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里斯与龟》（四首）

黑昼

阿基里斯与龟




面瘫的男人写一封给天国的信：
如何把凸浮在画面上的绿龟
弄得像立体画，而不仅是不规则
的凸浮，如何让镜头再近一些
使脸部特写成为经典的长镜头？
如何使画商收藏的，童年时代的
那只巨龟，置换为不惑之年的作品？
如何不模仿，不临摹，不素描，使艺术
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芒？——
一段完美而粉嫩的孩提时代，一个
鼻梁高挑，脸部失衡的艺术青年
和一个面瘫的中年男人构成的三联画
是一个虚构的，虚点弥漫的故事：
温文尔雅而无知的青年女子，剪掉了
亮而闪的头发；莽撞而叛逆的女儿
从被嘲笑的学生，妓女，成为惨白的
尸体，也是阿基里斯最后的作品
缓缓揭开白布，白而颀长的脖颈
白而光洁的额头，白而深陷的眼窝
白而突起的鼻梁，眉毛，乳房，嘴唇，
白而迷人的白，是阿基里斯最后的道具
他曾经游弋在奇思怪想的艺术：
废品装置艺术；行动绘画，拍照；
用自行车，汽车载着颜料撞击画板；
把裸女画成毕加索的立体画；死亡的
艺术；绝望的艺术；波普；广告画；
拼贴画；迷幻药；复制；画商；天才；
漂亮，平滑，用自行车撒颜料；涂鸦；
脚印下的黑色大陆，烧毁的可乐瓶
不够疯狂！原创需要更惊心动魄！
于是，他开始为尸体涂抹绿色，就像
为往事均匀涂抹烟雾，想象着自己
的血液，被千万条毛细血管冻得粘稠
只好划破静脉，把血液注入绿龟的眼睛
镜头，把停尸间拉得那么长；滤镜
剔除多余的色彩，只剩下氤氲的蓝
那么放肆，那么弥漫，那么忧伤

2010年11月




书生与佛法




一团迷雾的散尽使群山苍翠如洗。边陲
小镇。瘦俏书生临街租赁木质结构的小屋。
青衣男子把宽阔的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睛
和半张脸。并非兵荒马乱。与赤脚医生为邻。
只有笔下的脸谱，和四壁的书法换来酒钱。
每日往返于小屋和郊区院落之间。丛生的杂草和
灌木，矮于夹杂稻草的土墙，单薄的身躯矮于
院落的屋檐。执桃木剑和捉妖符，贴于久无人居
的空城，刺向芦苇丛中弹奏古筝的狐狸幻化的
女狐（其实非女狐，亦非鬼魅），和她的同党：
装疯卖傻的算命先生非瞽目之人；赤脚医生亦非
救死扶伤的郎中。他们于月下铸剑，铸暗器，刺向
颠沛流离的往昔：明与暗的斗争，善与恶的角力
牵涉到一次会谈（犹如王司徒借贺寿之名的聚会
却没有连环计），一张假圣旨（类似于何进被砍杀
前的懿旨），一场刑讯逼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次大屠杀（说是满门抄斩，却留下了一个活口）
和常年的逃亡。中间穿插着一个法力无边的高僧。
（飞檐走壁只是家常便饭，于高山之巅参禅悟佛）
缕缕烟火把寺庙衬托的虚无缥缈：蓝烟把天空涂抹
成蓝色；白烟又抹成白色；灰烟把天空涂成灰色。
一层叠加着另一层，直到倾盆大雨把颜色洗净。
阴霾一扫而空：更精于兵法的书生立城门之上
羽扇在空城之上划出一个接一个的弧形，如雷的
笑声取代了昨夜鏖战时的暗器声，弓弩声，檐角的
叮当声，芦苇丛的呼啸声，琵琶声，恶嚎声，凌乱的
脚步声，踉跄倒地声，房梁的劈啪声，四肢的战栗
声，短兵交接声，绳索捆绑声，呜咽声，血溅声
沿城墙而下，抛掉羽扇，推倒纸人，自后门踱入
穿过惊慌失措的满地尸首，问道于诵经人（同样
是收敛尸体之人），哪里寻找从阴谋中脱身的
女人：一个恶贯满盈的通缉犯；一个误以为是狐妖的
侠女；一个借用外力把点弄成线然后是面的艺术家。
而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我们该如何渲染高僧
的佛法无边？聚敛曲线柔美之力的庙檐？居高山之
上的袅袅青烟？喊一声“起”，便踏草而行的轻逸？
太肤浅了！我们必须设置第三次阴谋（与前两次不同
这次是关于佛法的过度阐释），需要一个武艺高强
而不思悔改的恶棍，需要他屡败屡战，被困于竹林中
需要两个喽啰尾随其后，需要他们跪拜于高僧膝下
需要他奸诈不仁，忽然于腰间拔出匕首刺破金身
需要他的第二次更加凌厉的攻势，而高僧泰然自若
二指禅弹向他的脑壳，刹那，光芒万丈的阳光如
一缕缕金线从攀上山腰的高僧头顶一泻而下，寺庙
竹林，空城，高山幻化为几何图形，众人跪拜流涕
而恶棍从山中一跃，化为短暂而沉闷的一声。

