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

悠哉 · 发表于 2008-11-18 23:39:16

汤显祖在江西抚州玉茗堂的孤独
    一
  玉茗花即白山茶，又名玉仙花。明朝传奇剧《牡丹亭》作者汤显祖以这种人间罕睹的琼花来命名自己住所，自然是别有意味的。这体现了他孤高洁介、自命不凡的个性。
玉茗堂是汤显祖弃官归隐故里后建造的，位于悠哉的故乡——江西省抚州市。这是一座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重大纪念意义的文化遗址，汤显祖因此被称作玉茗先生。后人写有“起衰八代有文章，海内争推玉茗堂”等诗句加以赞誉。遗憾的是，这座当年“钟鼓何皇皇，宾从殊蛰蛰”的不平凡居所，在清朝顺治二年（1645）遭兵火之灾，已名存实亡。清代文人为此咏叹：“遗迹指点存居民”；“往事难寻玉茗堂”。
据《汤显祖传》作者、抚州黎川籍学者龚重谟先生在《玉茗堂考》中考证：
  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三月，汤显祖从遂昌弃官归家以后，“废里千金买宅虚”，在“小筑”附近，买了金溪友人高应芳的废宅，连成一片，扩建成新的居所，实现建园林式寓所的蓝图。因这一新居附近有一水井，名叫沙井（今尚存），故又称“沙井新居”。它包括玉茗堂与金柅阁两部分，汤显祖当年修建的主要是以玉茗堂为中心的一些建筑。包括“省兰堂”、“寒光堂”、“清远楼”、“芙蓉馆”、“四梦台”等，占地共1000多平方。从三月动工到“<chsdate year="2006" month="8" day="13" islunardate="True" isrocdate="False" wst="on"></chsdate>七月廿日<chsdate></chsdate>移宅沙井”，仅四个月的时间，凭当时的建筑生产力水平，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些建筑全部落成，有的可能是在汤显祖去世后，三儿开远、四儿开先的续建。
  他的女婿刘同升为玉茗堂题写了一副对联，镶挂于油漆的门柱上：
  门满三千徒四海，斗山玉茗
家传六七作万年，堂构金汤
  由此不难想见：玉茗堂不同于杜甫流落成都时在浣花溪畔构建的草堂，它是规模较堂皇的一组建筑。能在这种地方隐居，从事写作和安享天伦，原是历代文士梦寐以求的。实际上，对于厌倦官场倾扎、向往求仙问道的汤显祖来说，这是他朝夕梦想的一件美事。
然而，美好的是心愿，尴尬的是现实。有一件东西让他逐渐品咂了其滋味，并且难以排遣，这就是……
  二
  万历三十八年（1610）春天，一个春阳熙暖的美好日子，一个胡须花白、气质儒雅的矮个子老头儿踽踽独行在抚州府区的街道上，带着微醺的醉意。这个矮小老头，就是汤显祖，已是六十一岁高龄了。转过午后时分，日头开始偏西了。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一派纷扰嘈杂的景象。不过，若说一天里最喧嚣的街景，却是在上午，眼下算是过去了。待到薄暮时分，晚风送来透爽的凉意，才会再度热闹起来。
打从万历二十六年（1598），四十六岁的汤显祖辞官回到故乡，迄今十二个年头了。这些年里，他靠祖传的田产过日子，间或授徒和撰文获得一些银两，作为必要的补充。对于“授徒”，他有自己的要求，须选择那些资质聪颖、可堪造就的少年才俊来栽培。对于“撰文”，就没多少选择余地了。撰写行状、祝寿、碑铭之类的实用文章，不同于他平日写的怡情诗文，必须按对方的苛刻要求来落笔，这就好比订做衣服鞋帽，必须按照用户身材的尺寸来剪裁。这是规矩，丝毫马虎不得的。
