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首诗

罗霄山

缺席者

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

他像一个卡在喉咙里的词，人们
给他留下一把空椅子
摆上酒杯。

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说：“来，干杯，
现在你和我们在一起
尽管你并没有来。”

更有一种情况是，他们都忘记了他
他们在他应该坐下的位置上
塞进去一个早已不相干的人
曾经是朋友，也可能是敌人

缺席者隐匿在时空的无序中
他咬紧自己的手指
于一片飞舞的雪花上，看见了菱形的
钻头一样令人恐慌的时间
火车般飞奔在空芜的尘世。

矿工传

坚决而果敢的劳动，他缓慢进入
一座山的内部。
像是打开了山的腔腹
黄色的土、褐色的土、黑色的土
沉默的石头渐渐显露出水流的痕迹
一圈一圈地仿佛巫师转灵
矿工在内心升起一枚太阳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
如一粒钻进了山的病菌
他的甬道持续往下
没有尽头，他是扎进血管的
一点针尖，一抹炸药
——矿工让山在一阵持续的病变中
慢慢被掏空，慢慢变成一具
糟糠一样的尸体。
矿工在甬道的尽头撅着屁股
挖出山的眼睛、心脏、肾器、脾胃
有时也掏出自己的遗骨。

泡茶记

这些紧缩的脑袋会缓慢打开
呈现出花朵的摸样
无声的、持续的、阵痛的
一片茶叶将自己暴露无遗。
我们似乎能听到
时间经过，如流水一样擦着石头
轻微发声
它们就这样醒来了
舒展开四肢
轻轻把春天吐露出来。
它们与沸腾的水
彼此缠绕，碰撞、挣扎
慢慢还原一段被截取的时光的胶片
哦，这样的时刻
在我们泥泞的生活中
已经不多了。茶叶邀请我们
请品尝被揉紧的乳房
它张开身体，与献身无异。

十二月十二，独坐无诗

空旷在一枚秒针的间隙
被放大，一步一步，消耗生命的罪证
模糊到无痕。
祖国到处飘着雪花
辽阔得无法想象
寒夜冷寂无声，我出现在
谁黑白的梦中？
巷道，漆黑的巷道
远方微露一星灯火
此刻无为，颓废又似乎自足
有一些声音定然在响着喽
只是我听不到
也定然有人在诅咒
有人在歌唱有人哭泣
只是我听不到
对逐渐丧失听力的人们
我所葆有的兴趣
远没有一个词语所带来的
杀气多，此刻它弥漫
填满空阔的键盘

玩物赋格

器中之器。具有光滑的表面
柔韧、平顺，在物中
它不同于其他。
它是一件静止的作品，无语
却有一双安静的眼睛。
我们探测不到它内心的细雨
某一刻雷声震动了它
它拥有同人一样的欢喜
和悲苦。一件玩物，
总有诸多缺憾，等待时间去弥合。
玩物被丢弃，像
不合时宜的词语，被弃置在
转折处。同时，
它也丢弃了主人，坚决而干净
如是，他们互相遗忘细节
“相遇然后分开”，如一滴水
埋没在烟尘弥漫的尘世
所谓爱情，不过也是
——互为玩物。

一个男子的手机突然响起

此刻的大街空旷而安静
广播似有似无
行人稀少，汽车尾气拍响了一天之始的大门

行人状如游魂
把脖子紧缩在衣领中
脸上还保留着酣眠的热气。

前面的小学生脚步匆匆
在一片混沌之中沦为混沌之物
走向他并不知晓的混沌之地

有人还在细细体味梦中的细节
模糊的光影交错
仿佛此刻，很多事情说不清

一个男子的手机突然响起
铃声破空而来，与警笛类似
像是谁，发出了极度不满的怒吼。

背叛之心

反骨的一腔怒火难以平息
球体般张到极致
就爆炸开来，急速冲下
良知的深渊。

总可找到辩解的途径，尽管是虚弱的
身披一袭华丽的衣裳
用美好的辞藻，盛满了
致命的药剂。哦，甜腻的引诱。

时间试图抹平皱褶
曾纠结和挣扎过的痕迹
一只鹰脱离天空
迅速转化为，危险的譬喻。

可是无用啊。刀刻的密码
依然深锁着，时间无可更改的真相
它们沉睡，等待破空时机
一枚反骨倔强地印证了一切。

晚安，最后的葬礼

请接受这个气氛，为一个句号
盖上白色的裹尸布
这意味着远遁的，不止是一个季节。
大雪已经钻进身体
逐个凝结你的山脉与河谷
这些坚冰可以写进你的个人史
直到末日摧毁了它。
在接受这个气氛的同时，请接受
命运的赐予，欢欣的
苦难的，埋葬的，期许的
请接受我们的网
正越来越接近中心点
——生命的圣地，白色的尖顶教堂
等待迷途的人前去皈依。
晚安，最后的葬礼。
请微笑，默送神的背影离开
请点燃蜡烛，背诵训词
将最后一把火献给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