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部长》等九首

窦凤晓

《乌鸦部长》

他大喊一声，像一大团黑灰
从某处扑落，
拦住我的去路

我从首善之边缘地带来，
没有爵位，没有随从，没有开道的马匹。
甚至没有一句有力的口谕
来恫吓来路不明的影子

对峙，眼睛瞪着眼睛
我的头发是黑的，与他的隐身衣有些雷同；
但脸是温和的，牙齿是白的
愤怒是隐忍的

我呵斥他：咄，走开！
他却更上前迈一步，离我不足一米。
倒使我更看清了他：衣冠凌乱
尾羽参差，右腿上套有
标志身份的家牌

我告诉他，相对于各种的团体
我更倾向于自成一派
他阴沉如墨斗鱼
一语不发地将空气染黑

他声音嘶哑，模样可憎
非鹰非犬非人
他用脚牌作护身，散射流言的流弹
企图中伤我的身体
腐蚀我的信仰——但，一个鄙薄利器之利的人
岂会缴械于一柄阴鸷的钝刀？

我静观其变。
须臾，他悻悻地后退两步
抖了一下破败的翅膀飞去，在一棵国槐的枝叶间
转眼消失不见了

《风暴》

你蜷着雪白的身子
用以对抗比石头更硬的真相

而被细软织物和谎言装扮起来
的那些人，跟权势一道，步入了
指鹿为马的最高境界

长颈鹿、树木、山峦
以及被踏过又长出的草
是幸运的

因为不必开口
因为开口必遭折损

每年都被死去一回的人
将劈开水波，抱你
走进善良的棺木

他不信任再生，与你一道
用一小片好水，幸福于速死

然后，那小小的、
旋涡状的云出现了！

《空悬》

就那样：无风不动。即使有风
也一动不动。那个人瘦得像夜晚。
一片薄薄的肩胛骨。无法回忆的瓦罐。
空洞而且崭新——这个夏天，青蛙是崭新的
它掩住嘴角，不发出声响
暗涌的夜色伦理，惊动桃李
我多么感谢！

众多的老虎被赶回山林，唯有一只
来到人间——一切尚在飘忽当中
那被描述的医院呢？医生呢？
柳枝白白的情节呢？

未曾想象的环节，雨已经下过。
雨水抹去老虎和山林的气味。
不叫座的电影，空空的荧幕，
热闹的天地无所遮蔽，喧哗的人间无从死心

《“Z”》

海豹，从水中
探出优雅的身体
对着太阳和海水，手和脚
变换着姿势

Z，到底是一个动作，
还是，仅仅是
一个符号，一道指令？

我为此感到畏惧
害怕被征服而背对着海水

海豹张着嘴，无法说出因何
既创造了这个大海
却又让自己无法环抱

《开心辞典》

“可以偷了”
微微倾侧的词语
妨碍了生活的端正

风往何处吹？云层到达的顶点
鸟是否曾为之趔趄止步？
一个忠告，一个怀疑
冷季候的后遗症，考验亚热带的想象力

翅膀被更深的保卫起来
我们直立行走，看，触摸
全力以赴射出自己
探寻沸点，得一忘二终无所获

可以偷了，恰恰好
像一首诗一样，马上吹弹得破
露出新鲜的斜角
妩媚而遗世

《琴声如诉》

有些时候了，我听着隔壁的
琴声，呜咽着揉搓无辜的墙壁。
（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每个清早
都要沿着寂寞的海岸竞走。
那是把什么琴呢，海很远，
我猜不出来）

墙与我持久对峙，不说话，像淋过雨的北方的杨树林。
必须要潜入黑暗才能看到
它内部的岸边
停靠的欢乐和痛苦——它沉寂着
不可碰触。琴声对于大面积剥落的记忆
是否真的形成了慰藉？

那个我所憎恶的人和
我所热爱的人我分不出来
有时，竟是我本人。

一张琴能承担
多少礼崩乐坏的往事呢？多年来，那人
在月色里耽美，时而向我倾颓
时而又穿上黑衣服，斜斜地飞走

《词语的规律》

天空打开空水罐，风找到风
被自身吹裂，派生出
无数的拂动

我也许是它。——假如我
静止不动一秒钟
经过头顶的燕子就成为

我的邻居。但
我却没有学会与谁为邻
因为我热爱的是流走

方向感？当巨大的空无
在我面前停下它
懒散的步子

只看了它一眼，我就被
强有力的一个声音喝止。
但随后它突然又改口说：“你能”

《岁月》

对时间的要求
越来越轻

缓慢，多梦。十七岁的西厢记
四十岁的牢笼

漫溢的箭矢。迅疾的烧灼感
烟火的视网膜倒挂沉痛的帆影

无路可入的地图
没有原址可退回的漂流瓶

年届万物暴露真相之时
那些激流正暗暗变成雪

喻变化于无形。如此呼喊中的
惊惶，将越来越慢

直至缓缓失踪，再不必因相互角力而
爱恨交织，也不必营营于找到什么，耿耿于忘记什么

《如果说，整首诗是一段广播的话》

从来就是广播，而不是别的。
放大镜，交通地图，绿色掩体
不，什么也不是。

在虚蹈之中形神两忘
导致暂时性短路
接连绕道而行，间以跳跃
间以迂回和习惯性迂回

除了广播，我能带给你什么？
声音不是乐器
只宜倾听，无法吹奏

无法让在场的肉体
耽于热度、耽于风与风之间的冲突
而形成的小面积雷击
哦，被电击被缠绕，无声无息

无从抓住那些逶迤
那些不充分的渗透
那些倔强的墨汁，胜利的八爪鱼

陈依达

问好凤晓，这一组很见功力，在先锋艺术论坛读时，即有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