他很高兴：自己教出的弟子朱钦相，今年考中了进士。这会儿，他刚从朱家的庆贺宴席上下来。也就难怪，他脸色通红，满带着酒意了。说起朱家这场庆贺宴席，嚯哟，势派够大的！屋里屋外张灯结彩，地上铺着红地毯。迎来送往的爆竹声、宾客的说笑声和官轿杠子的咯吱声……声浪持续不断，拍击人们耳廓的涯岸。抚州府衙及治所临川县的大小官吏，能请的都请了，能到的都到了。这不仅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而且给家乡增光添彩，谁不高兴？谁不捧场？谁不凑趣？
“来，来，来！喝吧！……喝呀喝！……”
“干杯！……干杯！……”
“再干！……全干了！……”
……
一盘盘佳肴端上席面，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可谓应有尽有。一坛坛临川贡酒抬来了，开启了。揭开封泥，一股馥郁的浓香袅袅飘升，刺激客人们的鼻孔，也刺激他们的胃口。人人皆尽兴酣饮，个个都开怀畅笑。许多客人的衣襟上，沾着不慎滴落的酒渍。那没法子，只好过后由家人设法搓洗干净了。
“汤先生，多亏您对犬子的栽培，才有他今日的荣耀！谢谢，太谢谢了！”朱钦相的父亲朱景岳满面笑容，高高擎起酒杯。“来，来，我敬先生一杯！”
汤显祖忙点首领情，饮了这杯，同时抖落几句场面话：
“朱兄与我相识多年，一同受业于恩师徐良傅先生，一同浮沉于宦海，可谓至交矣！既然是老朋友，对于你的孩子，我理当尽力啰！”
“老师，弟子敬您一杯！”新科进士朱钦相身上挂彩，红光满面，擎着酒杯前来敬酒。“感谢老师多年来的悉心教诲！”
汤显祖欣然领情。饮下后，他夸奖了弟子几句，以“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国家方能兴盛”等语，加以劝勉。
“义仍兄（汤显祖，字义仍）不愧是举业巨擘、时文名家，可敬呀，可敬！”抚州太守苏宇庶一手端杯，一手拈须，带着几分醉意摇首兴慨。“临川县有仁兄这等奇才，‘才子之乡’美誉不堕矣！来，来，我敬义仍兄一杯！”
“此话极是、极是！义仍兄学识渊博，‘举业八大家之一’，小弟闻名久矣！不胜敬佩之至！”临川知县刘孕昌欠一欠身，笑漾漾地附和说：“祝义仍兄再育英才，造福乡梓呀！”
汤显祖又微笑着领情，谦恭地朝对方点头，欣然饮下这杯美酒。
就这样，一场酒宴下来，这些话儿堵塞了他耳朵眼，如同耳屎一般，塞得满满当当。想再听些别的，却是没办法了。
不过，到了这岁数，凡事都要看得开。他觉得，既过了耳顺之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不这样，又能怎么样？
朱钦相和自己儿子汤士蘧年龄相同。这两个孩子，天资很高明，聪明又伶俐。早在孩提时代，彼此便略无嫌猜，亲亲昵昵地一起玩耍。后来一同就泮，朝夕攻读诗书。除《四书》和《五经》之外，朱钦相热衷于《史记》，汤士蘧择则主攻《文选》，两个后生暗暗较起劲来。强烈的功名心，驱使他们结伴到南京国子监游学。汤士蘧“五岁《三都》成暗诵，终星廿史略流通”，一时间轰动金陵学界，受到国子监祭酒郭正域和司业傅新德的赏识。汤显祖曾略逞夸矜地赋诗说：“不谓翻然游太学，文章惊动两鸿师”。
“千不该呀万不该，不合生儿望作龙……我不该逼儿成才心切……把他单薄的身子淘弄虚了，结果落得一病不起，在南京遽然离世！千钧一个举子业，竟把我孩儿给压垮了！唉，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江天卷地黑风来，报道吾家玉树摧。
惊落枕妆无泪出，重重书讣若为开。
  空教弱冠敌才名，未到长沙听鵩鸣。
猿叫三声肠断尽，到无肠断泣无声。
