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3）

东风野鹤

列车开了，傍晚降临。它呜呜的声响划破寒冷的天空，慢慢开始移动，最后以匀速爬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远处一片空茫，一只苍鹰奋飞在高空中。
老头显得很兴奋，一路唱着老去的歌，讲着邋遢的笑话，一小时后，他就靠在床头呼呼睡着了。
“回家的路也许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幸福。”他们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白发苍苍的老头，他对她说。
“也许吧，不过真的希望他能找到他的家。”她说。
他们两人对坐着。
女孩觉得这个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略带忧郁的青年有几分神秘感。
“你也是一个人啊！”女孩对他说。
“是啊，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你没有朋友吗？”
“就像你一样，走散了。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意思是你以前很好玩，有很多朋友？”
“是啊！我以前是个狂热的摇滚鼓手——”
“哦，你还是鼓手？你肯定对音乐有很多研究了。我觉得鼓很带劲，四肢要反应得很灵敏，哎呀，反正我见过别人玩，真的很好玩••••••”
谈到音乐，他立即甩下疲惫，用筷子敲着桌上的碗碟，演示给她看，她看着他娴熟的打击动作笑了。
“其实，我们的生命中都离不开节奏。一呼一吸是节奏，走路需要节奏，吃饭也需要稳定的节奏——不能一下狂吃一下很慢的吃——”他比着老牛的动作，女孩又笑了，“这辆列车也要有节奏，不然它就会像一辆在无数块石头上行驶的车，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她笑了。
“那你为什么不坚持了？”女孩喝了一口水问。
“也没有不坚持，只是不能一辈子留在一个地方打鼓。”
“那你已经放弃了？”
“没有放弃，它一直到我心中，它是我旅途的随身听。当我在途中感到恐惧的时候，当我疲惫的时候，当我看不到黎明到来的时候，当我感到孤独感到绝望的时候••••••”
“一个人太无助啦，你不想找个伙伴吗？”
“想啊，但是没有遇到啊。”他说着，望着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原野。
       女孩也看着窗外，他们进入了片刻沉默。
       原野上一盏盏灯忽明忽暗，寒光给大地镀上了一层灰白，一棵棵奇形怪状的高大树木的剪影从窗外飞驰而过，那些黝黑的山脊像一条条长蛇蜿蜒移动，一群不明兽类站在灰暗的白光中，大地在缓慢的呼吸，沉沉睡去••••••
“我在夜路中常常会见到这些灯光，我不知道它们待在这些黑暗的原野里会不会感到孤寂。这些灯光总会给我带来温暖，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停下来朝它们奔去，那也许是另一种人生••••••”他望着那些眨眼的灯光喃喃地说。
女孩削了一个苹果给他：“我发现你充满哲思，虽然我现在还不能体会你说的那种感觉，但我能感觉得出你是一个很用心的人。”
“嘿！”这是他到车站及上车后的第一次笑，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很善解人意，心中感到温暖。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走到那片金黄的田野的吧。”她拄着下巴问他。
“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背着书包下早学，一路兴冲冲地跑着——那个早上，很奇怪，一路都没有人——我又跑到那个小石桥——”
“什么小石桥？”
“我上学路上的一条小河上面的小石桥啊。——我站在小石桥上看着哗哗流淌的河水，沿岸的垂柳在清风的轻抚下微微摆动，一群鸭子从我身边游远，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我突然有一种某名的感情萌发出来，我很想表达它，但不知道怎样表达，只觉得很兴奋很高兴••••••”
“••••••那是诗意吗？”女孩充满好奇。
“你太聪明了，是啊，但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怀着那种很美好的感觉又奔跑起来，我看见我劳苦的父亲站在我身后逐渐老去，我看见我逐渐长大了，跑在很多路上，我看见时光的翅膀轻轻拍打过我的脸庞，我后来就不知不觉走进了那片金黄的田野了••••••那么美好，充满温暖••••••但是后来，后来你知道的••••••”
“你沿着那片田野一路就走到今天，走进这趟列车吗？”
“是啊，你呢？”
“我离开父母，离开家，只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们都在路上。可是，我已经耗费了很多青春，我真的不知道我这样走下去是怎样的一个结局。”他忧郁地望着桌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左轮枪慢慢拭擦着，她一怔，他又喃喃地说：“你知道吗？这把枪是我在夜路中的武器。我已经用了三颗子弹了，还剩三颗——也许子弹打完只能用拳头去推开荆棘。我以前有过一匹马，它很瘦，因为路途艰险，它最终病死了。我还有一头狗，在一次渡河中它被冰冷的激流冲走了••••••现在只剩下我••••••”
女孩看着他静静擦着枪，问：“你没有女友吗？”
“在很早以前有，我们相遇在一条充满鲜花的小路上，后来在一片沙漠里她跟一个商队走了，因为我们已经断绝了水和食物••••••”
“那你是怎么走出那片沙漠的？”
“我走不动了，后来被沙尘暴卷走，吹散，重聚在一条山路上••••••”
“你还相信爱吗？”
“你相信吗？”他微微一笑反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爱不可能诞生在夜路，在寒冷中。”
