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悠哉 · 发表于 2008-11-19 22:18:45

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按：1913年，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创作了第一件惊世骇俗的作品：将一个带车轮的自行车前叉倒置固定于一张圆凳上，取名为《自行车轮》。从此他首创了一种新的艺术门类——现成品艺术。现成品艺术的出现，标志着欧洲现代艺术的一个根本性转折。1917年，他将一个瓷器小便池取名为《泉》，送交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览会。杜尚的另一件现成品艺术代表作是：也是在1917年，他给《蒙娜丽莎》印刷品添上两撇小胡子，以表明自己对传统绘画的蔑视。而今，杜尚无可争辩地进入了当代艺术大师的行列。1947年，西班牙艺术家巴勃罗·毕加索将一个自行车座和一个自行车车把焊接在一起，创作了一件题为《公牛头》的雕塑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界，2006年2月26日也许将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悠哉从自己所著长篇小说《燕园梦》中不加删改地择取第一部第50章、第二部第38章、第三部第17章、第四部第3章，取名《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纳入系列小说《品咂一种孤独滋味》。抽取自己长篇小说的部分构成一篇新的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有过先例：1913年，弗朗茨·卡夫卡曾经抽取《失踪者》片断，取名《司炉》单独发表；1916年又单独发表《诉讼》的片断，取名《在法的门前》。但是，从一部长篇小说择取不同的章节另行构建一篇全新的小说，据悠哉所知，这在全世界尚属首次；并且，“现成品小说”之命名，似乎亦尚属首次。  第一章  这桩情事，遭到宿舍同仁的一致反对。“哼！换了我，根本就不会考虑！”谭冕嚷嚷着说，“真没想到，对一个外省打工妹，你竟恋恋不舍，简直不可思议！”杨明中将一条胳膊搭在他的左膀子上，恳恳挚挚地劝阻说：“老杨，虽然你大我好几岁，纸上阅历比我多了许多。但是，我不客气地说，你应对现实问题的能力，却不怎么样！老杨，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不生气，请直捷说吧！‘有药敷在痛处，有话说在明处’，我有啥可生气的？”“你的处世能力很差劲。再拖上这么个大累赘，将来你的日子笃定很不好过！”他屈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笃笃叩击着桌面，以示强调。“这个后果极严重，你究竟考虑过没有？别笑，老杨！跟你说，我决不是吓唬你。这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试想想吧：将来你有了孩子，而他/她又不能像邻居的孩子那样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如果要上，就必须交一笔对你来说难以承受的‘外来人口就读赞助费’，到时你心中作何感想呢？总之吧，‘凡事三思而后行’，我劝你面对现实，重新考虑一下。老王，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王风沉静地叭吸着烟卷。一袅接一袅轻烟在他脸前缓缓飘袅起来，乍一看，他的头部活像一座隐没于淡淡夕岚中的峰峦。沉吟了片晌，他劝说：“男女情事，本来我们不好多嘴。不过，这件事嘛……老大，你还是三思为妥，千万别无故自陷。而且，最好是当机立断，否则日久生情，就不好办了。弄不好，你本来很顺坦的一生，会变得异常坎壈。”他探手到烟灰缸里弹烟灰，不料手刚伸出去，烟灰便自动崩塌，纷纷扬扬撒在他的衣襟和袖子上，他便嘬圆了嘴唇，将烟灰逐一吹去。“结婚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不讨厌对方；摆脱不了对方纠缠；懒得细想，稀里糊涂就结；报恩心理；领导安排，难以拒绝；外貌愉悦，看上去对方挺顺眼的；对方有权有势，自己贪图舒适享受；借此改变自己命运；借此跳槽，改换生活环境；门当户对；找不着理想的，只好退而求其次；怜悯同情对方；一见钟情；青梅竹马……这里头，究竟哪个属于真正的爱情，哪个不属于？谁都难搞清楚。元稹说：‘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 name="_ftnref1" style="mso-footnote-id: ftn1;"><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①]</a>切记：人生很短暂，事业更紧要！康德、叔本华、福楼拜、梭罗、诺贝尔、卡夫卡……他们一辈子没结婚。依我看，爱情这玩艺儿，在生活中只占很小的位置。你呀，没必要太情种！你把爱情看得太高、太重，大可不必嘛！”“对，对，确实！切莫一时感情冲动，最后铸成大错！”杨明中在旁接口，拿左手的中指戳了戳桌面。“老大，试想想吧：古今打天下的帝王：秦始皇、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儿女情短，流氓气长？海明威每写一部长篇小说代表作，就换一个老婆。你想想，这是为什么？”“进京指标，这确实是大问题，”少顷，王风又说，“我有个本科同学，她先生的孩子，待丈夫的工作调动办妥了，才去当地派出所申报户口。结果，你们猜怎么样？弄得孩子的实际年龄，始终比法定年龄大两岁！还有郑道传，当年我宿舍一个哥们儿——”“以前，你提起过他。”杨明中楔话。“对，我提起过！他大学时代也写诗，和海子有过交往——准确地说，是海子的诗友之一。他曾被评为‘燕园十大校园诗人’之一。这小子非常聪明，读书简直过目不忘。他喜欢看言情小说，对西方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很痴迷。另外，他围棋下得特别棒，我的围棋就是跟他学的。”毕业后，郑道传免试推荐读<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伯乐">任伯乐</personname>教授的研究生。这时，郑道传爱上一个女孩儿，他的中学同学。他爱得很痴狂，几乎每天都写情诗，夹在情书里寄给对方。其时，王风在福建东南电视台工作，对郑道传这段情事，他也不十分明了。据说，他的女朋友确实长得很漂亮，云南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的，分配在昆明实验中学教书。郑道传研究生毕业时，<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任">任</personname>教授很器重他，曾考虑安排他留校任教。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郑道传极不理智。年轻气盛的他，忽然间脑袋瓜发热、发昏，竟做出一个很傻冒的决定：放弃留校，放弃北京，到昆明去工作。“理由是什么？”杨明中问。“理由很单纯：为了爱情。”“哦？不见得吧？”老杨楔话，“也许，他对学术研究没兴趣，一心想当诗人呢。”“呃……有这种可能吧。反正到昆明后，郑道传还写诗，给我邮寄过一本他的油印诗集。”闻听“诗集”二字，谭冕的眼睛登时灿亮亮的，他急煎煎地打问：“老王，老王！我问你，那本诗集还在么？能不能借我看一看？”“在是在。不过嘛，我搁在家里了。”“他也在昆明实验中学教书么？”杨明中问。“不，他在昆明市教育局上班。”在那个年代，本科毕业属于高学历，有硕士文凭的人很少，属于稀缺人才。据说，昆明市的文学硕士，当时总共就五六位。照理说来，郑道传“自谓颇挺出”<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2" name="_ftnref2" style="mso-footnote-id: ftn2;"><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②]</a>，工作后理应官运亨通才是——他是北京大学的文学硕士，“泰山顶上放风筝——起点高”嘛。