  时光不留情，悠悠十载逝矣！
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仿佛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
噫，欲哭无泪，其恸何如！
想到这儿，他的眼眶微微泛起潮润。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似乎要夺眶涌出，他忙抬起宽大的衣袖，打横揩抹了一把。
老天爷呀老天爷，你何其不公啊！硬是摧折了我家的擎天柱！
汤显祖一边想着，一边曳步向前，心里沉甸甸、闷郁郁的。由于酒精的作用，他脑子里有些晕乎。也不知朝什么方向走，只是背起双手，信步溜溜达达。春日的江南多响晴，今天就是特别好的晴日。天上悠悠飘着一朵朵白云，云朵边缘镶着一道道金光。天陲堆起高高的白云，雪山一般耸立着。午后的光照比较强烈，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流畅的春风一阵阵迎面吹来，拂动他的白发和衣襟。不过，在这美好的春日里，赴完一场喜庆宴席，他心头却是忽忽不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因为找不到适合的交谈者。感觉心口处有什么东西哽哽地堵着，堵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不由得眉头微蹙，默然忖想：
“众生在日头下劳碌，在风雨里奔忙，辛苦到这步田地，究竟图些什么呢？”
想到这儿，他感到怊怅莫名，仿佛嘴里含着一颗咬破皮的蛇胆，涩涩地泛出苦味来。沉吟片刻，口占一绝《偶叹》：
  偶向交衢立，长风吹我襟。
不知来往客，终日是何心？
  不，不！不对，不对头！
刚吟完，他对结句就不满意：“不知来往客，终日是何心？”这个问题问得，也问不得。常言道：“人心隔肚皮。”人家的心思，自然搁在人家的肚子里，岂能轻易告诉别人？“不如意事有八九，可与人说无二三。”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每每是：你找不到一个可以言说的人；即便你找到了，对他说出的话又往往不是你真心想说的；那真心想倾诉的块垒，终究闷在你肚子里，沤在你肚子里。最后，这一大泡沤得稀烂的东西掺进你的粪便里，由你带到棺材里去……
“茧翁！茧翁！”
嗯？谁？谁在身后唤我的雅号？
“茧翁”是他晚年的一个雅号，知道者殊寥，仅周青莱、邱兆麟、林若抚、范长白等“个中人”而已。说起来，这事还得怪周青莱。四年前的一天，他和这老位致仕的老前辈漫聊。周青莱感慨抚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加之年齿渐长，如住茧中一般。汤显祖喜其语隽，当即取以自号，口占一绝：
  不随器界不成窠，不断因缘不弄蛾。
大向此中干到死，世人休疑似苏何。
  对倦于官场倾扎的汤显祖来说，他激赏陶渊明“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的田园诗境，清清寂寂地过日子。他不恨抚州地处偏僻，信息闭塞，但恨偏僻得还不够，信息闭塞得还不够，用诗句中的话说，他宁愿“此中干到死”；但恨人世间没有蚕茧那么一层柔软而耐久的保护膜，致使他不断地遭受搅扰，心内不得安宁。
这么些年来，总有士子不惮路远前来求教，例如嘉兴的许重熙、湖广的王启茂，等等。就在周青来兴发“如住茧中”之慨的前些日子，广东东莞的钟宗望还率全家移居抚州。来干什么？并非推尊他是传奇剧《牡丹亭》的作者，只因为他是名震大江南北的“举业八大家之一”！现如今，钟宗望因思念故乡，住了两年后，又觉得仄居抚州府甚是寡味，举家迁回广东东莞去了。
