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梦游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0:57:23

六月的八莫已是很热，到了晚上，外边的蝉鸣和青蛙的聒噪，再加上屋内蚊子的嗡嗡不已，扰得人心烦气躁，孟顾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阿美在旁边轻轻地为他摇着扇子，又不时拍打着那些从蚊帐小孔里钻进的小虫。竹屋像个热乎乎的烤箱，太阳白天的余威一直延续到深夜，大地终于才将它完全消解释放。依次先是蝉，接着是青蛙，然后便是蚊虫——在黎明时分飞出屋外到枝叶草丛间汲露水，都停止了鸣叫，夜晚终归于寂静。孟顾不知何时入睡，而在醒来时感到一丝凉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翻身侧睡着，缩着身子，成一个菜盘里的大对虾状，左手则搭在阿美的小腹上。阿美醒了，悄悄起来，将蚕丝被轻轻盖在孟顾身上，再自己慢慢躺下。<?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竹窗射进来，烤箱重开始升温。孟顾换了个睡姿侧睡下，背对着阿美，双手从被子里抽出来，脚尖一抖动，被子便滑下到了肚脐。阿美也许只是半睡着，很快又坐起身子，将蚕丝被做了两个对折，然后轻放在帐外的竹椅上。邻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黑瞳和寸丹正在穿衣起床，黑瞳煮茶做玉米饼，寸丹则负责喂食家禽和洗衣服。<o:p></o:p>
闹钟响起时是在七点，孟顾翻转身子准备起床却没能坐起来，脑袋磕在了床背靠上。阿美慌忙过来扶着他，帮他罩上上衣，套上纱笼裤，然后一起前往浴室洗澡。弯腰、举手、抬腿，在阿美的指引下，孟顾褪去了衣裤，一丝不挂。孟顾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了，动作呆板机械，感觉麻木漠然。看着浴室里镜子中的自己竟也有点陌生了，小腹滚圆，俯视几乎看不到双膝，孟顾抚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心里暗叹一口气，情绪一下变得感伤，竟有点怜惜起自己来。身高一米七二，原来体重是一百一十斤，而今三年不到已是一百六十斤了。真像头肥猪了，孟顾对自己说。其实，孟顾想不胖实在是太难了。除了半个月一次的上翡翠玉石场淘石头和约摸两个月才有一趟的生意，孟顾平时整天就是呆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都不用做。家里虽说也有二十来亩地，主要是种些玉米稻谷棉花之类，但至于这些作物该何时下种何时喷药何时追肥何时中耕何时收割，他都茫然不知，全由三个老婆拾掇，就连生火做饭之类的小事也不用管。有时候实在无聊得很，就邀几个同村男人来搓麻将，也是输多赢少，渐渐地没了兴致；或者翻翻《财富》和《视野》杂志，除了看看社会奇趣栏，别的是一瞥而过。偶尔，拿起一本传奇小说，也是看不到几页就打瞌睡，那传奇故事在孟顾看来着实平淡无奇，看到开头就能猜想出结局。电视呢，也就是那几个电视台，新闻都是军方领导人的出行外事活动纪念会等等，主持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相，电视剧里扇了嘴巴又接着笑，像一群情感机器，笑脸和泪水只需触动身上的某处对应按键即可。不知从何时起，孟顾感到自己对一切都了无兴趣，什么也都无所谓，生活上既无奢求亦无抱怨，就像进入佛家所说的“入定”一般。但其实“入定”也不是这样啊，记得以前在寺庙当和尚时听禅师讲，“入定”身体会从无乐可受而成有乐可受的啊，可自己却毫无快乐。也许就是厌倦吧，他对自己说。最近就连和她们做那事也像上边检站盖章一样，不过是例行程序走走过场而已，或者就像自己腮帮上的赘肉，虽然油光闪亮，内里其实是虚得很。他厌倦这样的日子，却也沉湎于此而难以自拔，就这么下去吧，这就是熬日子呢。有时他会觉得这日子就像是在做梦。人常常做梦，有时在梦里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有时窜上云霄有时跌入悬崖，心里明白得很，有时难受于是想努力醒过来，但这种努力往往是白费气力，即便终于醒了过来，其实并没有真的醒来，只不过是又跌入了另一个以梦醒开头的新梦；有时梦美妙旖旎，知道是个梦，便懒得醒来想随着梦一起漂流——倒要看看能漂到什么地方才止住，甚至于希望它永不醒来才好。竹屋内燃烧的香火产生的烟雾缭绕，任由风一会儿吹到这个角落，一会儿又吹向那个角落，一会儿又轻飘飘逸出竹窗。而假如不能漂到窗外，烟雾迟早会落到地板上，它会发出怎样杂沓的声响呢，孟顾百无聊赖地想，觉得这烟雾像极了自己的心境。或许做点稍忙碌的事情会好点吧，开个杂货铺？开个小吃店？生活节奏加快以后，忙活起来之后，心境会有点改观吧。孟顾也这样想过，但也仅仅是停留在想而已，何况做这些小生意也捞不了什么大钱；而对于忙碌，以前自己也不是没忙过，他也深知自己不过只是叶公好龙罢了，真忙起来情况可能更糟糕。人胖了，行动不便了，也就懒了，脑子也就慢慢糊涂了，孟顾又为自己分析出了一个属于生理学上的客观原因。<o:p></o:p>
洗完澡，孟顾换上了米白色网纹马球衫和靛蓝色斜纹牛仔裤，吃了热茶和玉米饼，甩掉拖鞋，穿上棉袜和运动鞋，又从楼上捧出个大纸盒，再推出那辆250cc后座架焊有大工具箱的摩托车，做好了出行前的准备。前天，大理的段先生打电话来询问他何时有货过来，若过去请他到南坎顺便帮一位彭老先生带货。这位彭老先生也是做翡翠玉石生意的，和段先生交情不错。孟顾对当时段先生说第二天就过去并感谢他对自己的高度信任，但昨天是星期三，而缅甸这里的习俗是星期三不吉利不适合出行，因而只得等到今天出行了。<o:p></o:p>
