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每年的惊蛰至清明这一段,是海边砍甘蔗的人返乡的高峰期。</p>
<p> 这时,年早过了,元宵也过了,开春了,万物从长梦中苏醒,睡眼惺忪的,伸伸懒腰,揉揉眼,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有了春雷,有了大雨水,河水涨了,稻田和池塘也都盛得满满当当的,接下来,人们又该吆喝着清闲了一个冬季的牛犁地耕田了;而后,气温骤降,天又冷了,雨又细了,淫雨霏霏,云烟溟濛,冷凄凄愁兮兮的,清明又要到了——同时这也是砍甘蔗的人们回家后赶上的第一个节日。</p>
<p> 雷村外出砍甘蔗的人回来了,他们是在寒食节的前一天傍晚赶到家的。他们去时是6对12个人,回来也是12个人共6对。砍甘蔗不仅要砍倒甘蔗,还要削去叶子,绑扎成小捆,再搬运上车或者上船才算完事,需要多人合作。雷村这次去的12个人,按惯例四个人一组,刚好可以分成三组,协同作战。</p>
<p> 他们去时只背了一个大编织袋,回来时却挑了一担。担子一头重,一头轻。轻的那头是去时携带的衣物,另外还加了点甘蔗地老板赠送的海边的特产如木薯酒之类;另一头呢,则全是砍断成一小截的甘蔗,自然就要吃重得多。经过几个月的劳累和海风的刮削后,他们黑了也瘦了,脸上沟壑交错,如风干的柿子,没有一丝光泽。</p>
<p> 女人走在前面。男人挑了担子在后边跟着。重担压得竹扁担咯吱咯吱地响。男人们两只手分别握着前后两个袋子的袋口,一扭一扭地走着,头顶冒着热汽。钱到手了,虽然不是很多,不过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拿闲功夫换钱,做些苦力也是值得的。做农民不吃苦,又怎么能赚得到钱呢。他们是这样想的。又想起担子上这鼓囊囊一袋的甘蔗,想着这些甘蔗很快就会被孩子们咬在口中老人们含着嘴里甜蜜蜜的样子,他们的心里也是甜蜜蜜的。</p>
<p> 拉在队伍最后面的是喜姣和她的男人。喜姣却是哭着回来的。村里人老远就听见她的哭声了。她声音嘶哑,愈进村口,哭声愈大,音调愈高,气势也愈足,到后来就几乎是嘶吼了。她眼眍?着,泪水如泫,流在面上漾开,斑斑驳驳犹如漫漶的碑面。她后面跟着挑担子的男人。他们进屋后,哭声又变大变嘈杂了,还夹杂着几声稚嫩的尖叫声。</p>
<p> 晚饭过后,雷村的男女老少都得知了一个万分震惊的消息:水生死了。呆子水生掉海里喂了大鱼了。水生是因为撑船运甘蔗过海时掉海里的。刚才在喜姣身后挑着担子的是另外一个男人。</p>
<p> 第二天就是寒食节。喜姣请了人在后山村里的公墓地挖了个坑,找来水生出事时丢下的衣服和以前穿过的鞋子垫袜,还有他以前常用的一些渔具和捕鸟的器具等,一股脑塞进棺材板里,又请了和尚和一个丧乐班子,敲敲打打,哼哼唱唱,吹吹弹弹,就送上了后山,解下绋绳,放进坑里,燃了鞭炮,点了地铳,撒了冥钱,就垒土成丘成坟,算是水生的衣冠冢。</p>
<p> 水生的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小的是儿子,头缠的白色孝巾差不多和脚跟齐平了,站在行进的棺材前,踮起脚尖使劲地顶着棺材杠的横杆,后退着,象征性地阻止着棺材的前进。他并未显得悲伤,有时后退时摔倒了,身上满是泥浆,弄了一张大花脸,又满不在乎地爬起身,还嘿嘿傻笑,继续扮演着自己作为孝子的角色,那滑稽可笑的样子和水生一模一样,令送葬的人们更为感伤。</p>
<p> 从喜姣送葬时呼天抢地的哭诉中,人们慢慢弄清楚了水生出事的经过。一个月前,他们分组去砍一个小岛的甘蔗林。其它组砍完提前离岛,只剩下水生喜姣和梅开民这三人组在最后。梅开民就是昨天傍晚在喜姣身后挑担子的那个男人。在村里其他伙伴离开后的第三天,水生这一组也终于完工。那天,他们砍完甘蔗再装运上船已是暮色四合。水生自然站在船尾撑篙。喜姣和梅开民坐在船头,船上的甘蔗堆成一座小山,他们并不能看见水生。船行到中途时,喜姣听到了了一声很低的入水声,接着,船就慢了,停了。他们就喊水生,却没有听见应答,就急忙奔至船尾,只看见那根长篙孤零零地呆立着,哪里还有水生的影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冷光,他们看见了搭在船舷的水生的外衣外裤。他们高喊着水生,可海面除了海风低沉的啸声外,什么声息也没有。水生撑船过海时常常喜欢跳下海摸鱼,就像他在家下河摸鱼一样。喜姣还以为这次水生又是下海摸鱼去了呢。可连喊了两三分钟,海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和梅开民就慌了,心想水生莫不是被海里的大鱼或水怪给吃了?接下来一声水响,右岸海面探出个头,然后又马上扎进了水里。很大的一条,像是条大鲨鱼。这似乎更证实了他们刚才的猜测。而大鲨鱼甚至可以窜到船板上偷袭人的,想到这,喜姣和梅开民心里都瘆得慌。喜姣使尽全身气力大喊着水生的名字。可也真是邪乎,她的声音就像被埋伏在海里鲨鱼的血盆大口吞吸掉了一般,显得飘忽不定又绵软无力。后来,他们打电话叫老板派了一条摩托艇,连夜在附近海面寻找,一直寻到第二天下午仍一无所获。水生就这样消失了。水生就这样没了。水生就像是甘蔗叶上的一滴露珠滴落到大海里一样,已和大海融为一体,再也寻不到找不出了。</p>
<p> 水生就这样去了,猝不及防又悄无声息,让送葬的村人们嘘唏不已。水生,正如他的名字,在水里出生,终归于水。人们不禁感叹人生的虚幻无常,生命之脆弱易逝,正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闪电,去似微尘”。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想到那些入土为安的先人,而自己也终将和水生他们一样油干灯灭与大地融为一体,人们的心境也像这清明时节的凄风苦雨一样。</p>
