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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被绳缚住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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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9 11:29: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p>1.</p>
<p>  她决定在临走前再喂一次鸭子。</p>
<p>  打开伙房的后门,屋内一下就亮堂了,她握着刀在一块满是刀印的松木板上切着莴苣叶子,切得很细致,切好后就全倒在盆里。盆是一个黑色的橡胶盆,是用废弃的汽车轮胎改装的,经久耐用。她端来一大碗的剩饭、一勺粗糠麸和两竹筒玉米,又舀了几瓢水,而后一起倒在盆里,接着,蹲下身,揉挤着盆内的饭团,来回和着,以期将食料搅拌均匀,而米黄色的糠屑立马就漾满了她的手臂和指缝间。她站起身,用那只干净的手舀来一瓢清水冲洗另一只手,水含着糠屑溅落在盆里,食料又似乎显得有点稀了,于是,她弯腰抬起盆口,一只手手掌摊开挡住下端的盆沿,又滗了些水出去。</p>
<p>  她端起盛满食料的盆子走出厨房,将它轻轻地放在田埂上,面对着宽阔的田野扯开嗓子,大声地喊唤道:“来,来,来,来……”但鸭群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应声而来,空旷的水田里毫无动静,鹅黄色的柳叶下的河面也波澜不惊。昨晚,鸭群破天荒地一只也没有回家,得尽快找到它们,她好给它们喂一次食料,也是最后一次。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七分。中巴车是九点左右经过村子的,她得在此之前找到鸭群。她真有点害怕在九点钟前还找不到鸭群,要是那样,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按原计划上车还是寻找到鸭群并喂食它们之后再赶车——可那时已没有车只能等明天了,她心里真是没底。</p>
<p>  鸭群一共15只,都很听话,她养的鸭子一向都很听话。清早她调了食料喂过放出去,中午它们自己会回家吃中餐,而到黄昏它们又会归巢,从不出错。她想,昨天傍晚若不是他近乎发疯般地吓走撵走鸭群,它们此时应该正在伙房旁的鸭棚里欢叫着呢。它们的叫声还比较尖细,和花季少年一样,它们正处于变声的阶段,很快就会步入成年。</p>
<p>  它们才三个月大,翅膀刚开始长出翎毛。不过人们都喜欢吃这样即将成年的鸭子,这样的鸭子骨头软,肉细嫩,缺点就是宰杀后不太好褪毛,于是宰杀前先给它灌白酒,喝得它血脉喷张毛孔全张开了,再用沸水烫,褪起毛来就容易得多了。她原来预想这鸭子刚好可以作为他们最后一次晚餐时的菜肴,他是厨师,而拿鸭肉做菜更是他的拿手好戏。</p>
<p>  2.</p>
<p>  这些鸭子还是她二月上旬在二十里外的镇上买的。自从前年家里的孵蛋屋倒塌掉之后,她就只能在镇上的孵蛋屋买雏鸭了。</p>
<p>  她对孵蛋屋的老板说,她要刚出壳不到一天的雏鸭,时间长超过一天的她不要。老板笑了,说真碰上个怪人了,同样的价格,大一点的雏鸭他还要多喂几天饲料,成本也高点;大一点也好喂养,再说你买鸭子回家不也照样要让它长大吗?</p>
<p>  她笑着对他说:“我只要15只刚出壳没超过一天的雏鸭,你有吗?”</p>
<p>  “有的,”老板忙不迭地应道,并递给她一个塑料袋,“你自己去孵蛋盒里挑吧,那里可全是刚出壳和将要出壳的。”</p>
<p>  她没接那个塑料袋,而是拿起了脚下的一个竹篮,走进孵蛋屋的鸭棚里。相比于沉寂的鸡棚,鸭棚就显得热闹得多了,雏鸭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扁扁的嘴巴不时啄击着棚内的稻草和篾条,发出“笃笃笃”的响声,整个棚子闹哄哄的。她喜欢这种闹哄哄里生机勃勃的感觉。</p>
<p>  她喜欢看鸭子破壳而出的过程,那是一个生命从孕育到诞生的过程,也是一个神圣的时刻。轻轻的有节奏的橐橐声,安静的环境下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得到,蛋壳被啄开一个筷子尖大的小孔,露出一个小脑袋,眼睛紧闭着,嘴巴不停地啄击着蛋壳。很快,它们就会睁开眼睛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刚出壳时,它们的羽毛还是湿腻腻的,皱巴巴的,颜色也是灰不溜秋的,不是后来的鹅黄色,扁扁的嘴,脚还蜷缩着,一只只就像是从一堆歪瓜裂枣中拣选后剩下的。但用不了半天,它们就换了个模样,一个个变得欢蹦乱跳,吱吱地叫着,满屋子地跑来钻去,羽毛也变成了亮黄色,毛茸茸的,褐色的嘴巴,肉红色的脚丫,非常漂亮。两天后,就可以下水了,它们精神抖擞地扑到水里,时不时晃动着小脑袋,抖抖身子,这里瞧瞧,那里啄啄,一会儿疾游走,一会儿又围着一个漂浮物发呆,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有点笨拙也有点莽撞,是那样的可爱。她常常呆呆地看着它们就是半天,出神地想,它们的成长是多么的快啊。</p>
<p>  其实,她一定要买刚出壳的鸭子并不单是为了看它们破壳而出。她知道,出壳多天的雏鸭常被孵蛋屋的老板一两百只地放在一个大簸箕里,非常拥挤,这样使得里面温度增高,雏鸭常常中暑,这样就先天不足。鸭子好动,踩踏挤压下又容易致内伤(当然只要没有折腿断翅膀,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再加上在孵蛋屋一开始就喂的是饲料,加有治痢疾拉稀的抗生素,而买回家后,常喂的是剩饭糠麸,肠胃也不适应。因而这样的雏鸭买回家去,大了很容易犯病,不大长个,成活率也不高。因而她从不买出壳超过24小时的雏鸭。</p>