孟顾轻轻打开纸盒，纸盒里有三个石头，一个大的，两个小的。大的大体呈方形、烟灰色，有的地方呈黄色，上窄下宽，长26公分，最宽处有14公分，厚约10公分。手抚摸石头，即便那些坑洼隆起处也显得非常的圆润光滑。石头表面有十几条交错缠绕的黄色石筋，在底部一个凹陷处正好是三条石筋的交点。那天，孟顾在玉石场里端详这块石头正准备放弃时，他看到了这个凹陷，而当时中午的阳光恰好正直射在这个凹陷处，他分明看见了一丝极细微却极闪耀明亮的绿光。他知道这是块好料，应该是出自帕岗名坑，于是不动声色地放下。然后用非常随意的口吻询问卖主的报价，结果他如愿以偿——以非常低的价格买到了这个宝贝。但他还不敢高兴得太早，他没有绝对把握这就是块上等翡翠石。买玉即赌玉，识玉如识人，阴谋、欺诈、贪婪、尔虞我诈、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充斥着翡翠玉石这个行当，不同的情节相同的结局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他深知高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外行也有意外捡宝的一刻，一切都要等到切割机将石头切开的那一刻是白是绿才能终见分晓。切割机轰鸣，冷水浇注，石头被切开，绿光乍现，被完全打开，璀璨夺目，惊艳全场，映照得众人脸变绿眼变绿又变红变白，冰清玉洁的翡翠玉常被血污浸透。孟顾听说过也经历过太多的故事，虽然惊险刺激，但久而久之，惊险变成惊恐，刺激终生厌倦。大理段先生的一句话“卖玉如卖人品，做玉就是做人”打动了他，从此孟顾只把翡翠石卖给他。段开了个翡翠玉石加工厂，是大理的“翡翠大王”，自称做这行“已不是为了钱”。孟顾相信他的话，把翡翠石卖给他，然后等下一次卖玉时再拿上一次的钱，因为段先生必须将他的石头切开（孟顾没有时间等），知晓了玉石的成分含量成色档次，加工成品，这样才能给出一个比较公平合理的价格。而经过这么多次的交易，段先生给出的价格和孟顾的心理预期是非常接近的，这说明了孟顾是一个出色的翡翠石商人，而段先生也是个诚实守信的人。<o:p></o:p>
孟顾将石头小心翼翼地放进摩托车后座的工具箱，箱里已垫有一层泡沫塑料，又用瓦楞纸和海绵压紧塞好以免松动，上面再铺上一层泡沫塑料，盖上工具箱锁好，然后发动摩托车上了路。<o:p></o:p>
这是条沥青公路，由于年久失修，沙石松动，坑洼迭生，看起来倒分明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沙石路，但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曾被誉为“抗战生命线”的史迪威公路。这条路在中国的云贵一带地势极为险恶，蜿蜒崎岖，在贵州境内有举世闻名的“二十四弯”，但在缅甸的八莫、南坎至畹町这一段却较为平缓。公路两旁全是树，有高大的柚木树、刺槐、法国梧桐和女贞树，偶尔还有几丛芭蕉。树后面常掩藏着人家，炊烟袅袅升起的多是竹屋，有时也有几幢钢筋水泥架构的平房。房后是广袤的田野，水稻已灌浆，玉米盛开出白色的天花，棒子已抽出紫红色的缨穗。远处如馒头般的小山层层叠叠，有如相偎相拥的波浪，波浪上有时飘过一片绿叶，那是孟顾非常熟悉的竹海，竹林有的绵延几十里甚至几百里。<o:p></o:p>
中午，孟顾在一个小加油站停车加油，之后在旁边的一个小摊上叫了两碗凉粉，呼哧呼哧一灌而尽。这是纯粹的凉粉，是用槐树上的一种薜荔藤结的白青色果子做的，清凉解暑又不滑肠。孟顾喝不惯可乐之类的饮料，喝了也不解渴。但一想到过了瑞丽到腾冲就再也喝不着凉粉了，就又叫摊主来了一碗，用瓷白的调羹撮起送到嘴里，细细品味，感觉自己真是个地道的缅甸人了，而其实，自己也就是缅甸人啊，孟顾苦笑一下，觉得气温高了，脑子恍恍惚惚的，容易失神。<o:p></o:p>
傍晚，孟顾找了小旅店，这是个夫妻店。孟顾把摩托车停在下面，取出工具箱里的石头，招呼店男主人找个纸箱来，好将石头放进纸箱，抬上楼去，孟顾的房间在楼上。<o:p></o:p>
“抬上去？没必要吧。”男店主湿湿的双手往腰间的围裙上使劲地揩着，一边说。<o:p></o:p>
“没必要吧。”男人抬头盯着他，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o:p></o:p>
孟顾明白他的不快，那是表示孟顾轻视了他，在他的旅店里居然不放心自己的东西，这简直就等于是对他这个店主人一种的侮辱。在缅甸，人人都安分守己，偷盗最为人不耻，若发现小偷可当场打死而不需负任何法律责任，因此，小偷极少。孟顾连忙陪笑脸向男人解释并非不放心自己的石头，而是长夜漫漫，不看着抱着石头他无法入睡，这是个习惯了。<o:p></o:p>
“就像某些人晚上不搂住老婆就无法入睡一样，”孟顾讪笑着说，“这是个习惯，不太好的习惯。”<o:p></o:p>
男店主并没有理会这个蹩脚逗趣的比喻，不悦的表情一直伴随他从拿来纸盒并帮孟顾抬上楼到下楼的道别时为止，“有事随时叫我，”他回转头来对孟顾说，总算挤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o:p></o:p>
孟顾打开电灯和风扇，拿出放大镜，细细地察看石头的某一个细微的裂纹或某个微小的凹陷，期待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寻出什么线索，这就与侦探总是从一些极易被忽视的蛛丝马迹入手从而还原案情真相一样。每一个石头都有一个故事，甚至每一条裂缝也都可能有一段传奇，不仅如此，通过裂缝、凹陷突起和石筋可以探知这个石头的本质和内核。孟顾在放大镜下，在这块拳头大的石头的一个罅隙里孟顾发现了一根灰色的细绒毛，孟顾知道这根绒毛来自一只雨靴的鞋垫。这块石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寡妇卖给他的，石头来自她的丈夫。他在附近的后江玉石开掘场做工，常会将那些成色很高的小块翡翠玉石偷偷带回家。他穿着一双很大的雨靴，就将玉石藏在雨靴里，脚和石头摩擦，因此到家时原本翠绿欲滴的玉石已变成血污斑驳的鸡血石了。某一晚，他像往常一样走路回家，他有些异样的步态引起了监工的注意。他被勒令褪去雨靴，监工倒提起雨靴一抖，他露馅了。紧接着，棍棒如暴雨般落下。他没能坚持多久，很快死去。参与殴打的还有许多和他一起下班回家平日里朝夕相处相互间称兄道弟的工友。他光着脚丫蜷缩着卧在泥地上，旁边是他的两只雨靴，雨靴里闪烁着绿光，那是那块玉石——它被当作证据，又是他生命的代价——所发出的光芒。而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孟顾的手掌上。孟顾用一个大头针小心地将那根灰色的细绒毛剔挑出，立马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o:p></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0:01