<p> 尤其是那些砍甘蔗归来的人,看着面前的坟茔,虽然知道里面空空如也,可他们感觉水生就睡在里面。这个水生,几个月前和他们一起出门,半个月前还和他们在一起做事一起就餐睡棚子,而今,他们却把他拉在海边了,永远地拉下了;而今,他们和他虽只隔着一层薄黄土,却已是生死两重天了。想到这些,他们心中内疚不安。他们想,若不是他们提前离开赶赴下一站甘蔗林而是帮水生砍完甘蔗后再一起离岛,若不是平日里他们总请水生撑篙运送甘蔗耽误他的时间,那水生很可能就不会死。而带头的心情更为沉重,因为就是他默许喜姣和水生跟大伙儿一起出去砍甘蔗的,他悔恨自己当时没有硬下心来,一口回绝他们的请求。不过他又想,也许从去年他们临行前的那阵哭声开始,眼前的这一幕就已经注定。</p>
<p> 2.</p>
<p> 他们是在每年的深秋一起结伴去广东湛江一带砍甘蔗的。这时,他们已将晚稻稻草捆扎入了牛栏楼,摘了油茶果,又犁地,挖埯子,播种下了秋荞、油菜和燕麦。临走前的晚上,他们找出一个大编织袋,装了厚棉衣,还有自产自制的干豆腐、酸辣酱、黑豆豉和干花生等,塞好买车票的钱。一切准备妥当后,就交待老人照顾好孩子,照料好家禽畜牲;训导孩子要听老人的话,听老师长辈的话,少看电视多读书。这样说着说着,已是深夜,又想着想着,天就麻麻亮了。他们就一骨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裤,用目光抚摸着刚入睡的孩子和老人,恋恋不舍地无声地向他们告别。</p>
<p> 人们在村口的那棵老女贞树下集合。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带头的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就呆子水生和老婆还没来。大家就都朝水生家望去,发现他家灯正亮着,屋前人影憧憧。有人就唤了声:“水生?”人影答应了。带头的就招呼大家说:“来了就好。还是赶路赶车要紧,咱们边走边等吧。”于是,队伍沿着山路向十几里路外的马路进发。</p>
<p> 在路上,带头人打电话给远在海边的甘蔗大户老板,大声地说请老板不用发愁,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他已经带了一大帮人来帮他砍甘蔗了,并且今早坐上车后天就可以到了。带头的有点耳背,说话很大声。手机里老板的嗓门也很大。听着颇为耳熟的老板的声音,人群中有人不禁笑了。老板粤式普通话说得结结巴巴的,舌头转不过弯来,就像嘴里含什么似的。含着什么呢,对了,就像含了根甘蔗。想到甘蔗,男人和女人的口中顿时都滋生出了丝丝甜意,喉结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着,使劲地咽下一口口唾沫。甘蔗并不稀奇,村子里家家种有甘蔗,不过这是土甘蔗。这种甘蔗的叶子光滑,稀疏,高不过两米,天花成熟了种子是红色的。土甘蔗松脆爽口,可它不怎么甜,甘蔗头带点咸味,尾尖则有股嫩气。不像这次等他们去砍的甘蔗,硬梆梆的,白节黑杆,叶子密密麻麻的,就像一株株高大的芭茅草,可它就是甜,甜得人牙龈发酸起泡,甜得爽心发腻,甜得人脑子昏昏欲睡却心满意足。古人云,倒啖甘蔗,渐入佳境。而这种甘蔗从头甜到尾,全是佳境。是的,它比他们以前吃过的甜菜啊甘草药片啊糖精啊,都要甜,而且甜得实在,甜得纯正,甜得硬朗。其实,有一些人出去砍甘蔗就是为了吃甘蔗,过甘蔗瘾。就像水生,这个闲人,这个懒汉,这个呆子,他就是为了吃甘蔗才去砍甘蔗的。他是个懒散的人,力气小,做事又不肯下力,拈轻怕重,贪玩,常常看着面前的海发呆,忘了干活,村里谁都不想和他组成一组。他只会吃别人的剥削,有时和他搭伙,也是看在他老婆喜姣的份上,或者完全就是由于另找不到搭伙人迫不得已罢了。</p>
<p> 想到水生,人们不禁回头望望,咦,水生两口子还没见个人影呢。有人就叫带头的。带头的还在听电话。电话里老板的声音掩饰不住欣喜,话里不时夹杂着爽朗的笑。老板的笑是真实的,要知道,海边的甘蔗户是越来越难请到砍甘蔗的了。砍甘蔗是短工,活累工钱又不高,糖价格一直下跌,砍甘蔗也就别想涨工钱。海边天气又恶劣,有时刮大海风下大暴雨,住的简易棚根本就不顶事,即使风不掀它个稀巴烂,雨也能将人灌得全身湿透,冷得人起鸡皮疙瘩,打摆子一样直打哆嗦,瑟缩成一团。这是种湿冷,冷得人全身没有一丝热气,可湿透的衣裳和空气还在不停地带走热量,为了取暖,工棚里的人常不得不长时间紧抱在一起,一直到暴风雨停下为止。在这样的环境下做事,人是最容易得风湿病了。因此,近年来上南方砍甘蔗的是越来越少了。就拿雷村来说,村里头20岁上下的年轻人大多都上南方进厂打工,干技术活;有的就干建筑工、搬运工;还有的上北京收集垃圾塑料瓶。现在村子变空落了,在家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还有少数几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年纪大了厂里也不招收,而他们正是砍甘蔗的主力军。他们出去砍甘蔗后,雷村要是死个老人,恐怕出殡都要往邻村请人帮忙抬棺材杠了。</p>
<p> 带头的挂掉手机塞进腰间的皮套,骂了一句:“日他娘的,咱们走这么慢了,他俩还没有跟上来,真他娘的磨蹭。”然后,他提议上了山头停下来等。上了山头,他们往下面看,不看倒好,一看就窝火,只见水生两口子还在村口呢。带头的正欲扯开嗓子骂,却听见传来了哭声,仔细一瞧,原来是水生的两个孩子站在村口的那棵老女贞树下,哭哭啼啼地拉扯着他的裤管呢。</p>