<p>  也因此,当村里的女人们在闲聊时,说起孵蛋屋的雏鸭远没有自己家里母鸡孵出的雏鸭好喂养时,她在心里笑了。她想她们并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真正症结所在,心理上的某种优越感油然而生。</p>
<p>  是的,她可不同于村里那些在河边伴随着捣衣声蜚短流长的粗俗女人。她是个准大学生(每当想到这,她心里就隐隐作痛)。高中毕业那年,她考砸了,只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师专。而他则考上了省会城市的一所名牌大学。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和他的苦心劝说,决定放弃就读师专,准备再复读一年。心高气傲的她相信凭她的实力在来年一定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她要他等着瞧。但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第二年,全省忽然取消了复读班,这样她只得扛着那些笨重的书本和资料回家。在家里,她一边干农活一边复习,苦苦地等待着学校复读班复课的消息。可复读班复课的消息还没有等来,她的父亲却在一次农田灌溉中与人争水,失手用锄头将对方打成瘫痪而进了监狱。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个顶梁柱塌下后,还要支付对方巨额的医药费和赔偿,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此变得异常艰难。那时她的妹妹正在上初二,她的弟弟还在上小学,因而就算复读班复课了,她也没有机会去上学了。总得有人为这个家作出牺牲,而她是老大,十七八岁,是个好劳动力。她当仁不让。她得让弟弟妹妹先上学。后来,她的弟弟和妹妹也都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过上了体面的城里人的生活。自然,弟弟和妹妹也因此很尊敬和感激她。但这对于她又有什么呢,那毕竟不是她自己,她有时候会这样想。</p>
<p>  她虽然自命不同于那些粗俗的女人,可还是得和这些粗俗的女人打交道,遭受她们的白眼藐视和奚落调笑,到头来还是要成为和她们一样的农家妇女。她知道她瞧不起她们,其实也就是瞧不起自己,她和她们一样都是女人,属于男人,属于孩子,属于家。</p>
<p>  她还记得一次到河边洗衣服,女人们谈起了失眠的问题,那个与人骂架时喜欢叉着腰顿着脚拍着手板吐着唾沫的胖六嫂,带着猥琐的笑容着问她:“你这么年轻怎么睡得着啊?是不是每晚睡前都倒三升豆子在地板上,然后再一粒一粒捡起来啊?”</p>
<p>  “那得捡多久啊,奶奶?”旁边她的孙女问,然后又转过头来问她,“那得捡多久啊,阿姨,是吗?”</p>
<p>  她苦涩地笑着点点头。</p>
<p>  胖女人就哈哈大笑,对孙女说:“傻丫头,不难的,天刚亮就捡完了。”周围的女人们就跟着一起哈哈大笑。</p>
<p>  她也跟着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和着棒槌捶打衣物溅起的水珠一起从脸上滑落。她是女人,和她们一样,也需要男人。她也渴望夜晚偎在男人的臂弯里或将脸匍匐在男人宽阔的胸膛,摩挲着他的胡髭,闻着他嘴里淡淡的烟草味和自酿白酒的香味,说着悄悄话,嗲着嘴在他耳边撒着娇,勾着男人的脖子入眠。是的,她也需要男人的温存呵护甚至蛮横粗鲁。她有丈夫但没有男人,就像是一个寡妇。她只能每晚抱住张爱玲的小说,听着屋后鸭棚里鸭群的欢叫声入眠。</p>
<p>  3.</p>
<p>  她挑选得很仔细,摸摸雏鸭的扁嘴巴,捏捏尾部,又翻转过来,看它的腹部和双脚,再摊在自己的手掌心,高高地举着。若是它瑟缩着伏在掌心,一动不动,畏畏缩缩的样子,就会把它放回到簸箕里;若是它巍颤颤地移动着,东张西望,懵懵懂懂的,然后莽撞地走出手掌从空中跳下,她就飞快地另一只手抬上接住,把它放进自己的竹篮里。她想,鸭子就该是生气勃勃的、莽撞的,和那些飞身扑火的蛾子流萤一样脾性。</p>
<p>  她挑选得太久了,老板都进来了两次,皱着眉头。但她不去管他了,她得好好挑选一下,她得珍惜这最后一次挑选雏鸭的机会。想到这最后一次,她也有一点点感伤,为鸭子也为自己,但更多的倒还是欣喜。她觉得解脱了,就像是牛被解掉了鼻孔里的绳索,也像鸭子跑出了竹笼。</p>
<p>  前几天,她的丈夫打电话给她,说准备在“五一”期间回家和她办理离婚手续。并说由于是他提出的离婚,他会考虑给她合理的补偿。她同意了,对于这段婚姻她并不留恋。一首沉闷乏味且又毫不合拍的合奏乐曲终将画上休止符,这对于双方都是一种解脱,也可能是唯一的出路。或许,从一开始他们的婚姻就是个错误,她觉得用张爱玲《连环套》里开头的那段话再倒装一下来形容自己的婚姻就再贴切不过了: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已经结过婚,可是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她始终未曾出嫁。</p>
<p>  再过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也就是眼前娇嫩的亮黄色的雏鸭变成了麻黄色长出翎毛的成鸭的时候,她便会走出围城,想到这里,她不由长吁了一口气。那以后,她就真的成了一只“脱笼之鹘”,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她会离开这里而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不为熟人知的地方,就像这些刚出壳的雏鸭一样,一切才刚刚开始。她甚至遐想,张爱玲让白流苏在离婚七八年之后遇见了范柳原,而命运会让她在几年后会碰上她的范柳原吗?</p>