喜乎？悲乎？个中滋味，三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茧翁，你在这儿么？久违了！”
从他身后，又传来招呼声。
汤显祖扳转身子，头脑有些恍惚，举目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周青莱！
“原来是莱兄！哦，你好！久违了！”汤显祖朝他拱一拱手。
周青莱将手中拐棍放下，倚靠在髋部，也双手抱拳朝他拱拱。
“茧翁，一向身体可好？”
“好，身体还行！谢谢过问！莱兄的腿……”汤显祖指了指他的腿。
“唉，不行喽！旧年跌一跤，脚脖子崴了，至今左腿隐隐生疼！这不，我正要到短腿王大夫家，买几帖活血化淤的膏药去，顺便叫他按摩按摩……茧翁！今天，朱景岳家大摆庆贺宴席，想必你是打那儿来的？”
汤显祖点点头，带着散淡的笑意。站在马路边，两人就这个话题，闲闲地聊了数十句。随后，改聊起崇仁知县崔世召新纂的《华盖山志》这部书来。
“前些日子，崔知县将这部书送我过目了。听他说，这部书眼下在你手里？茧翁，读过后，你觉得怎么样？”
“呣，蛮好的！崔知县嘱我写一篇序，昨晚拟好了。华盖仙山，江南闻名，弟向往久矣！”
说话时，汤显祖手捻胡须，望着西南的崇仁县、乐安县方向，深情地慨叹：
“我早有心攀登，苦乏济胜之具，奈何？奈何？”
“我也很想和茧翁携手攀登，怎奈双腿不争气呀！奈何？奈何？”
周青莱挥了挥手里的拐杖，模仿汤显祖的语气，幽默地叹道。
一时间，两个老头儿四目相对，扬起头，齐哈哈畅笑起来。这一通笑声，招来过往行人好奇的眼神。他们觉得好生奇怪：两个老头子，怎么无端地在马路边纵声大笑？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这个问题问得，也问不得。
  三
  和周青莱道过别，汤显祖有些恍惚，迤逦朝东走。不一会儿，来到抚河边的文昌桥上。
抚摩着一个个桥墩，他不由得思绪纷纭，感慨系之。
文昌桥是抚州城东一座大桥，始建于南宋乾道元年（1165），可谓历史悠久。起初是木桥，遭洪水冲毁后，于南宋嘉泰年间改为石礅、石梁，桥面仍然铺着松木板。明朝万历年间，大桥又遭毁损。他的父亲汤尚贤和叔父汤尚恕二人出面牵头，积极奔走募捐重建。大桥总计十一个桥墩，兄弟二人就捐助了两墩的修建费。其时，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县任职，对于父亲和叔父的义举，自是踊跃支持的。
遗憾的是，待他辞官归隐故里，发现这座桥资金短少，仍然差着七个桥墩没有修建。于是汤显祖再度牵头，不仅率先解囊捐出巨款，而且会同驿丞孙耀祖张罗筹划。终于，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一座崭新的文昌桥竣工了。正式通车那天，数万群众涌上大桥，为之欢呼雀跃。与此同时，在他的大力倡导下，一座崇儒书院也在文昌桥附近矗立。
“时光过得真快啊！……十一年了！……悠悠十一载逝矣！……”
望着桥下清波漾漾的河水，汤显祖拍着墩子，不禁感慨万千。他手捻胡须，喃喃自语道：
“这两样，就是我归隐故里后干出的大事情：修建文昌桥，创办崇儒书院！”
“不，不！有一件事情最重要，你忘记说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上空震响起来。
“最重要的事情？”汤显祖茫然地仰头打望，惊讶地发问：“什么事情？”
“你创作了传奇剧——《牡丹亭》！”