孟顾也曾在乌龙河沿线的翡翠玉石采掘场呆过，距今也不过才四五年的功夫。那是个新开的翡翠玉石采掘场，距乌龙河畔著名的自壁坑不过10里之遥。孟顾和村里的三个后生一起来到了这个采掘场，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前面是一大片宽阔的水洼地，中间有一个像是一次大塌方形成的大坑，大坑底部有一个只能容一人进出的小入口，巷道内全是柚木做的撑木，有三台抽水机不间断地从里面抽水。这分明就像个小煤窑。来之前，谁会料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翡翠居然生在如此污浊不堪的淤泥沙石中呢？
采掘场的右侧100米处是一排铁皮房，铁皮房是银色的，在烈日的照耀下锃亮锃亮的。在夏天，铁皮房就是一个蒸笼，不光蒸体外的水分，连体内的水分都会被蒸干，出汗不用擦汗马上就干，到后来连汗都出不来，因为高温已破坏了人的汗腺，人的脸被烤成了黑黢黢干皱皱风干的柿子。
孟顾曾在这种铁皮屋生活过一年多，领教过它的厉害，那还是在中国云南腾冲的一个偏僻山村里。一天下午，他从一辆闷罐车跳下来，睁开双眼，强烈的光亮又迫使他闭上眼，他只得半眯着眼，恍恍惚惚看到山下有一个怪物躺着，嘴里叼着一根巨大金黄色烟管，吐出浓浓黑烟。后来他才看清，那怪物就是个砖厂，巨大的烟管就是烟囱。那时他整天提心吊胆如惊弓之鸟，半夜梦魇惊出一身冷汗，惶惶然不可终日。某夜，他见到了自己的头像，头发蓬乱像棕榈树的根蔸，脸黑黢黢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二号黑色宋体字，颈脖上却盖着一个血红色的公安部印章，就像菜市场猪肉摊猪肉身上“检疫验讫”的检疫章一样……醒来后，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这可能预示着自己迟早会像生猪一样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而现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而已。<?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铁皮屋锈迹斑斑，和他同住一间的一共有六个人，分睡在三张两层床上。到了夏天的夜晚，大家提来一桶桶浑浊的地下水泼到铁皮屋上，铁皮滋滋作响，腾起一阵阵水雾，又倒在铁皮地板上，顿时水汽弥漫，等不到半小时，水雾散去，地板也干了，屋内才稍凉点。他的上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东北汉子，眉毛浓黑，络腮胡，露出空洞的双眼和红艳艳干裂的嘴唇。络腮胡上床后常常是鼓捣一部破手机，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他只能用来来听听歌和广播。有时半夜入睡后， 他常会被络腮胡的歌声惊醒，他正和着手机里的歌声吼道，“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声音沙哑亢奋瘆人，他想咒骂这个可厌的家伙，但又不敢骂出声来。因为他知道，这个砖厂的很多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其中某些人绝非善类，而某几个甚至有血案命案在身。他们彼此间看人的脸色也是漠然的，而这漠然的背后隐藏着极深的戒备和倨傲。但过了没多久，他感到和他同宿舍的工友看他的眼色发生了变化，他们看他时不再想以前那样漠然和一瞥而过，而是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定他，会在他脸上停留一两秒钟，似乎他的嘴角粘有饭粒或者脸颊长出了蘑菇。这让他有点不明所以，总不自觉地用手往脸上抹一下再摊开手掌看，手掌上只浮着一层光亮的油渍。那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有点纳闷。<o:p></o:p>
此后不久的一天夜里，这个“纳闷”终于有了答案。东北汉子破天荒地叫他自己的上铺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他上去了。东北汉子似乎还笑了一下，将两个耳塞塞进他的双耳，耳塞的另一头插在手机上。接着，他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语速极快，躁动不安，仿佛进入了一种谵妄的状态。<o:p></o:p>
“你看到了公安部A-380号通缉令吗？上面那个头发蓬乱卷曲、上唇微翘有点淡淡茸毛，目光迷茫稍显忧郁的家伙就是我。”<o:p></o:p>
他觉得自己全身突然像被遭受到雷击一般，怔住了，他终于听清楚，手机录音里的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o:p></o:p>
录音里的他继续说道：<o:p></o:p>
“你知道吗？<o:p></o:p>
因为我杀了人。<o:p></o:p>
我杀了我嫂子，在竹林里，用的是竹刀。<o:p></o:p>
竹刀你知道吗？<o:p></o:p>
就是砍竹子用的刀子。我们这又叫篾刀。<o:p></o:p>
它是柴刀的一种，但又不同于一般的柴刀。<o:p></o:p>
普通的柴刀是弯的，如弦月，下弦月。长约八寸，最宽不过两寸。白刃薄如纸。由刃及背至脊逐渐增厚，厚不过一分。刀把中空为圆筒，长两寸余，可插入一根一尺来长的油茶木柄以便手握。弯曲的刀尖部在砍柴或割茅草时具有勾、拉、围的作用。这种柴刀显得端庄秀气、谦恭朴实。<o:p></o:p>
竹刀则如普通柴刀被拦腰斩去前半截，初看显得突兀怪诞。它几乎是直的，有着近八寸长的扁平铁柄，因而不需另接木柄。重量至少是普通柴刀的三倍，不仅是因为刀柄，还有刀身，它的厚度是柴刀的两倍多。可以说，理发匠的剃刀就是竹刀的袖珍版，只不过前者还能折叠。它由生铁煅造，通体玄黑，只在刃口处现出一线白光，有如一黑衣侠客长抹在嘴角的一丝冷笑……”<o:p></o:p>
未等听完，他一把将耳塞扯下，扯断了其中的一根耳线。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地抽搐着，胸口喘不上气来，心想，完了，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紧盯着络腮胡，想对他说，哥们，你行，你狠，开个价吧。<o:p></o:p>
东北汉子看着他，面无表情，只抿了抿嘴，用舌头舔天干裂的唇，在黄色的微弱灯光下，嘴唇变得猩红，然后，又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将烟雾猛地喷在他的脸上。<o:p></o:p>
他被烟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全流出来了，但同时也让他猛然清醒过来：既然络腮胡能录音，那就说明自己夜晚的这种梦呓绝不仅仅只有一次，而宿舍另外还有四个人，他们自然也绝对听到过。这时，他才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最近他们为何对自己的“另眼相看”。<o:p></o:p>
很快，他镇定了下来，轻咳一声，清理了一下喉咙，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大，有点夸张。<o:p></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1:58