<p> 水生往年出去砍甘蔗,总是将孩子交给邻居八奶奶照看。八奶奶是个老寡妇,可去年秋天因采摘油茶果从油茶树上跌下来,下面正好是个山塘,就溺死在山塘里了。由于孩子没有人照看,这一年,两口子就破例没有去砍甘蔗。水生的双亲早亡,他是三代单传,村子里也没有和他血缘关系较近的,全是出了五服的。岳父母也不在了,妻子喜姣就两姐妹,妹妹前几年上南方打工自由恋爱嫁去了外省。这样,这一脉到她父亲这儿就算是断了,她父亲的遗愿是让小女儿招婿入赘的。喜姣很心酸,觉得对不起父亲,就撺掇丈夫带全家搬到二十里外的娘家去住,也就是入赘。可水生是三代单传,他走了,自己这一脉怎么办呢。按说水生绝不会答应,但没想到水生这个呆子竟答应了。他们举家搬到了娘家,可过了不到一个月,水生就不干了,任喜姣怎么劝怎么哄也没有用。水生不干的原因很简单,老婆娘家是个山坳坳,没有河,没有水,这可把他给憋坏了。水生说什么也不会干了,他弃下妻儿又回到了雷村,想老婆孩子的时候又上娘家去看,第二天再回村子。后来,喜姣终于还是拗不过他,带了两个孩子又回了雷村。</p>
<p> 回村那天,喜姣逢人就说自己命苦,嫁了水生这么个呆子丈夫,自己娘家哪点不比这好,这河这水能当饭吃?听者只是笑着,也不接话,因为喜姣这样的怨言他们听过很多次了,早腻烦了。两个孩子在她屁股后边跟着,见了几个月前的玩伴还脸红,忸怩不安的。两个孩子都很内向,老实听话,和村里孩子游戏玩耍只有吃亏的份。喜姣不喜欢,说他们受人欺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他们爸,懦弱死板,成不了材。可任凭喜姣怎样调教责骂,两个孩子还是外甥提灯笼——照旧。</p>
<p> 女儿已有13岁,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前些日子,喜姣找带头的说今年也想跟了大伙儿一起去砍甘蔗。带头的说:“那好啊,人多力量大嘛。”可他琢磨了一下,又说:“可你家小孩谁来照顾呢?”</p>
<p> “是啊,我们走了,孩子谁照顾呢?不行,咱不去了。回去吧?”水生一听,说着就拉喜姣的手准备回去。</p>
<p> 水生喜欢吃甘蔗,怎么也吃不够,喜欢甜食,觉得怎么也甜不够,所以他恨不得每年都去砍甘蔗。水生还喜欢大口地嚼着甘蔗看甘蔗地边的大海,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天。海水幽蓝幽蓝,海风顺着鼻孔吹到嘴里,也带着潮湿的甘蔗一样甜甜的气息。海宽阔无边,有许许多多的鸟儿,也有无数千奇百怪的鱼儿,让水生看不够,也看不透。水生想,假如家乡的河是手里的这一节甘蔗,那大海就是面前这圹埌连绵的甘蔗林。海是那样的浩瀚宽博,又深不可测,什么都有,什么也都容得下。</p>
<p> 水生喜欢甘蔗和海,可为了孩子,也只能忍痛割爱了。</p>
<p> 可喜姣不干,一甩他的手,对带头的说:“没关系的,我家老大都上初中了,上通学照顾她弟弟,没事的。”</p>
<p> “叔,就这么定了,啊?”她又说。</p>
<p> 带头的正犹疑着,欲说些什么。可喜姣用胳膊肘顶着水生的脊背已侧身出了屋子。</p>
<p> 带头的给男人每人发一支烟,点上,然后大家一起蹲下来等。带头的心里真有点后悔答应喜姣了,可细一想,自己也没有答应她呀。但有时不吱声的没答应就等于默认答应了。</p>
<p> 喜姣是个好强的女人,心气高,做事麻利,有谋划,犁地耙田等粗重活都是她干,倒像个男人。丈夫水生倒不像个男人了,他整日游手好闲的,不干正经事。可女人再逞强也比不过男人啊,这样,她家的家境是雷村最不济的了。可女人又不甘人后,见村里家家都新建了三四层楼的房子,这年开春自己也建了一幢,就一层。可就这一层房也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有很多笔借款都是说好了按时要还的,喜姣脸皮薄,到时要是还不上那还不如让她死了干脆。她家里养了几头猪,种了点稻谷玉米花生,就是家里的全部收入来源。这样要按时守信还上他人的借款,她苦思冥想后,觉得也就只有出去砍甘蔗这一条门路了。</p>
<p> 砌新房的那些日子,村里头常常回荡着喜姣的哭骂声,自然,她骂的是丈夫水生。喜姣骂:“你这个死癞子,死闲人,死呆子!”喜姣哭:“我真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哦,嫁了这么个男人,这么命苦啊。我苦一辈子倒还算了,只可怜两个孩子,撞上这样的父亲,怕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水生任凭老婆骂和哭,总是不吱声,谁叫自己不争气呢。有时喜姣哭得久了,伤心了,水生很是恓惶,后来也忍不住偷偷抹眼泪。于是,喜姣就不敢骂太久哭太久了。她知道水生就是这么一个人,玩心大,干点正事总爱开小差,不是真懒,只是有点懵懵懂懂痴痴呆呆的,是个呆子。能怪谁呢,只怪自己命苦吧。</p>
<p> 而呆子正被两个孩子扯住了裤管拉住了衣角。两个孩子都怕他们的妈妈,和父亲倒更亲近些。水生可从不打骂孩子。</p>
<p> 后来,坐在山头上的人们听见喜姣大声地喝斥道:“哭什么?回去,都回去!带好你弟弟。我像你这么大时都能扛打谷机了。”这话应该是对她女儿说的。</p>
<p> 接着水生也说:“都回去吧。爸爸明年给你买玩具枪回来;给你买MP3回来。”然后,哭声渐渐就低了,远了,散了。</p>
<p> 水生和喜姣就上路了。</p>
<p> 在路上,人们又听见喜姣骂水生:“你个死呆子,你哪来的钱啊,应允孩子们买这买那的。我告诉你,砍甘蔗得的钱可是一分也不能动。有本事你自己卖鱼卖蛙攒了钱给他们买!”</p>
<p> 水生和喜姣刚爬上来,带头的摔了烟蒂就骂:“大清早的,就哭哭啼啼的,又是刚出远门,撞上这么个兆头,真他娘的晦气!”接着起身背包。大家就都起身背包。</p>