<p>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打破了她的幻想,是他的妹妹。她们已有十多年未见面了,但他的妹妹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她,喊她自己都早已陌生的学名。他的妹妹也是来买雏鸭的。她记得她曾去过她家三次,她在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在上小学,现在她也像她一样已为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对她说起她哥哥的近况。她低着头静静地听着。</p>
<p>  记得以前她总是刻意回避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他和她家相聚不到20里路,在这个方圆50里的丘陵地区,许多村子看似相距遥远,但它们都能以一种几千年就已存在的古老方式相互联络,把距离拉近,这就是亲戚朋友间的相互走动交往,就像蚂蚁世界的触动触角,释放信息素,能将各种信息捎带到每个角落。因此,有关他的消息很容易就进入她的耳朵,有时即使她想捂住耳朵也来不及。于是,她听说他毕业了,听说他找到工作了,听说他娶妻生子了,又听说他被一家跨国大公司聘为副总经理了。但她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想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就像抹去窗台上的蜘蛛网一样,即便不能永久地抹去,抹得一干二净,但也要尽量不让它重新结网。记得在刚开始时,也就是她辍学回家等待复读班复课的消息,而他已去省会上大学的那段时间里,她是那样地思念他,天天盼望他的来信,虽然他的来信几乎是每半个月一次——信里自然都是思念和勉励她的内容,够勤的了,可她还总嫌不够。她也每信必回。但自从父亲出事后,自从她高考的梦想破灭后,她就没有再给他回过信。这样一直到了寒假,他回来了。一天下午,他跑到她家要见她。她躲在房里听到他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她把嘴唇都咬破了,就是没有吭出声来。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全身僵硬,生怕自己的哪怕一丁点动作都会诱发地震,令她弹出屋子。她听见弟弟按她的指示对他重复说着,我姐姐不在家,她去泥鳅潭里赶鸭子去了;我姐姐不在家,她去泥鳅潭赶鸭子去了。于是,他对她弟弟说那你带我找她去。她在听到脚步声远去很久之后,眼泪溃堤而出。自然,他不会找到她。之后,他也没有再给她写过信。</p>
<p>  而她现在终于不回避甚至是愿意倾听关于他的点滴消息了。这真是奇怪,她为自己而奇怪,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很快就是个自由之身的缘故么?可自己在未嫁前同样是自由之身,可又为什么刻意回避关于他的消息呢?难道自己潜意识里对他还心存幻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她知道他有一个美满的在城市属于中产阶级的家庭,那与她,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后来她也想通了,也许自己是被即将成为自由之身的喜悦感染了,也看破了,心态终于平淡了放开了。她明白,她越是回避他就越是说明她在意他,而真正的放开并不需要将手摊开给别人看,而真正的握住也并不需要将手指曲成拳头。</p>
<p>  而当他的妹妹坐在塑胶板凳上对她说起她哥哥现正准备离婚时,她不由得欠了欠身子,点点头,似乎表示她正认真地听着,但也可能表示她有点兴奋,心湖泛起的涟漪犹如一阵微风拂过刚熄灭的火柴梗,极短的红亮之后便是余烬。他也准备离婚了,她在心里叹息道。可这并不关我的事,她又对自己说,不过,倒增加了我某天在某处和他相遇时说那句“噢,你也在这里吗”的机会。那时他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而她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一天他给了她一篇广播稿,开头就是“这是真的”,后来她才知道这说的是胡兰成庶母的故事,最后就是那句意味深长百感交集的“噢,你也在这里吗”,她就这样喜欢上了张爱玲,喜欢上了她笔下那些命运多舛的女人和哀婉动人的故事。</p>
<p>  他的妹妹说他过得并不快乐,她的嫂子也是他的妻子是市电台交通频道的播音员,两人生了个男孩,现已满五岁。他和她认识始于他的公司和市交通台的一次联谊活动,他的公司是该台一个经典栏目的赞助方。但后来她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比她小七岁的足球运动员。他和她关系早就破裂,只是因为孩子才勉强维系下去,但这一天终于来到了。</p>
<p>  临别时,她想他妹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她哥哥的婚姻关我什么事呢?也许她已听说了我的一些事情,那她这样是给我暗示,或许她哥哥还是对我念念不忘,向她询问过我的情况?哎,别自作多情了,她骂自己,他虽然和你同在一片蓝天,却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别做梦了你。但她还是拗不过她的坚持,打开手机记下了她哥哥的手机号码,然后她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出键,又飞快地摁下了红色的挂机键,这样号码就储存在里面了。她想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拨打这个号码。</p>
<p>  她提着竹篮去和老板结账。“真是十五只啊?”老板数了几次,奇怪地问,“‘好事成双’啊,买十八只多好,要不十六只也行啊。人家买雏鸭子都是买双数的。”</p>
<p>  “不,我只要十五只。”</p>
<p>  “这样,我白送你一只行不?双数好啊。”老板的语气几乎带着恳求了。</p>
