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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
杨键,1967年生,曾获过刘丽安诗歌奖、华语传媒奖等。2003年出版诗集《暮晚》、2007年出版诗集《古桥头》。
杨键诗选(15首)
惭愧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恶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彻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
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1993
啊,国度!
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
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待客人的香水姑娘,
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煤炭的乡下小女孩,
你工厂里偷铁的邋遢妇女。
多少人饱含着卑怯,
不敢说话的压抑,
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
中断,太久了!
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
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
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
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
1995
祖国
枯草上的绵羊默默无言地望着远方,
多美啊,摆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头眼泪般的牛拴在石头上,
拖拉机来回运着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鸟,在蓝天,眼睛,运河组成的灵魂里飞过,
晒在春天里的冬日身躯,渗出幸福的汗滴。
我不了解运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运河上的光,永存!他们乌黑的眼圈,永存!
枯萎的荷枝犹如古人残存的精神,
没有什么比看到倒塌的旧房子更加令人难受。
姑溪河畔山顶的塔尖与江边码头的塔尖
同时,带着泥土的棕黄,刺向蓝天!
在车厢里,人们凝望着落日,
一件挂在桃树上的农民的蓝布褂。
1996
山脚下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在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四周是狼狈不堪的田野。
好些年了,我不愿记录
在埋葬圣人的山脚下,
民工们戴着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
站在冒着白烟的石灰池边。
2000
母羊和母牛
——给庞培
1
有一年,
在山坡上,
我的心融化了,
在我的手掌上,
在我捏碎的一粒粒羊粪里。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我听见
自行车后架上
倒挂母羊的叫声,
就像一个小女孩
在喊:
“妈妈、妈妈……”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
小时候,
乡村土墙上晒干的牛粪,
在火塘里燃烧着,
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的心融化了,
那原来是田埂上的青草,
路边的青草。
现在我看见天上乌云翻滚,
暴雨倾注,
十头衰老的母牛过江,
犄角被麻绳
拴在车厢上。
它们的眼睛,
恭顺地望着雨水,
就像墙角边发青的土豆。
江水浩瀚、浑浊
冲向船帮,
在它们一动不动的眼前
溅起浪花。
快了,
呵,快到岸了,
那憨厚的十头母牛的眼睛,
那望着江水翻滚的
十头母牛的眼睛会去哪里?
我的心融化了,
在空气里,
在人世上。
2000
观看
记得母亲是揪着我的耳朵离开池塘边的。
那时,
我正在观看一只青蛙,
我从早上开始看它,
一直看到傍晚,
天快要黑了,
它也没有动一下。
母亲说,
它又不动,
你看什么?
她不知道,
我是在看了很久以后,
才看见池塘里的这只青蛙,
我又看了很久,
才知道生命
不止我一个。
我是在看了很久
才发现,
树叶落到它身上,
它动都不动,
苍蝇落到它身上,
它动都不动,
而母亲揪着我的耳朵,
要把我拖回家。
长大以后
我才知道,
我是在人世这座死去的建筑里
观看一只青蛙的动静,
不动的青蛙曾将我的童年深深吸引。
2001
丧乱帖
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在大地这头衰老的牛身
捡拾残剩的麦粒。
三十五岁她死了丈夫,
四十岁死了大儿子,
四十二岁死了二儿子,
四十五岁死了唯一的女儿,
她现在只有这九分地,
一面破草席,十来只羊,
八块木板做的床。
稻草垛边的扁豆花,
因此才那么美、孤单。
当我回到这里,
她已是最后一个活着的某种技艺的传人,
躺在床上,
奄奄一息。
我的痛苦
是中断的痛苦
我没有其他痛苦。
2002
在被毁得一无所有中重见泥土
今天傍晚我又去看了那些泥土——
它就是那样简单的一长溜,
在许多杂草中间,什么也没有种。
它的打动,没有声音,
它的智慧,没有语言。
谁都会抛弃我们,它不会。
几根艾草在其中晃动,
好像一种悲恸萦绕在心头。
2002
在东梁山远眺
在一棵老梧桐树下飘来一阵炖草药的香味,
我知道,这是我的祖国。
夜里将会有人把药罐摔碎在路中央,
我知道,我的祖国将会从药罐里流出。
跪着,
在这里跪着。
把胸膛里动荡的心,
跪成石像。
在炸出一个大口子的群山脚下,
有一截老柳树,就像龙的尸体。
在龙尸体周围是烧糊的青草。
山上没有这些,
山上的空白太多了,
我尚未到达空白的境界。
2002
册页四帧
1
我是一名书生,
我的笔被夺走了。
2
我仰起脖子吃槐树叶,
我的犄角有五百多年了,
上面挂着一朵年轻的花。
3
我嘴里咬着一柄剑。
我踏住他的后背,
又紧抓他的头发,
这个离开了长河,这个千年难遇的罪人。
4
我跪在一座大山的阴影里哀悼一柄锄头的死亡,
我女鬼一样的头发拖到脚后跟。
2002
古寺
秋天的时候我好像特别容易迷失自己。
我好像迷失在一座古寺里,
无名无姓,无父无母,
我好像特别容易虔诚,
特别容易理解不死是什么。
秋天是一位细心的滋润者,
我好像迷失在它的古树群中。
我内心的主人希望我今生将它找到,
进入不死者的行列,
我大为感慨,俯下身来,不胜悲怆。
2003
除夕夜
我给妈妈系上扣子,
窗外一片树叶落下。
这是最后一片桐树叶了,
这也是一滴老牛的泪,
这泪飞进我家中,
在一张礼器图上滑落。
爸爸,你去世快七年了,
二哥去世也快十年了,
妈妈比去年老多了,
我没有照顾好她。
爸爸,相信我,
我没有枯竭。
2003
跪着的母子
满园的落叶上有一层光,
照着她去院子的佛堂里。
她老病交加,
颤巍巍跪下。
满园落叶的光,
照在她跪着的身影上。
母亲,我要跟你一同老去,
我要跟你一同跪在观世音的莲花座下。
2003
老祠堂
人们在老祠堂边煮着一个大牛头,
老祠堂里只剩下一棵银杏树了。
大牛头笑着,
在火上笑着。
因为它的血沿着家乡的小河,
流向长江,化作了江水。
你们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屋顶上的炊烟……
2003
故土
江水浑浑沌沌,
什么也不想说。
我轻易飞过,不留痕迹,
看见你在母亲的坟头除草,
你的心
(那是我的故土)
已经丢失。
我在天上的叫声,
你不知晓。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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