“《牡丹亭》？是的，是的，这是我创作的！但是，打从问世后，它只在玉茗堂的‘四梦台’免费演出几次。以后，我就无力再演了。我家境渐窘，承担不起昂贵的演出费用。现如今，大江南北只晓得‘举业八大家之一’的汤显祖，究竟有几人关注我的‘临川四梦’传奇剧，尤其是那部《牡丹亭》？……喏，瞧瞧吧！随便找个过路的抚州人问一问：你晓不晓得写《牡丹亭》的汤显祖？看他们会怎样回答！”
“那是无须问的。眼下，他们都不晓得，也没兴趣关注。但是，他们有子孙后代，那些人终究会了解你的伟大贡献！”
“身后的声誉？”
“是的！越是伟大的东西，越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时间的检验？……时间的检验！……时间的检验……”
他瞳仁里的光亮，倏地暗淡下去。
“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我还能再活几年？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是虚无，又是什么？”
“没错，是虚无。也只有这种虚无，才给人以终极的精神慰籍！”
“终极的精神慰籍？”
“是的，终极的精神慰籍！”
天上的那个声音回答说，用毋庸置疑的坚定口吻。
  四
  “父亲，父亲！天色渐晚，该回家了！”
已是黄昏时分，绯艳的霞光晾在西边天陲，仿佛鹏鸟平平伸展的巨大翅膀。汤显祖抽泣一下，将滴淌的清鼻涕揩去，迟缓地站起身。一只手伸到他腋下，搀扶他一把，并掸去他屁股上沾着的灰土、草屑。汤显祖回头看，见是二儿子大耆。他年届而立，相貌酷似死去的大哥士蘧：清癯瘦削，气质文弱。
“今天，我心里很烦、很闷。”
汤显祖指着眼前长满蒿草的坟堆，神情满含悲戚。习习晚吹将萋萋蒿草掀动，颤出一丝丝的细响，似乎将遥远处的哀音传送过来。
“我就到灵芝山来……坐一坐……看看你大哥……”
说话时，两泡滚烫的浊泪，顺着他打皱褶的清癯面颊，缓缓地流淌下来。霎时间，他双颊显出两竖湿湿的泪痕，宛然蜗牛刚刚爬过的印迹。
汤大耆鼻腔作酸，无言地勾下头，眼中噗噗地掉泪。他哽咽着说：
“爷爷、奶奶料到父亲离开宴席后，会到这儿来探望……”
顷刻间，一种割不断的、源自血缘的温情贯遍了他全身。汤显祖将心头忧伤撇开，揩净脸上的泪渍，无力地挥一挥手，说：
“走，走唦！儿啊，下山吧！咱们回家去！别让两位老人家，在家里惦记着！”
  五
  江南的春夜，黑得深沉，黑得静谧。
从远处，时而传来几声谣曲，那是抚河的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哼唱；从近处，时而传来几声狗的吠叫；从玉茗堂外的沙井巷里，间或传来行人橐橐的步履声……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汤显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他梦见：玉茗堂内彩灯高悬，人声鼎沸。人们欢聚在“四梦台”下，兴高采烈地观看精彩的戏剧表演。那做场的戏台小小巧巧，梁柱上贴着一对楹联，让大红灯笼照得分外醒眼，道是：
  千古为忠为笑，为廉为节，倘泥真，直等痴人说梦
一时或快或悲，或合或离，若认假，犹如哑子观场
  省内的许多老朋友来了：
南昌的刘显、胡钦华；吉安的李生春；临川县的林若抚、范长白、邱兆麟、邹光弼、杨开泰、周献臣、周青莱、李质清、李孺德、周窾六、周无怀、周明行、吴道南、陈际泰、罗万藻、章世纯、艾南美、祝徽、徐奋鹏、伍念父、姜耀先；崇仁县的吴钺；乐安县的董裕、董巢雄、王泰昌；金溪县的胡桂芳、高应芳、帅机、谢廷谅、谢廷讃、吴仁度、伍仲元、王民顺、桂绍龙；新建县的丁此吕、丁元礼、喻应益；广昌县的黄立言；进贤县的李乃始；金坛县的王宇泰、于玉立、邓孺孝；永新县的金光弼、甘雨；宜黄县的谭纶；泰和县的刘君东；丰城县的李遂、李稠原、陆郡博；铅山县的费学卿；新淦县的朱孟震；安福县的刘球；吉水县的邹元标、刘应秋、刘晋卿、黄希周；进贤县的李光元；南城县的郑之文……
