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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骑风筝〉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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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0 05:2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3-28 16:56 编辑

1


今年四月的某个凌晨,我到学校附近的一所公厕里拉屎。正在厕所里蹲下用力,突然听见女厕所里响起一大串鞭炮震天的响声。我飞快地拉起裤子围着厕所跑了一圈再冲到女厕所里去,什么也没有见着,甚至没有看见制造鞭炮的纸屑,吓得半死。从那以后,我开始便秘。
——题记

我看见那群赤着双脚挥舞桃枝的小孩哄笑着散开了。留下我一人低眉蹙首羞涩坐在被夏天烤得滚烫的青石板上。前方是开阔无垠的大地,麦浪滔天,甘蔗玉米还都葱郁,平滑的叶面闪耀着银白刺眼的光芒。身后是墨绿的山峦,树木挺拔茂盛构成天然的屏障。偷情的男女,逃学的小厮,午睡的黄牛都怡然隐匿其中。村里还有先前熟识的家伙健在,但都不记得名字,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从小一起嬉闹过的伙伴大多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做了父亲并继承农民的身份,蓄起稀疏疲软的胡须,穿上老套的不合身的西服别扭地叉着双腿伫立在我跟前——而我穿着花哨的衬衣,顶着一个明晃晃的光头,胸前挂了一大串佛珠。用被奶油包裹的苍白语气和他们沟通。给他们发烟,和他们大声交谈试图勾起那些幼小时美好的记忆:嘿,朋友,好朋友,我们曾在岩洞里搜寻过猫眼石和蝙蝠,在草地上燃起篝火烤玉米,骑着水牛在荆棘林里冲刺,笑着,尖叫着,把山脊当着草原;在荒弃的田野里堆雪人,跪在冰封的河面上吞掉被卵石砸碎的冰块,我们曾经蹲在同一个茅房下审视彼此粪便里蠕动的蛔虫。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对了,我们还刨过地瓜和地牯牛,你记得那些歌谣吗?“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地牯地牯牛牛,哥哥请你起来喝杯酒酒。”但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我,只伸出一只满是泥污的手捂住嘴巴风箱一般轰隆隆地笑着,像一群正常人笑着白痴。已经苍老木然的眼睛里像被蒙上一层大雾。我终于沮丧了,叹气,自言自语:我离开这里是太久了,被忘记是理所当然。而你永远别企望从一个患有失忆症的故乡,找回那种小说家所痴迷的,类似于初恋时节在白云上牵手漫步一般美好的情愫。

我只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故乡,以后再也不回去了。房屋已经倒塌,砖瓦椽木被父辈们运走卖掉,祖辈们贫穷的遗产被瓜分。被修葺成拱桥形状的万年青树已经消失,和那些一起消失的大约还有铅笔盒与穿着军装怒目而视拔刀相向的黑白照片。院子里的杂草已经有一人多高,无人清理,某些被脚印踩倒,某些在风里招摇。那口熟悉的水缸里盛了一些雨水,缸沿及四壁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这个时候心里无可救药地涌起“物是人非”这四个大字,耳畔响起连续剧《陈真》的片尾曲,有个男中音唱得那么声情并茂:“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又去老屋东边的菜园子逛逛,祖先的坟墓密密麻麻地拥挤在那里——我的爷爷,我父亲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父亲的奶奶,我爷爷的奶奶。都睡在那里,长满杂草,海拔又降低了几公分。腊梅和核桃树都还在,冷清地挺在原地,树干上有了更多皱纹与伤痕,源自刀斧和风霜。童时听见过的那只知了抑或它的后代仍然那么不知疲倦地叫着。竹林被大片地砍下,枝叶和竹冠参差交错,胡乱地阻挡去处。听邻居家的小姑娘说,前些日子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过这里,他们像强盗一般砍了所有粗壮的毛竹,装上卡车卖到乡里的造纸厂。我就笑,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老头和那个女人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婚外恋情人——那老头是我的外公,女人不是我的外婆。他们冲破一切阻挠勇敢地为了爱情私奔,却断了经济来源,现在也许是被生活逼得窘迫了。