<p>  “不,我已经习惯了买十五只单数的了。”她固执地拒绝了老板的好意,然后付了钱。</p>
<p>  4.</p>
<p>  她喜欢鸭子,从小就喜欢。那时她还不过五六岁,她在外婆家第一次看见了雏鸭们的跳台跳水表演。从此她就喜欢上了鸭子。那一天上午,外婆出去种玉米了,忘了将雏鸭从阁楼放出来。她看见雏鸭们从阁楼的栅栏挤出来,抖动着还未发育成型的小翅膀,歪歪扭扭,探头探脑地看看脚下,跃跃欲试。然后它们真的从四米高的阁楼上跳下去了,下面是条河,但因为鸭子太小了,跳不远,几乎全摔在了河岸的石头上。有的当场就摔死了,有的只摔断了腿或翅膀,就又挣扎着挪向水边。这几乎是一场雏鸭自杀的表演。可阁楼上的雏鸭还是一个劲地往下跳,完全无视下面同伙的悲惨遭遇。当时她想它们真笨,难道不知道跳下来会被摔死吗;然后又觉得它们好可怜。阁楼上还有鸡仔,但它们都安静偎在母鸡的怀里,才不会傻傻地往下跳呢。奶奶回来了,她跑去问奶奶为什么小鸭子没有妈妈,奶奶就告诉她它们有妈妈,可它们的妈妈只会下蛋却忘了孵蛋了,得让母鸡帮忙代为孵化,小鸭子出世后就只能全靠它们自己了。于是她就更可怜这种一降生就没有爸爸妈妈的可爱也略显笨拙的小生灵了。而爱多是从怜悯开始的,她就这样喜欢上了鸭子,喜欢上了这种在人类的驯化过程中丧失了孵卵能力的家禽。她喜欢它们的乐观欢快,喜欢它们的莽撞滑稽,也喜欢它们“趋之若鹜”地一哄而上,甚至连它们的不孵育后代,她竟也喜欢和羡慕,觉得它们活得真洒脱。</p>
<p>  其它家禽里,她不喜欢鸡,也不喜欢鹅。她觉得鸡太轻佻了,公鸡喜欢打斗,常是一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母鸡呢,下个蛋都是喔喔大叫,唯恐天下不知先有蛋才有鸡似的。自从小时候一次从鹅群旁经过被鹅啄伤了腿肚之后,她就对鹅再无好感。她不知道人们为何会认为鹅是高贵优雅的,因为在她看来,那分明就是骄横傲慢,让人不可亲近。它们那虚张声势的叫声沙哑破浊,眼神目空一切。她更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将企鹅叫做企鹅而不是企鸭。企鹅短脖子小翅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滑稽可爱模样,和那长脖子长翅膀,走起路来将军般威严的鹅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啊。在她眼里企鹅分明就像是只大鸭子,那一双咪咪笑的小眼睛也酷似鸭子呢。</p>
<p>  她是这样的偏爱鸭子,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们,不管是它们的优点还是缺点,连她自己都觉得似乎有些病态了。她甚至觉得当年她下决心嫁到这个河边的小村里来,嫁给现在的这个丈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鸭子。她20来岁的时候,上门来给她提亲的人就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她模样俊俏,身材高挑,又是高中毕业,有文化,心灵手巧,会持家,是许多人家父母眼里的好儿媳、小伙子眼里的好媳妇。提亲的人里有即将转正的民办教师、国营煤矿的工人、乡镇小干部、收屠宰税的税务员、邮递员等等,可她一个也瞧不上。任凭母亲怎样苦口婆心和媒婆怎样花言巧语都无济于事,她就是一句话我还年轻我不想嫁人。过了25岁后,上门提亲的日渐稀少,而关于她心理或生理有问题的传闻散布开来——这么大年纪还不嫁人没有问题也是有问题啊。她全家都急了,母亲急得茶饭不思,看着眼前的竹笋对她说竹笋刚开始是笋,鲜嫩可口,再大上了节就成了竹子不能做菜了,什么东西什么事情都得掌握好时令和火候;父亲也从监狱里写信来劝她说女孩子心气别太高了,希望出狱时她能抱着孩子来接他。以前是媒婆求她母亲,后来变成母亲求媒婆,一时间她似乎成了家里的累赘。在她26岁生日刚过的一天,媒婆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家。按照习俗,她上男家去“看地方”。所谓“看地方”就是女方及其亲属一竿子人去看男方家所在村子的地理位置、家境和小伙子的相貌脾气等,以决定是否同意这门亲事。</p>
<p>  小河像条扭动的蛇一般,蛇身横在村子的面前,蛇头向左拐去。他的家在村子的最前面,屋子是幢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一个黑瘦佝偻着背的老头坐在檐下的一个小凳上,手里拿着个竹筒咕噜噜地抽着水泡烟。这就是他的父亲,她未来的公公。接着她便看见他背着一根长竹竿从面前的稻田里回来,穿着个褪色的蓝背心,像他父亲那样黑瘦,前额很窄,单眼皮,见了她们,很是拘谨,而和她目光相遇,就如遇到强烈炫目的光一般马上低下头来。他比她小5岁,在她的面前就像个孩子。看起来,这是个木讷呆板的人,她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也因此在午饭过后,他递给她一条染有一对鸳鸯的手绢,她没有伸手去接,他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接手绢是本地的习俗,在媒婆或介绍人的撮合下,男女见面后,双方若是有意继续发展关系,男孩子递一块手绢给女孩子,女孩子就会接过这块有定情象征的手绢。媒婆告诉她,他有一个姐姐,已出嫁,他的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去。这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她接过了他的手绢,背转身又偷偷地将它系在了椅子的一条橕上。媒人和亲人见她接受了他的手绢,就都很高兴,然后和主人高声道别。接着她便看见了他家屋后那个的小屋,那个孵蛋屋。她听见了熟悉的唧唧吱吱的声音,欲走进去,却又听见屋外急切的催促声,只得恋恋不舍地出屋,接着又折回到堂屋里拿起了那条系在椅子橕上的手绢。</p>