外省的许多朋友，有的多年没见面，也特地赶过来：
徽州的汤宾伊、韩敬、梅季豹、梅鼎祚、沈懋学、张青野；怀宁的阮坚之；桐城的方玉成；冠县的杜胤台；聊城的王汝训；长乐的谢绎梅；宁德的崔世召；麻城的周少愚、梅国桢、刘思云；公安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监利的姜奇方；黄冈的王一鸣；绍兴的徐渭、王遂东；秀水的冯梦祯、沈几轩；武木的黄汝亨；江山的名医何晓；萧山的来任卿；鄞县的屠隆；平湖的马心易；嘉兴的岳之初、许应培；遂昌的王可大、画师徐吕云；嘉善的叶继美；钱塘的虞淳熙；建州的聂庆远；通州的李三才；正宁的赵邦清；昆明的刘茂学；潮州的翁思佐；澄海的唐伯元；甘泉的湛若水；东莞的钟宗望、祁衍曾；固始的马长平；长垣的李化龙；苏州的彭兴祖、张师绎；常州的邹愚公；宜兴的张文石；无锡的顾宪成、顾允成、邹迪光、高攀龙；常熟的钱谦益、钱希言；江阴的李至清；昆山的诸景阳；江宁的焦竑；扬州的冯小青；娄江的俞二娘……
客人们有乘车的，有坐轿的，有骑马的，有步行的，络绎不绝地来到玉茗堂前，和主人寒暄一番后，相继走进堂内。
呵呵，客人真赏脸啊！来宾太多太多了！
最令他高兴的是，他的几位恩师：临川的张位、东乡的魏良傅、南城的罗汝芳，吴江的达观和尚，以及他敬仰的泉州的李贽先生，和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
“各位恩师好！新朋老友们，你们好！”他在门口迎接八方的宾客，脸上舒开幸福的微笑。“真高兴呀，我们能够见面，欢聚一场！人生苦短，难得相见，我真是很高兴！欢迎参加犬子及第的庆贺酒宴！承蒙光临，义仍这厢有礼了！谢谢，多谢啊！……”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阵接一阵响起，情形仿佛回到万历十一年（1583），他自己荣耀地考取进士……不，不，比那会儿更高兴呢！因为，对于汤家，今天真是非比寻常的大喜日子：被誉为“吾家玉柱”的大儿子汤士蘧，终于高中榜首，状元及第了！
哈哈，状元郎啊！皇帝御笔钦点的啊！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值得我大抒特抒，一口气连作二百首绝句，表示最热烈的庆贺！哈哈哈，真是祖宗积阴德啊！我们汤家的凤雏，终于展翅飞腾，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功名顶峰！……“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唐人杜子美说得真好！可惜呀，他自己未能进士及第，博得门庭生辉……哈哈哈，太高兴！实在太高兴了！今日之汤家，何等荣耀啊！堪称无上光荣矣！……
“嗵嗵嗵嗵……”
“锵锵锵锵……”
锣鼓敲打起来，响声震天。为庆贺儿子进士及第，辉煌的传奇剧《牡丹亭》全本演出，在沉寂多年之后，终于重新开演了。担任鼓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宜伶戏班的班头罗章二，一位性情豪爽、说话瓮声瓮气的中年汉子。敲锣的是他新招收的小徒弟。今天晚上，罗章二击鼓的劲头格外足，因为它不同寻常、意义非凡嘛！台下观众纷纷敛口不语，翘首等待着演员盛装出场。个别不知趣、仍然嘁嘁喳喳地絮叨的观众，也在旁人的提醒下闭了嘴巴，整顿一下精神，专注起舞台了。