2004年7月,我回到四川省绵阳市盐亭县富驿镇花林乡回龙村杨家湾看了我的故乡,我们昔日的家就在那山的最高处,掩映在参天大树的枝叶里。在离开之前又去看望了干爹的母亲,她住在那个以黄土为主要建筑原料的四合院内,走进那里时想起关于干爹的往事:前些年寄居在外婆家时,每年春节都要回趟老家执行她的圣旨,此番出行必须得带回多少压岁钱。于是干爹大妈小叔都成了我的剥削对象,有一年干爹的经济非常紧张,只请我到他家里做了两天的客,到我要临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做出掏衣兜的让我惊喜的动作。我便在大妈的跟前抱怨:旭会,我可不能回去呢,我干爹杨安耀都还没有给我压岁钱。大妈后来在干爹的面前嬉笑着说起这件事,那会我很小,大约也就七八岁吧。但干爹当时挂在那瘦削脸上尴尬无奈的笑容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短头发,灰衣服,凶猛的胡须,无可奈何的笑。配衬着整个四合院那类似潮湿的黄土的颜色。我不曾忘怀。第二年他去了山西挖煤,春节回家给我很多压岁钱向我表示歉意。在我十一岁那年,某个周末放假回外婆家打牙祭,突然听他们笑嘻嘻说起干爹的事——这不能算是一个意外,煤窑塌方了,他被泥土和木头彻底掩盖,被挖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或者是死于窒息吧。当时嚼在嘴里的鸡肉马上失去味道,低下脑袋喝汤,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进热气腾腾的汤碗里。喝了几口,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便用拳头照着自己胸口狠狠砸了几下,然后冲进厨房里大哭。听见外婆在餐桌上抱怨:没出息的东西,看不出来你还蛮重感情的哩。干妈先是跟远道而来的一个粗壮黝黑的男人再婚,那个男人总是穿着破烂的红背心,露出强健的绛紫色的皮肤,一身鱼腥味,手指和脚趾上扑满鱼鳞。婚后仅半年那渔夫就出了意外——在某次去私家水库盗鱼的行动中被别人装在草丛里的电网烧死,干妈并不气馁,几年后又跟着同村一个小她20岁多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做了夫妻,那年轻人也够古怪的——模样并不丑,也没阳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女人喜欢他。村民总觉得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因为她克死了几个丈夫。在离开之前,我下山看望了干爹的母亲,已经到了快要升天的年纪,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躺在一间充斥着屎尿恶臭的房间内四肢不能动弹。粪便和食物的残渣都已经开始霉烂,床单和蚊帐上布满斑点,大约很多年都没有清洗过。那个苍老的女人像一只被囚禁的狗,她已经筋疲力尽,甚至连眼睛都不能转动了。我给她留了一些钱,虽然并不知道她如何才能将这钱用出去。她用虚弱的声音向我表示感谢,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父亲的名字,她叹息说你
爷爷死的时候,村里人都以为你们那家会彻底败落了,结果现在比谁都强,都做了城里人了(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那么累,喉结非常艰难地抽动,眼睛注视天花板)。干瘪地交谈几句相互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离开。2004年7月,我突然被巨大的阴影击中,睡在床上想起故乡。于是,回去看看。我想在村人的面前憨厚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告诉他们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想看看他们吃惊地说“黑油罐”已经长这么大了,并放下锄头亲切地抚摩我的脑袋热情地叫我去他们家做客,给我的裤兜里塞满糖果花生核桃。可是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了,好像我从来就不属于这里,我记忆里的一切都是虚幻。

我想我的爷爷有没有对一个从师于他的男人说过什么特别的话。那个脑袋上裹着白头巾的一尘不染的男人是闻名乡里的裁缝师傅。我曾幻想:在我来到这个世上前,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天,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卧室的床沿上,用预言家的口吻和他的徒弟说话。我今天教你学会裁剪,学会我毕生所学。数十年后,你的外孙女会报答我,她成为我长孙的师傅,她将教我的孙子学会淫荡虚伪仇恨,学会她与生俱来的恶毒。我可爱的爷爷对他说,从卦相看来,这些都无法避免,我只希望你的外孙女看在我如此坦诚无私向你传授本领的份上别太为难我的孙子,至少得留给他一条活路,是吧,你说谈个恋爱谈得寻死觅活的有什么意思啊?在爷爷的卧室内,阳光透过窗棂被切割成几个逐渐宽阔的梯形条纹,缝纫机剧烈地摇晃起来,七十年代的电影海报上绽放着大朵芙蓉和小粒灰尘,明眸皓齿轮廓分明的笑脸慢慢失去真实变得模糊。穿着灰绿色中山装的徒弟摸摸自己的脑袋格格格地笑了,他的大笑总是伴随着打嗝。他说师傅,别太相信你的牛骨头(打嗝),你那是封建迷信。如果你的孙子有你一半的风流倜傥(打嗝),那么倒霉的该是我的外孙女。况且你的孙子和我外孙女都还未(打嗝)来到这个世上,我们是不是(打嗝)操心太多呢?