遗憾的是，事实恰好相反。1989年冬天，王风赴昆明开会，去看望了他，发现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诗歌不写了，成天喝酒解闷。夫妻感情也不好。偶尔撒起酒疯，他还打老婆和孩子。经了解才知道，他性格硬直，有几次言语不防头，和顶头上司发生龃龉，以后屡屡遭受刁难，致使仕途蹭蹬。获知这个消息，老同学纷纷去信慰勉。他在回信中表示：要从此前的蹉跌中汲取教训，今后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前年，他和老婆协议离婚了。去年，他报考北大中文系世界<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文学">文学</personname>博士生。令人愤慨的是：好端端一件事情，最后，硬是让那个混帐处长给搅黄了！“哦？竟有这样的事？”大家觉得罕异，齐声发问。郑道传去单位人事处开报考证明，恰好那位顶头上司调任人事处处长。这家伙存了很深的芥蒂，表面上对他说恭贺话，背地里却故意使坏：将“同意报考北大中文系”写成了“同意报考北大英文系”。偏生他一时疏忽，忘了仔细查验。在报名处让工作人员查出来，当天他没报上名。第二天，再去找那家伙，他却故意回避，甩手出差去了。人事处的人谁都明白，这是故意刁难人。但是，谁敢重开和越权签字呀？就这样，白白耽误了一年！“对于你，这是一个很好的警戒。”王风总结道，“在男女事情上，你千万要慎重，切莫感情用事呵！”“对，对！老王说的很对！”杨明中接口，“堂堂男子汉，千万不能为情所困！燕园有这么多女孩儿，凭你北大中文系研究生这条件，怎么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呢？论长相，可能比不了她。但是，找个文化层次相当的，这并不困难嘛！只要你鼓起勇气，放胆去追！”“嗐！所谓文化层次，我并不在乎。”老杨率性地扬一扬手，做了个撇开的手势。“我知道，你很不在乎。但是，在当今中国，这确实是个现实难题，你不得不认认真真去面对。列夫·托尔斯泰伯爵曾想娶农家女，但是，最后他娶了个贵族千金。连世界文豪都难以免俗，何况你我呢？”“就是，就是嘛！”谭冕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老大，我劝你抛开她，另找一个吧！找这种外省打工妹，将来你笃定要自毁前程！”王风撮起嘴唇，呷了口香茗，慢条斯理说：“找这种外省打工妹，将来你会碰到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头一件麻烦事儿，是户口问题。要知道在中国，至今存在着户籍管理制度，这是一座连愚公也搬不动的大山啊！没有北京户口，将来你的孩子上学怎么办呢？”“想办法弄进京指标，把她调过来呗！”王风听他的口气如此轻松，不觉噗哧一哂：“哦，你以为进京指标这么好弄呀？你真是太天真啦！现如今，国家对于进京指标，卡得多死呀！我妈在人事处工作，对这一套，我十分清楚。实话跟你说吧：她这种持外省农村户口、没有本科文凭的打工妹，根本就调不进北京！你想想：她不是干部编制，连人事档案都没有，怎么调过来呀？”“对，的确如此！”杨明中接口，“‘本科以上学历’，在北京是人事调动的底线。她是外省农家女，要将她的户口迁到北京市里，这是绝对办不到的！”叨唠了半天，一致立场是：奉劝老杨悬崖勒马，越快越好！“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否则越陷越深，就不好办了。”杨明中归结道。谭冕走到窗前，嘶啦一声拉上窗帘。王风和杨明中同时宽衣。该歇晌了。老杨呆怔怔地坐在床头，觉脊椎骨一阵阵发冷，脑子里嗡嗡嗡嗡响成一片。他将牙关紧咬，好歹忍住了，没有打哆嗦。“看老杨这副模样，今天中午怕是睡不着喽！”谭冕爬上自己的上铺，笑着奚落道。杨明中瞧老杨脸色不对，忙冲他摇摇手，示意他截断话头。唉……再也没心思睡午觉啦！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是个静谧的午错时分，秋色正潇洒。湛湛晴空高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干爽气息。飒尔凉风吹，天秋木叶下。此刻，落叶的过程在燕园每个角落缓缓地进行，美得令人心惊肉颤。28楼路旁的两排银杏喜迎吉日，将自己打扮得艳丽眩目，犹如集体婚礼上的新娘行列。俄文楼前的那株金合欢树通身金黄，与秋风婆娑共舞。澡堂南窗外那一排劲拔伟岸的法国梧桐，宽阔的叶不经意间转成黄褐色，偶尔落下三两柄叶儿，在半空中荡秋千似地打旋旋，欣悦地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倏起倏落，轻盈得像练就一身轻功本领的女侠；悠荡好半天，才飘到地面或行人身上。它们以徐徐缓缓的落势，默默表达对喧嚣红尘的深情眷恋，和对金色时光的无尽感伤。阳光透过枝叶撇下一把金币，金币不住地跳动，骨碌碌地打滚。未名湖畔，火炬树一派绚丽，环湖的岸柳耷蔫着细长的柔条，萎叶悠过来晃过去，一派抑郁无聊的落寞情态。老杨踽踽独行在通往湖区的蜿蜒小径上，时不时踩踢着几片枯叶。枯叶弃得满地都是，宛然出殡时沿路抛撒的纸钱。一阵金风拂过，片片落叶嗖地扬起，恰似鸡毛毽子被谁一脚踢起，随后彩蝶似的翩跹翔舞，忽上忽下，在媚艳秋光中追趁着，耍得很欢畅、很尽兴。“金色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3" name="_ftnref3" style="mso-footnote-id: ftn3;"><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③]</a>他默诵叶赛宁的诗句，一股感伤的泉流在心头奔涌，汩汩地、激越地。清洁工在打扫地面和绿化带上的落叶，薅除草坪上衰飒萎黄的枯草。树林子里，几个园丁将头仰起老高，探出长长的钩杆，将被秋风刮得簌簌作响的枯枝猛劲一钩，钩落下来；钩不动的，则搭梯子爬上去，用手锯攒足劲儿将它们锯断。甲虫在疾飞，时上时下，行踪不定。一群蚊子在路旁萦绕着，发出拨弄琴弦似的嗡嗡声。一只松鼠拱起毛绒绒的脊背，从铺满松针、点缀松果的草丛里倏地蹿出来，绒毛上沾着几粒苍耳子，其中一粒挂在耳尖上。松鼠待在小路当中，嘴唇微微翕动着，在咬啮一枚刚掉落的松果，连带一根根支楞开的鼠须，也在微微翕动。待听到渐渐临近的步履声，小家伙吓得惊慌失措，惶遽地耸起脊背，扭头且转身，紧跟着“哧溜”一声，蹿进一小簇灌木丛里。唉，往回转吧……他来到47楼前，凝立在歪脖榆下，默默地仰起头，痴痴地审看。榆叶差不多落光了，忽比昨日改作凄凉了似的。看着看着，他眼眶里泛起潮意，心里惋伤不已。榆荚转成了苍黄，来回打着悠晃。那裸露的枝柯，宛然一个衣不蔽体的叫花子，迎候在道路近旁，卑怯地佝着腰身；那欹斜的枝条是他伸出的乞讨之手，在秋风中瑟瑟簌簌地颤惴，伴着萧萧落叶断断续续的喃语。踩着地上的褐色萎叶，他体验到刺心的疼痛，一刺接一刺，一悸接一悸。他将榆干揽于怀抱，慢慢挲抚着糙硬的、裂痕交驳的树皮。蓦然间，仿佛马塞尔·普鲁斯特品尝小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思绪纷纷<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4" name="_ftnref4" style="mso-footnote-id: ftn4;"><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④]</a>，一件久已忘怀的往事，浮现在他眼面前：二十多年前，当时他上小学一年级，父亲不幸逝世了。奶奶顿足捶胸，哭得哀哀恸绝。好一大片胸襟，给泪水打湿了。她的苍发蓬松零乱，也顾不得理顺。“聪明崽，我哇<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5" name="_ftnref5" style="mso-footnote-id: ftn5;"><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⑤]</a>你听！”隔壁的金凤嫂矮下锉扁的身子，拉着他的小手说：“快去，劝劝你奶奶！