<p>  她的这个选择让村里很多人惋惜,因而又被作为“老姑娘”的生动教材说给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子们听。但几年后,她的丈夫厨校毕业后,很快在南方做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厨,年薪过十万,他们又都佩服起她的长远眼光来。结婚后的那年秋天,他就去了一个厨师学校,学期只有一年半,学校包分配,学费来自他卖了三年雏鸭的收入。她支持他的决定,和公公一起将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她怜悯公公,耕田时常抢着干,那条水牯力气大脾气也大,非得要她握住犁耙跟在后面才老实。自然,她也向公公学习电暖孵蛋的技术,而后来看到那些雏鸭在孵蛋盒里破壳而出,她既欣喜又满足,就像是自己生下的孩子一样。</p>
<p>  但他们没有孩子。结婚后他对她说其实他早就认识她,以前他常挑着装有雏鸭的竹簸箕沿村叫卖,她买过他的鸭子,他记得她拣选雏鸭时的认真模样。可她对此毫无印象。他说他早就喜欢上了她。这一点她能够感觉得到。他和她做爱,嘴唇在她身体的各处游动,吻她的脸和乳房,很投入。她仰面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却看着窗外的繁星和月亮,仿佛他抚摸亲吻的不是她的身体,她灵魂早已游离于身躯外。其实她也很想投入,可她办不到,人总很难勉强自己。他不是傻瓜,全明白了,终于在某一夜他在半途主动撤退,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他是个有极强自尊心的人,而这种自尊恰恰来自他深深的自卑,他知道他配不上她。</p>
<p>  后来,看着眼前这些可爱的雏鸭,她后悔了,她应该在他背朝她的那些晚上主动抱住他。她想有个孩子,她多么想有个孩子啊。</p>
<p>  5.</p>
<p>  昨晚她从娘家赶回已是九点过后了。父母都催她快点离婚,早下决断,他们都对这个结婚后就从未上门的女婿毫无好感。“是他先负的你,不是你先负的他。”母亲对她说。“跟着他,你会苦一辈子。”父亲警告她。“以前他早就嚷嚷着五一离婚,神气得很,现在五一到了,咋又不说了?他不提离你提!等会我给你弟弟打电话,他有个同学在县城开有个律师事务所,能上民政局解决最好,要不就要他帮你写张诉状。离婚后就跟着你弟弟或妹妹做事吧。”面对父母的喋喋不休,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想一切都是命。他喜欢她爱她,她心里明白着。可她不喜欢他,却嫁给了他。这段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怪谁呢?能怪他么?她甚至认为他是无辜的。真要找原因的话,那只能怪她自己和那些鸭子了。</p>
<p>  因而,当她第一次听说他在酒店里找了个女人,是个服务员时,她既不奇怪也不愤怒,好像这不关她的事,好像事情本该如此,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想这也许不过是他对她的报复。那一年腊月他回家,她听见他们父子两人激烈争吵,听见公公大声吼道:“你要是带她回家,我就打断你的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离婚!”第二天,也是腊八节,他不告而别,从此就没有回过家。逢年过节他也给家里寄钱,并捎口信要公公和她少干点农活,别累了身子,他还说起那个孵蛋屋也不要再搞了,家禽出壳的那些天夜以继日地熬着,会累出病来的。公公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写信要他回来。但她总是推辞说很忙,酒店每逢过年过节客人更多,他们厨师更忙,等明年吧,这样一年过又一年。公公有一次给他打电话说:“你小子是不是要等我到死了才回来呀。”没想到他的话竟一语成谶。两年后,也就是前年的二月初(每年的二月初是雏鸭出壳的时候),公公那些天整日整夜都蹲守在孵蛋屋里,一夜一场狂风暴雨将年久失修的孵蛋屋摧毁,可怜那些刚出生的雏鸭,大部分被砸死了,剩下的多拉下了残疾,还有一些尚未破壳的蛋也被压碎了,露出褐色的头部和蛋黄。公公当场被砖墙压扁,老天为他在告别这个世界前彻底治好了他的罗锅背。那一年她喂养了几百只断翅膀折腿瞎眼的鸭子。他回家奔丧。夜晚,两人背靠背睡在一张床上。呆了一个星期他又回酒店去了,临别前他故意留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年轻漂亮,背着背包,戴着一顶画着红钩的运动帽,穿一条杏色的七分裤,手做出胜利的姿势,笑得灿烂夺目,背景是一块刻有红漆大字的巨石。看得出这是个爱好运动的女孩,后来他姐姐告诉她这是个女大学生,他们刚认识。</p>
<p>  他躺在竹床上成一个八字,打着呼噜,时重时轻。她穿过睡房,直奔伙房后面的鸭棚,里面静悄悄的,她推开鸭棚的门一看,什么也没有——鸭群竟然没有回来。她有点急了,以前鸭群总是按时回家极少出错的,连忙拿了个手电和竹竿出门。在她的记忆中,喂养鸭子这么多年了,鸭群只有一次没有回家,那时因为那天傍晚突发暴雨,鸭群都被洪水冲走了。后来这些鸭都变成了野鸭子不再回家也找不着了,这样一直到稻子收割的季节,人们才瞧见这些野鸭一样的家鸭,追不上只能用猎枪打。村里人也知道这些鸭子原是她家的,就送了三只给她。那一年也正好是他回家并与父亲爆发口角的一年,他将这三只鸭子褪毛用文火炖了三天三夜,拿了个大塑胶桶盛了羹汤带回他所在的酒店。后来听说他把这些羹汤放入冰库做成小冰块,临到做鸭的菜肴时,他就放一冰块做调料,这样他做出的鸭肉总比别的厨师做得好吃,他就这样慢慢闯出了名声,在酒店站稳了脚跟,并最后做上了大厨。</p>
