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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5 01:4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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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去光明的葬礼(实验文本)</P>
< ><BR>那天的太阳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大地被烤熔化了,玻璃浆似的,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生疼。坐在学校门口卖冰棍的老头发现自己的鼻毛被烤糊了,用手指一掏,这些黑东西就酥脆地断裂成几截,用手指细细一捻,又成了灰。村子里的庄稼全都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把脑袋垂到肚皮上。学校里的孩子也全都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把脑袋垂到肚皮上。老头朝他们喊:“冰棍儿冰棍儿,冰儿棍,棍子冰,奶油冰棍五分钱一个。”他的声音因为重复的失望变得微弱,一直那么微弱,像下午炽热的风吹过广场。这里没有广场,只有炽热的风。风吹到床上,老迈的小学退休教师春生和他的婆娘睡在一起,一丝不挂,那些丑陋而拥挤的皱纹里开始流汗,腋窝就像一个湿热的山泉的源头。汩汩汩汩,汩汩汩汩。屋子里弥漫着一种酸腐的臭味,春生梦见一团火球从天上落到自家的院子里。那火球朝他睡觉的房间滚过来,到眼前他才觉得这火球上面镶了一张没有头发眉毛的嘴脸。春生就从梦里惊醒了,腾地跳了起来,立在床上,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自己婆娘喊,婆娘,婆娘,我要死了。婆娘被吓醒了,坐起来惊讶地看着他,伊说,你要干个啥?梦鬼了?春生不理她,阴着脸跳下床,傻傻地站在黄土地面上抓肚皮。皱着眉头阴着脸,开始是缓慢而有耐性的,后来速度与力量逐渐增加.直到媳妇看见他的肚皮被抓出道道血痕,最后那些血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竟裂开一个大口子。他婆娘陡然看见一团与猪下水差不多的东西摇摇欲坠似乎要从那里滚出来,便哭叫着冲上去阻拦:春生,你要干个啥嘛,遇鬼了?春生睡在地上抽搐,双手粘满自己的血,哆嗦得厉害。他说婆娘,帮我去学校把校长拖欠我的工资要回来,我要死了,那狗日的说话不算数我就变鬼去缠他。然后一闭眼,喉咙里咕嘟咕嘟地响几声,叹了一口气,就真的死了。婆娘费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堂屋里,把风扇开着对着他的尸体吹风,又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盐。她可不想自己的丈夫在入土之前就变得腐臭,去学校需要走一天的山路才到,校长的家离学校需要一天才到。她想走得快一些,也许三天后就能回来。因为担心家里的狗挨饿,临走前,她做了一些糠窝头给狗喂了一些,自己带着一些做干粮。</P>
< >第一座山只翻了一半她便觉得累了,山上的风从鼻孔灌进气管和肺里。拄着拐杖叹气,我真是太老了,不中用了。年轻的时候翻越这大山像风一样轻快,喘气都喘得美丽,现在力不从心了。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一刻也不敢停歇。渐渐地感觉到心脏的负荷,有个打石匠在她的肚皮里喘气“呼哧,呼哧”;又像从战场上刚刚回来的老马,残兵羸将骑着它,它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骨头散架。远处的平原笼罩着清冷的大雾。大腿和小腿肚开始是很酸麻的,但坚持一阵也就麻木了。这和忍受饥饿时的状况一样的,最初是很要命,整个肚皮是枯的,可是再多饿一会儿,也就会觉得麻木了。