你对奶奶哇：‘奶奶，你莫哭！莫哭唦！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和弟弟、妹妹很小，全靠奶奶把我们养大哩！’”聪明崽懂事地点点头，走到奶奶跟前，抓起她的手，摇晃着说：“奶奶，奶奶！你莫哭！你莫哭唦！我和弟弟、妹妹很小，全靠奶奶把我们养大哩！”奶奶一把将孙儿揽进宽大而温暖的的怀抱里，揉挲着他细皮嫩肉的小手，不仅没有止哭，反倒哭得愈加伤恸。奶奶且哭且诉，哀哀欲绝。他的小脸蛋感受她胸襟的湿意。大片大片的湿意。好湿好湿呵，像块未拧干的湿巾！张开小嘴，“哇”的一声，他也嚎哭。奶奶哭得老泪婆娑，滚烫的老泪掉入孙儿发丛里，大颗大颗珠泪纷纷坠落，噗噗噗，噗噗噗噗……不多一会儿，湿意渗到他头皮上。他探出小手，慢摩着奶奶那榆树皮般趼糙的手背。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就是当下摩挲榆树皮的感觉，一模一样啊！踏着他扁矬矬的身影，他以树干为轴心，缓缓地转上一圈儿。这一回，感觉增强了好些。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聪明崽，如今你出息了唦！你在北京要争愿奋气，好好过日子哟！唉，要能亲眼看见你娶娘子，我死也宽心唦！”临死前，奶奶躺在病床上，用她那指甲剥落、表皮严重龟裂的手摩挲着孙儿的手背，深叹一口气。那是1989年春天的事情，至今快十年了。接到“奶奶病危，速归”电报的当天，失恋的阿杨拖曳着疲软的步子，踟蹰在安定门地铁站，翻来覆去地默念着“to be or not to be……to be or not to be……”酝酿着一个可怕的行动方案呢。是的，是的！正是这种感觉，他摩挲歪脖榆树皮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啊！那年，杨秋荣参加高考，高中全县的文科状元。他所在中学的宣传部长无意中听说他是个孤儿，全靠年迈的奶奶捡垃圾拉扯长大，他自己也常捡垃圾，不禁兴奋异常。他赶在第一时间写了篇通讯稿，题为《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文科状元》，在县广播站播出。文章极尽夸饰之能事，将他无节制地吹捧拔高，树成新时代里刻苦成才的一个典型，并隐去他的数理化成绩奇差、曾因打架而导致本班在全校“优秀班级”评选中落榜、惯偷农机厂仓库零件卖给废品收购店（所得钱用于购书）、到县图书馆借书时乘马虎大意的管理员不备干些孔乙己的勾当……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鞭炮声爆响起来。“恭喜你喽，春秀嫂！”“春秀嫂，你这下宽心喽！”……老街坊纷纷向奶奶贺喜。奶奶名叫熊春秀，老街坊通常叫她春秀嫂。“好唦，好！”奶奶含笑点头应答。“这回你高兴了，你的孙崽出人头地喽！”“高兴！我蛮高兴啰！蛮高兴！”奶奶拿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嘻开剩得一颗黄板牙的大嘴，呵呵乐着。“我高兴得心里开了一朵莲花！”“你家的聪明崽争愿奋气，这下子算是出息了，今后你不用再捡破烂唦！”“要捡啰，还要捡唦！”奶奶不同意老街坊的看法。她老人家的嘴咧得更大，血色的牙龈恰似一段废弃的城垣，呈弯弓形，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对烂眼的四角滋出些浊黄的眼眵。她对老街坊解释道：“我还有福崽、小妹崽唦！乘着我身体还健旺，再捡几年；把那两个也供养大了，我就不再捡了。那时候，我心里就熨贴了，困在棺材里我也舒心了。”说完这番话，奶奶拄着根竹筢，背着个半新不旧的大箩筐，一路上嘻嘻笑着，逢人便点头招呼，接受对方发自内心的祝贺。随后，她蹒跚地来到鳌溪边，走进虹桥近旁的垃圾堆里，弯下驼背身子，努力且费力地搜扒寻觅着，待到天擦黑时，将一箩筐可回收废品背回家里。彼时，聪明崽领着福弟，用豪斯（当地一种捕鱼器具）在鳌溪里装鱼。也是到天黑时分，他们才推门进屋。约莫3斤手指般粗细的白鲦鱼用辣椒炒成一大碗，一个个吃得满头暴汗，嘴里嘶溜嘶溜作响。饭桌上，聪明崽兴高采烈地讲述着：“吴是非和白乐天走出考场时，他俩的自我感觉都出奇地好，估分都在500分以上，自诩考取北大不成问题。等到今天去县教育局一看分，吴是非发现自己才考382分，勉强考取了抚州师范专科学校。登时他傻眼了，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白乐天走到半路，听说自己没有过分数线，就灰溜溜地转身往回走。我呢，在估分的时候非常谨慎，勉勉强强估了个440，结果成绩出来一看：哈哈！508分，排名第一！嘿嘿嘿嘿……”话没说完，他咧嘴憨笑起来。哥哥秋贵、秋义和姐姐秋英，都为荣弟的成就感到高兴，举杯共庆。为先父杨心林和先母熊水香没能活到今天，大家都伤感不已。宁静幽谧、繁星密布的夜色下，奶奶点上一炷香，燃着一挂爆竹。夏风吹乱她老人家的白发，也顾不得理顺。奶奶拱起屁股，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欢天喜地道：“全仗着大华神，保佑我们杨家唦！”想到这儿，老杨禁不住洒然泪下。他擤了把鼻涕，往地上猛力一甩，转过身去，拔脚便走。如果今生我不“争愿奋气”，出人头地；如果我不“好好过”，全力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对得起苦命的奶奶么？对得起长期以来资助我学费的哥哥和姐姐么？他搭下脑袋，一径朝北彳亍着，一头揩拭泪痕，一头思量：“to be or not to be<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6" name="_ftnref6" style="mso-footnote-id: ftn6;"><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⑥]</a>，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唉，难办呀真难办……”“嘎！”冷不丁一声嘎响，一股浊气直扑他脸上，把他唬了一跳。“嗨，老杨！你没午睡呀？”他举目观瞧，见应超然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来，打着招呼。“唷嚯！过来啦？好久不见你来傍个影儿！”“嗐，苦忙活呗！近一段时间，我事情冗杂：一是东奔西跑拍片子；二是忙着背英语单词，准备今年再考。如今我在亚运村租房住，离北大远了些。朋友之间，不能常相谈聚。”“哦……怎么不在北大附近租房呢？这样你去‘新东方’上课，岂不更方便些？”“租不到啊！这套房子是我老婆她表哥的，租金很便宜呢。哎！明中在宿舍么？”“在，睡午觉呢。”“我找他有点事儿。行，再见啦！改日有空，咱们再聊吧！”目送出租车驶去，他继续漫步遐思。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唉，难办呀难办……失了主意，心里乱乱糟糟。他低着头，一边忖着，一边只管走。一只雀儿从他跟前嗖地掠过，霎时间，阳光颤出一道耀目的光痕。to be or not to be……唉，难办呀难办……难办呀难办……咦，慈悯！真个是“瞎猫碰见死耗子——巧了”！但见慈悯和尚迎面踱了过来。依然是清瘦的高个头，灰布袈裟的袖子一甩一甩，悠悠地摆荡。此刻，行走在燕园暖融融的正午阳光下，他超脱闲逸得活像一只大灰鹤。在他身旁，七八只红蜻蜓在追逐戏耍。有几只放肆大胆地栖在他的秃头上。他察觉了，挥起宽大袍袖，朝上呼地一扇。蜻蜓见风势不妙，吓得仓皇逃窜。“哎，慈悯！”“嗨！老杨你好！”慈悯扬手打招呼。“你小子，是不是想赖我的书呀？”“咦——耶！你这叫什么话呀？”慈悯急拽脚步，眼睛不住地眨巴，现出大吃一诧的困惑模样。“那几本书，我全都还给你了呀！那天我托丁卯转交的，莫非他没转交么？”“他转交了。但是，我查了查，书不全呀！报纸里只包着五本，还有一本呢？”“不全吗？……哦……行，行，我回去再找找吧。”说着，扭身拽步欲走。“哎，等一等！”老杨急扬手，示意他别走，“你小子，看书习惯太坏啦！怎么在我的书上乱写乱划呀？”慈悯脸上挂不住了，满脸涨红起来。他尬笑着，期期艾艾道：“很抱歉……哦，我忘了书是借来的，呃……抱歉啊！我有点儿急事，先走一步啦！”他的神情大失逸致，步态零乱不堪。