<p>  她先到屋下的水田,喊唤了一阵子见没有反应,又沿河岸上溯,过了桥,上马路。她有点害怕,不敢再找下去了,就沿着马路回家。她看看表,10点已经过了。前面理发店还亮着灯,门也敞开着。这个剃头匠搬到这儿来还不到半年,清早出去,走村串户剃头,深夜才回来。他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妻子在外打工,不过据知情人透露,他妻子其实在外面做的是鸡,就在本省某市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去年腊月临近年关的时候,他妻子回来了,过了年到正月初五就又出去了。她对她说她只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必须按时赶到厂里,否则奖金就没了。她瓜子脸,样子很文静。她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做鸡的。她比剃头匠足足小12岁,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他且一直跟着他。</p>
<p>  剃头匠的小儿子正蹲在门板边啃着甘蔗,见她经过就站起身来。他问她是不是在寻找鸭子,等她点头后他就告诉她,下午她家的鸭子早就回家了,准备像以前那样从铁门钻进去,可被他用拐杖用力击打着铁门,把鸭子全吓跑了下了水田。“那时我正好牵了牛从你家门口经过,那声音吓得我家牛一阵疾跑,差点把我踏住了!”他愤愤地说,仿佛那个敲击铁门的人是她。</p>
<p>  “他是不是疯了?”他在她身后又埋怨道。</p>
<p>  是的,他真是疯了,她想。</p>
<p>  她冲进屋里,一把推开他的房门,却看见他已起床,正背靠着被子看电视,两个拐杖搭在床沿。电视里硝烟弥漫,喊杀声连成一片。她一步跨过去,摁下了电视机的电源开关。</p>
<p>  他转过脸来望着她,一副等待下文的模样。</p>
<p>  “你为什么要将鸭子赶出去?”她本来想高声叱问他,但一出嘴语气却显得平缓了。</p>
<p>  “为什么?”他倒显得很平淡,“因为我讨厌它们。”</p>
<p>  她真想和他大吵一架,但又忍住了。他俩还从未吵过架,也难怪,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两个月。她知道他以前在酒店里做厨师时最拿手的菜就是鸭子了,他能做八宝葫芦鸭、清蒸全鸭、啤酒鸭、烤炖鸭、香酥鸭,凡是以鸭子为主菜的菜肴他都很拿手,他做的香酥鸭是酒店的招牌菜之一。他的手指修长,手掌厚实,手腕粗壮,真是一双厨师的手,现在他的手依然能够做菜,但他已不能站立了——他断了双腿。他现在已不能在酒店做菜了,手和脚虽是两个相对独立的器官,但缺失了一个,另一个也失去了意义。想到这,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将电视打开。</p>
<p>  他举起遥控器,又将电视摁灭了。</p>
<p>  “明天将这些鸭子挑到镇上去卖了吧。我可真不想不要再见到他们!”他以平缓却不容商量的口吻说。</p>
<p>  “凭什么?”她刚压下的火气忽地腾了上来,“它们是我从小喂养大的,你说卖掉就卖掉吗?你有什么资格?”</p>
<p>  “也好,”她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接着说,“要卖明天你自己挑到镇上去卖吧。”</p>
<p>  他忽然间勃然大怒,拿起身边的拐杖朝她砸过来,由于拐杖太长,他又是躺在床上的,并没有能将拐杖绰在手上,因而扔出的力量并不大。她轻盈地跳开了。拐杖立起然后划了个圆弧侧倒向电视机,电视机上的一面小镜子应声倒地,裂成几片。</p>
<p>  “以后别让我瞧见,我撞见一只打死一只。”他吼道,搭在拐杖上的手青筋毕露。</p>
<p>  她觉得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像是一条疯狗。</p>
<p>  她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关上门。背后传来他的怒吼:“你滚吧,我不要你来可怜我!”</p>
<p>  “我的现在就是你害的,你还要害我多久?你放心,我会派人寄离婚协议书给你的。”他又愤愤地说。</p>
<p>  “你还是趁早滚吧!滚回你娘家去吧!”</p>
<p>  接着,就听到了物品撞击而后落地的声响,她猜是他将电视机的遥控器砸向了电视屏幕。</p>
<p>  她想他将怒火发泄到鸭子身上真是莫名其妙,而把自己断腿的罪责推脱到她的头上更是不可理喻。她听说他的腿是在四月下旬摔断的。四月下旬,他向酒店请了假,准备先与他当时的恋人也就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旅游一周,然后再回家和她办理离婚手续。他们先是去了西藏的拉萨和云南的泸沽湖,又到墨脱登雪山,后又去了重庆的一个野外跳伞基地,他的女友偏爱冒险运动。他先从崖石跳下,她紧随其后,这时忽然起了旋风,她慌乱之中朝他冲了过来,并将他的降落伞撞破了一个大洞。他像个石头般急速下坠,慌乱中,他一直到离地面几十米处才打开了备用伞,他终于逃过一命,却摔坏了双腿。那个女大学生倒安然无恙,不过自从他出事后,她就再也没有露面。</p>
<p>  她想起白天父母嘱托和告诫,看来他们说得对,她对自己说,他受够了,我也受够了,是时候了,别犹豫了。他有个姐姐就嫁在不远的村子,让她来照顾他,何况,他也有钱,请个保姆或者另娶了女人也不是难事。</p>
<p>  她不想通知父母,也不想听他们的建议去她的弟弟和妹妹那儿。她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为熟人知的地方。是的,弟弟和妹妹都很尊敬她感激她,可就因为这,她才不想去他们那儿,她不想看到他们对她那种过分尊敬的目光。有时,她也会以此为傲,感到宽慰,但也感到失落,因为那毕竟不是她自己,而她其实是有可能替代他或她的。于是她感到更多的又是哀怨了,命运是如此的不公,是如此的阴差阳错,是如此的厚此薄彼。但她又想,也不能全责怪命运和上天,命运其实也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只是她并没有狠命地抓住机会,她没有扼住命运冷酷的咽喉,她将机会让给了她的弟妹,这样她又觉得后悔了,虽然她努力想抑制这种想法。后来,她在想她的牺牲是否值得,假如她没有做出牺牲,那么她也会像她的弟弟妹妹那样过着体面轻松的生活——至少是她以为的轻松体面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也是她所向往的,那么弟妹中的某一个将会像她这样。她问自己,假如再有这样的选择,她还会做出牺牲吗?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道。理由常常高尚,却多虚妄;欲望常常可耻,但更真实。而她正在为自己的高尚付出代价。弟弟妹妹的生活就是她的另一面镜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只会让她更痛苦。</p>