邻床的那几个工友都翻转身俯卧着，用肘支撑起身体探出头，看着他，露出不解的表情。<?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哈哈，”他接着大笑，对络腮胡大声说，“你真是有趣，将我的梦话也录上音了。”<o:p></o:p>
然后，他又用手抹去眼泪，仿佛这眼泪不是被烟呛的，而是大笑的产物。他故意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这只是个小说的开头，是部悬疑探案小说，很刺激很恐怖的，我常常看，很喜欢，甚至能背下来。”<o:p></o:p>
“我有说梦话的毛病，没想到这次居然背上小说了。”他自嘲地笑笑。<o:p></o:p>
“你要不要完整地听听这个故事呢？”<o:p></o:p>
“不必了，”络腮胡无力地回答说，“我可不想夜里做噩梦。妈的，这作者简直就是神经质啊!”<o:p></o:p>
“哦，他是在装神经质。”<o:p></o:p>
东北汉子似乎有点厌烦这样的对话，脚用力一蹬被子，像是发泄什么怨气似的，倒头便睡。<o:p></o:p>
虽然他认为络腮胡的录音很可能只不过是个恶作剧，但还是在第三天便去向砖厂老板结算工钱。老板是面色黝黑的干瘦男人，他拉开装有钱的抽屉问孟顾：“你准备去哪儿呢？”<o:p></o:p>
“不知道，我现在还不知道。混到哪算哪呗。”<o:p></o:p>
“前面可就是缅甸了，”老板手掌摊开撑住下巴看定他说。<o:p></o:p>
“缅甸，那我就去缅甸？只是……”<o:p></o:p>
“哐当”，刚刚打开的抽屉被用力地关上，老板又拉开最靠里边的的抽屉，对他说，“哎，我帮你个忙吧。”<o:p></o:p>
说着，他甩出一个黑皮本，并说：“这是本缅甸护照，拿去吧。”<o:p></o:p>
这黑皮本的右上方有一个蓝底白花的图案，白色图案的中心是一个由十四个齿组成的齿轮，齿轮上缀有稻穗。<o:p></o:p>
“你在这里呆了也有一年多了，晒得也够黑的了，呵呵。这人叫孟顾，20岁，黑黑的。嘿嘿，还真看不出来呢。”老板端详着他又瞧瞧护照上的那个照片，很得意地说。<o:p></o:p>
“我也不要你付款了，就用你这么些日子的工钱抵消算了吧，”老板说着，往他的肩膀猛力一拍，“咱们两清了。就这样。”<o:p></o:p>
后来，他按照砖厂老板的提示，先找到了一个在瑞丽水上公园做垃圾搜集工的缅甸人，然后跟随他到了缅甸蜡戎一个名叫巴哈的小山村。在那里，他成为了一个缅甸人。他先是帮当地的村民打短工，做些杂活。缅甸的农活一般全由妇女干，男人整日在家玩。他一个大男人，力气足，干农活和女人比是一个顶三个，又只需管饭，不要工钱，因此当地的村民都很喜欢请他干活。慢慢地，村民们喜欢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把他当成自己中的一员。而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也就是那个名叫孟顾的人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到附近的寺庙做了半个月的和尚，他终于成了一位真正的缅甸人，真正的缅甸男人。<o:p></o:p>
后来，他跟随村里的四个后生到乌龙河沿线的一个新开的翡翠玉石采掘场打工，他也见到了这个曾在腾冲见过令他难忘的铁皮屋。这让他无法理解，因为缅甸属亚热带，气温极高，住铁皮屋是无法忍受的，他们为什么不因地制宜，用竹子做材料建造竹屋呢。但当见到了这个采掘场的老板后，他明白了，老板和腾冲砖厂那个老板一样，都是中国广东人。<o:p></o:p>
但很快，这个铁皮屋就被戳得千疮百孔，躺在床上，可以看见萤火虫、月亮和漫天的星星，当然，自然也可以看见东边月光下乌龙河边那片宽阔的竹林。孟顾看见竹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真想去看看，但也只能停留在想字上，因为采掘场的制度比监狱还严格，他抽不出时间。<o:p></o:p>
在他的想象中，在梦中，那竹林里有一条小河从中穿过，河上还建了一个飞檐斗拱的竹亭，流水潺潺，枯黄的竹叶转着圈儿飘下，竹笋冲破地表，发出沙沙声，竹箨坠落，微风起兮，翠竹群舞，树影婆娑，有如丽人的倩影……<o:p></o:p>
在某晚，他越过农田，穿过玉米地，爬过一座小山，来到了乌龙河边。他脱掉雨靴，跳入黑色的水中。河很宽，也不知游了多久才接近岸边，这时，一条很大的水蟒朝他游来。皎洁的月光下，水蟒的眼睛发出寒光，吐出黑色闪着亮光的分叉的信子，就像个长长的鱼叉，发出得意的狂笑，向他刺来。孟顾情急之下，拿起脖子上的雨靴用力向水蟒掷去，水蟒立刻潜到水下，他趁机抓住岸边的一根树根上了岸。<o:p></o:p>
上了岸他才发现，那近在眼前的竹林其实还远着呢。而此时，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东方的启明星不知何时也已升起，他停下脚，犹豫了。<o:p></o:p>
他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既然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他是这样想的，就算不能及时赶回采掘场挨一顿毒打也无所谓，他铁了心。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到了神往已久的竹林前。哦，好大的一片竹林啊。忽然，一阵巨震从脚板一直冲上头顶，天地间发出了沉闷的巨响，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一个趔趄，摔倒在一个尖石上，划破了手掌，鲜血直流。他揉揉眼，很大的一片竹林就在眼前。而手掌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石头上，手也变得热乎乎的，不久便疼痛起来。他顿时醒过来了，从梦中醒了过来，却奇怪地发现这一切竟是活生生的事实，血是红艳艳的，热乎乎的，带着腥味，一滴一滴从手掌落下，吧嗒吧嗒地敲打着石头。说是梦又不是梦，不是梦却又刚从梦中醒来。这是怎么回事，这难道是梦游吗，这就是梦游吗？孟顾问自己。这也许是孟顾记忆中的此生第一次梦游。<o:p></o:p>
此时天已大白，竹林中升腾起迷雾，悠悠四处扩散，向山下袭来。但孟顾已无暇再欣赏竹林美景，回过头，跌跌撞撞地向翡翠玉石采掘场的方向奔去，他必须在七点半之前赶回采掘场的第七个窑洞。<o:p></o:p>
当他精疲力竭赶回到采掘场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面前只有一个巨坑，里面全是刚崩塌的还夹杂着青草灌木的新土和淤泥，两根电线杆斜倚在坑的边缘，电线杆的下面有一个铁锈色的小片突起一角，这应该是铁皮房的一角。他猜测这是遭遇了瓦斯爆炸或者塌方事故，而自己极可能是这次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昨晚的梦游居然救了他一命，他不由暗自庆幸，看着眼前的景象，又心有余悸。<o:p></o:p>
他得立刻离开这里，假如这是塌方的话，那说不定更大的塌方还在后面，而大塌方也常常引起更可怕的泥石流。这时太阳已挂在树梢上，但就在他欲转身离去的一刻，一丝绿光射入了眼眸，绿光来自巨坑电线杆下的一个只露出一半的石头。他踩着电线杆下去，用手使劲挖了出来。在挖的时候，他触到了旁边的铁皮屋角，他听到有震动，或者，里面还有人活着，但他救不了他们。<o:p></o:p>
他慌忙逃去。在途中，他不时狠力扇自己的耳光，看能否感受到疼痛，他又用牙咬那个翡翠玉石，磕得吱吱嘎嘎响牙龈渗出血来翡翠石布满了牙印，因为他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不过是个漫长的梦，梦中梦，这个梦醒来，外边还罩着一层梦，而每一次醒来只是下一个新梦的开始。就像个连环套，套中有套，解开这个套却掉入另一个更大更难解的套。但除了扇耳光咬石头之外，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分辨梦与非梦呢？孟顾用双手捶击着两鬓的太阳穴，看是否能感觉到疼痛和头晕。而其实这样的办法根本也算不上办法，难道梦中就没有疼痛没有血没有泪？难道梦中发生的一切就不能在现实中出现？梦和现实并没有任何区别，梦是现实，现实也常常是梦。孟顾迷惘了，找不到出口也就不再去找出口。假如这是梦，那就让这梦一直持续下去吧，它终会有醒的时候，孟顾对自己说，好在，我的行动和意志还是自由的，即便是梦，也是自由的梦。<o:p></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2:45