忙忙走出几步，他回转头来，拱一拱手，尴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啊！老杨，请多多包涵！”“那本书，你得尽快还给我啊！”冲着他颀长的背影，老杨暴嚷一句。“一定，一定！”嗤，这个“花和尚”！瞅着慈悯远去的长影子，老杨心想：如今这世道，连和尚也后现代化起来，真是世风递下矣！慈悯和尚原名段小真，生于江西“红都”瑞金一个偏僻山村。6岁那年，他父亲得了一种无名之症，浑身奇痒难耐。他母亲笃信迷信，认作前生冤孽。她走了几百里山路，登上远近闻名的大华山（又名华盖山），祈求神灵保佑。她许下重诺说：如果丈夫痊愈，她愿将独子献给大华神。回家后，丈夫果然痊愈。于是，他母亲不顾公婆的阻挠，毅然将时龄7岁的儿子送到大华寺剃度，法名慈悯。次年，他父亲呜呼哀哉。不是因为旧病复发，而是农忙割禾时憋了泡尿，他父亲扔下镰刀，迈步走到田埂上，叉腿站着撒尿。不想惊动草丛一条打瞌盹的眼镜蛇，蛇一下猛冲到他父亲跟前，顺着他的赤脚往上爬，最后钻入裤裆，在他私处狠狠地咬了一口。蛇自然给打死，不过他父亲也死掉了。据说，次年他母亲也去世，死因不详。有几种说法：一说他母亲悲伤过度郁郁而逝；一说他母亲上天子堂（一个尼姑庵）当了尼姑，后来死在天子堂里；还有人说：他母亲并没有死，而是改嫁给了乐安县鳌溪镇的一个木匠。不管实际情形怎样，对于忘怀俗情的慈悯来说，他母亲是虽生犹死的。慈悯和尚在大华寺里长大，从十几岁起，他开始云游四方，在全国各大庙宇都挂过褡。经由寒山、拾得诗歌的启蒙，他渐渐地爱上禅诗，由此迷恋上了诗歌创作。慈悯在《江西佛学》、《普陀》等刊物上发表几首“现代禅诗”（这是他对自己独创的新诗体的命名），进而萌发当一名现代诗僧的念头。去年年初，他拿着一张由大华寺开具、加盖江西佛学会公章的介绍信，到北大当上了旁听生。进入燕园后，慈悯和尚着实活跃了一阵子。他的头一大举措是伙同薛尔克和秋月痕，组建名聒一时的“北大僧侣诗社”。诗社社址设于四院（与“寺院”谐音；当时是<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文科">文科</personname>博士生的宿舍），薛尔克的宿舍，由薛尔克充任社长，他和秋月痕任副社长。该诗社的宗旨，是力图将以里尔克为代表、带有浓厚宗教情感的西方现代派诗歌与寒山、拾得为代表的中国古典禅诗加以融合，为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寻找一个新的生长点，开拓一条新的路径。没奈何，他们天生不具备陈胜、吴广的感召力，领袖群伦的愿望注定落空。他们揭竿而起后，京城诗坛的耆旧和新秀对该诗社奥旨，嘲讽者甚多而响应者殊寥。勉强办了几次小规模的诗歌朗诵会，出了几期没书号的《诗与禅》杂志，北大僧侣诗社便偃旗息鼓，无形中等于解散了。是在第一学年吧，慈悯旁听<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元师古">元师古</personname>教授的《盛唐山水田园诗派》课，在课堂上结识了丁卯和檀弓。听说慈悯和尚是江西老表，两人便领着他造访北大47楼1032室，引见给老杨和谭冕。渐渐地，彼此混得够熟了。有一次，老杨、谭冕、丁卯、檀郎和辜鸿钧相约去慈悯和尚的住处玩，当时他在挂甲屯租了间小平房住着。进屋一看，嗬嚯！床上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儿，蓬头垢面，蛆动着丰肥的躯体，慢腾腾地从被窝里爬出。啧啧，和尚竟然也搞情妇，这真是十足的后现代风范啊！老杨暗自慨叹。慈悯和尚将手掌一伸，坦然介绍说：“这是<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范">范</personname>小姐。”又把他们介绍给她。<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范">范</personname>小姐忙欠身施礼，笑道：“欢迎，欢迎！”说时低了头，羞惭惭的，随即退到厨房做晚饭去。他们不便打探她的来历，稀里糊涂地一同吃了顿晚餐。喝酒时，慈悯和尚解开襟怀，两展其足，大呼小叫着和檀郎划拳。输了拳，他就举起茶缸子，一仰脖颈，“咕咚”一声把酒干了，傲然意自足。随后，他拍一下桌子，嚷一声：“痛快！”仿佛非这样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快活心情。一顿饭下来，光“痛快”就嚷叫不下百次了。酒液顺着他略呈凹陷、瘦骨嶙峋的胸脯淅淅嗒嗒地往下滴淌，他却浑然不觉，兀自赤着醉脸挥霍谈吐，满带酒精气息的唾沫飞溅。就在那一瞬间，老杨对他依稀感到厌恶。打这以后，这种恶劣印象再也没法子改变。饭后，慈悯和尚即兴朗诵了他的诗歌《秋灯》，这是他所谓“现代禅诗”的代表作。有如下诗句—— 高大的阳光跨进屋子我衣衫褴褛，匡坐窗前眺望眼前一脉岑寂的空山直到天黑，夜幕降临就这样我静静守望守望我灵魂的幽邃和静谧守望我生命的又一次落叶缤纷 众人听了，既品不出什么禅味，也不知其新在何处。信嘴胡夸几句，大家兴辞回来。白杨树漏下澄湛的月光，车轮碾过跳荡的阴影。一路上，大家慢慢悠悠骑着车，你一言我一语，谈议着这怪和尚。老杨随口给他取了个绰号——花和尚。老杨低着头，继续溜达。走过勺园的时候，他瞥见芳岛美湄子立在门廊上，看样子等着打IC卡电话。她一边耐烦地伫候，一边舔吃一支巧克力冰激淋；见到老杨，她挥手招呼一下。老杨也冲她挥挥手。他这下明白：为什么她天天坚持跑步，身体却始终是圆滚滚的。拐过勺园，他顺脚便踱到勺海。这勺海，原是燕园一处高品位、极清雅的中国古典园林景致。据考证，原系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的私家花园。主人半官半隐于此，诗酒笑傲，曾写下“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等清新诗句。后来，不幸惨遭火厄，园囿毁于一旦，剩得勺海残迹犹存。北大在废墟上盖起留学生公寓，供北大莘莘学子休憩游赏。如今的勺海，一边是彩绘的长廊，一边是田田的池荷，中间一条大路横贯而过。园子面积虽不甚大，却很有些古雅情调。每当落日偎傍西山，勺海莲藕娉婷，荷叶送吐清芬，坡草间萤火明灭，池塘里蛙鸣阵阵，太湖石畔筠叶簌簌。值此风清气爽时刻，邀上二三子，信步拾级登亭，小憩片晌，或盘桓半日，真不失为一桩雅事也！老杨斜靠着勺海画廊的栏杆，默忖满腹的心事。他的眼光落在近旁荷塘的水波上，出了一会神。他定定地瞅着，间隔好久才眨一眨。翦翦秋风捎来一阵阵凉意，梳理他的头发，却不能使他乱哄哄的头脑变得更条理些。“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一时想起杨明中的话：托尔斯泰伯爵曾想娶个农家女。为什么他放弃初衷呢？莫非他的脊尾留着一条“庸人的尾巴”？倘若他不顾亲人箴规和社会闳议的压力，毅然娶农家女为妻，结果究竟会怎样呢？日后，他还会成为大文豪吗？晚年还会有出走之举吗？一时想起《围城》里的话。失恋后的赵辛楣大发感慨：“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一个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7" name="_ftnref7" style="mso-footnote-id: ftn7;"><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⑦]</a>具有讥讽意味的是，后来他找了个学电机工程的女大学生。嘿嘿，原来你是个“语言的武二郎，行动的武大郎”喔！想到这儿，他咧咧阔嘴，摇头苦笑起来。一时又想到仕/隐这对矛盾。中国士大夫的心中都有隐士梦，又热衷于金榜提名，于是“仕”与“隐”构成他们的“to be or not to be”。对于这个选择的困惑，没有谁能够不加窘惑地进行选择。王维一面拿着朝廷的俸禄，一面跑到辋川别墅，脱口吟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好过瘾也呵！但是，他终究免不了附逆，套用《石头记》一句判词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一时又想起王风来。王风最推崇两个中国文人：古代的王维和现代的周作人。对于王维，王风不仅推崇其诗，而且将《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推为古文之极至，称其“音律和谐，字字敲打得响”。