2010年11月




红色猫咪




横亘在花坛和篮球场之间，那只红色的猫
咪，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一对双胞胎
兄弟，而我们只看到其中的一只。傍晚时
红色垃圾袋，被我们当作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们，还会期待它跑起来，并称它为虎猫
它的红色色介于斑斓和白色之间，走动时
的身形，臃肿，缓慢，就像一只漫无目的
的篮球，划过这个寒冷城市的黄昏。如果
一座高楼的燃烧，可以使这城市更加温馨
它将变得异常迅速灵敏，在空中呼啸着划
下一条笔直的红色痕迹，困住每一颗加速
衰竭的心脏。如果一场矿难困住了更多的
黑色条纹，它将缝合地球表皮的每道裂痕
扼杀滴向黑色的光。如果恰好是史无前例
的大地震，它将张牙舞爪，抓破每条垂直
的棺材。如果是声势浩荡的会议或者庆祝
猫咪将成为真正的猫咪，恭维你，吹捧你
舔舐你的脚趾，直到噌亮你的裤管和皮鞋
在动和静之间，威严和阿谀，高大和渺小
之间，拳头和笑脸，多欲和寡淡之间，虎
和猫之间，动物和垃圾之间。太多了，我
们不需要那么多垃圾！而清洁工过度疲惫
他用抓扫帚的手思考，致力于城市表面工
程的课题研究。而我们致力于喂养失控的
猫咪，使物价涨的飞速，使楼房如暖房的
西红柿迅速成长而摇晃：一只无处不在的
猫咪，在花坛和篮球场之间假寐，在公交
车里，在起风的大街，在寂寥的广场，在
卧室，嘲讽我们的无知，谴责我们的私欲
用电视，屏幕，广播，电脑，报纸，书籍
杂志，锁住我们的生活，使它日益光鲜美
丽，并一直继续始终继续还在继续继续续

2010年11月




橡皮




如何恰当地给动物命名，比如阴郁的
褐鸟，散淡的斑点，角质层，颀长的脖颈
比如流线型的形体，骨骼，毛发，甚至气味
疾病史，需要丝绸般舒展的画布，画笔
三角钢的支架，绘画师，不论建筑物的风格
与流派，房间内需要一些植物，一把手工
的槐木椅，阴郁偏瘫的脸，此刻并不代表什么
协奏曲，在现实与回忆间游弋，我们备好颜料
且把悬空的画笔搁置在手腕与丝绸之间
如何恰当地描绘一种动物，又不损坏形体？
开花的动物，它的头颅是一朵花，而身体
慵懒，纯色系的身体，除了那一朵花
恰如白色的玻璃杯盛放着白色的液体，或者
铁轨和树林间的透明建筑物，棕色的椅子
隔着火车的窗户，是悬浮的，毫无秘密可言
我们是否需要它的尾巴是盘根错节的橡树？
或者干脆如同斑点，布满全身的枝杈使它
更像是一棵结出动物的异质植物，于是那只褐鸟
将从人鸟大战中劈开人群，袭击开花的头颅
从壁橱里蜂拥而出，划过湖面上狡黠的时髦女人
在校园外的天线上集结，呆若木鸡的傻鸟
暗自生长着一种快意：用几十倍数量的褐鸟
滑下黄昏时的斜坡，俯冲向恶毒而无辜的校服
沿途播撒红色的梅花，啄食蓝色而透明的眼珠
需要它是一种怎样的花朵？硕大，如巨型的喇叭花
塞进一只动物的嘴里，固定它的位置，头颅
与身体呈现九十度夹角，以便我们看到的
是一只开花的动物，而它的头颅，从画布的角度
恰好是一朵怒放的黄色牵牛花，如果需要给
这座空旷的建筑命名，需要移动它的地理位置
从华北平原的某个乡村，沿着黄河，逆流
经安阳，洛阳，造纸厂，水电站，稀落的梯田
湖泊，中间隔着黄土高原，无法飞至山中
只有悬荡在半空，建筑物，正如山末的芙蓉花
如同躯体是花末的动物，寂静无人的深山
绘画师用橡皮把我们抹去，连同三角钢的支架
玻璃建筑，花朵，动物，褐鸟，一个也不留

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