<p> 带头的说气话,水生两口子是听见了的。喜姣不好意思地冲带头的和大伙儿一笑。戴着帽子的石生则阴沉着脸,背着背包,弓着腰,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p>
<p> 带头的颇为不悦,以为水生对他起了气,本想说他几句,如若赶不上车要他一个人负责等,却又罢了。呆子嘛,不与他计较算了。</p>
<p> 3.</p>
<p> 水生也真是个呆子。水生虽然叫水生,名字里带有个水字,可他身上并不沾一点水的清秀灵气,相反,倒还有点迂腐痴騃。不过想想也是对的,水生一开始并不叫水生,而是叫箕生。他娘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了水生。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忽然腹内搅动,羊水破出,汹涌澎湃,势如破竹。孩子很快就要生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太迟。有些人生孩子就像拉泡稀。这时,刚好有人挑了一担空粪箕经过,情急之下,女人们将粪箕垫了几件干衣服,就算是产床。水生就降生在粪箕里。于是,一开始他父亲就给他取名叫箕生;但有人说这个箕生名字太土,带着股臭气,又改名叫河生,就是在河边出生的意思;但又有人说“河生”太俗,遂最后改为水生。水生,顾名思义,水边所生,既有意境,也符合实情。但谁曾料到水生后来却成了一个呆子呢。</p>
<p> 但呆子是呆子,傻子是傻子,傻子不傻呆子,呆子也不是傻子。村里也没有人叫水生傻子,其实水生一点也不傻,甚至还显得很聪明。他下三三棋全村没有人能下得过他。他还会下象棋。他用竹子煣粪箕的提手把,转折处非常圆润光滑,没有半点裂痕,既美观又经用,比篾匠煣的还好,村子里挑箕的提手把都是他给煣的。他会做一种力量大射程远结构复杂的弩,秋天的时候能射中高空里迁徙的大雁。要知道,村人平常用的鸟铳对大雁可是鞭长莫及的。这种弩全村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做。他还擅长套画眉和竹鸡。套画眉和竹鸡可都是需要囮子的,他不要。他能模仿画眉和竹鸡的叫声做囮子引诱它们上当,无论是套雄的还是雌的,一叫一个准。</p>
<p> 而水里的玩活,他更是样样精通,无论是在河里还是在池塘。他既然生在水边,又叫水生,自然喜欢水,水下功夫也甚是了得。一年四季,除了冬季和早春,他几乎天天泡在河里就像一条鱼儿。他潜泳的水平很高,一个猛子扎下去能窜出两三百米。他喜欢搞恶作剧,有时瞧见小孩牵着牛在对岸河边饮水,他就从这边潜下去拽那孩子的脚脖子,也不用很大的力。孩子们被吓着了,却又都很喜欢他,都叫他“水猴子”。有水生在,他们在河边放牛游泳就很踏实。水生曾几次救起过被真水猴子拉下水的孩子。当然,他也能像水獭那样在水里抓鱼。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河水没有以前清亮了,鱼也少了,又加之那种大网的捕鱼船隔三差五来一次,还有肩背小型麻鱼机的也多了,鱼便愈加少了。不过,这难不住水生,他在河里用竹片围了个簖,守簖待鱼,隔天就到簖里摸鱼出来。后来被很多人发现了,背地里偷他簖里的鱼。于是,水生又将围簖的竹片削短,全部插入水面下。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的簖究竟在哪儿了。但这样做也有坏处,他有几个簖就是被采沙船给破坏了的。他还会做笱,傍晚放笱,第二天清晨取笱。现在雷村能编笱的不超过三个人了,但谁都没有水生编得好,而水生还从未跟人学过。他只看过别人的笱一眼,回家自己就能做了。</p>
<p> 除了拦河筑簖、夜黑放笱、河畔垂钓,他还会做罱。罱就两根竹棍夹一张网,主要用于在池塘里捕鱼。他和还善于钓石斑蛙。他抓青蛙只用钓竿,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用竹片打。那钓竿就是鱼竿,不过没有渔钩,只在线的前端系绺棉花。竹竿一上一下在池塘水面的碥石旁挑动着,石斑蛙见了跳跃的棉花团,以为是飞蛾蝴蝶之类的东西,就从石缝里探出头,跃出水面一口衔住棉花团。水生迅即提竿上岸,抓住石斑蛙。他也会钓团鱼和乌龟。他抓泥鳅的本事更为了得,完全不用翻泥巴,只用两根手指,一根手指从泥鳅洞口探进去,另一根手指再及时迅速地插入,出来时两根手指间已夹着了一根活蹦乱跳的泥鳅了。这真是一手绝活。</p>
<p> 按说,水生的这些绝活用来养家糊口该是绰绰有余了,事实却不是这样。首先,他干什么事都是兴之所至,没有计划规程,全凭一时的兴致冲动。早晨起来两手空空地下河,可到底是摸鱼还是抓虾,是钓石斑蛙还是钓团鱼乌龟呢,他心里全没底。只有当他发现什么东西或有一点纹路线索,或者蓦地想起该干点什么了,才又跑回家里拿器具。其次,他做事缺乏恒心,是猴子擗苞谷,玩在手的一下子就厌烦了,因而一天下来,什么都捞了点,什么也都很少。还有,水生似乎还懂点“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的道理。某天,有孩子看见他在一个山塘钓到了一个1斤多重的石斑蛙。石斑蛙很贵,现在村子属于稀有了,而像这种体型巨大的,价格更贵,至少值一百多块吧。可过了几天,村里的放牛娃们又看见呆子钓着一只巨大的石斑蛙,走近一端详,嗨,这就不是前几天钓着的那只吗。他钓了不吃不卖又放生,放了又钓,钓了又放,纯粹是钓着玩呢。真是个呆子。因此,水生捞的鱼虾,隔几天打个牙祭倒还差不多,想靠此赚钱生财那是没影儿的事。</p>