他什么时候说这话的？第一学年下学期。那天，你借王风的购书优惠卡到万圣书园买来《古文观止》。回到宿舍，王风借去翻阅，信嘴发表了那一通清议。“老王，我问你，”当时你发问道，“既然《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样好，那为什么《古文观止》不收呢？”“哦，吴楚才、吴调侯虽然是清代著名的选家，但是编选眼光很成问题。他们囿于儒家的正统思想，遴选思路很偏狭。”王风申说：先秦散文中，庄子的最好；六朝散文中，《与山巨源绝交书》、《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都是绝妙好辞，但是《古文观止》竟然漏选，这不能不让人诟病。说完，他溜一眼自己床上的“书墙”，从中抽取赵殿成笺注本《王右丞集》，翻到《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篇，摆出一副<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寿镜吾">寿镜吾</personname>先生讽吟“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8" name="_ftnref8" style="mso-footnote-id: ftn8;"><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⑧]</a>的架势，摇头晃脑诵读起来：“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那高度自我陶醉的神情，宛然驾起一朵七彩祥云，到某座“故山”神游了一遭儿，好似苏轼眺览赤壁古战场时“思接千载”，作了一次“故国神游”。其实，他哪来什么“故山”？压根儿就是子虚乌有！王风是城里人，从没在山里生活过一天。一时间，老杨洞开心臆：哦，对了！原来，王风就是北大的王维呢。不过，老杨不喜欢“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也不喜欢以“爱惜羽毛”自诩的周作人。他觉得，他们终究不过是逃避选择的懦夫。但是，逃避怎么样？不逃避又怎么样？如今，一个选择的困惑活生生地摆在你跟前，说说，你究竟该怎么办？此刻，仿佛另有一个老杨立在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尖，厉声喝问：“怎么办呀？快拿主意吧！你说，你说！你快说！”满池荷叶动秋风。逆着阵阵清飙，沿着池畔一条曲径，三个人迤迤逦逦地走来。打头的那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理着北京板寸。观其年纪，约莫在45岁上下。他腋下挟个经理包，左手持手机，边走边打。关闭手机，一抬头，他张见老杨，有点想退的意思，旋即又打消这念头。他身后跟着两个学生，上身穿着圆领套头衫，胸前印有“北京大学”字样。其中一个戴着副近视眼镜，另一个则没戴，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呃，这件事算敲定了，好吧？”经理包说。“行，我没意见。”戴眼镜的点头哈腰道，又转过身去，问不戴眼镜的：“你觉得呢？”“呃……钱老板，我有个问题：关于稿费的支付方式，您能不能预付一部分？”不戴眼镜的拿右手摩弄着青春痘，吞吞吐吐地说。“不行啊！我办不到！”钱老板把个肥脸扬得大高的，没好气地回答，“1000元资料复印费，我预支给你们了，再给就不合规定嘛。”“哦，行，那行！千字三十（元），就这么敲定了！”没戴眼镜的不再犹豫，紧着点首应承。“呃……对了！还有件事儿……”说时，钱老板斜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坐在五六米开外栏杆上的老杨，欲语又止。他招呼两人走开几步，来到与画廊毗连的凉亭，然后压低声叮嘱说：“哎！抄书时，别露出马脚，记住哦！千万记住！”他俩唯唯。“哦……”老杨在心里说：好家伙，你是个混迹燕园的书商！回到宿舍，王风和谭冕出去了，杨明中拿个BP机在摆弄。“阿然走啦？”“走啦。老杨，我新配了寻呼机。你记下号码，以后有事好呼我。”老杨掏笔记着。“咦，这不是阿然的呼机号么？”他问。“是，送给我了。他另配了个汉显的。”说时喜形于色。“这下子，你联系工作可方便了。”“是啊！我马上面临求职，我正需要它呢，不想就有人送！——哦，你求职时，如果需要留通讯地址，请只管留它，好吗？”“真的么？好呀，很好！”杨明中洗澡去了，宿舍里静悄悄的。老杨缺午觉，却睡意全无。坐在桌前，他仍想着满腹心事。呆坐半晌，他喝杯浓茶醒醒神，取出一沓信纸，提笔写——“桂华你好！”他停笔，扭过头去，张一眼窗外。歪脖榆兀立在惨淡的秋阳中，榆叶了无生气地耷下，活像个因做错事而挨罚站的中学生。轻喟一口气，他继续往下写：“忖来忖去，我觉得，咱俩还是分手为好……”

悠哉 · 发表于 2008-11-19 22:21:02

第二章  没有在燕园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未名湖对于北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如当年没在沙滩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红楼对于老北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红楼好比是系在老北大脖子上的一块玉，未名湖好比是系在新北大脖子上的一块玉，从外观、成色和份量上看，二者大不相同。未名湖原系丽质天生，但是并非北大之原配，而是深藏于某位与洋亲戚沾边的阔公子府邸。不久，阔公子的家运衰微，吉星高照的北大适时地利用迁校之机慧眼相中，于是她摇身一变，身份一下子显赫起来，虽不招摇，但是她那无可掩饰的光华从此焕发；犹如一位豆蔻之年的美人，她幸运地改适了一位理想夫君，一位家底殷实的世家子。从此，两人情深意笃，成就了华夏滚滚红尘中千载难逢之金玉良缘。未名湖成为北大的标志物，燕园学子无不喜爱这位端庄、含蓄、秀雅的东方丽人。谁也无法想象，某一天这桩美满姻缘竟会黯然解除，尽管洋亲戚们有过类似的动议。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原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有性灵有激情的北大人自发搞起来的一项民间活动，其肇始年月不详，以后遂成定例，每年除夕夜大搞一次，聊充狂欢节之意。韩勤获考进北大的那年，曾写信邀请阿杨到北大小聚，他来了，时间是在除夕之午。两人在燕春园餐厅用过午膳，之后到未名湖上滑冰，之后到学五食堂用晚餐，之后到艺园舞厅跳舞，之后又来到未名湖冰上溜达。其时，北大人并没发明“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这项自发性的活动，否则，当晚阿杨是不可能不参加的。但是，当年另有一项自发性的活动，至今让他记忆犹新。从湖冰上回到46楼2单元605室，韩勤获的宿舍，阿杨又倦又乏，韩勤获安排他洗漱先睡，将大灯拉熄，自己拧开台灯伏案看书。阿杨虽困而难眠，正迷迷糊糊做着自己的燕园梦呢——其时他已暗下决心要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突然，从楼外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柔美的音乐旋律。接着，乐声渐渐转小。女播音员以清润的嗓音，兴奋地宣布：“下面，请校长给同学们发布新年贺词！”接着，校长开始致词。贺词非常简短，无非几句中国官场滥用的政治套语而已：“紧密团结在以……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保持国内政治形势的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云云。此时候，阿杨已清醒过来。紧接着，古老的北大校钟撞响了，嘡～～！嘡～～！嘡～～！……一下一下响着，声音雄浑而古朴。钟声旋律给寒浸浸的空气拽长了许多，这样一来，上一声的余音便和下一声的正音交融在一起，似乎下一声追逐着上一声，或者说上一声发出后在空气中信步溜达，等待着下一声相跟上。