他皱着眉头蹲在漆黑的橱柜前,用左手卡住小腹,像是非常痛苦的样子。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我歪着脊背靠在他的门沿上吮吸指头。

“爷爷,糖。”

“糖是女人吃的,男人只能吃苦。”

“可我明明看见你吃了。”

他叹了一口气,眉头却舒展了不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洗得很干净的手帕抹去汗水,走过来抱起我。用花白的胡须蜇了我的脸,“让我用牛骨头给你算一算吧,看今天这块糖会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灾祸。”他拉开抽屉取出牛骨头往桌面上一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地像是说了些什么。还装模作样地掐了手指头,然后微笑着说:“嘿,我们的小祖宗今天又可以享受爷爷的糖果了。”

他打开橱柜给我取出一块雪白的方糖,拍拍我的屁股。“滚吧,希望今天晚上你睡一觉后就可以忘记我的橱柜。”我乐呵呵地冲了出去,用舌头迅速舔干净糖块表面的碎末,大声朝我的三叔炫耀:“我爷爷给我糖啦,我爷爷给我糖啦!”然后在跨出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爷爷冲上来,一边抚摩我额上的疙瘩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打门槛。别哭了,别哭了,看我已经教训完它了。看我破涕为笑后,他也哈哈地大笑起来,从地上拣起那块方糖,吹净上面的泥土,再用衣服下摆一抹,递到我手里。继续笑,眼睛弯得很漂亮。那时我大约四五岁,这是我能记得的爷爷的唯一一次笑容。

那些时候我是体弱多病的,症状的模式也很僵化:发烧,全身流淌虚汗——某次甚至因为虚汗过多被误认为是尿床,然后抽风,口吐白沫,失去知觉。犯病的时间大多是在下雨的深夜,我隐约记得自己有很多次被裹在一个男人的雨衣里贴着他暖烘烘光溜溜的肚皮冲向夜幕(在故乡的那几年,这个肚皮是爸爸的,去了外婆家后,这个肚皮又分别属于我的几个舅舅),听见那个男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听着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雨鞋翻卷起泥泞的声音,就这样渐渐成为当地所有名医的熟客,他们开药方时不必询问我的名字和年纪。因为这体弱多病,受够了乡邻子弟的欺侮,在山路上总被摁住脑袋骑在他们胯下,在母亲跟前哭诉过多次。伊说,你怎么这么笨呢。打不赢就抓着他手啃,使劲儿啃,牙齿啃了掉了还能长起来,你把他手啃掉了他就长不起来了。这一招后来实在管用,再次遇见他们时,我既不躲也不求饶,逮着谁的手就咬谁,看他们喊爹叫娘哭得淅沥哗啦的,可我就是不松口。终于凭这铁齿铜牙确立了微薄的威信。父亲查了好久字典,决定我以后的名字就叫刘彪(他做出这个伟大决定的时候估计是脑子被蚂蚁给咬了),说“彪”是小老虎之意,希望我能生龙活虎健康活泼。可惜到现在这名字都没有起到应用的作用,我的同学对它有另外的理解,说这名字极凶悍粗鲁如同屠夫,又说“刘彪”就是“既流又彪”表示呈喷射状疯狂地拉稀。事实证明,第二种理解更接近现实,我有十多年肠胃炎的历史,肠道被摧残到非常光滑,每天总有接近一个小时是在马桶上呐喊着痛苦度过。 爷爷慢慢地老了,老得皱成一团,睡在床上喊我的名字,依然穿着白大褂包着白头巾,像是古龙先生笔下的西门吹雪。到快要死的时候他仍然非常爱好占卜这个游戏,坐在被窝里嘟着嘴抛牛骨头,乐此不疲。他喘着气,眉头间笼罩着一团乌云,脸颊上浮现出浅褐色密密麻麻的寿斑,带有一种仁慈的意味。白头巾上散发出一种类似麝香的浓郁气息。他说爷爷给你算了一卦,我总是算不出来你将来是人中龙凤还是庸碌一世,我顾不了你了。能成龙便天上飞吧,成了蛇也就只有草里藏,我只知道你不会穷困,你受的苦难却比你的父亲和爷爷更多。那时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跪在地板上握着小手喊爷爷爷爷。到他病逝的前几天,我被小舅领到外婆家去住几天,因为我在家里总是胡闹,让这群笼罩在乌云里的家伙不得安宁。是的,我记得那件事,爷爷死的那天的场景。我被某个叔叔领回家(不是三叔便是小叔),房前屋后的树下挂满白布巾白飘带,被阴风吹得呼啦啦的响,花圈层层叠叠地堆放在堂屋的两侧。村子里所有人都来了,包括我最恐惧的刘子仁先生,他非常喜欢逗我玩,每次都会把我玩哭。他戏弄我的唯一方式是每次见面都叫嚣着要割掉我的小鸡鸡,于是每次我经过他屋后都会蹑手蹑脚胆战心惊,某些时候甚至学习了电视里解放军的匍匐前进。但他似乎是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每当我觉得快要逃离地狱到达安全地带的时候,他的怒吼就从背后雷鸣般地响起来了:“跑什么跑!黑油罐儿,再跑看我不把你小鸡鸡割掉!”我就马上用双手捂住裆部一边狂奔一边号啕大哭。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又说了相同的话,并命令我跪到爷爷的灵堂前去。爷爷安详地睡在白布里。我哭得很厉害很大声,妈妈来到跟前时都以为我是太悲痛了。把我抱进厨房里让吃准备给宾客的食物,是一碗排骨。(不管你信不信,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排骨的形状,颜色和气味。)在厨房里我看见大姨小姨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天塌下来了,妈妈却只顾笑着安慰我。我当时那么小,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永远也见不着爷爷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0 05:25: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3-28 16:57 编辑

