有佛教的介入方能完成超越。没有超越,意义何在?水墨在这个越来越相似的世界里孤零零的,还在持守着它的桃花源,这个桃花源不是幻想中的,而是靠修行真切地得来的,过去好的艺术家其实都是修行人,这同今天的差别很大。常常,看着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看着董源,八大,弘一,我感到很羞愧,我们超越在哪里呢?我希望我的画有洪荒之力,就是因为水墨的通神之力,因为它是关于世界与人生是怎么一回事的遗产,是过去汉人的故土家园,现在人都离开这个古老的家园去其他的材料里打工了。水墨越来越像个白发苍苍的证人,但你要是画的好,老年与婴儿可以合一,人性与神性可以合一,谦光与威德之光可以逼人,其他的材料在短时间内也许可以奏效,我相信水墨可以长久地征服人心。

    13,毫无疑问,古典的时代肯定是结束了,生命如何在这个时代兴起而不是被遮蔽,这是最大的问题。生命是一个谜,你得用一生与他同行,而美确实不是个稀罕物,而是一个日常之物。

    《芒鞋》 29×20cm 纸本水墨 2010年

    《芒鞋》 29×20cm 纸本水墨 2010年

    本文刊于《诗建设》2021年夏季号(总第29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