<p>  或许可以先去他那儿,她这样想着,就拿出手机来,翻看到通话记录,发现三个月前他妹妹给她的那个号码赫然还在,她连忙用T9输入法给它注上了“他”。</p>
<p>  她打开一个行李包,开始清理东西。行李包不大,放进去几件衣裳和纸包后就鼓囊囊的了,她又费力塞进一本张爱玲的作品集,在车上或者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它来打发时间。</p>
<p>  躺在床上她想,假如自己对这里还有一丝留恋的话,那就是那些陪伴她的一茬又一茬的鸭子了。只是今晚鸭子并没有回巢,想到这,她又恨起一墙之隔的他来,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以后她不会也用不着再记恨他了。</p>
<p>  她希望临走前能好好地喂食一次鸭子,但愿鸭子不会跑得太远,明天清晨喊唤它们时能应声而来。</p>
<p>  6.</p>
<p>  “来,来,来,来……”她冲着面前的田野和小河继续高声地喊唤着。</p>
<p>  面前是一丘大水田,田里水盛得很满,清晨的微风习习,荡起粼粼水波,一片汪洋,很是浩瀚。水田的左手是油菜地,油菜正挂满了绿油油的荚果;右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池塘。接连几分钟的喊唤声过后,什么回响也没有,一切又归于寂静。她茫然四顾,失望慢慢涌上了心头。鸭群或许去了很远的地方了,昨下午它们可能被吓坏了,不敢再靠近屋子附近的水田了,假如鸭群沿河而上,上游还有几条分支,她又怎么知道它们到底去了那条小河呢,那又得花多少时间才找得到啊,她苦闷地想,也许鸭子也早已知晓她的意图躲远了,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自己还是逃不开这里?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就如一片枯黄却干燥的树叶掉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短暂却又有沉闷冗长的回响。</p>
<p>  她挽起裤管拿起竹竿准备下田埂寻找鸭群去。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个褐色的小脑袋从河堤上陆续冒出,有点像是她家的鸭群。她眨眨眼再看,没错,这正是她的鸭子。它们很快就到了水田里,对着橡胶盆疾驰而来,水面被划出一道道长长的深浅不一的沟纹。鸭群冲上了田埂,前身压得很低,短短的尾部微微翘着,脖子伸得老长,相互挤搡着,嘴巴像一个个小扁撮子,争相撮吃着盆里的食料。</p>
<p>  看着鸭群吃食的样子,她一下子变得开阔了,心情也舒畅了。她悠闲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水田左边的田埂上还有一只鸭子。这只鸭子卧在田埂上,羽毛麻黄,颈脖下端有一圈白,就像套了个白环,脖子向后曲着,塞进到了翅膀里,因此看不到它的嘴巴。它在那儿一动不动,乍一看,就像只死了的鸭子。</p>
<p>  她知道这是剃头匠家的鸭子。</p>
<p>  这时,那只鸭子慢慢站起来,露出了黄色的有蹼的脚。这是只肥壮的鸭子,很精神也很漂亮,眼睛后有一点白,翅膀也有几片白色和深蓝色的羽毛,应该是只老鸭子,也是只母鸭,因为公鸭的头顶和背上的羽毛是翠蓝色的。它扭转头向后仔仔细细地整理着背上的羽毛,接着又整理了一下尾部,慢条斯理的,很是悠闲的模样,对这边热火朝天的进食场面视若无睹。</p>
<p>  鸭群进食的声音变得清脆响亮起来,盆已渐渐空了,只留下一点污浊的水。它们三三两两地溜下水田,有几只又往回迟疑地张望一下橡胶盆,不知是心有不甘还是意犹未尽,但最后还是跟随着大流下了水田。很快,它们从那只母鸭旁经过,隔开不到两米的距离,但它们都好像没有看见它一样,径直向前而去。而那只母鸭对身旁的鸭群也似没有看见一般,仍旧若无其事般地埋头觅食。</p>
<p>  鸭群并没有在这丘水田里停留,上了田埂,却向右转,朝着油菜地的田埂走去。穿过油菜地的田埂就是一丘秧田,那秧苗还是鹅黄色的,细细的、浅浅的。秧田是邻居家的,为避老鼠和鸭鹅,便在田埂上撒满了混有老鼠药的饭粒。</p>
<p>  她连忙又绰起竹竿一面虚张声势地摇着,一面高声地发出警示。鸭群大约听懂了她的意思,马上又掉转头,上了河堤。</p>
<p>  她想离去后它们肯定会变成野鸭子的。</p>
<p>  而此时那只孤单的母鸭正浮在水田里仰着脖子撮食着池塘堤下的杂草,那里面可能有昆虫或别的什么食物。它似乎丝毫并没有受到她刚才的干扰,似乎它的整个天地就只有这一方水田这么大,或者说,对于它而言,这一方水田就是它的整个天地。</p>
<p>  她换上鞋,背起背包,透过门缝看见他还在熟睡。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拿出纸和笔,想给他留张纸条,但她又放弃了,推上了抽屉门。</p>
<p>  她带上门走了出去,时间已是八点四十,刚刚好。太阳已升起丈把高了,蔚蓝色的头顶没有一丝云朵,她觉得天空还从来没有这样辽阔高远过。</p>
<p>  她又看见了那只鸭子,那只孤单的母鸭,正在面前的水田里。</p>
