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2）

东风野鹤

列车停在了站台前，许多乘客蜂拥走进一个深幽的通道。他帮她拿着行李，老头悠悠缓缓地走在后面，频频回看这个售票厅，似乎很怀念待在这里四年的时光。
突然，昨晚见到的那个出手打人的彪形大汉冲了过来，一把抢走了女孩的小包——小包里装着女孩的旅费——几个路人被冲倒在地。女孩还没回过神，他已拔腿去追那个黑大汉。两人在售票厅里展开角逐，黑大汉一脚踩滑，像堵墙似的倒在地上，他扑了上去压在黑大汉身上，黑大汉一手紧紧抓着包，一手用力挣扎，两个扭打成一团。这时，女孩和老头才赶来，帮着他将黑大汉四肢压住，好不费力才将包抢了回来，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了。老头挣扎着踢了那个黑大汉一脚，黑大汉有气无力地爬起来靠在墙边喘气，没有一个旅客停下来观望。
他们走到乘车检验口，见许多乘客排着队列等待检验。那里没有一个检验员，只有一扇黑色紧闭的大门。每一个乘客走到门前，大门上就浮出一个模糊的严肃的脸，查验的他们行李和车票，还要问些话，问完后才打开门，让乘客走进去，里面一片雪亮。
“那是这个车站的检验口，要好好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上就不能走。”老头告诉他们两个。
不一会，轮到他们了。女孩排在前面，让那个模糊的脸查验完行李、车票后，那张脸又沙哑低沉地问：“告诉我，小姑娘，你要去那里？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要去 A 地后面的一个中转车站，到哪里后我再转车去远方。”
“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不想停留下来，这里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你不害怕我吗？如果我不想让你走，你就得待在这个时间完全停止的该死的地方！”
“我不想停在静止的地方，因为我还年轻。”
“••••••嘿嘿，小姑娘，你可以走了！”女孩停下来等着老头和他。
老头走了上前。模糊的脸盯了老头一会，才问：“告诉我，糟老头，你不是一直喜欢待在这里吗？怎么今天想走了？”
“咳，因为我遇到了他们两个。”老头指了指她和他，又说：“待在这里是可以躲避时间，但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只活在过去的回忆里，还有这里太乱，搅得我老人家不得安宁，所以，我想，咳咳，我想回家了。”
“死老头，少油腔滑调的！你想回家？告诉我，家就是你最好的归宿吗？老头！”
“可能回去并不是最好的归宿，但我觉得，我喜欢回家的路，我，咳咳，我喜欢这种回去的感觉，咳咳••••••”
“你不是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活在过去里？还看不透？”
“我是经历过很多了，活在过去难道不是一种活法？至少我还记得往事，至少我还记得我的历程。你知道酒的滋味吗？酒之所以好喝，那是因为它有回味。我只想每天都喝到它——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有什么看透看不透的？我就是一个酒鬼一个烟鬼，我怎么活别人都没有权力管我。在醉中我才能感到真实的人生，醒过来什么都没有••••••咳咳。”
“醉死你吧，老酒鬼，嘿嘿！你快点回去找口棺材躺在里面继续喝吧！”
轮到他了。
“告诉我，黑衣人！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直向前走，一直走。”他望了他的两个伙伴一眼，茫然地说。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敢向前走？老实回答！”黑门上的鬼脸阴沉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夜路上走，看不清山岭的模样，猫头鹰的羽毛，隆隆的河水，野狼的嘴脸，荒坟的颜色，磷火的双脚••••••”
“够了！够了！”鬼脸咆哮起来，沙哑中带着刺耳的尖脆，一行人都被吓到了。
“我还要说！”他忽然也大声说起来，“我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是那个梦，那个很久以前做过的，昨晚又做了一次的相同的梦告诉我——向前走，不要停下来！”
“够了，闭嘴！你还想不想过去？这里我说了算，你要是再敢乱嚷，我就让你永远待在这里！永远 ! 知道吗？！”鬼脸的怪叫声震得众人头脑轰响，禁不住捂住了耳朵。女孩忙叫他不要再顶了，好好回答，老头也为他捏了把汗。
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鬼脸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知道就好！”鬼脸又低沉下来，说：“回答我，黑小子，你从那里来？你浑身透出一股黑暗的味道！”
“我最初从一片金黄的田野来的，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走进了一片越来越深厚的黑夜。我的朋友都走散了，我的记忆和梦想随处飞散，我越走越麻木，越走越冷漠，没有希望，没有绝望，只有一条黑色的路。”
“你知道吗，黑小子，你的这条路可能走不通的——也许你最后葬身于黑暗的深处，成为一片磷火。你为什么一直顽固地走这条路？你凭什么信念？回答我！”
“那个梦里的一个天使告诉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见到诗神。诗是我的信念和行李。”
“你相信一个梦里的，一个完全不存在于现实的——天使的梦话？”鬼脸怪笑几声，“你知道你很愚蠢和顽固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但我相信诗神，相信他送给我的那支金笔。”
“笔在那里？”
“在我心里。”
“嘿嘿，黑小子诗人，你可爱天真极了。”鬼脸又笑起来，充满嘲弄，“可能等你走到不能走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彻底受骗了。嘿嘿，小子，告诉你吧！没有诗神，没有天使，只有血，只有食物，只有水，只有赤裸裸的饥渴，寒冷，痛苦！也没有你梦想的那种天使的爱情！嘿嘿——”
“我相信它有，因为我相信心灵。”
鬼脸瞪着他说：“好好，相信吧，诗人，你也可以走了！一路走吧！走不通的时候，可以回来——”
他的两个伙伴为他担心坏了，见鬼脸放他走，都很高兴。
“我不会回来的。”他说完，就和两个伙伴走进了白亮的通道中。
他们走了一会，就来到了站台前。白雾中，一列很长的银色列车停在眼前。列车每节车厢上设有一个玻璃罩，罩中有一根梯子和两个座位。他问某列车员那是什么，列车员告诉他那是观景台。
他们上了列车坐在一起，叫了食物，老头又开始喝酒，对他们说：“我现在感到我的存在了，回家的路很有意思！我老人家舒坦极了！”
“我只想早点到站，转车去那个我梦想的地方。”女孩自个玩着一副扑克说。
“我无所谓，离开这里就好！”他疲惫地靠着椅子说。
“我们三个各有各的方向，要不是这个车站，我们怎么会碰到一起？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我感觉很好，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我的以前••••••”老头打了个酒嗝，又感叹起来。
“那就是说我们很有缘分了！这样，趁列车还没走，我们下车去合张影吧。”女孩掏出数码相机，兴奋地说。
“好啊！”三人下了列车，请列车员，就着长长的列车和匆忙的站台，在白茫茫的树林的背景下，站在一起，老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搂着两个年轻人微笑着走进了一张彩色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