我嗅到空气中有灰尘燃烧的焦灼气味,童年时太阳很大,所以尘土被烤焦了,每天额头和脸蛋都扑满黑色的灰烬。我的干爹挽起裤腿在田间唱歌,我躺在田埂上吃饱了紫红的桑葚,蚂蚁和蝈蝈慢悠悠地在草丛里散步,摘下桑叶盖住小脸。鼻涕茂盛,随时都有淌过嘴唇的危险。干爹摸着肚子抽着烟:“黑油罐儿,来,来帮你干爹掰包谷,干爹等会给你买个没啥。”我乐呵呵地卷起裤管走进地里。上当千百次后终于明白“没啥”并不是烟盒,不是五毛钱一支的水枪,不是大白兔奶糖,果汁大冰,也不是刘文清家里专利生产的猪肉包,而是啥都没有。黄昏降临前,村里的每个角落都响起孩子们呼喊母亲回家做饭的声音,干爹便恶作剧地扯着嗓子回应道:“别嚷嚷了,别嚷嚷了,你妈叫和尚背去擀面去了!”——至今我都不明白被和尚背去擀面是一个什么样的游戏——或者是和尚用一条棍子将母亲们擀成面皮那么薄的地毯。我站在田埂上用手背抹去鼻涕,又用手背上的鼻涕抹掉额上的毛毛汗,傻楞楞地看着他,腆着椭圆的小肚子,像一尊泥塑木雕。他抱起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欢快地唱着歌,把“铁门铁窗铁锁链”唱得像圣诗班里的天堂。说是天籁之音——天上癞皮狗发出的声音。某些时候他会带我去放牛,叫我坐在他的草帽上跟他学朗诵诗歌,不是锄禾日当午,也不是低头思故乡,我听见的不过是一些喝酒划拳之前的开场白“一张床啊二人睡呀,三更半夜四条腿哇,五脱裤啊,六上肚呀,七上八下……”,那确凿是当时特别流行的一种拳法,像《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和《妈妈的吻》那样流行。可惜“七上八下”后面的句子我实在是记不起了。七上八下后大约男人射精了,压在女人的肚皮上喘粗气,射精和喘气这种不庄严也不好笑的事是不用出现拳法里的。为了让我懂得更多的事,变得更聪明,他老向我提一些非常有趣的问题,简直是太有趣了。他问我知道小鸡鸡是做什么的吗,我说是屙尿的,他否认我的答案,他说小鸡鸡是用来播种的。我皱着眉头仰起脸望着他,能种甘蔗吗?他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脸都肿了。能的,能的。但我接下来的很多天陷入非常恐惧的思索和沉默里,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小鸡鸡是怎样种甘蔗的。在那些年的春节,我看见我的父亲和干爹两个伟大的农民,一只脚落地,另一只踩在凳子,挽起袖子扯着破铜锣一般的声音手舞足蹈,划拳,领带扯出来,挂在肩膀上自豪地飞扬——那领带幼稚得像海军帽上的飘带,唾液像春风中的细雨一样绵绵不绝地洒下来,落在盘子里。他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里布满血丝和满足的笑意。我想他们的唾液落在排骨上了,落在鸡汤里了,落在龙眼和香肠上了,幼小的心里总塞满愤怒和委屈。我总是很早离席,说自己不舒服,却并不告诉他们哪里不舒服,回到自己的小床上一个人饥饿难过,郁郁寡欢。