<p>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这些天来,她常见到它在这丘水田里。有时它是慢悠悠地移动,像一个漂着的皮球;有时呢顽皮得很,嘴巴插下水,左右开弓,迂回前行着觅食;有时抬起头,嘴咂巴着,然后费力地咽下了一个什么大东西,那可能是田螺;有时又窜起,噗噗地拍动几下翅膀又慢慢停下,就像人伸懒腰……但是,她每次见到它时它都是孤零零的一个,她想也许它已习惯了孤单并自得其乐。有时旁边游过一群鸭子,它总也和鸭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它并不是一只鸭子,而是种别的什么野生水禽似的。而且,它总是呆在这丘水田里,从不越这水田半步,因为每次她将目光投向水田,它总是在水田的某个地方,即便不在,也绝对在田埂上。这真奇怪,难道它就认为天地间就只有这一丘水田这么宽,或者它对拥有这么一块水田已十分知足?要知道,鸭子可是种爱跑贪玩的家禽。何况,别的鸭子经常从它身边经过前往更远更好玩有更丰富食物的地方,它是毫不动心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有远方?还是它实在是只非同一般的鸭子,它深知远方除了遥远便一无所有?</p>
<p>  她向前走去,穿过总共不过300米的田埂和塘堤就是沥青路。</p>
<p>  这时,她看见池塘里也有一只鸭子,慢吞吞地游动着,仿佛没有费一丝力气,而是全凭晨风吹拂的力量,深色的羽毛,头顶是深蓝色的,她想这应该是只公鸭。此时它冲她叫了几声,声音嘶哑,似乎是在肯定她的猜测。而紧接着,在水田里的那只母鸭也“嘎嘎”地叫了几声,声音比公鸭要嘹亮洪大得多。公鸭子随即朝水田方向的塘堤那边游去,并沙哑地叫着。水田里马上又传来了母鸭高亢的回应声。不过,由于塘堤较高,因此它们都无法看到对方而只能用声音来交流。到后来,公鸭游得越来越吃力,像是遇到什么阻力,最后只能停留在距塘堤不到两米的水面上。忽然,它扑腾着翅膀跃起并露出了红色的双脚,然后又落在水面上,溅起水花。而与此同时,一条绳子在水面上赫然弹起。她发现,绳子的一头缚正在它的脚上,另一头则系在后面路面的木桩上。</p>
<p>  她又记起这只公鸭原来是和十几只母鸭在一起,而今却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对了。</p>
<p>  这真是个好办法,为了让母鸭能下蛋,就必须将母鸭子放到田野里,而为了让母鸭下的蛋能孵化出雏鸭,又不能没有公鸭,但又不能让两只鸭子在一起活动,因为鸭子好动爱跑,容易跑到人家的秧田里去,因此就用绳子缚住了公鸭,而缚住了公鸭,母鸭自然也不会远走。她想剃头匠真是聪明。</p>
<p>  她站在马路边等车。</p>
<p>  她背转身看见池塘里的公鸭正悠闲地在水里游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想若不仔细看,谁又会知道它的脚上系有绳子呢。而当它要挣脱束缚时,绳子就出现了。这根看得见的绳子缚住了它,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将它和另一只连在了一起,也缚住了那只母鸭。令它们在毗邻的各自狭小的天地里,无法逃脱,也不愿逃脱。</p>
<p>  也许人也一样,她想,老天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系满了看不见的绳子,每一根绳也都对应着一个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每个人都是自己网络里的焦点,也是别人网络里的一个射点。这些绳子相互牵绊掣肘,纷繁交织却又井然有序,保持平衡,它在说明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当他要挣脱一根绳子,绳子断掉,牵一发而动全身,受影响的跌倒的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p>
<p>  公鸭子叫了几声,紧接着又传来了水田里母鸭的嘎嘎嘎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母鸭上了田埂,晃悠悠地朝着池塘走来。</p>
<p>  此时,车开过来了。她下意识地远远地朝中巴车招手,车减速,缓缓地来到她跟前停下。</p>
<p>  就在这时,她听见背后两只鸭子的叫声,声音高亢激越,她回头看见,母鸭已在池塘,两只鸭子相对着点头致意,并帮对方梳理颈脖的羽毛,然后并排着在水面上漂游。</p>
<p>  “别磨蹭了,快点上吧!”一个肩背挎包的胖女人手里拿着一叠零钞冲她喊道。</p>
<p>  她看了看她,一声未吭,接着回转头,朝前面走去。</p>
<p>  “真是个疯子!车停了人倒跑了,那你招什么手啊!”身后传来胖女人的不满声,然后就是车挂档启动的声音。</p>
<p>  她看见朝阳下,池塘里荡漾的水波映照到了前面剃头匠房屋檐下墙壁的阴影部分上,就像是放映着一部幻灯片,数条平行的黄亮的如长蛇一样扭动不已的线条向两端尽力扩展,却始终不能超出边沿。</p>
<p>  她轻轻地推门进去,发现他正坐在床头抽烟。他深吸一口,然后费力地吐出一团很大的烟雾,就像是他的一声叹息。</p>
发表于 2009-8-14 19: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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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 16: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小说下沉太久了 。阿旧好久没来论坛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1-14 14:0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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