扮演柳梦梅的，是宜伶班头号生角演员张罗二。他风度洒然，摇着一把折扇翩然上场，唱【真珠帘】：
  河东旧族、
柳氏名门最。
论星宿，
连张带鬼。
几叶到寒儒，
受雨打风吹。
谩说书中能富贵，
颜如玉，
和黄金那里？
贫薄把人灰，
且养就这浩然之气。
  唱完，张罗二做了个英姿飒爽的亮相定格。一个优雅的转身动作之后，接唱【鹧鸪天】：
  刮尽鲸鳌背上霜，
寒儒偏喜住炎方。
凭依造化三分福，
绍接诗书一脉香。
能凿壁，
会悬梁，
偷天妙手绣文章。
必须砍得蟾宫桂，
始信人间玉斧长。
  “玉斧长”三个字刚落地，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夹带着一声声喝彩。他坐在台下正中位置，也禁不住鼓掌喝彩。瞥一眼身旁的大儿子，恰好士蘧回望父亲一眼，彼此交换一个舒心的畅笑。
哈哈哈……真是兴奋无比！开心之极！“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唱得好！唱得妙！词藻端雅，歌声圆润，真是太精彩了！
人生最大的幸福，除去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还能更有什么呢？
杜丽娘由俏丽的旦角演员吴迎扮演。她那娇嫩婉转的嗓音声情并茂，听来悠悠沁脾，感人肺腑。且听【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不，不对，不对！味道不对！不是“赏心乐事谁家院”，而是“赏心乐事吾家院”！……对，对，应当是“吾家院”嘛！吾儿高中状元，富贵指日可待耳！如此光宗耀祖的事情，难道够不上赏心乐事？太赏心了！
“不行不行！这句唱词不适宜唱！”仿佛猜中他的心思，后排有观众叫嚷开了，“这句不好！得改词，应成‘赏心乐事汤家院’！”
父子俩齐回首打望，但见观众很多很多，乌压压一大片脑袋瓜。一时间，弄不清谁在嚷喊……
“父亲，父亲！醒一醒！”
嗯？谁呀，惊扰我的好梦？
嗯？谁在唤我，推我的胳膊？
汤显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摇曳的烛光下，见大耆、开远和开先三个儿子并排着，恭恭敬敬站在他跟前。轻轻推他胳膊的，是二儿子大耆。
“哦，方才我翻检士蘧的书箧，”他抖抖地捧起线装书册，“展开他披阅过的《两京赋》、《三都赋》……瞧瞧，多可惜呀！让虫蚁和雨渍给蚀坏了……”
话没说完，他泣不成声。浑浊的老泪犹如断了串线的珠子，接接连连掉落在书页上，发出清脆的“叭叭”声响。
  附语：
万历三十五年（1607）四月八日，汤显祖“梦蘧儿持书颇乐，且语地下成进士。叹笑久之，觉而成句”，诗曰：“万卷都抛作纸钱，伤心才在数人前。黄泉尚有书生业，同学谁登第六天？”
万历三十八年（1610）秋天，汤显祖见亡儿弊箧所读《两京赋》、《三都赋》遭虫蚁水迹穿烂，哽咽垂涕，烧化。又作诗两首，其一：“忽忽垂头双涕垂，亡遽刚是十年期。班张气焰尘灰烬，说与修文地下知。”其二：“遗书出箧泪纵横，雨滴虫伤太绝情。垂涕送书如送子，我家天醉独焚坑。”
本篇小说揉合这些史料虚构而成。
小说引用龚重谟先生《玉茗堂考》一段文字，特此致谢！龚重谟先生推崇作家悠哉，曾撰写《十年辛苦不寻常》宣传悠哉《燕园梦》及为期50年的“威震华夏、独霸文坛”擂台赛，发表于《抚州日报》2007年3月23日“走近抚州名人”栏目。先贤拳拳之忱，悠哉永难忘怀，藉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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