他说我们去钓鱼吧,我就去了。当时那条小河里有茂密的水草,水草里有很多很多鱼,成群结队聚在水面上吐泡泡。鲫鱼鲤鱼粗草乌棒扁担鱼簸箕鱼,簸箕鱼是我当时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种鱼,鳞甲是五颜六色的,嘴唇和尾巴都很性感,只可惜娇小玲珑了一些,一百多条簸箕鱼也未必能喂饱一只猫。运气好的能钓着甲鱼或黑脊虾。到了黄昏,我们提着沉甸甸的收获回家,水桶已经装满,干爹就找来两条细麻绳捆紧我的裤腿,把那些活蹦乱跳着的鱼塞进去,它们在裤子里贴着我的腿扑腾,鳞甲簌簌落下,湿湿的粘粘的。他摸着我的脑袋继续扯淡,黑油罐,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老鹰要打饱嗝吗?我张大嘴巴吃惊地看着他摇摇头。告诉你吧,那是因为小鸡鸡吃多了。我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扯着喉咙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痂子多(痂子:污垢的统称)”每走几步,裤子就会被那些鱼拽下一截,露出大半个粉白的屁股,我就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往上拧裤子。

记得我的爷爷终于被放到红色的木头匣子里,被安葬在奶奶的坟茔旁。小叔站在院子里庄重地端起鸟枪,对着外面的墙壁抠响扳机。海报上当年的美人儿刘晓庆被彻底打成麻子。在燕舞牌录音机的嘹亮噪音里,屋后的猫头鹰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婚礼,宾客还未散去,树下就架满密密麻麻的鸟枪,猎人们商量着怎么做一顿好吃的杂酱面。那些年我们那样贫穷,每到下雨后我都会去竹林里寻找蘑菇,比土尔其瓜和茄子要美味得多。记得自己无端地辱骂了我的母亲,直呼其名后缀“婆娘”等字眼,被父亲用绳子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后来又被扔到储存红薯土豆的漆黑的地窖里,老鼠和蜈蚣在沙砾中安置家园。馋嘴时搬一张缺腿的凳子架在路边的树上摘桃子吃——还没到它们成熟的季节,摔进阴沟里撞破了额头,我看到眼前喷出一大滩血,大呼救命啊,救命啊,迷蒙中感觉有人抱起我飞快地冲刺,感觉有冰冷的器械从老医生的手里捅进我的颅脑。他的脑袋在我眼前摇晃,我记不清楚他的容貌,但知道他是个秃子,有一抹白胡须,全身上下飘逸着中药材刺鼻的气味。我挣扎着踢他,大声地辱骂他的母亲和祖宗,朝他的脸上吐唾沫,最后终于挣扎得疲惫,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记得某个下午,也许是周末吧,母亲和我呆在东边的大屋,她坐在床沿上给我织毛衣,我在写字,突然听见衣柜底下发出巨大的声响,一条灰白的非常粗大的蛇爬了出来,头尾的粗细差不多一致,不像是蛇,倒像是被放大无数倍的蚕,爬行的姿势怪异如同尺蠖,我们都吓傻了,怔了半天才知道喊救命。后来左邻右舍的人都来了,提着铁锨锄头磨棒,蛇瞬间消失,寻遍所有的房间都不见其踪迹。他们说那蛇便是我的爷爷变的,或许他是想家了,回来看看。记得1988年的寒假回去老家,当时我七岁,为了烤一条从河里捞起来的半死不活的鱼,擦燃火柴扔向堆砌木头柴火的那间瓦房,火光冲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提着水桶跑来救火,我站在院子里,看屋顶上笼罩着一团镶着金边紫红的云,烟雾弥漫,瓦房里的柴草烧得筚拨作响。大妈哑着嗓子,轻轻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嘶哑地喝道:“是你的爷爷唤你这么做的么?”看见她满头满脸的黑灰,我想笑,又实在不好意思。深夜一个人疲倦地睡下,三叔回来了,看见满院子摆放着烧焦的原木,问明原委,站在我的床边大声喊我起床,我装着已经睡得很死的样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并不敢应声,后来一只手掀开被盖,一只鞋子终于脱下,照着我的屁股噼里啪啦地飞舞起来。

