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

欧阳杏蓬

　　
　　有钱人的最高理想，就是有了钱之后做一个平常人，吃喝不愁，优哉游哉过日子。在没钱人看来，钱是万能的，有钱人觉得钱是手铐脚镣，在钱眼里算计，又在人眼里逢迎，看着钱，守着钱，小心谨慎为只进不出或少出，嘴上却咋呼：做个常人多好。
　　改革开放30年，很多人富了，很多人也没富，日子越过越紧吧，过不下去了，政府出面管了，给点救济金，天冷了发一床棉被，过年了，给一瓶子食用调和油。
　　有一天去新丰的温泉山庄开会，在车上听一专家说：在国外，食用调和油是生物油，给机器用，人是不吃的。
　　一句话，就让我想起了在乡下一个吃食用调和油的人。
　　他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常人。
　　他有自己的故事，比如在小的时候，是很受母亲器重的，他的面相，长大了，是可以当官的。他长大了，什么官也没做，在灶堂里忙活，开始胡子像灶灰，接着脸像灶灰，接下来，眼睛里也似乎进了灶灰，一张脸，不说话，就像一黑人。他也无心讲究，种田种地，一天又一天，哥哥娶亲了，搬走了，母亲操心了几年，看不到什么希望，命就被病拖走了，小弟在周围折腾了几回，也感觉没希望出人头地，也离家出走，到广东做工去了。
　　家里只有一个黑头灰脸的他在扛。
　　有了侄子，嫂子死了。
　　小弟回来了，回来了很多趟，最后不走了，拎着一瓶农药一包烟，跟生命永别了。
　　他疯了。
　　开始骂邻居，然后骂小孩，最后，走到哪，嘴里都念念有词。
　　他是一个很壮实的青年，他是一个脸黑黑的青年，自家里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他虚脱了，走路像一个影子在移动，黑脸也淡了，灰白了，胡子乱糟糟的，很多时候都淌着口水。他不知道，他只是比以往更匆匆忙忙地出出进进。即使是半夜，他也会在门口走来走去。月光很好，风光依旧，可人不再如当初。他拿一个杉木棒，立在月光里，很阴沉，眼睛睁得很大，像一个受伤的士兵在与黑夜对峙。
　　狗叫，他也不动。
　　狗在叫，他还是不动。
　　有人叫了，他疯了一样跑起来，他的房子着火了，三间房，烧成了一间。
　　旁人帮他救火，他却十分漠然，或者说十分冷静，有条不紊地往火里把没烧尽的东西拣出来。
　　家被火烧了之后，他平静了许多，逐渐不去责怪邻居，也不在嫉妒人家的孩子，而是逐渐回归到正常，开始种菜，养几只鸭，养几只狗，甚至还养过一条大黑牛。
　　他的鸭子经常散落在田野里。
　　他一个人面对春天，春暖花开，只有他的狗经常跟在他身后，面黄肌瘦，眼里有眼屎，背腹上肋条棱棱根根可数，但狗不会嫌家穷，一直跟在他身边不离不弃。他一个人进进出出，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越来越弱不禁风。村里人也会跟他说话，他却言语越来越迟钝，回话前，总是不放心的看对方几眼。他原来以为美好的世界，现在骗了他，兄弟骗了他，身边的人骗了他，但无论谁骗他，他现在得活下来，绝望也罢，病也罢，饿也罢，辛苦劳碌也罢，寂寞也罢，无论怎样，他要活着。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不能死，死了，就死在人家的白眼里了，那些闲言碎语，就永远搁在了他家门口。他需要看到人，看到人的眼光，看到那些或和善或怀疑或讥讽的表情。他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证明，证明他还活得起。
　　半夜，他的灯还亮着。
　　这不是希望，那残砖破瓦里漏出的灯光，让人心生疑惑：他是否支持得住？他会不会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时候离开？那灯光像一种无声的诉说，把夜撕了一个口子，让人惊心动魄。
　　他一个人生活着。
　　他与世无争的生活着。
　　乡村越来越空，空到白天都难见人影，他仍是守着他的小屋，种着地，养着鸡鸭，伴着狗，放着牛，衣裳褴褛，过着生活。
　　他似乎从悲哀中走出来，像一块石头，越来越适合这里。
　　他不在乎这个世界，开始享受悠闲，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他，从衣食住行，都给他帮助。甚至有人动员他去乡里的敬老院，跟其他年老体弱的人在一起生活。
　　他不愿意，他立在他的屋门口，眼睛血红着，让人想起牛，跟残酷做斗争的牛。
　　他留了下来，一个人，默默无闻地进进出出，看起来无牵无挂，像一种传说。
　　我也是农民，也是一常人，可什么东西让像我这样的人都有了不是常人的思想呢？是什么让自己忘记了本份？这是一个复杂的命题，里面有很深的社会因素。但要做一个常人，或被做一个常人，付出的，不仅仅是勇气或耐力，尤其是被迫的，外人或许永远体会不到他心里的痛。更重要的是，能对那种绝望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如果没有经历，如果没有看见，我一直会以为一个人生活是很惬意的。如果你看见了，才知道一个人面对自己，是要迈过一道多么大的坎！他为了平常生活的时候，付出了所有。即使他很平庸，我也会向他致敬。
　　想起乡下，想起那些默默无闻的乡亲，是那么平庸，又是那么亲切，像泥土，给了历史土壤，收藏了历史的痛。
　　2011-11-1





　　

莹松

泥土，给了历史土壤，收藏了历史的痛。
很好的文字，学习了！问好！

东风野鹤

很有深度，文字感人朴素。不过更像一篇小说。

莹松

再读，再次感动，极好的文字功底，极好的思想内涵，极好的启迪心灵，可感悟，可引人深思！

欧阳杏蓬

帖子居然还在，感动ing

曾蒙

欧阳杏蓬 发表于 2025-1-19 13:24
帖子居然还在，感动ing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