他没敢再回到自己的村子，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村人，即便这可能是在梦中。他将这块玉石带到腾冲，被一个赌玉人看中，得了个好价钱，这也是他的第一桶金。之后，他在八莫的一个小村安了家。他花了两万元人民币买了十七亩地，卖家还额外送了个女儿给他，这就是寸丹。后来他又看上邻村的一个女孩，娶了过来，这便是阿美。黑瞳则可能是老天为他的第二次梦游而馈赠的礼物，那照例是在一个夜晚，月亮高高地悬在中空，他来到了一块棉花地。棉花地里有一个女孩正在摘棉花，月下的侧影修长婉丽动人，挺直的鼻梁，微翘的上唇，这一切让他似曾相识。他扑了过去，掀翻了她的背篓，棉花倒了一地，他们便一起倒在棉花上，女孩虽没有迎合但也没有反抗。他醒来时地面铺了一层霜，他和她的头发就如撒了一层棉絮，土面上白白的棉花团有的还夹杂着黑色，他知道这无疑是血迹。他将她的手挪开，穿好衣服，站起来。女孩也醒了，转过头来，显得很平静。孟顾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皱皱眉，这实在是个姿色极一般的女人，塌梁蒜鼻，那动人的倩影实在是月亮的一个错误。他穿好衣服往前走，她拣拾起掉落满地的棉花背着背篓在后面跟着。于是，他只得娶了她。<?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o:p> </o:p>
通过那座著名的由日本人修建的柚木铁桥后，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彭先生的家，孟顾看了看表，这时是下午二点差三分。彭先生的家就在史迪威公路边上，一幢两层楼的竹屋，房前竖着一根足有两三丈高的电线杆，是竹竿做的。一株有着很大树冠的槐树像把大伞，罩住左边的侧房。左侧房有一个之字形的竹梯通往二楼。屋前有一块用竹篱笆围起的空地，三株柚木为空地撑起一片绿荫。绿荫下，有两个老妇人正坐在小矮凳上，她俩的膝盖上放着一只大簸箕，手往簸箕里摸索着剥着花生，嘴里不时嚼动一下，嘴角漾着白沫。正房里一个两鬓花白的清瘦老者戴着眼镜在看报纸，报纸摊在膝盖上，左手摇着蒲扇，桌右角放着一个茶杯。这实在是幢极普通的房子，孟顾稍有点纳闷，彭先生居然住在这么个简陋的房子里，因为他听大理段先生介绍，这位彭老先生非常有钱，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中国做翡翠生意，开有很大的公司，最少也应该建幢小洋楼啊。不过，孟顾想到自己不也是住在竹屋里吗，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习惯了。彭先生的这种竹屋在缅甸最为普遍，通风防暑的效果很好，但也容易透风透雨，牢固性差，一般每隔两三年又要重建。缅甸人一般都不太愿意将钱花在建房上，他们一有钱不是存银行而是拿来买黄金，所以仅从住宅是无法看出缅甸人的家境好坏的。<o:p></o:p>
随着摩托车的驶近，老人站起来，手拿着蒲扇和报纸走出屋子，右手压压眼镜框，阳光下镜片折射出一道亮光。孟顾下车，老人连忙迎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后将报纸放回屋内的桌上。孟顾发现，这是张泛黄的《缅甸华报》，已停刊很多年。老人笑着，伸出右手，邀他上楼。老人的笑容让孟顾似曾相识。<o:p></o:p>
槐花开的正盛，在楼梯上可以随手摘到。老人领他进了靠近楼梯前后各开有一个相对的小窗的竹房。房内正上方有一个竹桌，上面放了一个半人高的佛像，佛袍斜搭在左上身，右胸裸露着。佛像右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观音图，观音盘坐祥云间，彩带摇曳，裙裾飘舞，佛光如一个耀眼的圆球，光芒万丈，悬停在观音脑后，两旁是梳着发髻的男童和女童各一，观音双耳垂肩，双手合十，目光澄澈，神情安宁。观音像右上墙上，也就是竹窗旁，挂有一个细颈圆口小瓷炉插着的香正燃着烟雾。竹窗下有一个小火炉。房子的正中是一个栗色的正方形竹茶几，右侧靠墙是一张没有系蚊帐的竹床，竹床的正对面是一个壁扇。<o:p></o:p>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老人说着拉开了壁扇的开关。<o:p></o:p>
孟顾站在壁扇面前，觉得凉快了许多，心想可不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呢，但他说：“哦，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从中国过来的缘故吧，或者就是——我们都做这档子生意，所以，难免会碰过面。或者在大理，或者是在腾冲？”<o:p></o:p>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从中国过来到这里已有五十多年了，现在算是个地道的缅甸人了，难道眉宇颜面间还残留有什么汉人的特征？呵呵。”说着，他昂起脸冲着孟顾眨眨眼调皮地笑笑。<o:p></o:p>
“再说，翡翠这一行我早已撂给两个儿子，我至少也有二十多年没去过中国了，翡翠玉石采掘场和赌场我也极少去，所以我们应该不大可能见过面。”他接着说，“就算淘个石头，也是托付两个儿子回来拿，他们开车从昆明过来也方便，现在他们迁到了成都，这次就只得麻烦您喽。”<o:p></o:p>
老人所说的“赌场”是指那些比较大的卖玉场，因为卖玉如赌博，故又称赌场。<o:p></o:p>
“顺路嘛，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还要感谢老先生对我的信任呢。”孟顾说。<o:p></o:p>
“老段信任的人我还能信不过？先喝口热茶，解解暑再走。”老人笑答道，一边弯下腰，从茶几下摸出两个矮竹椅，在孟顾身下安一个，左手心摊开，示意请孟顾坐下。<o:p></o:p>
孟顾一惊，老人的左手掌是只断掌，智慧线和感情线合而为一从手掌的一端至另一端，却与生命线相交于中指的正下方，一般是相交于食指的正下方的，而就在这个相交点的前面又有个微小却极明显的断裂。孟顾曾跟缅甸的一个老人学过看手相，知道这是种很少见的断掌。孟顾也是断掌人，而老人的断掌掌纹居然和自己的左手手掌一模一样，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原来还以为唯独他自己是这样奇怪的掌纹了，这世界真是无独有偶啊，孟顾在心里感叹道。<o:p></o:p>
据说，断掌人一般都极其自私，非常顽固，责任心较强，用情专一，能力强，而孟顾觉得除了“极其自私”比较公允外，其他性格特点都和自己相去甚远甚至还相反，比如责任心，孟顾倒觉得自己毫无责任心，极度自私的人怎么会有责任心？孟顾有点想不明白。俗话说“左断掌官运佳，右断掌克六亲”，可自己和彭老先生都没有官运，而由于这个断掌家人对他从小时候起就是满怀期待的，甚至连村里人看他和别的小孩眼神就不一样。想到这，孟顾不觉在心底自嘲地一笑。<o:p></o:p>
“还是喝凉茶算了吧，”孟顾说着，手掌摸着凳面，小心翼翼地坐下。<o:p></o:p>
“哎，那怎么行？”老人坐下摆摆手，表示不赞成。<o:p></o:p>
“绝不能喝凉茶或冷茶，任何茶叶品种都是如此。喝凉茶冷茶伤脾胃聚寒痰，对身体害处大着呢，千万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解渴去喝冷茶凉茶。”老人接着说，又从竹茶几下拿出个水壶。老人提壶的手有点抖，壶有些晃。孟顾猜想这壶应该是盛有水的，但不太多。<o:p></o:p>
“这是今晨刚从后山打来的泉水，很清很澈的，”老人自顾自地说下去，“喝茶必须要有好水，”说着，老人提壶走到窗下，将壶放在小火炉上，回过头来对孟顾说：“你平时喜欢喝哪种茶？”<o:p></o:p>
“哦，我很随便，八莫本地的土茶、广东的擂茶、云南的普洱茶都喝，武夷大红袍也喜欢，至于西湖龙井和碧螺春不常喝，贵嘛……”<o:p></o:p>
“呵呵，不仅贵，假的也多。”彭先生笑了笑说，“不过，夏天解暑还是首推峨眉的竹叶青啊。此茶有提神益思、生津止渴之功效，我常用它来解坐禅之疲困。”<o:p></o:p>
他拉开茶几下的一个暗屉，拿出一个牛皮纸圆筒纸盒，“好水还得好火，喝竹叶青必须用竹炭烧水，”说着他走到窗下，从纸盒里倒出竹炭放入火炉中点燃。<o:p></o:p>
竹炭燃着了，还溅起火星，发出喳喳的响声，火炉很快变得通红。空气中散发出竹炭燃着的焦香，那是燃着了竹炭外皮那层焦油所散发出的清香，有点干涩，飘扬，夹杂着烟味，又夹杂着香火的气味，却又变得沉浊粗重了。窗外的热风将这杂糅的气味吹过来，而壁扇又将其吹远，有如鳞鳞细浪爬上沙滩又慢慢退回。气味有点刺鼻，屋内烟雾缭绕，像山中的瘴疠之气，让人昏昏欲睡。<o:p></o:p>
水很快开了。<o:p></o:p>
“不急，还得等一分钟，让渣滓下沉，”老人将水壶挪到地上，解释道。又从茶几下拿出一个茶壶稳稳地放在茶几上，“先烫壶再置茶，接着才是高冲低泡。”<o:p></o:p>
“哦，好漂亮的茶壶。”孟顾说。<o:p></o:p>
这是一个六方龟形扁平茶壶，紫色，梅花嘴，上扬如龟头，钉足，有四股乌龟爪印，六边形的嵌盖就如龟背裂纹，桥式纽，尾部提把前粗后细向上卷起形成一个小圈，以便食指伸进握壶。整个壶像只调皮的小龟，形象生动，比例协调；釉色亮而不艳，细而不腻。<o:p></o:p>
“好漂亮的紫砂壶，”孟顾不由再次赞叹道。<o:p></o:p>
“这壶的样式我自己设计的，然后儿子按我的图纸跑到江苏宜兴定制，花了大价钱啊。”老人显得很高兴，“壶身的画也是我绘的草图，可制壶的师傅们刻得比我画的还好呢。”<o:p></o:p>
孟顾这才注意到龟形茶壶壶身的阴文图案，一大片竹林，两条弯弯曲曲的斜线，蜿蜒至竹林深处，时隐时现，这是条小河，岸上竹笋参差不齐，一个竹亭横亘于河堤，竹亭匾额上的字细小却很清晰，刻有三个行草字：竹风亭，其中“竹”字是以篆形入草的，就如两棵亭亭玉立的翠竹。<o:p></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4:31