随后，彼此手挽着手，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阔步前行。当最后一下钟声敲响，报告新年到来的时刻，突然，对面47楼的多扇窗户打开了，许多脑袋探了出来。“哦——！”“噢——！”“苦啊——！”鬼哭狼嚎一般，大家拖长了嗓音齐声呐喊。与此同时，从46楼众多窗户里，传出一声声听来叫人瘆得慌的恸嚎。这些声音彼起此伏，相互应和，震得滞重的冬日空气惊恐不安，四下里匆匆逃逸。韩勤获撂下书本，蹿身而起。他打开窗户，响应着大家的恸嚎，双掌凑到嘴前做成喇叭状，破着嗓子拼力嘶吼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大家往楼下扔零碎物件：空酒瓶、废灯管、搪瓷饭碗……韩勤获抄起几件家伙，一件接递一件，往下掼着。阿杨深觉有趣，不禁掀被坐起，“哈哈哈……”扎手舞脚，拊掌大笑起来。“冷么？要不，我关上窗户？”韩勤获扭回头问。一阵清凛凛的寒气打窗外刮进来，将窗帘掀起老高，一掀一掀又一掀，呼呼作响。阿杨顿觉皮肤起栗，寒凛凛的。怕拂其雅兴，他忙摇头说：“不冷，我不冷。扔吧！你接着扔吧！”“唉，瞎闹哄呗！”韩勤获尬然笑一笑。“大家伙儿苦闷至极，只好借此来宣泄一下！现如今，玩这类恶作剧，成了燕园的风俗了！”继而懑愤地怅慨一声。最后，实在没得扔了，他犹是不足兴。一转眼，瞥见书桌底下的热水瓶，他冲动地奔过去，双手将它擎起，朝窗外奋力抛掷。“嘭！”一声闷响，胆瓶炸裂了，传来热水四溅的微响。楼下哗笑声汇成一片。“哪个王八蛋呀，咹？”有人高声喝骂。“干这种缺德事儿！”又有人嗔斥。韩勤获一吐舌头，噤声不敢言语，赶紧关窗户，拉上帘子。老杨进北大后，这项带有极大危害性的活动已被北大校方明令禁止。据说，曾有人挨砸受伤。老杨和谭冕手牵手走下冰面。路过翻尾石鱼，老杨见它身上覆着厚厚的一堆雪。显然，这是燕园的清洁工干的。出于保护石鱼免受损坏的目的，他们将环湖路上的雪搬运过来，堆上去的。饶是这样，经一些捣蛋鬼的抠挖，那胖硕的鱼头和翻卷的鱼尾，仍然呈露出来了。这是一条长度一米多的大胖鲤鱼，平时卧于湖水中，人们无法接近，唯有等到结冰期，对其亲密接触才有可能。老杨脱掉手套，蹲下身去摩挲。片片彼此交叠的扇贝形鳞纹清晰可辨，其细腻质地和凹凸起伏历历可感，让人不得不拜服清代巧匠的卓越技能——据说，它原“曳尾”于长春园谐奇趣楼群之间的喷水池里，可见出自建造圆明园的巧匠之手。“咦，你瞧！这儿有道补痕呢！”谭冕惊呼。“是，翻尾断了一截，用胶粘上了。”“呀，谁干的？真缺德！”“不知道。大概是红卫兵吧？”实际上，人类历史是在建设与破坏之间作钟摆式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讲，圆明园的毁成就了燕园的美：没有西校门外的那对石狮、校办公楼前的那对华表、未名湖的翻尾石鱼、未名湖北岸的四扇诗屏、未名湖西南岸的石香炉、钟亭下的乾隆诗碑、临湖轩近旁的梅花碑和青莲朵，以及散落于燕园各处的碑刻石雕，燕园的美从何而来呢？抑或六国宫殿的毁与阿房宫的美、元大都的毁与明清北京的美……也是这个道理？“不破不立”式的建造固然需要，但是善用文化遗存进行改建，这确然是明智之举啊！对于我今后的小说创作，难道没有启迪么？<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9" name="_ftnref9" style="mso-footnote-id: ftn9;"><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⑨]</a>想到这儿，老杨抬眼望天。星光好像一盏盏豆油灯，张挂于幽暗的天幕，深蓝的火苗摇曳闪烁不定，给人一种不禁风寒的感觉。倘若将群星想象成某个伤风感冒的天神偶然打喷嚏溅出的许多唾沫星子，如何呢？忖到这儿，“噗嗤”一声，他粲笑起来。“哎，你笑什么？”谭冕打问。听他说后，谭冕拍掌叫妙。两人张狂地哈哈大笑，在冰面上携手奔跑起来，很快便汇入了冰上歌咏的人群之中。此刻，未名湖冰上聚了一大群人，喧阗热闹非常。大家穿着保暖的衣服鞋袜，说着，笑着，闹着，追着。站着的人时不时地倒脚取暖，或者蹦跳几下，或者用靴底跺着厚实的冰面。天气确实冷，很冷很冷，气温低至零下十五六度，但是，此刻大家的热情仿佛化作一堵无形的厚墙，屏蔽着飕飗作响的风声。朔风很劲。寒峭的风带响地掠过冰面，将雪霰吹得贴着冰面快速地移动；风从不带帽子的男士头顶斜扫过去，将他们头发吹得一绺绺竖起，形似古代印第安武士的头饰。紧邻的冰场上，立着的树干挑起一盏白炽灯，所发出的微弱之光与天上疏星散发的光芒相应衬，彼此冷淡而疏离地相互对视。一些滑冰爱好者白天没玩尽兴，此刻兴致盎然地滑着。北大滑冰社的会员们也在加紧训练。单个技艺熟练的滑冰者，或是屈蹲着一前一后甩动双臂同时双腿协调地朝前猛冲，或是身体随时扭摆做蛇行的后滑行，或是玩出结环一周跳等技巧花样。双人滑者通常是北大滑冰社的会员，他们一男一女配对训练，脚下不停地滑出一道道优美的螺旋线，时而又做出分腿托举、燕式旋转等专业性动作。那些初学者和技艺欠精者，不免冷不丁摔个狗啃屎。因怕被撞，有人发出种种尖叫。但是，这是一种掺杂着兴奋和惊喜的尖叫，尖叫中包含着乐趣，尖叫过后兴味十足，因而虽然尖叫着，他们并不怵场。不少人跌倒后，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迹，一边犹开怀畅笑。他们笑得十分性情，笑得十分惬悦，笑得十分张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便是在这种奇特气氛下举行的。这儿一簇人，那儿一簇人，大家都在高唱。有的歌曲被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唱。大约分成四大组，另有些小组和许多游离分子。一组唱着三毛的《橄榄树》：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另一组唱王洛宾的《青春舞曲》：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另一组唱老狼的《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老杨加入其中，和大家一起吼唱： 啦…………啦…………啦…………啦………… 黑暗里，他见一个女生动情了，泪光滢烁。谭冕加入下一组，他们唱着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哟妈妈》：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第一组唱完，又唱罗大佑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球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第二组唱完，见别组在唱罗大佑的，也唱起他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着游戏的童年…… 第三组唱完，有人想唱他的《亚细亚的孤儿》，老杨嚷道：“不跟，改唱老崔的！”便憨起粗嗓门，暴吼起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嗓音具有一种覆盖力，压住了别人的嗓音，他们接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于是全组齐声吼唱：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第四组女生居多，热衷于柔情型的。她们起头高唱苏联名歌《山楂树》： 秋天白鹤歌声消逝在远方，大地已经披上一片银妆。但是在这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我们三个人如今还徘徊在树旁。 第一组唱完，接着以赵传式的粗嗓吼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第二组这回不跟了，不知谁嚷道：“咱们唱英语歌吧？”“好！”一些人喝彩附议，那人领头唱起Say You Say Me: I had a dream I had an awesome dream

