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面具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5-11-29 23:5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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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图宾根神学院毕业，带着一封鲁道夫太子的文书，来到曼特奥拉修道院。这是一座中世纪的古老建筑，屹立在峭壁之上。让人想起衡山的悬空寺。都是在向大自然显示自己的巧技。而在这庞大坚固的炫耀之中，人们常常心怀恐惧的虔敬。是啊，我看到那些灰蒙蒙的眸子中，也会有转瞬即逝的亮光，就像是——漆黑的夜里，撕裂天幕的闪电。窗外，已是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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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曼特奥拉修道院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觉得房间在摇摆，整个修道院仿佛随时都会被冲走。我惊惶之至，耳中嗡嗡作响——我以为那是众人逃散时的脚步声。于是我拽开房门，冲了出去。可是走廊里悄无声息，像平地上任何一所修道院的晚间一样平静。我步伐凌乱地穿过一条条走廊、一间间祷室，然后跑到了天井里。大雨像满天的星辰一样跌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被那些水砸死——居然还能感觉到冷，我想找一堆火，脱下衣服来烤干。我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座塔楼——隐约觉得这里有火光跳动。没有错。在楼梯的尽头有一扇窄门，半掩着，流泻出颤动的暖色的光。我像一个不识字的野蛮人，一头冲了进去——我的手碰到门板的时候突然后悔了：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恐怖志怪小说里的种种故事。在一个古堡的塔楼里，往往是死尸、妖怪和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惯性把我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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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我，仿佛钉子，将我牢牢钉在地上。那个人，穿着夜一样深色的法衣，隔着青铜面具打量着我，目光似乎变得涣散起来。他站在壁炉旁，手上拿着几页纸，似乎想投入炉中，因为我的闯入停住了。不知何时，一个窜得很高的火苗舔上了它们——然后烧着了他的袍子。我想提醒他，可是他扑了过来。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我忘记了逃跑。他抱住我的脚，发疯似的吻起来。我看见他袍子上的火苗跳上了他的头发——那是桃源中无忧的清溪一般的长发——我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挣脱了他，却扑倒在他身上——我的湿衣服扑灭了他身上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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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抚摩着劫后余生的长发，他问我：“你觉得这头发美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痴痴地笑着，然后摇摇头，又说：“你见过比我更美的人吗？”他褪下面具，于是我看到了一张绝色的面庞。看见我惊异的神情，他说：“可是我见过……”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他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像陶醉在某种痛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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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嫉妒我，便诱我犯下可怕的罪行！”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即使西绪福斯、坦塔罗斯、俄狄浦斯所受的所有惩罚都降临到我头上也赎不清我的罪孽！我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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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吃人的塞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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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吃人，也不是塞壬——她平庸到连平庸也称不上——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她的形貌、如何认识，我统统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娶她——这是不可饶恕的！我现在不明白，可我那个时候为何又那么理直气壮？我像被偶然拉进一场闹剧中的小丑，所有人都心满意足，而我却失去了一切……”他失声痛哭。他哭得像一个孩子，拉过我的袖子擦眼泪——可我的衣服是湿的，雨水和着泪水从他脸上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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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大海里捞起了他，大海吞没船只，大海也送来佳音——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美神也是从海中诞生，他就像美神一样——倘若阿佛洛狄忒是男子，绝不会用另一张面孔。他多半是一次海难的幸存者，可他忘记了一切。他纯洁得有如婴儿。于是我留下了他，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我们色雷斯的家乡有一座洛多珀山，诗神之子曾在那里弹琴歌唱。那些沧桑老木，神话时代就泽被过仙音，可是听了安提诺斯的琴声，又重焕生机。古老的洛多珀，成了陆地上的塞浦路斯。我满心欢喜，却不敢夸耀——我怕我的安提诺斯如尼俄柏的孩子们一样，被善妒的天神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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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安提诺斯死了。