孟顾心里一颤，茶壶图案上的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在亭子里乘过凉避过雨，在小河里洗过澡摸过鱼，在竹林里荡过秋千，就像长臂猿一样轻盈地从这棵竹子摆荡到另一棵竹……<?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而在他十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夜，他哥哥用马驮着竹子在途经雷山时，闪电如蛛网般交织密集，雷声轰隆，一块巨石从山顶滚下，正好砸在马身上，他哥哥也跟随着马一起翻下悬崖。马被当场砸死，而他的哥哥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落下了残疾——下肢瘫痪，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全要人服侍，脑子也坏了，不认识任何人，成了个生不如死的废物。这样全家的重担便全压在了嫂子的肩上。他只得辍学回家，跟着嫂子一起下地干活，就像是一对小夫妻。嫂子白皙高挑，像棵婀娜多姿的翠竹，柔弱却坚韧。他喜欢也敬重嫂子。一次他和嫂子为某个竹筷厂赶货驮竹子一直到夜晚，嫂子负责砍竹，砍倒后还要削去枝叶，再捆成一捆捆；而他则只管用马将竹捆驮出至雷山外的公路边。<o:p></o:p>
“天黑了，明天再砍吧，”他对嫂子说。<o:p></o:p>
“还差多少呢，离一千捆？应该快了吧。”嫂子一边砍着竹子一边问。<o:p></o:p>
“等等，我算算看，”说着，他蹲下身，将马拴上，用手一抹脸和额头，往地上甩着汗滴。嫂子见了走过来，俯身用毛巾为他抹汗。<o:p></o:p>
他轻轻地“哎呦”了一声。<o:p></o:p>
“唉，你这几天也累坏了，瞧这脸颊被荆棘刮得……，疼吗？”说着，她鼓着腮张嘴往伤口上轻轻吹气。<o:p></o:p>
他觉得痒痒的凉凉的，仰面看见她挺直的鼻梁、白皙修长的脖颈和被汗水洇湿的上衣里紧紧包裹着隆起的上下起伏的胸脯，感到口干舌燥。他又想起前些天那个竹筷厂的司机来看这片竹林时误会他和嫂子是一对夫妻，而嫂子当时并没有辩解……<o:p></o:p>
 “算出来了吗？你，”她又问。<o:p></o:p>
“唔，等等，”他回过神来，“前七天是八百四十，昨天和今天是上午才动手，现在是刚好还差二十捆。”<o:p></o:p>
“哦，那就是说用马驮还得五个来回。”她站起来说，“只有五个来回了，完成再回家吧，反正今天十四，月亮又亮又出得早。”<o:p></o:p>
他答应了。终于完成了五个来回。他骑着马乘着月光精疲力竭经过竹林回家，发觉嫂子还在竹亭里等他，但已经睡着了。她倚在长竹凳上，眼皮紧阖，长长的睫毛贴着下眼睑，月光柔柔地照在她腮帮上浅酒窝里，胸脯和缓地起伏，一只手搭在长竹凳的扶手上，另一只手还握着寒光闪闪的篾刀垂落在地面。是的，她太累了，他想着，心生怜爱，不禁在她的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她没有醒来。这更增大了他的胆量，心底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潜流在涌动，全身变得灼热，需要发泄需要冷却，身上的热流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并在两鬓的太阳穴处盘桓不去胀痛不已，仿佛血马上就会冲破血管，然后从头皮喷射而出一样。他手抖索着，解开了她的衣衫，扑倒在她的身上……<o:p></o:p>
他只记得他想得到冷却，但她的身子竟也是灼热的，使得他热得几乎窒息，一直到体内的那股热流终于喷薄而出为止；他还记得她并没有任何反抗，事情就那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o:p></o:p>
“啪啪，”刚醒来他便挨了她两记狠狠的耳光，“你这个蠢蛋，你这个蠢蛋，”她骂道，“我要马上回家告诉奶奶，你这个蠢蛋……”说着，她哽咽了，眼泪滑落了下来。<o:p></o:p>
“别，千万告诉奶奶啊。”他慌了。<o:p></o:p>
她抹去泪滴，昂起头，一脸的毅然，说：“我一定会告诉奶奶的.”<o:p></o:p>
他绝望了，明媚的月光下只看到一片漆黑，他知道她的脾气性格，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一切都过去了，但一切也无法挽回。他不敢想到以后。忽然，他的脑海里如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般闪过一个念头，而接着，他就这么做了。<o:p></o:p>
他拾起竹亭地面上的那把篾刀绰在手中，闭着眼向她雪白的脖颈用力挥去……<o:p></o:p>
然后，他发疯般地一路狂奔，跑过雷山，又穿过两百里九公山，终于在一个浓雾迷漫的早晨，他看到了两根黑色的铁轨。这时他愕然发现，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篾刀，而更令他惊愕的是，那把篾刀寒光闪闪，却居然没有沾有一丝血迹。容不得他细想，他跳上了一列飞驰的火车。站在火车两个挂箱的间隔处他想，也许是那疯狂的一挥之后，他慌忙扔掉凶器，而为了防身，他又捡起了放在马旁自己的那把篾刀，尔后逃离现场；或者……<o:p></o:p>
“请喝。”老人将茶杯连同杯托一并放置在他的面前。<o:p></o:p>
孟顾的眼睛回到了茶杯上，接着凑近茶杯以闻茶香，然后深吸一口入嘴，先吞一小口入腹，一小口含在喉中，还有一小口撮于舌下，最后缓缓咽下，抬起头微笑着对老人说：“真好茶！” <o:p></o:p>
老人目光与他相对，微笑着，对他的评介显得心安理得。<o:p></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5:50