<p> 新房子断断续续地修建了一个春上,水生也就被骂了一个春上。往年喜姣骂他可还从来没这么勤。不过水生也该受骂,谁叫他赚不到钱呢?赚不到钱倒还罢了,人又贪玩,不会干正经事。即便要他干点正经事,他多半也会搞砸。喜姣要他出去买一荮碗,他半途下河摸鱼,回到家有四只是碎了的;要他和水泥浆,他和的不是稀如烂泥就是干硬得像废煤渣;要他用礤床擦萝卜丝,他却顾听着对门草坡上的画眉鸣叫把手划破了……。喜姣真是伤透了心,说:“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滚一边去吧,滚回你的河里去吧。”水生就真的下河去了。喜姣又在他身后喊:“别忘了抓两条鱼上来做晚餐的菜。”</p>
<p> 日子在喜姣对水生的哭骂声中慢慢流逝。雷村的人们皱着眉头想,水生要不是个呆子那该多好啊,他那些在山里尤其是水里的手艺,要是完全发挥出来,就完全用不着干农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这手艺比起村里的那些木匠漆匠篾匠等一点也不差啊。</p>
<p> 不过据说水生并不是生来就是呆子的。有老人说水生小时候是个挺活泼伶俐的孩子,问话对答如流,做事利索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个呆子。但谁能料到人长大后的事呢,那个方仲永长大成人后不也“泯然众人矣”吗,而朱元璋化缘讨饭那会又有谁能想到他会做皇帝呢。有人说水生原来确实不是呆子,只是后来被打坏了脑子,伤了一条筋,没被打傻,但成呆子了。这事还是发生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父亲是个地主,有几百亩的田产,建有一个大宅子,后被政府没收作为村里的粮仓。单干后,宅子就倒掉了,可大门石刻楹联还在:</p>
<p> 地步宽留堪羡三径两仲</p>
<p> 门闾大启好瞻玉笋琼花</p>
<p>气势颇为不凡。因为是地主,他父亲就常常遭到批斗。有一次他父亲在台上先是接受了文斗,接着就是武斗了。那时,水生才十来岁,见父亲遭脚踢棒打的,就禁不住冲上台来劝架。一个小孩怎么能劝得住,非但没劝着,后脑勺反倒挨了一大棒,当即就昏死了过去。众人都以为他死了,用一床破篾席盖了放到檐下。好在过了两天他又醒过来了,不过脑子是有点不大对劲了,成呆子了。还有,他头顶那些癞痢也就是那次拉下的,大棒打的大包他自己用手去挠,破了,溃脓了,后来就成癞痢了。于是,石生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但这个说法很快遭人反对,试想,那上头耍刀弄棒的,都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屁小孩冲上台去想救自己的爸爸,这不是呆子是什么?早就是呆子了,和挨大棒没关系;至于那癞痢,倒真有可能是那次拉下的。这两种说法到底哪个对,谁也说不清。</p>
<p> 4.</p>
<p> 没了水生后,喜姣三天两头的哭骂声也没了。邻居们觉得日子一下子变清静了,倒还有点不适应。但他们更不能适应的是,喜姣这个怨妇从此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爱笑了,爱打趣了也爱打扮了,嘴也变甜了,尤其是对那个男人,声音都变嗲了。那个男人也就是梅开民,自从那天他挑着担子进了水生家的门,就在水生家住下了。从此,他替代了水生俨然成为了喜姣的男人。很快,水生那傻呆呆的儿子就和梅开民打成一片,亲密无间。梅开民教他踩高跷,为他做杉木高跷,还买了玩具枪给他,买了字母表和生字卡片。女儿起初还有点矜持,后来和这男人关系也慢慢融洽了。男人给她买了MP3,后又买了电子词典,说是方便学英语。她在学校寄宿,周末回家也会抢着给男人洗衣端饭倒酒——这本是她母亲喜姣的分内事。一家子日子过得挺欢实的,看得旁边人都不由在心里暗暗点头了。人们不禁暗想,若是水生这个呆子地下有知的话,那他也会感到心安的。</p>
<p> 喜姣现在的这个男人确实是个好男人,和喜姣年纪相仿,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人也健壮,有力气,做事勤勉。他在这住下了,住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好像他本就是雷村的人一样,好像他本就是喜姣的男人一样,而今不过是离家多年又回来了。他待人和善,见人就打招呼,眼笑眯眯的,脸笑盈盈的。不像水生,整日低着头阴着脸,走路匆匆,好像别人借了他的米却还了糠似的。当然,石生快五十了,年纪比他大很多。</p>
<p> 这个男人来了后,喜姣就只管内不管外了,一天就是做些洗洗刷刷的活儿。男人砍柴犁地挑水浇地,什么都干,做事既利索又稳重。后来他买了匹马,帮人驮运锰矿,每天能挣个百把块。过了些日子,又与村里几个男人合伙杀猪,每天也能挣个三四十。他清晨赶早走家串户卖猪肉,上午就骑马去锰矿山驮锰矿。日子过得充实,天天充满了盼头。喜姣慢慢地竟也变白变胖了。这年深秋,带头的邀喜姣和那男人去砍甘蔗,他们也摇头不去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去砍甘蔗了,不差那点钱了。如今他们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满是希望,就像盛夏海边的甘蔗一样,三天一个节地欢长着。冬天,他们将春上建的新房又加了两层,外墙拉毛,内墙粉刷,地板铺了瓷砖,做了装修。</p>