不是神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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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他的笑靥有如太阳的光辉，他的鬈发有如澄海的碎浪，他的眼睛是结冰的泉眼，他的歌声让那喀索斯忘记水泉。从赫希俄德到品达罗斯的所有诗歌都比不上我的蜜语甜言，我说在他的身边我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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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安提诺斯死了。那时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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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如爱琴海的夏天一般明媚——那样美好的天气里，万能的宙斯也不会坐在奥林匹斯的绝顶，早已坠入绯尼基王女的怀抱。可是有一天，他像折断的花一样渐渐枯萎。我却对他说：‘你会好的。高兴起来吧。’我似乎是高兴的。我居然高兴着。我像一个茫然的傻子。整天做着鸡零狗碎的事，我觉得时光何其迅流——直到我被拉进一场闹剧，我自己应允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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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安提诺斯死了。一只陌生的手阖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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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婚的那一天大雨滂沱。欢庆的人们犹如送葬的队伍，我牵着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女人的手，像迈上断头台一样走向神甫。我觉得那只手变成了一张狗皮膏药，要连皮带肉才能撕下来；又像一条蚂蝗，吸尽我的血。我看见拿着祈祷书的神甫，站在十字架前，恍惚间竟成了我的安提诺斯！他站立不稳，靠在一根柱子上。不，他是躲在柱子后面，他怕我看见他，又怕看见我。我仿佛看见他扶着柱子的手渐渐滑下去，我跑过去，却撞上了神甫。‘别着急，我的孩子。’老人家以为我迫不及待地要朗诵结婚的誓言。不，他不在这里。我的安提诺斯不在我的面前。那个时候，大雨如注，雷电交加。我的安提诺斯独自走在雨地里。雨水迷了他的眼，可他如有赫耳墨斯牵引一般朝教堂走来。他到了门口，却没有进来。没有人看见他。可是我感觉到，我的安提诺斯，那个时候，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然后他越来越远。我在梦游般的恍惚中背完了我的结婚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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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安提诺斯死了。他死于韶华之年，却并不美丽——他活着的时候是何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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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丢下众人，冲了出去。再见到我的安提诺斯，他的手脚皆已冰凉，赫耳墨斯早已领着他走向塔耳塔洛斯的深渊。可那往来于冥府与人间的神使也惊讶着愤怒：安提诺斯，你生前美如我的兄长——光辉的太阳之神，而今却是这般模样！是谁刺瞎你的双眼，让朗空坠入暗夜？又是谁在你的面颊上划上伤痕，撕裂玫瑰色的黎明？阿佛洛狄忒撕扯自己的美发，乌拉尼亚为你痛哭！美惠不再歌舞，赫柏扔掉了金盅。忒提斯沉到大海深处，得墨忒耳在伤心的幽冥中迷途。太阳神多情的儿郎弹出的曲调，曾让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你的美貌犹如他的歌声，扣人心肠！是谁和天神的杰作为敌？是谁把这般的美毁弃？一切天神和凡人都将诅咒他！而我的安提诺斯幽幽地道：‘黠慧的赫耳墨斯哟，你怎能诅咒我这般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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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提诺斯死了。他留给我一具沉默的躯体。在大风雨中，在雷电交加之中，他孤单地死去，像叹息的消弭。我看到一幅阴沉的青铜面具，覆在他娇媚的面庞上。他不想再让我看他，他的弦琴已毁弃，仙音已沉寂。那些松影下的低语、栎树上泻落的酣眠，全都坠入飞旋的渊薮。可是我想看看他，我要看看他——这是最后的一眼，此后他将在阴冷的墓穴中饕足蛆虫的贪欲——我宁愿死一万次，我宁愿让铁链锁住手脚、被当作奴隶一般拉扯，被当作逃兵一样羞辱，我宁愿推动那永不止息的顽石，我宁愿永不得所求——也不愿看到这样悲惨的景象：土耳其的野人曾占领我们的家园，屠戮和杀伐，兵燹和血海，山河破碎为何落到你的脸上，我的安提诺斯！我不敢想象你往昔的美好，那只能勾起我无尽的哀伤。曾经嫉妒我的天神，此时也要同我一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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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尽是雨水，他的头发变成一团梦幻般的海藻，就像我最初见到他一样。他湿漉漉地来，湿淋淋地走。大海赐给我一件天神失落的瑰宝，我还给大地的，却是一具破碎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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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提诺斯死了。我也离开家乡，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曼特奥拉，祈望天神示我：谁是那残酷的凶顽。年轻人，如今我已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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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不及知道他了然了什么。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曼特奥拉修道院，我得赶回维也纳，告诉鲁道夫太子：他的信无法转达，因为修道院长在我到达的那天晚上去世了。后来我听说，修道院长戴着面具落葬。我知道，在阴冷的青铜面具之下，有一双流血的眼睛和数不清的伤痕。