躺在老屋的木楼上大声念书,“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在冬天瑟缩的大雾里,堂屋门前摆了一只缺耳的大铁锅,晾干的劈柴架在火焰上,一群老太婆围了上来,火光照耀着她们的脸,每个人看起来都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她们絮絮叨叨地一直聊天,她们的年纪已经提不起来对男人的什么兴趣,话题始终围绕女人旋转。某某媳妇终于使用了穿墙术红杏出墙,某某媳妇吃饭像猪总是发出刺耳的声响还会将鼻涕流进碗里,某某媳妇笨手笨脚,切肉像切馒头,某某媳妇给丈夫织了一件毛衣,上端的开头紧得塞不进脑袋只塞得进拳头。后来她们又讲到鬼,说很久以前,山后有一片坡地是专门为埋葬小孩子尸体的,叫着“娃娃坡”。那里曾经出过事,某段时间村子里的鸡鸭失踪了不少,孩子和家里养的狗都成为替罪羊挨了男人的打。后来几个放牛的孩子在那里玩耍的时候发现在娃娃坡下面有座坟的脊背上有一大洞,洞口有一大团鸡毛和牲畜的骨架。孩子们回家将这情景告诉大人,那天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出动了,拖着锄头举着火把去了那片坡地。挖开坟,棺材居然完好无损,掀开棺盖,里面的孩子安静地躺着,面色红润,额头上长满笔直油亮的黄毛。丝毫没有腐烂的痕迹,有男人举起锄头朝着那孩子的脑袋上砸去,见着一大股鲜红的血喷射出来。然后他们将棺材抬起来,放在柴火上焚烧,里面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又有几个穿着破毛衣的中年男人加入她们的行列随声附和,说某年某月行夜路的时候遇见拦路鬼,走了一个夜晚仍然停留在原地踏步。某年某月某个清晨提着枪到山里去打猎,明明见到的是一只兔子跑过,“皮几卡”一声枪响过后烟雾散开,跟前赫然一个白发垂地的老太婆,瘦得像骨架上仅蒙了一层人皮,双腿叉开骑在横放的背篓上梳头发,举手投足都媚态毕露。那男人开头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那老女人慢慢抬起头来对他莞尔一笑露出一寸长的尖锐獠牙,他才头皮发炸“妈呀”一声膝盖酥软吓得晕死过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0 05:26: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3-28 16:59 编辑

回到城里好多天还是想着故乡的容貌和以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与我恋爱的女子告诉我,她问过她的母亲,她的外公确实曾向我爷爷学了好久裁缝,然后她的外公又成为她母亲的师傅。在电话里,她告诉我有了新生活。新生活?性生活?我冷笑了。我所听见的新生活是一个从师范大学毕业的愚蠢的婊子在大学毕业后去了一个狭小肮脏的城市做了中学的数学教师并受到那个已经阳痿的老校长的器重和男学生的意淫。她在电话里咿咿呜呜地说话,她要升职啦,要考研啦,要结婚啦。我眯着眼看被电灯照得明晃晃的墙壁,很多娇小的白蛇在上面徐徐跃动。你真快乐,真让人羡慕啊。当然,谁离开你都会快乐的。我原以为谁离开你也都会快乐的,可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快乐多少。那是你自己不珍惜的缘故,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想想,你想想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这几年时间被一个看不见的空缺吞噬了。我真想不起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形象鲜明印象深刻的事。吵吵闹闹悲悲戚戚就过去了。这虚度的几万小时甚至接近零,还有那件事,你大概,大概已经知道了吧,我进精神病院的事。呵呵,倚木,又撒谎,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觉得还有对你撒谎的必要吗?谁知道,你这个骗子,你什么时候对我讲过一句真话?那是由于你配不上真话,我想通了,这几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算了,我不想说下去,说有什么用?我现在身无分文,独身一人,你不可能同情我,我也不稀罕,还是再见吧。