eople in the park playing games in the dark And what they played was a masquerade And from behind of walls of doubt a voice was crying out 接着，老杨所在的第三组有人唱披头士乐队的Hey Jude: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老杨等人打拍子，使劲跺脚。老谭所在的第四组唱着The 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陆陆续续地，有人从环湖路上走下来，有的一溜小跑。一位男生不小心屁股蹾在冰面上，蹾得很重，由于惯性作用，一下滑出几丈远去。老杨转头去瞧，见他揉着屁股，“哎哟、哎哟”直叫唤。稍顷，他一瘸一拐走到近前，加入这一组。他顾不得疼痛，充好汉地大吼一声：“我来领唱！”紧接着，他恣情地吼唱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识相互琢磨；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全组齐声跟唱起来。老杨听声音很耳熟，近前细细一瞅：哈哈，王丹！北大历史系本科生，上次在澡堂里一起吼过歌。他忙过去打招呼。王丹认出老杨，也分外高兴。彼此搂肩，握手。两人齐声吼道：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人们已是如此冷漠；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人冷落，却从末有感觉，我无地自容。 相邻的第二组突然停下，接着响起流畅的吉他声，旋律很抒情。两位男生顾不得寒冷，脱下皮手套，自弹自唱了几首，赢得阵阵掌声。老杨过去找老谭，见他与芳岛小姐聊得正热乎呢。“嘿，芳岛你好！”“你好，老杨！你好！”芳岛以日本礼仪鞠了两躬，笑道：“哇，好热闹哦！”“干脆，你唱首日语歌吧！”老杨对她建议说。“对，唱吧！”谭冕鼓励着，随即给大家作介绍：“请静一静！大家静一静！这一位，是我们中文系的日本留学生，叫芳岛美湄子。我们请芳岛小姐唱一首日语歌，大家说，好不好？”大家齐鼓掌欢迎。芳岛小姐唱了《北国之春》，她先用日语唱一遍，随后用中文唱一遍。有人以雄浑的嗓音唱着奇阿拉的《西班牙女郎》，声音从第一组传出的，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给吸引过去了： 美丽的西班牙女郎人们都热爱着她，到处人们都在赞扬赞扬她活泼漂亮！ 从其嗓音和唱歌姿势，一望可知是位专业歌唱演员。这时候，各组的歌声都自动停了下来，大家一起屏息静听这美妙的歌声。但是，他像个高明的指挥家，待第一段唱完，转入副歌时，突然他扬起自己的双手，有力地挥动着；于是，全体人员憋足了劲儿，齐声吼唱起来： 啊，每天每夜我愿在你身旁，啊，我多情的女郎啊，为我热情地歌唱吧！ 王丹待中年男士唱完，迎上前去，惊喜地对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中央歌剧团的，今年初秋在大讲堂演过歌剧《茶花女》，是不是？”老杨也想起来：哦，原来他是阿芒啊！“嗨，你好！请问，你是不是阿芒？”老杨凑上前去，笑着打问。歌唱家将宽阔胸怀挺了挺，酣爽地大笑。他诚诚实实地点头，带笑着说：“谢谢！谢谢你还记得我！”转对大家说：今年开学初，他的确在大讲堂为北大人演唱过歌剧《茶花女》。今天下午，他来燕园探望自己的妹妹，她在北大经济学院读博士生。听说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享有盛名，因此特来见识见识。有人乘机问他，对此有何感想。“啊，太美妙！太美妙！实在是太美妙了！”歌唱家情绪昂奋地说，“真恨不得自己再青春一回啊！那时我将——毫无犹豫地报考北大！”话音刚落，噼噼啪啪的掌声聒响，汇成一片。“不过，”歌唱家倾身转向老杨，风趣地予以更正，“我并不是阿芒，我只扮演阿芒！”老杨抬手正了正帽舌，不好意思地吐舌一粲。在场的齐怡然长笑。接着，在大家热烈掌声的催请下，歌唱家用意大利语雅唱了一首《桑塔露祺娅》，随后他带领大家用中文又雅唱一遍。“撞——钟——喽——！”不知谁暴嚷一嗓。大家看表，已经11：50了，便纷纷朝钟亭跑去。到那儿一看，见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围聚在山岗下，上山的台阶让校保卫科的警察封闭了。警察不时撵逐闲人。对那起试图越过警戒线、偷偷溜上钟亭的家伙，警察一次次地挥手喝退。此刻，湖冰上来的人和原地伫候的人凑聚在一起，更显多了，挤挤挨挨的一大群。老杨踅到蔡元培铜像的背后，踮起脚跟攀爬上去，从蔡夫子那宽厚的双肩抓取一大捧雪，捏制雪球。不一会儿，雄浑古朴的北大校钟响了起来：嘡～～！嘡～～！嘡～～！嘡～～！……大家齐声数着：一、二、三、四……最后嘡～～～～～～！！！象征着“六六大顺”的第六下钟声终于敲响了。“噢～～～～～～！！！”大家拼足了劲儿，破着嗓子齐声吼叫起来，同时以掌声替代鞭炮，噼噼啪啪响成一片。好些人将预备好的纸屑朝空中尽力抛掷，七彩的锡箔纸屑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恰似小范围地降下一场七彩雪。老杨立在蔡元培铜像的基座上，将手中的雪团朝空中奋力掷去。雪团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随即散开，在灯光中扬扬洒洒，丝丝闪光；最后，纷纷然飘坠于幽僻的灌木丛里。“嗨，新年好！”“新年好！”“嗨，祝你新年快乐！”“谢谢！谢谢啊！”在余音袅袅的钟声中，在亲亲热热的祝贺声中，新的一年来到了。老杨在人群里找到谭冕，转过山嘴，又往湖边走。在花神庙山门的拱洞下，几个学生围着一个老太婆在买冰糖葫芦。谭冕掏钱买了两串，自己一串，另一串递给老杨。老杨用嘴一咬，凉冷脆甜。两人吃着说着笑着，兴冲冲地朝未名湖冰上走去。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喊：“老谭！老谭！”回头一瞧，是中文系作家班诗人秋月痕，他曾邀谭冕一块儿去回龙观第三福利院探望诗人食指。老杨记得秋天见到他，他还剃着光头呢，如今却是长发抵（不是“披”！）肩，还蓄起了络腮胡。秋月痕长得嫩相，矮矮的个头，纯朴的圆脸蛋，戴一副玳瑁框眼镜。乍一看，依稀有几分海子的模样。现如今，北京青年诗人模仿海子，已是蔚然成风，好似19世纪德国青年模仿维特一般。谭冕忙迎上前去，同他寒暄一番，祝贺新年。秋月痕将谭冕拉到一旁，冲他小声嘀咕了几句。“这……”谭冕犹豫片刻，随后痛快地答道：“好吧，我陪你走一趟！”秋月痕朝老杨做拱手科，笑道：“抱歉啊！老杨，我把老谭带走了！”踏着溶溶月色，两人说说笑笑的，搭伴着走了。这时候，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依然进行。大家用对唱的方式，吼唱起《东方之珠》、《明天会更好》等歌曲。唱毕，大家举手挥舞，有的哈哈欢笑，有的噢噢叫嚷。晚会的高潮终于来到啦！大家手挽着手，在湖冰上跑圈儿。起先是几个小组手挽手小跑，接着其他小组加入助兴，于是人员越来越多，圈儿越撑越大，彼此握紧双手，起先是慢跑。“哦～～～～！”“噢～～～～！”大家嘴里狂吼着，欢笑着；继而小跑，继而中跑，继而快跑，继而疾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气力不支者的速度跟不上，或者没掌握好平衡，一下滑倒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又牵扯前后同学一齐滑到在地；于是大家滚作一堆，笑作一团。一位看热闹的中年男子骑着三轮车过来，热情地躬身邀请：“坐雪橇喽——！快来坐雪橇喽——！女士优先！”把三轮车当作雪橇使。女士们纷纷爬上去笑着坐下，男士们在车后助推，嘴里喊笑着；因为用力过猛，有人不慎滑倒，摔了个仰八叉。笑声轰地腾空而起，宛然一群鸟儿扑腾着翼膀，朝九天云霄直冲上去。一番休整之后，歌咏重新进行。这时候，北大爱心社几位社员来到人群中，他们给大家分发红烛，每人一支，另有两盏仿制的玻璃绣球灯，小巧别致，分别赠送给了两位女生。