<p> 雷村的人们很快理清了这个梅开民的来路。他是距雷村不到20里的煤桥村人,煤桥村原来叫梅桥村,后来勘探发现有大量煤矿,就慢慢地改名叫煤桥村了。他结过婚,以前游手好闲,尤爱打牌赌博。新婚后不久的一天,他吃了早饭,骗妻子说下后山自开的窑里挖煤,其实却去了街上的赌场。下午妻子给他送饭,在窑外面喊他不应,就走进去,这时,煤窑突然坍塌了,妻子被活埋在里边。从此他成了一个光棍,但也从此,他洗心革面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可从此也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人名声坏了,做什么事都难了。这么些年他就一直孤身一人在外边打工,也攒了一笔小钱。</p>
<p> 喜姣家的日子越过越欢腾了,竟一跃而成为了村里的殷实人家。旁人不但羡慕,有些简直是嫉妒了,说没想到水生去后,这个家反倒咸鱼翻了身,改头换了面,换了个男人就换了个新家,换了副新气象。</p>
<p> 但也就在这年深秋,村里砍甘蔗的去南方后不久,村里慢慢就有了传言,说水生不是被大鱼吞吃的,而是被谋杀的,是被人暗算的,水生死得悲惨死得冤枉。传言并没有指出凶手是谁。传言就是这样,谜底有时扑朔迷离,忽明忽暗,若隐若现;有时显而易见,昭然若揭,呼之欲出,可谁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传言具有极大的参与性,需要传者和听者互信互动,需要心有灵犀,需要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而真正最核心最微妙的部分恰恰是没有说出却又不言自明的那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常常被听者和说者对视的会心一笑所替代。水生就这样死了,被人暗算了。没有一个人会说出可疑凶手的名字,但人们知道沉尸于海这样的手段虽然高明,却毫无新意,而歹毒女人和姘夫合伙谋杀亲夫这样的事就更不新鲜了。</p>
<p> 仔细想来,水生死于他杀简直是一定的。首先,关于水生的死讯是喜姣和梅开民最先报告的,而死因也是他俩给出的,现场没有第三者在场,而全凭他们的两张嘴。其次,就算他们说的全是真的,说水生是为捕鱼而下海的,下海后又刚好撞见了大鱼,就被鱼吃掉了。可问题是那时已是傍晚,光线很暗了,能瞧见海里的鱼儿吗?就算能看见,水生也有长篙在身,还要撑船运甘蔗过海,未必就会跳海去抓。就算下了海,以水生的水性会轻易被大鱼吃到吗?而就算被大鱼咬到,水生虽然呆,可并不傻,他就不会挣扎,不会大声呼救?而就算水生被大鱼拖到水下不能呼救发出声响,可总会留下遗骸,留下内衣布片吧?总之,他们的说法疑点重重。但假如将海做为凶手们沉尸灭迹的地点,将船和篙做为他们运输工具和作案凶器,那这众多疑点都可迎刃而解。</p>
<p> 雷村的女人们还注意到,刚葬了石生的那几个月,喜姣很少来河边洗衣服。她家的衣服都是那个男人挑水放在家里洗的。有人曾问过她为什么不来河边洗衣服了。喜姣说她一看见河水就想起了水生,就伤心,说着就揉揉眼,眼眶竟有些红了,流泪了。这不等于不打自招吗。但问者就露出一副感动的样子,说你和水生真是夫妻情深啊。心里面却在骂:你装什么蒜呢,你个潘金莲,你个毒淫妇,你是心怀鬼胎,怕见了河水就想起了那血红的海水了吧。</p>
<p> 由于喜姣不常来河边洗衣服,女人们就总爱敲着棒槌在肥皂泡里说起喜姣和她的原来丈夫水生来。都说水生命薄,喜姣克夫,而怨妇常常克夫,怨妇泼出的怨言积攒了一定时候就会兑现。而今怨妇撞上了这个煤桥村的,却又是个克妻的,刚好是铜锣配铛铛,好得没处放。有人说:“我就瞧不得现在她那嗲样,像个千金小姐贵妇人似的,恶心死了。”还有人骂喜姣是个骚货,丈夫刚死还没有下葬,就带了野男人回来,真是只要×不要脸。好在水生是独门独户,没有人寻她的不是,要是大宗族人多弟兄多的,看不打烂她的×。有很多人就附和她,并说水生若不是独门独户,早就有人报了案,将那对奸夫淫妇抓住了。但她们不会去报案,村里其他人也不会,反正不管自己的事,水生和自己也没有什么连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为了表明自己并非毫无正义感,她们就都恶狠狠地诅咒恶人早遭报应。</p>
<p> 5.</p>
<p> 谁也没想到,报应很快就来了。</p>
<p> 元宵节刚过,一天上午,村里来了两个大盖帽,喜姣和梅开民被他们带走了。</p>
<p> 雷村轰动了。人们争相传播着这个消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像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就差燃放喜庆的烟花爆竹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为了那些天雷村人挂在嘴边使用频率最高的两句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也有为他们惋惜的人,比如村里那几个和梅开明一起合伙杀猪的人,都说梅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慷慨大方,肯吃苦也肯吃亏,这样的人谁会想到他竟会杀人呢。可见古话说得真是没错啊,“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也有个别同情喜姣的,说就喜姣的容貌、心机和勤勉来讲,水生根本就配不上她。只不过是因父命难违,逼不得已喜姣才嫁了水生的。喜姣的父亲这样做,据说是为了感恩,水生救过他的命。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喜姣的父亲卖了猪仔挑了担空竹笼从镇上回来,路过雷村,那些天刚下过大雨,河水暴涨,他踩在河岸上的土忽然间就塌下了,人连着竹笼一起掉到了河里,很快就被洪水冲走了。而这时水生正在河岸上扳罾取鱼,见状就下河救起了他。后来他问救命恩人的家境,才知水生的父亲曾是他的东家。他以前在水生家做过长工。水生的父亲也曾有恩于他。后当他得知救命恩人三十多岁还是个单身汉时,就将大女儿许配给了水生。因此喜姣下嫁给水生也是父亲之命,双方并没有什么真感情。不过即便是这样,喜姣这样做还是太狠毒了,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何况连孩子都有两个了,怎么忍心下得了毒手哦。</p>
