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起风前的树林
路旁的那片树林
投下圆圆的阴影和把斑驳的
秋日的阳光,糖槭树下
一个瘦高的老人,从清早到近午
一直坐在小马扎上
他手里没有报纸,也没有烟斗
只有一个水杯放在草上
他似乎一直都不动
那片树林,远远地
让我惦记
仿佛我的父亲一直坐在那里
仿佛我一直坐在那里
仿佛我的儿子一直坐在那里
等待一个人远远地走过
投以一种暗绿色的目光
风起之后,林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落叶
2011.9.5
巨轮回转的春天梦见父亲
我蹲在路边,把旧式提包里的东西翻出来
半瓶可乐,几个空啤酒瓶
压到下面的书,总是能翻出些重新变得有趣的段落
我就蹲在那里看
我想重新开始生活
父亲帮我把那些瓶子扔掉
我们说,买点草莓和牛奶吧
安静的牛奶,草莓的刺儿在生气
有教师模样的人走过来
好奇地问我笔记上的公式
那是抄的卷子,还没有做完
他说,做吧,别人都在做
这是春天,周围没有人,我还蹲在路边
2012.2.23
冬日与岳父散步
北方冬日的午后,阳光垂直而猛烈
街道上没有什么雪,散着些炮仗纸
春节的颜色还停留在空中
八十三岁的岳父,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我们向下坡慢慢走去
那里的阳光,显得更加浓密
竟似一个明亮摇晃的出口
路口的加油站也凝聚着油腻的阳光
我们偶尔说话,岳父年轻时的上海
说起新鲜无花果鲜红的内部
岳父轻易就适应了北方的天气
这让如今寓居南京的我,好奇又惭愧
二十多年来,我和岳父说的话
少之又少,少得像这个冬天的雪
我时常望向别处,时常要独自面对
一个明亮得一无所见的出口
我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我知道
我和岳父看见的东西,越来越相似
风硬起来,我们从下坡又慢慢走回来
看坡上的阳光,同样强烈,仿佛另一个出口
2012.2.23
有鸟声的下午
——童年记忆
一只鸟在叫
深一脚浅一脚
忽而屋前,忽而屋后
瓦片覆盖的土墙上趴着酩酊的阳光
风吹着屋后深草中坐着的孩子
他以为自己还躺在芳香的土炕上
空空的山谷下睡着牛羊和流水
白杨林中飘着母亲透明的衣裳
村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阳光,和一只鸟忽远忽近的叫声
一个孩子坐在后院
等待暮色拨开越来越深的阴影
找到他困倦的眼睛
2012-04-01
梦见父亲
大雨后和父亲走在湖边
一尺深的泥泞
我们把青草踩倒,才能继续走下去
很多亲人在村里等我们一起过节
黑色的泥里混合着稻黄色的牛粪
泥泞的声音一路陪伴我们
我们不说话,胶皮靴子发出牛的吼叫
那些泥土的房屋更矮了
门窗像拉开一半的抽屉
我和父亲像父亲和儿子那样沉默着
我们身后,那些青草又慢慢立起来
滴着黑色的泥
2012-04-05
鸟粪落在头上
秋夜,我和三个学生
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谈诗
他们提醒我不要站在树下
我抬头望了望,树叶已经稀疏
晕黄的路灯照下来
没有一只鸟打呼噜
我们继续说话
声音在空旷的夜晚传向坡路上方
消失在更暗的水杉林和紫金山中
我们偶尔沉默,仿佛黑暗在枝叶间聚拢
终于,夜露一样潮湿的鸟粪
落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们从树下走到路上
始终没有发现稀疏枝叶间鸟的身影
鸟粪像白色的抗议
仿佛在说,这几只呆鸟
大半夜的开个鸟会啊
那一晚,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我已记不清楚
只记得后脑上凉凉黏黏的感觉
2012-04-08
生日快乐
那年还有人给买蓝莓蛋糕呢
现在完了吧
小马哥人真好
是解放前的人
马原自己去买了蛋糕
60块
我们分享了最后一块
蛋糕里面有雨丝
凉凉的,谢谢
2012-04-09
深夜的酒
深渊中,我和一瓶酒对坐
我发现酒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我们都不再能使对方燃烧
结束了疲惫的一天
深夜的一瓶酒,冷却的绿色火焰
没有什么幸福这个更沉默
甚至没有声音
甚至在深夜里倒酒的声音
都显得多余
我们是彼此剩余的部分
如果我一直这么坐着
我也会成为一个酒瓶
没有腰,甚至没有耳朵
因为我们不需要倾听
两个老人互相倾倒的声音
2012.4.18
1970年的记忆片段
仿佛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伊春到克山
仿佛那火车被煤烟熏得漆黑
午夜,我们和几只木箱抵达了车站的泥泞
黑色的泥泞在闪光,那应该是早春
县城一片漆黑,仿佛一座空城
我伏在母亲背上,刚刚睡醒
努力地透过她的灰棉猴吸取着温暖
听她年轻的心跳透过棉絮的隔音层
仿佛透过遥远的岁月传来
站台上只有我们一家人,高大的父亲军装笔挺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和她的两个弟弟,垂手站在光的裂缝里
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下子沮丧地进入了成年
2012-04-23
父亲的马棚
我在父亲的马棚里到处撒尿
屋地是斜坡,只有未成年的黑暗晃动
许多亲戚,说脏话的两个表妹用唾沫润湿钉子
模仿木匠,磨坊的风车挂在墙上静止成扇子
父亲裹严大被,混在人群中离开自己的马棚
我表姐那么大的未婚妻穿着宽松的马裤,装瘸
我偷窥她下坡的运动员的宽后背
在黑暗的墙上摩擦肋骨
然后在梦中仔细地辨认自己
2012.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