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死扶择、意志考验
从中央党校学习结束后,许伟德绕道回老家在父母那住了两天。他已经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在家门口,他又看到了阿霞,她胖了,象个大娘们似的坐在门口晒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咧着大嘴,吡着黄牙冲着他笑,只是眼中似乎有了些内容,仿佛在等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回心转意似的,而且岁月的流逝也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衰老的痕迹,一道道皱纹在脸上延伸、辐射,真是岁月催人老啊,难道她也有什么心中的忧愁?当她看到许伟德的时候,眼睛突然凝视了一下,目光中有种东西仿佛被激活或点烧了——那目光让许伟德的心灵深处震动了,他觉得酸痛了一下,好象有什么秘密被她窥见了似的,他本想躲闪开她的目光,毕竟自己是做贼心虚,有愧于她的。但是,阿霞的目光先散了,并没有认出他是自己的老相好,是自己的孩子他爹,她嘿嘿嘿地傻笑着,歪着头打量着他,显然把他当成了陌生人。许伟德禁不住想起了她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秘密的私生子——他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呢?过去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
母亲在橱房择芹菜,父亲还没回到家,他退休了之后,又找了一份零时工,想多挣点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弟弟妹妹都结婚出门独立生活了。许伟德蹲在母亲的身边,帮她择菜,这是他尽孝心的表现,平时工作忙,只能寄点钱或打个电话回来,因此只要一回来,他就要帮父母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尽尽孝心。妈妈一边择菜,一边告诉他:阿霞真可怜,她儿子病了,得的是白血病,要做骨髓移植手术。母亲的话语虽然很轻,但许伟德听起来却象是晴天霹雳,他脑子一下就乱了,他明白这种病又叫血癌,属于不治之症,记得小时候他看过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是日本明星山口百惠主演的,说的就是这种绝症。那时候山口百惠可是他的心中偶象和梦中情人。这真是太意外了!许伟德觉得自己浑身发紧,皮肤紧缩,汗毛都竖起来了。阿霞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秘密的私生子得了血癌!怎么会这样呢?真是太倒霉了!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他的手有些发抖,心跳得厉害,忍不住急切地问:那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住院了呗,可现在做不了手术,因为阿霞的血型和儿子不同,不匹配,所以要找和他血型相同的人,最好是他爸爸,可是又找不到,所以每天只好做化疗,花了不少钱,现在他们到处借钱,听说准备把房子给卖了,唉,以后他们住哪里呀?这钱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找不到他的父亲,没有相同的血型,既使有钱,也做不成骨髓移值手术,因为骨髓相近的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人中间才有一两个,很难配对的。许伟德心里有些发慌了,问:怎么会这样呢?血型相同的不是很多吗?O型血不是万用血型吗?母亲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你没学过医,血型和骨髓是不同的,骨髓相近的人是很少的,一般只有父母或兄弟姐妹直系血缘才有可能骨髓相近,可是阿霞只有一个儿子,没有第二个孩子,而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一直是个谜,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说这种骨髓上哪能找到?那还不是大海里捞针?许伟德心头一紧,脸涨得通红,忙低下头去,他不敢看妈妈的眼睛,生怕被妈妈看出破绽。妈妈继续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自己胡里胡涂地来到了这个世上,从小就没父亲,上学的时候被同学欺负,骂他是野种,他就和人家打架,象个野孩子,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后来就不上学,到处偷东摸西的,被劳教了两次,坐了几年牢。现在改邪归正了,眼看着长大成人了,却又被阎王爷缠着了,唉,我们都想救这孩子,可又帮不上什么忙。许伟德听了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假装抽烟,起身洗了手,躲在屋外擦了一把眼泪。虽然近二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阿霞和那孩子,但只要一提到阿霞和那孩子,他的心里还是立刻有一种既复杂又亲切的感情,这种心情说不清,道不明,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一方面他不愿去想她们,不敢去看她们,但另一方面他又在潜意识里掂记她们,想偷偷了解她们。毕竟那孩子身上流的是自己的血,而血浓于水,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他一边抽烟,一边思考着,是不是在这两天为儿子捐献骨髓呢?毕竟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有这个责任和义务,这样也许能挽回他的生命。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这种想法太幼雅了!简直是开玩笑!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人格信誉和党的形象开玩笑!现在的资讯媒体那么发达快捷,几天之内,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全国各地,说不定电视、报纸还会穷追不舍,连续报道呢!这不是给自己的形象和党的形象抹黑吗?更是给三个代表抹黑吗!老百姓们一定会指着他说:看看,这就是三个代表!