<p> 入夜后,清冷的月亮倒映在静静流淌的河里,波光粼粼,深秋的晚风带着嗖嗖凉意,明恐将霜。雷村的人们端着饭碗带了小矮凳,聚集在村后的晒谷坪,热烈地讨论起奸夫淫妇被抓的事情。被人群围在中央的是得宝。得宝是前年和水生一起去砍甘蔗的6对12人中之一。因为有了孙子,孙子刚满6个月,儿子儿媳将孩子撂给了得宝两口子,双双去了广东打工。这样,得宝夫妻俩去年就没有跟带头的去砍甘蔗了。</p>
<p> 得宝说:“今晚这样的好夜色,正是在湛江砍甘蔗的好时光。”</p>
<p> 得宝说,他们在湛江那会,为了多砍甘蔗多点挣钱,不仅白天砍,有好月光的晚上也砍。晚上砍甘蔗安静极了,只听见甘蔗迎刃而倒和削割叶子的声响。但若与水生这一组为邻,就会听见喜姣和梅开民的喁喁私语。他们之间总有讲不完的事,说不尽的话。而水生这个呆子和他们隔得很远,被拉在后面。因为他砍得慢,还时不时地望着大海发愣发呆。</p>
<p> 得宝说,自从那天他和水生撞见喜姣和梅开民抱在一起,他就预感到事情可能有点不妙。可他还是没想到,他们手段竟如此毒辣,做得如此之绝。不过若不是今天凶手已被抓住,他是不敢也不愿说这些事的。</p>
<p>那时年刚过了,砍甘蔗已接近尾声了,得宝说,我们来到了那个岛上。这里有近千亩甘蔗,由于四面环海不怕失火,主人就一把火把甘蔗林给烧了,这样烧掉了叶子,砍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小岛和村子离得远,水路又慢,大家就吃睡在岛上。晚上睡的就是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棚子,一对夫妻发一个。砍下的甘蔗需要用船运出去,撑船运甘蔗的时候,我们总喜欢叫上水生,因为他水性好,船也撑得好。水生很乐意,其实他心里也巴不得他们叫他帮忙呢,他喜欢撑船过海。可喜姣就不乐意了,他们这一组只三个人,人手本就了少一个,砍起来比别的组慢,现在水生又常去帮人撑船,这甘蔗要砍到哪日才砍得完啊。梅开民就劝她说,让水生去吧,反正他砍一天也不过簸箕宽的地。</p>
<p>一天中午我和水生载着甘蔗撑船过海,船到岸刚卸下,就遭遇了暴风雨。我们急忙进村避雨。雨下了三四个钟头,才停了,又出来了太阳。我们撑船去岛上。上岛后,只见帆布棚子都被翻转过来,露出白色的反面,鼓囊囊的,就像一只只肚皮朝上的青蛙。还有床单被子也都被搁在甘蔗捆上晾晒着。只有水生和梅开民的那两个棚子没有被翻过来,像两堆牛屎一样歪在那儿。甘蔗地里也不见喜姣和梅开民的人影。我和水生就走进他的棚子,只见被水浸透的被子,喜姣却不在里面。又推开梅开民的棚子,发现她。喜姣全身湿透了,背朝门,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梅开民。梅开民低着头,也紧紧地抱着她。海上狂风暴雨时,两个人甚至两个棚子的人抱在一起取暖这很正常,可问题是太阳都出来很久了,还这么紧抱着,难道他俩真的不知道?我感觉到水生在我身后微微颤动。我轻咳了一声。棚子里的人才反应过来,喜姣转过脸来,睁开眼,砸吧了一下嘴唇,望着我,脸一下就红了。我说太阳出来了。她说太阳这么快就出来了?我们以为还在下呢,这该死的暴风雨。他们两个就都站起身来,湿衣裤下两人身材轮廓都很清晰。我都不好意思了,就退了出来,发现石生拿着镰刀正朝甘蔗地走去。</p>
<p>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得宝,没有插话。得宝不慌不忙地接过身边人递的烟,叼着由那人拿打火机给他点上。“我马上就将这事和带头的说了,”得宝鼻孔喷出一股烟雾又接着说,“带头的也清楚这事,其实很早的时候喜姣和那小子就勾搭上了,整日里大家眼皮底下眉来眼去地,两人情话绵绵地说个没完,谁心里头不明白呢。”</p>
<p> 得宝说,后来带头的和我就单独找到水生,提醒他,要他提防那个单身汉和自己老婆。可呆子说梅开民对他很好,像亲兄弟一样,要提防什么呢。梅开民对他好倒是不假。水生一次扛甘蔗捆上车扭伤了腰,休息了三四天,气得喜姣直骂他是个窝囊废。和他同组的梅开民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还上药店买了跌打丸止痛片和贴膏给他。后来水生砍甘蔗又被刀伤了手腕。那年老板全部换了新的砍蔗刀,就是在原来那种镰刀的刀背上焊了个手板宽的半圆刀,刃口朝上,用来削甘蔗叶子非常方便,比用原来的刀水效率高了很多。可水生使不惯这种新刀,就被割破了左手手腕。水生晕血,当时就昏死过去,也是梅开民背着他送到医院,缝了七针,又休息了五六天。这次梅开民也是没有半句怨言。可呆子也不想想,梅开民这样做是有他的目的的,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他凭啥无缘无故地要给你爱呢?于是我们就耐心开导他,说人家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说不定对你有什么企图呢。呆子说会有什么企图呢,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怎么做,用不着你们来插手。我们气得不行,拔腿就走。末了,带头的又回过头来警告他,说到时候后悔了可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啊。可呆子没有吱声。以后依旧和他打得火热。过了不到半个月,我们都砍完甘蔗离岛了,就只留下水生这一组还在砍。没曾想,就在这最后几天,水生就出了事。</p>