最多从肠胃里冒出来一大群滋味古怪的苦水。她一边机械地行走一边注视着脚下这片熟悉的山峦,多少年了?她自己也记不起了。当年和那老头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那时候他多漂亮啊,穿着一件白衬衣。他看见她在这里放牛,就开始故意把脑袋别过去唱歌,唱一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唱得她脸上发烧,可是唱完歌他还觉得有些别扭,就站在石头上练了一会广播体操。一边做一边用标准的普通话喊“一二三四”。看得她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后来,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她慢慢地明白,年轻人便是临村刚刚分配来的第一个高中生教师,再后来,她知道这是她的丈夫。她将要永远和他生活在一起了。永远?她咬牙切齿地继续前进,不断撩起衣服的下摆擦掉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水。你说人都老成这模样了,怎么身体里还有这么多水呢?想到水,她脸上突然升起一股红晕。她五十五岁那年的某天突然发现自己的那东西干涸了,她为这事紧张了许久。她怕见到丈夫失望的表情,但丈夫只试了一次就释然了。他说小笨蛋,你才不用内疚呢,我们都老了,我的犁已经生锈了,你的田已经荒芜干涸。她当时拼命地用拳头捶打他瘦削的脊背,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这老不死的。他任她打,等她累了才一把死死地抱紧她,亲吻她的白头发。她的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感动了,开始流泪。想起自己新婚的夜晚,在崭新的红床单上,她羞答答地睡在丈夫温暖的怀抱里——然而,永远到今天就终止了。我们永远站在时间的终点上。她翻过一座大山,渐渐地黑下来了。她想停下来,但想着春生的尸体还摆在房屋内,便固执地朝前走——要是明天晒太阳就糟了。摔了几交,跌破了手掌,不得不掏出火柴去一个已经收割完毕的庄稼地边上去抓了一把晒干的玉米秆。点燃了照明。</P>
< >校长一家正在学校里吃午饭。天空乌云笼罩,校园里凉风习习。婆娘的心里稍安稳了一些。也许早点赶回去还是会安全的——这个时候她觉得有个女人跪在自己脑袋里哭喊“安全有什么用!死都死了。”这句话让她眼睛鼻子喉咙全酸溜溜的一片,差点就又哭起来了。见到她来,校长没给什么好脸子,问:不是说好今年过年给你们工资的吗?你现在来学校干啥!女人就低下头抱怨说,你哪一年不是这么说的。你是想春生进黄土了你再给吗?春生进黄土了?哈哈,那怎么会,春生精神还那么好。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死呢。现在学校搞建设,要整花园,图书馆和实验室,我们还欠施工队的刘老板一大笔钱。婆娘就掩面蹲下来哭了。校长就发火,嘿,看你这农村婆娘,我又没招惹你,你在我学校里哭什么哭?婆娘就说,王世文,你狗日的说话不算数,我帮你妈来教训你。春生死都死了。这么多年他给你做牛做马鞍前马后地给你跑腿,要不是他你这学校能办成现在这样吗,你要不让他入土。我就把他背到你学校来挂在你们校门口,让大伙来评评你这没良心的。校长也火了,他死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把他害死的。再说你就没有亲戚吗?去你亲戚那里跑一趟不就行了?她说我亲戚又不欠我什么,我亲戚比我还穷,这钱是你欠我的,我今天就是要你还我。校长说你别给我来这套,现在是法制时代,你借条都没有,凭什么说我欠你钱?到法院打官司我也不会输给你的。女人一听法院就傻了眼,唾沫星子冷冷地挂在嘴巴上,顿了半天,她终于一字一顿地说:你要不给,我就把你的丑事一桩桩地说出来。然后婆娘就在地上打滚,谁都看不出来,那么羸弱的小身体竟蕴涵着如此强暴的力量,她说王世文,你人模狗样的,真以为我就不晓得你的蠢事?然后她就开始抖落他的丑事,说这些丑事可以让他枪毙:施工队刘老板的儿子强奸了小学六年级的女学生。你收了人家的好处费,跑去给那学生买堕胎药,喊人家不准告诉父母。你还和镇上的派出所所长用公费去城里嫖娼......校长终于跳了起来,喊他的儿子骑摩托车去镇上给婆娘取钱。婆娘开始想跟着去,但想了想又算了。婆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傻瓜一般地坐在学校的花坛上等校长的儿子拿钱回来。这个时候太阳终于出来了。她抬起脸看太阳,心里抽紧了。</P>