挂断电话,心里仍然不能平静,若无其事地牵开裤腰朝里面的小鸟雀挥手。“亲爱的弟弟,这个夏天,你可真是憔悴不少。”歪坐在墙角吸烟,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从《路过蜻蜓》唱到《This time next year》再唱了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U2的《Elevation》。最后用女人的腔调唱了川剧《九流相公》里的选段:“若要问我是谁,我是九流的娘,啥子娘,婆娘。” 在火炉上烤热了双手,然后手淫。罗小舞推开房门,提着一篮新鲜的水果蔬菜冲进来,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花。她紧紧将我拥在怀里:“我在楼下听见你的歌声,就知道你这个坏蛋回来了。唱得真好,我们的雄百灵又回来了。”她伸出两只肥厚润滑的小手托起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阵:“亲爱的弟弟,这个夏天,你可真是憔悴不少。”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竟然这么快就老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夏天的清晨,我抱着她的双腿哭得分外认真。眼泪从脸上流淌下来,因为混杂着皮肤的碎屑变得浑浊凝重,像树脂在老树皮上流淌。ANN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想那张在我枕边沉睡多年的俏美的脸面终于隐去,像冷汗浸入海绵,时光躲进皱纹,我将再也找不着她,我的一生将再也不会遇见她。罗小舞说,如果你觉得难过,姐姐就陪你到城郊的池塘里去钓鱼,到千岛湖里泛舟,去果园里野炊放风筝,点一堆篝火烤鸡翅,给你介绍很多新朋友,他们都很快乐而且也如你那般坦诚。你无聊的时候可以找他们陪你喝酒唱歌,如果他们都没空,你就坐下来安心地写小说谱写一些好曲子。姐姐下午就去给你买钢笔和稿纸。

见了一些朋友。他们宁愿相信我去监狱里度了半年假也不相信我刚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说我虽然看起来很虚弱,言行举止还算正常。照例醉了几日指点了江山激扬了文字,在隧道口对着幽深的黑暗大吼,“急急如律令,风雨雷电鸡翅——”回音不绝。被冷风吹得像回到沉寂的晚清。凌晨两点分散,歪歪扭扭地走着,意犹未尽地唱歌,拦一辆的士,和司机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谈到这个城市里新近发生的惨案和大学生的糗事,谈到俄罗斯妓女——那位先生大约曾经见识过,他进去那个房间的时候,她一丝不挂像释迦牟尼坐在一张有机玻璃桌面上。到了住处,又趴在屋后的池塘前,对着满塘的荷香蛙鸣挖喉咙呕吐。见到雪地兰姐姐,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诗人终于从阴霾苦闷的家庭生活中逃脱出来,把房子和女儿留给丈夫,去花园市场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单独住下,她刚刚搬去的时候那里没有热水器没有任何家具。牵着我的手去诺玛特买巧克力和克菲尔奶啤,笑得一脸灿烂,她说那个时候,当她走在阳光充足人群拥挤的大街上,当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觉得像是我的女人,像是我新婚的妻子。光着屁股坐在藤椅上朗诵她新近完成的诗歌《骑风筝》:从内陆湖泊到海地,血液延伸进村庄,秋风盗走苹果园,上帝睡在山麓,闭上左眼装死——阅读完毕后仍然会抬起头来注视着我耐心地聆听我的高见。这诗歌真是太臭了,是的,奇臭无比。看吧,这个世界就是有这么多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写出这么难看的诗却还敢自诩为女诗人。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便冲上来扑到我怀里来咿咿唔唔地撒娇。数月不见,习性仍未改变,喜欢男人用毛巾捆了她的手脚从后面干她,叫嚷的声音依旧惊天动地不顾及邻居的耳朵和正在楼梯间行走的新旧房客,到达高潮的时候仍旧“啊”的一声惨叫一闭眼一歪头一动不动像冲锋陷阵的勇士突然挨了枪子儿。事后,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说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自由而充满灵性。幸福的感觉大概就这样吧。我无言应对。看了很久她的双眼,用手指抚摩了眼角细小的皱纹,那眼神依旧诡异坚定。

“你爱我吗?”