“为什么？”
“因为爱太脆弱啦，需要呵护。”
“至少不会诞生在这个夜行的列车上？”
他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出去透透气吧！”他说着站起身来。
“出去？出去哪里啊？”她问。
“这辆列车每截车厢上都设有一个观景台，进站的时候我看见了。”
他们走上一个螺旋楼梯，一个中年女人坐在观景台门前售票。
他买了两张票，中年女人对他们说：“年轻人，每一个站都有一个风景，你们现在看到的是黑夜，后来是黎明。”
他们走了进去，原来这个观景台四下都是用高强化玻璃封住的，玻璃罩顶有一个天窗可以打开，以便游客呼吸空气，感受运行中的速度。
与在车厢所见的夜景大不一样：旷野是那么的开阔无边，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绵绵起伏的大地。月亮半遮半露，周围的几颗疏星绽放在云层深处。铁轨缩成一根闪亮的白线，两边的树林、山丘飞速而过，莫测的未来在前方。
“打开天窗，我们探出头去感受下吧！”他打开了天窗，冰冷的风吹着他干涩的眼，他的斗篷和头发放佛都要离他而去。他忽然又想起那个梦，要是在秋天的早晨，这个旷野是不是像那片金黄的田野？他眼眶溢出了的一点泪迅速被冰冷的风刮碎了。
“哎呀，你快下来，上面风很大很冷！小心着凉！”她看着他有些自虐地站在楼梯上探出天窗外呆看，不免担心起来。
这时天空忽然刮起了大风，月亮被吹进云层深处，星光隐没，黑暗将它巨大的口袋罩了下来。
他关上了窗子，走下楼梯，他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脸庞被冷风削成苍白。
“哎呀，你怎么了？偏要去吹这些冷风。”她看他这狼狈样想笑，但又很关切，发现他是一个怪异而有趣的人。
“没什么，吹吹头脑清醒。”他笑了笑，整理了头发。
拳头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当当的声音，隔着玻璃分明听到狂风在呼啸，云层深处传来隆隆雷鸣。
“要下暴风雨雪了！”女孩看着外面翻滚的黑暗的森林大海，露出惊惧。
“害怕吗？”
“有你这个黑暗骑士在，我就不怎么怕了！”女孩看了一眼他说。
  他笑了一下，感到暴风雨雪中有两颗心在慢慢靠近，在闪烁。他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清澈透底，多么像那梦中的小河。他知道他在做危险的想象了，他知道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种撕碎的浪漫。需要爱吗？夜路中遇到的那些人都擦肩而过。爱曾深深伤害了他，他一路走来，以为不需要爱了，但遇到这个女孩后，那点火焰，危险的火焰突然又要被点燃了。他在克制自己，但克制是一种苍白的抵抗。——黑暗太寒冷了，太艰辛了，而爱正是一团能给予他温暖的火焰。眼前这个女孩怎么有点像梦中的那个天使？是她回来了吗？是吗？可是，我，我已经被黑暗深深浸染了——需要爱吗？
“那你害怕吗？”她看着他问。
“有你这个黑暗天使陪在我身边，我就更无所畏惧了！”他走到了她身边，发觉自己的冰冷的心开始慢慢跳动。那就跳动吧！他们默默看着玻璃外狂暴的雨雪。
“你会陪我一直走下去吗？我很想和你一起走，一直走，一直走••••••”他忍不住慢慢地说。
“当然可以啊，我们是朋友啊！”她笑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觉得理想太遥远了，我只想下一站能走得更好一点，我希望到一个宁静安适的地方，有一栋充满鲜花的房子和轻盈的车，有一个美好富足的家庭••••••”她扭头问他：“你呢？你真的要完成诗神交给你的任务吗？”
“是的，写一生的诗，一直向前走。”
“那你不需要生活了吗？”她露出担忧和不解。
“需要啊，写诗就是一种生活。”
“你不想定居下来过上一个常人的幸福生活吗？非要一个人这样艰辛地走下去？”她有些激动了。
“我钱不多啊，但并是说我什么都没有——也许暂时不能拥有你想要的那种充满鲜花的房子和轻盈的车，幸福的家——但我有力量去创造生活——这些跟写诗没有冲突，写诗是锻炼灵魂。”
“也许我们想的不太一样，写诗真的那么重要？我能理解你说的那种精神追求，但人毕竟要有一栋房子，要住下来。”
“你不会笑话我这个老青年吧？我这个人真的很固执，只想去完成心中的梦想。”
“没有啊，你很有追求。”女孩抿嘴笑了，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好想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那个远方吗？那里真的很美好！你根本不需要这么艰辛！”
“那个远方听你说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但我••••••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感觉到梦中的天使没有骗我，她是那么的真诚，那个世界是那么的美好••••••”
“你相信天使说的话？那意思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了？”女孩假装生气地说。
“没有啊，但是她最先跟我说的，所以我先得到达她说的目的地——”
“到达目的地后，见到诗神后，你又能怎样？还不是需要生活！诗人啊，你不能逃避生活！”女孩激动了。
“我没有逃避生活，我热爱生活。”
“你在狡辩••••••”
他们的分歧，并没有影响这美好的氛围，他们默默看着玻璃外的风雪。
“你就是那个雪地里卖火柴的小姑娘！”他笑着注视着她。
她低下头笑了：“我有那么悲惨吗？”
这时门外的中年女人敲门通知他们观景时间到了。他们下了观景台，走回座位。昏暗的车厢里很多乘客都已睡去。老头睡得正香。
“我想睡了，晚安！和你聊天很高兴！”她爬上上铺睡了。
“晚安，我也是！”他坚冰的心已被这个女孩融化了，他在心中默默酝酿着一首诗，一首送给她的诗。他慢慢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