< >校长的儿子王文化骑着摩托车去镇里的信用社取了一笔款子。有八百多元。那是1989年欠下的春生两年的工资——春生是个民办教师。刚刚推着摩托车走几步,就有几个熟识的混混叫他打麻将。天上的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毒,和头一天的没什么不同。他说要得,我们找个有空调的地方,不管如何,我今天晚上要回去。回去个甚?晚上我们一起去富乐宫喝几杯,那儿的小姐漂亮得很,才两百块钱一炮。你不晓得在广州那边这样的货色要四五百呢。王文化就说日你妈,我们这儿的经济能跟广州比吗?这儿人的年平均收入还不够在广州租一个月房子。他们打了一下午,王文化输得精光,开始抱怨起春生的老婆和他爹。晚上赢家请客,王文化犹豫了好久,还是去了。想:要是不去不是给赢家节约了吗,这不是在用自己的钱吗,要是不去就是把自己的钱撒了水漂了吗?于是去富乐宫唱了会歌,喝了几杯啤酒,每人抱了一个丫头去各自的房间干了起来。野花和养在温室里的是非常不同。第二天晌午才起床,想起春生的婆娘和春生的尸体,慌忙骑着摩托车又去信用社取了一笔钱。然后回家。看见那婆娘又在地下扑腾,衣服袖子和裤腿都磨破了,四肢的皮肉都磨破了。一群人围着她,她又哭又闹,在地上扑腾,灰尘飞起老高。她说,王世文,你那该遭天谴的儿子!天这么热,我老头肯定都臭了。王文化从人群里挤进来,喝到,叫什么叫!昨天信用社关门了,我一直在那里等了一晚上,今天一取到钱就回来了。妈的我饭都还没吃呢。女人看了他一会,你他妈的,这都怪你那狗日的爹,你那被野狗从杂草里日出来的爹,春生要死臭了我会回来吃他的肉。王文化做了个想抽她的动作,可是盯着那婆娘饿鬼一般的眼睛,心里虚得厉害。只轻轻地骂了一句“你有病”扔下钱就走了。春生的老婆从地上爬起来,接过钱就往回赶。这次她终于觉得自己的速度比来时慢了很多。爬山就像爬吊秆那么痛苦,她能想象到自己这个老太婆要是真正去在那群小学生的注视下爬吊竿,会有多么可笑。等她爬回家的时候,距她丈夫死亡已经一百四十多个小时了。她推开门,嗅到腐烂的气味。看见他肚皮上的裂口和眼角爬满了蛆虫。</P>
< >锣鼓响器一起轰鸣的时候,她和厨师在厨房里忙着切肉切菜,一边切一边哭。她说春生,你生前哪里吃到这么好的东西,鸡鸭鱼肉全都齐了。太阳依然那么大。她端了一盆清水,用皂荚和干净毛巾给他擦拭身体。他的身体已经软了烂了布满尸斑。过一会,她侄女也跑到灵堂来,说姑姑怎么姑父都死了这么多天你才来通知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太阳突然消失了。<BR>那会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可是突然太阳消失了,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正在地里锄草的老头挖断了自己的小腿。抱着自己的伤口嗷嗷大哭。锣鼓响器以及谈论的声音一下暗了下来。怎么回事?刚刚太阳还很毒的,怎么一下就不见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打更的老人那时正在屋子里做饺子,突然眼前一黑,他说糟了糟了,这下我成瞎子了,我失业了。我是说在那个退休的小学教师举行葬礼的那天,下午两点钟。天空中的太阳突然消失了。</P>
< >我住在大城市,要是早就遇见你的话我是乐意帮助你的。春生的鬼魂遭遇到一个更年轻的来自大城市的鬼魂。我曾经想到你们这种穷乡僻壤来支教,教孩子们玩爵士鼓,打篮球学英语俄语日语法语。我爸爸是亿万富翁,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从小就没上几节课,考试从来不去。可是顺利地进入重点中学重点大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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