“老先生听说过中国的九公山吗？”孟顾装着很随意的样子问。<?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九公山？”老人一愣，手端着茶杯停在了半途，眼睛看着孟顾，好像他是个刚刚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喝一口茶，接着说道：“知道啊，我十八岁那年的冬天曾在那儿猎获过两只麂子和一头猞猁呢。”<o:p></o:p>
“哦，现在可没有猞猁的踪影了，连麂子也只是听说过。”孟顾说。<o:p></o:p>
“你原来就是九公山附近的？”<o:p></o:p>
“是的，也不全是。准确地说，”孟顾故意将茶杯放回茶几上，停顿了一下，等彭老先生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他才接着说，“我离雷山更近。老先生听说过雷山吗？”<o:p></o:p>
“雷山？就是那座只要一打雷下雨就会从山顶滚下石头的雷山吗？”他说着，眼睛看着孟顾眼神里似乎有了疑惑，目光很快又移到了茶几上的那个紫砂壶上，然后他站了起来。<o:p></o:p>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o:p></o:p>
“怪不得我见你眼熟，原来你也是竹风亭人，同村人哪。”老人说，“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着家乡人，真是我佛呈祥。”说完，老人双手合十冲上方的佛像拜祭。<o:p></o:p>
甫复落座， 两人便急切地谈起各人记忆中的竹风亭：那三月里蜂蝶飞舞落英缤纷的桃花林，村右角巨石旁须三人才能合抱的老银杏树，村左下边那一排排高大的青冈栎，歪脖子侧柏下的那口清澈甘甜的方井，一条弯弯曲曲通往山外的青石板路，还有青瓦黄色土墙的一座座房屋，自然，也还有那一望无际的竹林和翠竹环抱中竹风亭以及亭子下的小河。<o:p></o:p>
孟顾发现他俩在对故乡的回忆上，有太多重叠的阴影部分，但也有很多毫无重叠的空白部分，即便是对同一件事物的记忆描述，比如老人说的青冈栎林下的一个大池塘有着十年的老青蛙和娃娃鱼，而孟顾只记得那里是一个大的垃圾坑，比如老人说的刘家大院墙上画着奇花异草珍禽怪兽的壁画，而他只记得那墙上刷着巨大的红色宋体字……他俩知道，这是时间流逝的缘故。因此，为了易于勾起记忆引发共鸣，两人在谈起竹风亭的人和事时，总是从村里最有名或者最具特征的人说起，这类人一般也就是智障残疾人。而几乎每个一两千人的大村子都少不了几个智障残疾人，他们常为他乡遇故人的人们划开一道闪亮的记忆之光。<o:p></o:p>
“记得那个哑巴吗？”孟顾先说起来，“六七十岁了，身子骨硬朗得很，也从不发病。夏天的猪肉鸡鸭一天吃不完，就放在河水里冰着，过几天再去捞出来，早已经腐臭啦；冬天冷就用砖块压住棉被的四个角，嘿，这还真管用……”<o:p></o:p>
“呵呵，哑巴这习性早在小时候就这样了。”老人笑道，“他和年纪相仿，还有那个瞎子你知道么？要是健在，也和我岁数差不多。”<o:p></o:p>
“刘瞎子吧，他可算个大名人了，他算卦看八字是很准的，我还在村里的时候，常有很多外边的有钱人找他看八字算命卦，他有只耳朵后面有个小肉垂，人称‘三只耳’，三只耳可通天哪。不过他听力好是真的，以前他上山爬树砍松树枝，将刀从空中扔下，下树后径直走到落处拾起刀，就像个正常人一样，谁又能看得出他是个瞎子呢。”<o:p></o:p>
“是啊。只是我记得他那‘三只耳’是在右耳耳根上的，那时我们和他玩常常揪他这个‘三只耳’，我们叫他猪尾巴，谁揪的他都能一口叫出来，从不出错，呵呵。”<o:p></o:p>
“老先生记性真好，是哪只耳朵的耳根都知道。”<o:p></o:p>
“哪里，老了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昨天的事转头今天就忘，可就是儿时的事情记得分外清楚。”<o:p></o:p>
“其实，”老人又说，“冥冥之中，我佛是公平的，你在这方面缺失了什么，但可能在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就如哑巴的哑聋愚笨，但我佛给了他一个金刚不坏之身；瞎子呢，从未见过光明，于是我佛就给了他三只极聪慧的耳朵和头脑作为补偿。”<o:p></o:p>
这不由让孟顾想起竹风亭自己那个半身不遂的哥哥，老天或者说我佛可曾给了他什么作为补偿呢，或者以后会给他什么以补偿呢？也许只不过是像人工棕榈岛终将取代泊瓷八星级酒店而成为迪拜的标志性建筑一样，他的哥哥也终将取代哑巴和刘瞎子而成为竹风亭的新“标志物”，仅此而已。数十年后的两个竹风亭人在异地相遇后言及故乡的人事时，就像今天他和彭老先生相逢于南坎最先说到的是哑巴和刘瞎子一样，他们最先提起的会不会就是他哥哥呢，他们的谈话会不会是这样进行的呢：<o:p></o:p>
   甲：啊，您也是竹风亭人？<o:p></o:p>
   乙：是啊，正是。<o:p></o:p>
   甲：还记得竹风亭的那个瘫子吗？<o:p></o:p>
   乙：瘫子？怎么不记得，就是那个驮竹子时被雷山石头砸伤后才成了瘫子的瘫子吗？<o:p></o:p>
   甲：对。不是他还会是谁？他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全由他奶奶抚养大。<o:p></o:p>
   乙：是啊，他有个漂亮老婆，他奶奶好像生来就是个寡妇，反正我没见过他爷爷……<o:p></o:p>
   甲：对，我也没见过他爷爷。至于他的老婆还有几分姿色，只可惜……<o:p></o:p>
<o:p> </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6 21:06:36