不行!万万不行!这件事情已不仅仅是个人的小问题了,怎么能如此儿女情长呢,真是妇人之仁!我个人的形象事小,可事关党和国家就兹事体大啦!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是做大事的,再说,妻子和女儿知道后又会欣起怎样的风波呢?她们会怎样看我呢?她们会认为原本在自己心目中的好丈夫、好爸爸,竟然是骗人的,伪装的,其实从小就是个大流氓、大坏蛋、强奸犯!这样我在家庭中的地位难保,在社会上的地位也难保,到手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这怎么行呢?还有,父母会怎样看我呢?他们一定会万分失望的!左思右想,权衡利弊,他经历了痛苦的抉择和思想斗争。他觉得他可以没有阿霞和这个秘密的私生子,但绝对不可以离开妻子和女儿,尤其是妻子,她是他的保障和大后方,是自己过河的船、上楼的梯,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第二生命,再生父母。而阿霞能给他什么呢?除了一嘴黄牙和满脸绿鼻涕,剩下的也只有这个得了白血病的倒霉的儿子了。孰重孰轻?连傻子都知道。他怎么能为一个傻女和白血病患者而不顾一切,搞得自己臭名远扬,身败名裂呢?太不值啦!以今天自己来之不易的身份和地位,他决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能离开党的事业。离开党的怀抱,他将一事无成、一文不名。
吃饭的时候,父亲又唠叨叨地给他上政治课,每次他回来探家,父亲都是这样做的,父亲例举了许多在生活作风和经济问题上犯错误的反面例子,让他引以为戒,最后,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咱家从一开始就穷,但穷要穷得有骨气,不能被金钱打倒,贪污受贿,到头来还得交出去,不光交出去,还要被判刑,说不定还要吃抢子,太不值了!我们家就出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一定要给我们争光,可别让我们丢人,千万不要在这些方面栽跟头!过去别人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是返城知青,没社会地位,又不会赚钱。现在别人是羡慕我们,就是因为你为家里争了光,争了气。你弟弟妹妹我是指望不上他们了,一个个没出息。我们这个家就指望你一个人。你现在当了省一级的领导,更要严格要求自己,千万别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那样的话,我们也跟着一块丢脸,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你千万别被那些狐狸精迷住了,漂亮管屁用?裤子一脱还不都一样!老婆有一个就够了!要那么情人、二奶有什么用?你长几个屌啊?忙得过来吗?不累死你才怪!真是吃饱了撑的!到最后弄得妻离子散、家毁人亡的有什么好?那叫幸福吗?那叫遭罪、找死!还是那句话,作官发财、家庭和睦才叫幸福!你说是不是?听说有一个县委书记外号叫三光书记,就是要把全县漂亮女人搞光,把公家的好处占光,把能捞的钱都捞光,最后怎样?还不是全部输光,被关进牢房!