曾蒙 · 发表于 2005-11-30 09:10:04

你的作品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很大.如果将外国和中国的文学精神结合在一起,会非常好的.因为,你小说和诗歌里的文化符号全都是人家的.

倚木 · 发表于 2005-11-30 11: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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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点歌剧和史诗的意味。或者某些韵味类似莎士比亚的戏剧。让人觉得是外国小说被翻译后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这样也许很好，也许不好，我也说不清。优点是没考虑读者感受。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5-12-1 23:37:51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曾蒙在2005-11-30 9:10:04的发言： 你的作品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很大.如果将外国和中国的文学精神结合在一起,会非常好的.因为,你小说和诗歌里的文化符号全都是人家的.</DIV>
我想，对于固定的“文化符号”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希腊的东西，整个西方都在阐述，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角度。我十分喜欢旧体诗，可是对古代小说比较隔膜，可能还是兴趣问题吧。不知阁下所指“中国文学精神”为何？如果是指传统对人的影响，恐怕是埋在文章之中的，用不同的语言风格应该都是可以表达的吧。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5-12-1 23:50:05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倚木在2005-11-30 11:34:56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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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觉得是外国小说被翻译后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这样也许很好，也许不好，我也说不清。优点是没考虑读者感受。</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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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是褒是贬，笑。翻译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读了查先生译的拜伦诗，就一行也不敢译了。写东西主要是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有拿去卖钱的文字才是为读者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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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有人能读出“歌剧”的味道，在别的地方看到人们乱拍马，已经把“悲剧”和“史诗”两个词用滥了，一看到就心悸[em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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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的意见

曾蒙 · 发表于 2005-12-1 23:55:04

中国文学精神,我想指的是中国话语.文学,当然可以用西方的语汇表达.而这种表达也仅仅是对西方话语的一种再生产.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把西方和中国的文学精神整合在一起呢?或许这样可以更让中国的读者接近一些呢.我完全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的.可能很俗.没办法.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5-12-2 00:01:18

是不是指王小波那样的？要写出“中国话语”恐怕还是要年岁的积累吧，对社会有所了解才行。在学校里能见到的人事比较片面，写起东西来理想的成分比较多。

曾蒙 · 发表于 2005-12-2 00: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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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理解王小波(我很喜欢他)的:他的小说主要是一种人生经验,看不出他的知识(并不是他没有知识).在小说中,他的知识表现在他的诙谐和幽默,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智慧".而在他的随笔和杂文中,表现的是他的知识积累.我个人更喜欢他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的小说真正是继承了鲁迅先生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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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成分多,也很好的.与你讨论很愉快.

倚木 · 发表于 2005-12-2 09: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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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抚摩着劫后余生的长发，他问我：“你觉得这头发美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痴痴地笑着，然后摇摇头，又说：“你见过比我更美的人吗？”他褪下面具，于是我看到了一张绝色的面庞。看见我惊异的神情，他说：“可是我见过……”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呼唤一个名字。他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像陶醉在某种痛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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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嫉妒我，便诱我犯下可怕的罪行！”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即使西绪福斯、坦塔罗斯、俄狄浦斯所受的所有惩罚都降临到我头上也赎不清我的罪孽！我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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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是《道连格雷的画像》的翻版。都是一个极美貌的男士堕入罪恶的苦海的故事，都受到引诱。不同的是，阁下小说中是受到女人的引诱，而那里是受到一个自以为是的哲学家的勾引。值得疑惑的：中国读者不需要非常深刻地了解希腊神话后才能读懂中国人创作的小说。这篇文章出现的众神的名字也够人眼花缭乱，花哨而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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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今天在重新读完后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供参考。如果你是八零年以后出生的，应该算非常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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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曾蒙：王小波最大的优点是与众不同，在他之前，中国没有人那么写小说。我们可以在每期的小说月报中看见很多优秀的短篇小说，买了那么多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这是最糟糕的。

byronrilke · 发表于 2005-12-4 20:28:01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倚木在2005-12-2 9:43:12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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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是《道连格雷的画像》的翻版。都是一个极美貌的男士堕入罪恶的苦海的故事，都受到引诱。不同的是，阁下小说中是受到女人的引诱，而那里是受到一个自以为是的哲学家的勾引。值得疑惑的：中国读者不需要非常深刻地了解希腊神话后才能读懂中国人创作的小说。这篇文章出现的众神的名字也够人眼花缭乱，花哨而不合理。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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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如此。本文和《道林格雷的画像》立意不同，“我”并非受到女人的引诱，文中那个女人“平庸到连平庸也称不上”，讽刺的其实是人们在面临选择的时候看重的往往不是审美价值而是实用价值。有多少人可以为了纯粹的美放弃世俗生活呢？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说说罢了。就像中学时代很多人立志成为物理学家或是哲学家，最后还是投奔商院或是计算机系。同样的故事如果用选择专业这么个题材来说，有点俗气，所以就用了个希腊背景，不是为了花哨而花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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