“你离开竹风亭也有很多年了吧？”老人问。<?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

ffice

ffice" /><o:p></o:p>
孟顾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回答道：“我是二十岁那年出来的，那老先生……”他顿了一下，他本来是也想随便问老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竹风亭的，但后来意识到这个问题刚才老先生自己早就说了，因此改口说：“我在八莫见到个缅甸老华人，八十多岁了，江西的，还是跟着国民党部队修史迪威公路过来的，后来由于需要维护公路，又战事不断，就没能回去留在了缅甸，还有的是跟随孙立人的部队去的，听说有许多在缅甸的老华人都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来到缅甸也留在了缅甸。老先生您也是这样过来的吗？”<o:p></o:p>
“是的，”老人说，“很多华人是这样过来的，但我不是的。”<o:p></o:p>
“哦。”孟顾带着一副很有兴趣“且听下文”的样子看着老人，老人却打住不说了。孟顾动了动嘴，却又将茶杯端到了嘴边。他原想问老人在竹风亭的亲人是哪些，说出来他或许认识，毕竟是同一个村的人，但他犹豫了，他若问了，自然也得说出自己的亲人家属，而这是他极不愿意的。何况，这还涉及老人和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而这些属于个人最隐秘的东西，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即便是同村人。而孟顾也相信，老人也有自己的故事，否则他可能也会迫不及待地向自己问起竹风亭的亲人，可他正端着茶杯，显得无动于衷，目光也只专注于茶杯，似乎只在体味着竹叶青的清冽馨香。那一切既已成为了过去那就让它永远过去吧，回忆伤痛不如梦游忘却。孟顾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外面阳光明媚，竹屋三角形影子铺在下面后院菜地里，稻田连着玉米地，远处是波浪起伏的群山，旁边是朵朵轻薄的白云，悠悠地飘来荡去，一副昏昏欲睡百无聊赖的模样。屋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随着时间的延长，气氛变得愈发沉闷而显得尴尬起来，但两人似乎都没有欲望打破这沉寂。空气也好像更加闷热，虽然有风吹过来，孟顾却总觉得有点气短，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瞧见自己的腹部膨起又瘪下，就像给一个破轮胎充气，而打气筒自然是那台风扇。孟顾真怀疑若没有风扇的转动，自己能否维持呼吸。他感到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窒于呼吸，混杂有烟雾的空气似正在变得稠硬起来。清凉的茶从嘴入喉就像短时细雨洒落在龟裂的土地，升腾起一丝尘雾，极短暂的滋润后又马上变得干渴燥热。孟顾张开嘴，深吸一口气，他真想站起身来，走到窗外，以免虚脱。而老人面无表情地仍在喝茶，左手扇着蒲扇，只是颈脖两侧的粗大颈动脉搏动清晰可见，天实在太热了。孟顾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个异地相逢的同村人不谈村里的亲人又该谈些什么呢。老人也不再和他答话，只静静地喝着茶，仿佛他的面前除了茶什么也没有。或许，他只不过把我当成和紫砂壶一般的一尊茶具而已，孟顾这样想。孟顾又一次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到底说些什么呢，又从何说起呢，孟顾感到茫然，脑子里是灰蒙蒙模糊糊的一片空，于是又只得将嘴凑到了茶杯沿。孟顾觉得自己就像个疑犯被抓进了审讯室，一间空荡荡的审讯员隐身的审讯室，沉闷死寂的空气，隐身无言的审视，内心的高度戒备令他随时可能败下阵来，坦白出真相，他无法预知自己还能忍受多长的煎熬。<o:p></o:p>
老人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突然说起了竹风亭的太祖刘老大人，太祖刘公是竹风亭的建村者。刘公神道碑文上说他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万历进士，官古都御史”，但“其时缙绅勾党营私庸驽贪渎者不知凡几，而其中居于乡者亦多倚势持强，视细民为弱肉。官虐民竟成一代之风气也。”但太祖为人耿直，“身为御史，昌言无忌”，终为佞臣阉党所嫉，而太祖“渐生倦鸟归林之意”， 为了逃避佞臣阉党的迫害，遂称病告老还乡，但其实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是“披星戴月，沐风栉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有着连绵竹海的竹风亭。在这个蛮荒之地他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过了一段“带月荷锄归”、“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他在某夜突然暴毙。后人将他埋葬并立起了一块神道碑。不料，第二天人们便发现那碑倒在地上已断成了两截。立碑不久就倒掉，人们对此的通常解释是死者生前有极大冤屈，死者在坟墓中在诉说冤情而感动了上天所致。于是人们重新挖开坟冢，打开了棺椁。有人将一根银簪探进太祖的嘴里，银簪立马变成了黑色。这时大家才发现，与太祖最亲近的那个厨子不在。人们马上派人去追，追回后通过拷问得知，厨子在一次上集市买菜时，有一个人在给了他一大把银子的同时也给了他一小包砒霜。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佞臣阉党派来的杀手。村人愤怒之下，你一拳我一腿，打死了那个厨子。<o:p></o:p>
后来，两人又谈到那块刘公神道碑。<o:p></o:p>
“现在还在吗？”他问。<o:p></o:p>
“当然还在。”孟顾回答说，“记得十几年前，由于那上面的字迹漫漶不清，于是放倒后请石匠又重刻了一次，不过后来当然又立起来了。”<o:p></o:p>
“哦，那是，”老人自我解嘲地笑笑，“不过，那碑原是断了的，要重立起来，还要加些水泥粘接才好啊。”<o:p></o:p>
“是的，在裂痕处涂抹了水泥浆。”孟顾答道。<o:p></o:p>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忽然又问：“五十多年前，听说村子里又出了个怪事，有个叫翠莲的女人墓前的碑在立后第二天就断成了两截，有这回事吗？”<o:p></o:p>
“没听说过，”孟顾答道。<o:p></o:p>
“没听说过？”老人显出奇怪的表情，“才五十年前的事，你应该听说过的。”<o:p></o:p>
老人的话令孟顾感到有惭愧，他仿佛觉得自己了辜负老人莫大的信任和期望似的，说话声音也低了，“真没听说过呢。翠莲，女的，姓什么呢？”<o:p></o:p>
“自然姓刘啊。”<o:p></o:p>
“没听说过。”孟顾又觉得奇怪，问：“既然姓刘又是竹风亭人还葬在竹风亭，那这个女孩应该还没有出嫁就故去了。”<o:p></o:p>
“应该是吧。”老人说。<o:p></o:p>
孟顾又觉得不大对劲，“既然未出嫁就故去的，又怎么会立碑呢？”说着，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老人。<o:p></o:p>
“也是。我忘了，竹风亭从来不会为死去时还未有家室的人立碑的。”老人擦擦汗，嗫嚅道，“也许，那可能是我记错了。”<o:p></o:p>
“其实我也是听说而已，当时我已离开了村子。”老人又解释道。<o:p></o:p>
“反正，刘翠莲这个人应该是死了。”老人说。<o:p></o:p>
“哦，这样。”<o:p></o:p>
很快，双方又陷入了沉默。<o:p></o:p>
在喝完第三杯茶后，孟顾向老人辞行。<o:p></o:p>
下了楼，孟顾拿出翡翠玉石小心地放进后备箱，将空纸盒交给老人 ，然后发动摩托车缓缓地上了史迪威公路。老人也走上公路，向他挥手送别，用的是那只有着断掌掌纹的左手。孟顾忽然减速，又折回到老人跟前说：“我现在想起来了，竹风亭是有一个女人名叫刘翠莲的，可是我离开村子时，她还健在呢。这个和您说的那个刘翠莲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这个刘翠莲我们村里的孩子都管叫她九奶奶或者九姑奶奶。她没有丈夫，儿子早亡，好像只有两个孙子，她的右手的中指好像只有半截。”<o:p></o:p>
说完，孟顾的摩托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然后向前疾驰而去。<o:p></o:p>
“哦，是吗，”老人应着，喃喃地说着，“是吗，是这样吗？”他高高扬起的左手随着孟顾的转身突然落下。<o:p></o:p>
然后，他回转头摇摇晃晃地走着，像只受伤的大鸟般摇摇欲坠。那两个正在剥花生的老妇人急忙跑过来一左一右搀住了他。<o:p></o:p>
在路上，在升腾的热气中，孟顾感到头昏脑胀，脑海不时浮现那把篾刀，它时而鲜红，有如三月桃花的花瓣；时而雪白，有如黑衣侠客抹在嘴角的一丝冷笑。<o:p></o:p>
到瑞丽边检站已是傍晚，边检官员打开摩托车后箱，孟顾背对着他们，点上一支烟，站着纹丝未动。他在沉思，彭先生的石头是否真的在里面，他刚才是否真的到过他的家中，而在他家里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另一场梦游……<o:p></o:p>
                                                     090226<o:p></o:p>
<o:p> </o:p>

阿旧 · 发表于 2009-5-7 09:25:28

新手投稿　请各位老师多批　刚发完电脑就出了状况　只能用手机了

王子俊 · 发表于 2009-5-10 22:10:06

欢迎新朋友！小说还没读完，不过语言干净！

刘成渝 · 发表于 2009-5-12 20:23:01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内容自动屏蔽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

刘成渝刘成渝当前离线积分 3410 IP卡狗仔卡	发表于 2009-5-12 20:23:01 \| 显示全部楼层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内容自动屏蔽
刘成渝刘成渝当前离线积分 3410 IP卡狗仔卡
	回复支持反对使用道具举报显身卡

[原创]梦游

浏览过的版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