“爱吧。”

“有多爱?”

“比安徒生多一些,比普希金少一些。”

“那你赞美我吧,我喜欢被你赞美。”

“你笑容灿烂,--生命力旺盛。”

“我敢肯定你刚刚心里想说的其实是我性欲旺盛。”她拧着我的耳朵轻轻朝里吹气。

“你乳房很美。浑圆饱满,充满野性。是的,很美。不过也许是由于久别重逢的缘故。”

“又撒谎了吧,在你的《黄宣纸》里不是说ANN的精致光滑的小乳房才是天下最美的么?”

“别相信小说里的定论。小说是一种谎言。另外,别提已经死去的女人。”

“啊?怎么,她死了么?什么时候?”她非常吃惊地坐了起来,死死地瞪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告诉你吧,我迟早得让这个婊子死在我的小说里。”(在我小说未完成的某天,ANN在我的网站上看了这段对话,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太好笑了,是的,太好笑了。特别是这句“我迟早得让这个婊子死在我的小说里。”我当时在电话里陪她笑,虽然我没有觉得有半点好笑的地方。)

雪地兰在离开之前询问我现在生活是否困难,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抿嘴瞪眼像个哈巴狗似的看着她。她笑笑伸出手来捏我的脸,留下几张钱在桌子上:“不够用了再给我打电话吧。如果你既不想读书也不想回到你父母身边,用心地写几年小说,你比多数同龄人都更有写作天赋,如果你坚持不懈,你的小说会回报你。”“如果没有钢笔和稿纸,我找人给你送过来。”她推开院门走了,我有些想站起身来送送她,无奈身体虚空并不情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那个叫雪地兰的女人慢慢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小院的门被打开然后关上,脑后的头发甩出一道弧线。我喘着粗气将光溜溜的脊背靠紧墙壁,污垢润润地粘在墙上,画出一道扭曲的脊柱。用被子死死地把自己的脑袋蒙住幸福地傻笑,嘿嘿,今年已经有两个女人奉劝我写小说,两个有眼光的女人,如果再有一个,我便真的写一部伟大的长篇给他们瞧瞧。

ANASTASIA照例在我觉得最无聊的时候打来电话,用温暖的还未断奶的声音呼叫老男人大叔老公。在数千里外的上海,我只在电视里见到过那里夜晚灿烂的光明和白天重叠拥挤的平行四边形。在那所城郊的高中下课铃响的时候拨通电话,她很高兴我正乖乖地呆在房间里。我们照例谈起未来,她说会报考我们这里的大学来这里陪我,陪我四年,同居一室。我闲暇时可以偶尔为她做饭,她闲暇时可以偶尔帮我将稿纸上的文字抄到电脑上去——她知道我在纸上写小说比在电脑上更有灵感——如果她认识我的钢笔字的话。我对这未来充满幻想并时刻憧憬着。还有一年零三个月,十三个月,十二个月。这年的某个凌晨吹过来一阵狂风,将秋天撕成两半,一半是留在屋子内的冰冷和忧伤,另一半留给户外,阳光明媚大地丰饶。我穿着人字拖懒洋洋地走在通往苹果园的柏油路上,兴奋地告诉她,告诉那个被我称着天使和希望的小女孩,还有九个月我们就能见着彼此了。可又为着我的贫穷局促担心起来,我说我可不愿意在我的小孩子面前显出饥寒交迫的模样,我得给你宽敞的房子和一切愉快所需。得给你买和路雪的冰淇淋和漂亮的长裙。她说那么你就写小说吧,要写就写一部长篇,找一家不错的出版社出版,得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这样才能出来精品,至少不被大多数人称为垃圾。她说如果你没有钢笔和纸,我用零花钱给你买一大捆邮寄过来。
发表于 2005-11-10 21:32:13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face=Verdana color=#000000>倚木好厉害!有空静下来认真读读.</FONT>
发表于 2005-11-11 22:07:20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习</P>
发表于 2005-11-14 14:0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才读一个开头就不禁笑了。蛮好看的东东
发表于 2025-3-18 16: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倚木不写小说可惜了
发表于 2025-3-19 09: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曾蒙 发表于 2025-3-18 16:51
倚木不写小说可惜了

赞同
发表于 2025-3-22 14:19: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他要出诗集小说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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