许伟德装着很认真的听着,其实心里早就烦了。父亲每次都是老生常谈,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一会儿你长几个屌啊?一会儿逼还不都一样?上点理论档次的话都没有。但碍于父亲的面子,他还是不住地点头称是。父母亲都老了,昔日乌黑发亮的头发如今已花白了,脸上也刻满了皱纹,特别是父亲,脸上都长老人斑了。他不想让他们伤心、担忧或失望。他尽量让他们高兴,好安度晚年。
告别父母的时候,他不要父母去车站送,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
本来他是应该直奔火车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鬼使神差地叫了辆出租车拐到了儿子住的医院。医院的名字是妈妈在拉呱时无意之中提到的。他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难道妈妈知道了其中的内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完全没理由!难道妈妈长着上帝的眼睛?不可能,妈妈又不是圣母。
离医院越来越近,许伟德的心越跳越快,甚至有些酸痛沉重,好象被一根线扯着一样,他心里矛盾得要命,内心激烈地碰撞和斗争着,一方面良心和道德不断地谴责自己,一方面理智和政治又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并为过去的行为遮掩和辩护,两种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声音和观点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撞击,不断冲突,就象法庭上的辩论一样。这是一种折磨,更是一种痛苦,简直让他发疯,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很脆弱的,根本就不象表面上看到那样坚强果断,他心里还有一块很柔软的地方,只是那地方平时触模不到而已,一旦触到,是很痛的。而且痛得让人难以忍受和抵抗。
在咨询台,他从值班护士那里打听到白血病患者住的楼房。他拾级而上,脚步越来越沉重。医院里那种特殊的夫尔玛琳消毒液的气味让他深感不适。等到了儿子住的那一层时,他觉得脚步很重,走起来非常吃力,象踩在棉花上似的。他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从门窗上往里看,终于在408号病房里看到了隔壁张阿姨和他的私生子。张阿姨明显地老了,比他母亲年龄还小几岁的人竟然象他母亲的老大姐,头发全白了,没精打彩地躺在外孙的病床边打盹。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的泼辣劲早已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被生活和命运无情捉弄和折磨后的无奈与疲惫。他看到了病床上的儿子,只见他剃了个光头,苍白的面孔毫无表情,他的眼睛很大,但目光暗淡,没有生气,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他长得很象阿霞,但比阿霞长得清秀,不象阿霞那么垃塌;他的耳朵却太象自己了,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典型的招风耳。这让许伟德不禁想起了他撒尿时的情景,和自己一样,尿是向一边歪射的。一种亲切感不由自主地涌上了许伟德的心头,尽管他从未抱过他,也没认过他,这二十年中也很少见到他,甚至很少想到他,但许伟德还是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种血缘的连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感到鼻子两侧有些发凉,一摸才知道是自己流泪了。他觉得这孩子的确太可怜了,从小就没有父亲的痛爱和庇护,是在别人的嘲笑和歧视的眼光中长大的,有苦又无处说。他也许从未享受过幸福,可是现在却要面临死亡。真是雪上加霜,太不公平了。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为儿子捐骨髓!他多么想此时推开房门走进去说:孩子,我是你爸爸,我是来救你的!
可是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一听彩铃声,他就知道是妻子王丽打来的,他走到走廊过道的另一边打开翻盖凑到耳边,王丽说:怎么还不回来?爸爸说你的任命已经定了,过节后就下达。
许伟德突然清醒了,他擦了擦眼泪,本来想向儿子的方向跪了下去,但转念一想,哪有老子向儿子下跪的道理!?
他对妻子说:我马上就回去。然后合上手机,走进值班医生的办公室里,向医生请教关于白血病人手术治疗的问题。他甚至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只要医生说出足够的理由,那他豁出去不当干部,名誉扫地,声名狼藉,也在所不惜,也要捐骨髓救儿子,值班医生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双眼睛象两颗黄豆,不停地眨巴着。许伟德问:您能诚实地告诉我白血病手术究竟有多少成功率吗?医生眨巴着小眼,含糊地说:这很难说,手术上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供体因素,病人自身的抵抗力和免疫力等等,所以谁也不敢打包票。许伟德又问:那捐献骨髓的人是不是一定要直系亲属呢?医生的小眼有几秒钟不眨,然后又迅速恢复了眨巴,说:从理论上说,患者对直系亲属供体的排异性较弱,对非直系亲属供体的排异性较强,但实际病例中,也不是绝对的,有些虽然是直系亲属提供的骨髓,但手术并不成功,而有的陌生人提供的骨髓,病人的手术却很成功,这都不是绝对的,这不象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手术中的偶然因素很多,这要靠技术加运气。许伟德长长嘘了一口气,心里放松了许多,仿佛卸掉了压在心头上的一副重担,这副重担压得他一直透不过气来,本来他以为这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它变无足轻重和可有可无了。那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压力,完全是庸人自扰、桤人忧天。医生的解释让他如释重负,他突然有些庆幸,因为照医生的观点,并一定非得由他提供骨髓,这就从理论上为他铺好了躲避或逃避的退路,使他面临了两种选择,而不是唯一的选择,这简直是救了他的一切。他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医生的手,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匆匆离去了。弄得医生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为何如此激动和感激,他拼命地眨巴着那双小眼睛,却始终不知其所以然,更不理解刚才那个中年男人的古怪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