<p> 这时,人群里有了惋惜的声音,有人说,水生多好的一个人,可这一世就坏在呆字上面了。接着就有很多人附和他。</p>
<p> 其实这也是个冤孽,得宝叹息着又说。那年我们刚赶到那个甘蔗村时,煤花桥也有一班砍甘蔗的人到了。后来我们在分组时出了问题,四人一个组,大家谁都不愿和水生两口子同一个组,暗地里都嫌水生太懒散,力气小,扛甘蔗上车的气力也没有。后来带头的建议采用抓阄。但就在这时,煤花桥有一对夫妻过来了。煤花桥这次他们来了五对半,五对夫妻,另外半对就是梅开民。这样,他们组成2组刚好还剩下的一对,这一对就刚好和我们雷村的一对成了一组。这样水生夫妻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得和梅开民一起三个人勉强成一组。而冤孽也就是从这儿开了头……</p>
<p> 说到这里,手机响了,得宝就到场子外接电话。人们听到他在电话里大声地说抓了,抓去了,今天上午抓去的。</p>
<p> 甫复落座,大家就问得宝刚才是谁来的电话。得宝说是带头的从湛江打来的,这个接听也要收钱的。得宝正准备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却看见斜对门的山路上下来了两盏灯。得宝怕是背麻鱼机的偷鱼贼,就叫大孙子去看一下山下自己家的山塘,得宝的山塘放了鱼。但见那灯光越来越近了,不久就快到了村口。</p>
<p> 一会儿,得宝的大孙子又跑回了场子,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偷鱼贼……是艳玲的妈妈和那个梅什么!”</p>
<p> 艳玲是水生的大女儿。得宝说:“你小子没看错吧?”</p>
<p> “没看错。我遇见时,他家那条没尾巴的黑狗正冲上去迎接他们呢。”孙子的口气很肯定。</p>
<p> 晒谷坪里的人们一下子就都散了。</p>
<p> 第二天早晨,邻居们果然就见到喜姣和梅开民在门口刷牙。有人就佯装不知内情问:“昨天派出所请你们去有什么事呢?”</p>
<p> 喜姣冷笑一声,又露出了怨妇本色,吐一口白沫说:“有什么事,派出所找还能有什么好事?不知道村里哪根臭蛆的嘴说我和开民合谋杀死了水生,报了案。我喜姣有那么狠心吗?开民有那么恶毒吗?派出所将我们两人分开审讯,搞了一上午,什么问题也没能查出来。人没做亏心事就不怕被冤枉。最后他们无奈之下,就说我们是非法同居,罚了我们伍佰元的款。这下那个臭蛆嘴该满意了吧。”说完,她猛吸一口水又狠力喷在地上。</p>
<p> 邻居就讪笑着说:“就是啊。怎么会呢,都这么久的事了。”说完,就走开了。邻居的意思其实是,都这么久的事了,你们也早就串供好了,派出所的从何查起呢,又怎么会查得出呢?</p>
<p> 6.</p>
<p> 根据本地习俗,新亡故还未超过三年的,其亲属为他的清明祭奠必须提前。距清明节还有五六天,又是个淫雨霏霏的日子,梅开民、喜姣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起来到了水生的墓前。喜姣哭得很伤心,惹得两个孩子也是泪水涟涟。梅开民砍了几根刚发出嫩芽的柳枝插在坟堆上,再在这些柳枝上挂满了黄色的冥纸。他在水生的碑前鞠了个躬,并喃喃地说道:“水生兄,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喜姣和孩子们的。”</p>
<p> 过了几天,雷村砍甘蔗的又回来了,同时也带回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他们中有人在海边看到一个酷似水生的人。这个人是老六。老六说过年的那几天放了假,他去表弟那玩。他表弟在离老六他们一百多里的雷州的一个半岛上砍甘蔗。他乘船过去,上岸时,才忽然发现那个撑船的背影很熟悉。那人戴了顶破烂的毡帽,很像水生。他就喊了声:“水生!”这时的海风很大,那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头上的毡帽也被吹掉了,露出头顶上的癞痢,背对着他,却没有应声。然后,他弓腰拾起落在船上的毡帽重新戴上,站稳了,就撑船远去了。后来老六就问亲戚是否认识这个撑船的,亲戚说不认识,只听老板说这是个打渔的,砍甘蔗的季节也帮人运甘蔗。不过老六也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就是水生,因为那人带着毡帽,他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p>
<p> 雷村的人们对这个消息一笑置之,天底下背影甚至容貌相似的人不少,而人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的事情就更多了。不过,他们倒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孩子们牵牛到河边饮水时,都忍不住赤着脚在水里呆久些,期待着某一刻水生像个水猴子一样又来拽他们的脚脖子。大人们在经过河边时,目光也总忍不住在河面上多呆上几秒。他们期待着海底和河底之间会有一条秘密通道,而在某天某个时刻,水生会忽然从水中冒出,重新归来。</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9-8 19:37:23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