大家点上红烛，高高擎在手中，围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儿，然后轻轻摇摆着身子，齐声唱起《乘着歌声的翅膀》： 乘着这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去到那恒河的岸旁，最美丽的地方…… 最后，大家以烛火照明，摇晃着乏身子，陆陆续续散去。一路上，仍有人在轻哼悄唱，好似催眠一般；天上的疏星听得乏了，乜斜着眼乱晃。老杨意兴阑珊，一时仍不想回去。他走上岸来，在湖畔觅了张长椅，舒舒服服地落座，将手中的半截子红烛搁在椅子靠背，任其缓缓地自燃。未名湖冰上的人已然走尽，冰场的那盏电灯寂寥地照着，似乎在守护着封冻于湖底的那些游鱼。蓦地，他想起秋天谭冕说过的那尾曾跃出水面、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的金色鲤鱼。此刻，她也正在湖冰底下，快活地曳尾嬉耍吧？不知怎的，老杨乐于把这尾金色鲤鱼想象成“她”，而不是“他”——海的女儿，而不是海的儿子。安徒生具有多奇妙的想象力呀！还有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假如改成“卖火柴的小男孩”呢？不行不行！那就变味儿喽！事实上，伟大作家对社会有着深切体认，他们无不珍护芳菲。他们具有骑士般的高尚情怀。他们深沉博大的同情心，首先是献给女性，尤其是献给女儿的。安徒生、雨果、托尔斯泰是这样，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实甫、汤显祖、曹雪芹、刘鹗是这样，鲁迅也是这样。据说，<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鲁迅">鲁迅</personname>先生赴日学医的动机之一，便是力图矫正中国传统女子的小脚儿，而他弃医从文，又是出于拯救国人灵魂的宏愿。那么，其人其文，岂不是一百个伟大么？听呵，从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冰吼，犹如春山幽谷里的一声狮吼，或者说是滚过天际的一声闷雷。听呵，又是一声。听呵，又是一声。听呵，又是一声……只有在静谧的午夜时分，只有当你的心真正沉潜下来，沉潜到自己心灵的幽邃深处，你才能听到这一声声冰吼，以及大地在雪夜的微吟。此刻，如果一条美人鱼因瞧见这支烛火而从湖冰里钻了出来，那么，她会不会爱上我——这个有着矮个头、大锛儿头和草包肚的家伙呢？“老杨，你这副尊容，和燕园美景实在不协调呀！”有一回谭冕打趣他，引得大家纵声哗笑起来。“这话可不对，有奇相才有奇才嘛！”丁卯不以为然地楔话，“人说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0" name="_ftnref10" style="mso-footnote-id: ftn10;"><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⑩]</a>，就足以印证。”“老杨的确与众不同。他是特立畸行之士，个性奇异，非常具有美学价值！”檀弓说。“是，是！”杨明中深表赞同。“可以说，老杨构成燕园一道奇妙的人文景观。像老杨这号人，真是怪怪奇奇，只有北大才配培养呢！老王，我说的对么？”王风拿夹着烟卷的手腕抵住自己额头，吃吃哂笑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支起的肩胛一劲地耸动。待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吸了口烟，笑着说：“不过，我倒是觉得，老杨和燕园的美景，实际上是最协调的！”“对，对！就像贾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一样！”杨明中笑着补充。大家听毕，都轰然叫妙，拍手大赞不止。“说真的，老杨，”王风一本正经地说，“总有一天，北京大学会因为培养了你这个奇才，而感到无比骄傲！”好似起哄一般，大家又哗笑起来。幸好有个清俊的女儿爱着我呵！……想到这儿，他调换了坐姿，心底涌起一股感激之情。是的，与爱相比，被爱更是一种幸福——一种真正意义的幸福！我理应对此心怀感激。是的，无限的感激呵！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翘首遥望南天，猜测着京华宾馆的所在位置，而那点缀着深蓝天幕的疏星，再次使他联想起她脸上的一粒粒小雀斑。远远地，从石舫上隔湖传过来二胡幽怨悲怆、如泣似诉的乐曲声。毫无疑问，这是<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吕诗品">吕诗品</personname>教授在操琴，奏着他多少年来固定不变的老曲目。黑暗中，他瞧不见<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吕">吕</personname>老师的孤独身影。但是无须验看，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导师在操琴，决不会再有别人了。他之所以静静地久候于此，实际上不为别的，就是专为沉下心来，仔细聆听导师演奏这曲《二泉映月》，在这静谧得近乎安睡、沉寂得近乎悲凄的子夜，在这月朦胧鸟朦胧的未名湖畔。此刻，他万万不敢贸然过去，他只能这样隔湖端坐，默默品咂着这一曲泄发骚怨、近乎天籁的美妙乐音，远远地、静静地、细细地。此刻，<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吕">吕</personname>老师不应遭受任何惊扰，无论谁走到他的近前，都是一种近乎亵渎的冒犯。他无法想象，当年的吕诗品同学在复旦园面对<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颜之诲">颜之诲</personname>教授从容地演奏《二泉映月》的情形，但是他推想，阅历了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历程，无论是在乐曲内涵的把握上，还是在操弓技巧上，如今的<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吕诗品">吕诗品</personname>教授应该更上一层楼了吧？不多一会儿，乐曲声停息，湖山重又归于广漠而寒凝的岑寂。雾气渐渐浓了，周遭寒浸浸的。眉毛觉有些湿重，他起身往回走。拐过一个山嘴儿，顺脚来到俄文楼前。觉有些尿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岔到花圃里，站着撩衣解溲。忽然，什么地方传来哼叽呻吟声，如虫吟一般微细。老杨唬了一激灵，排泄物滴滴哒哒地掉在裤裆上，有些滴哒到裤筒上，未排出的硬生生给憋回膀胱内。循着呻吟之韵，悄悄复悄悄，他蹑足潜踪走到近前，凝神谛观：皎洁月光的披纱下，一对北大情侣倚着一株合抱的合欢树干，干得正欢实呢。那男生用军大衣将女生紧裹在怀里，一面下体大动，一面在她脸上寻觅着恰当的吻点。女生吁吁娇喘不休，伴随一阵阵快活的呻吟喃语。他们干得如此专注、如此投入、如此卖力、如此倾情、如此得趣，丝毫没觉察外人涉此禁域了。老杨痴怔怔地瞧着，裆里的玩意儿动静起来。他不觉探手入裆，将硬烫的把柄攥得铁紧，一下接递一下，玩弄个不亦乐乎……<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1" name="_ftnref11" style="mso-footnote-id: ftn11;"><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1]</a>

悠哉 · 发表于 2008-11-19 22:25:58

第三章
    丝毫不敢怠慢了。次日拂晓，当玫瑰红的曦光爬上东方天际，老杨一大早就起床了。早饭毕，他匆匆换装。谭冕见到他，不便多问什么，只是不放心地叮嘱说：
“老大，别忘了：你的西服今晚归我用哦！莫回来太晚唦！”
“放心吧，贤弟！”老杨边系领带边回答，“误不了你的事儿！”
眼下，老杨终于有了危机意识，恍惚处身万丈悬崖边上。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一种日益迫近的残酷现实。真是“老鼠钻进牛角——越往后越紧巴”，他头一次感受到求职的巨大压力。这种巨压，使他既无法像鸵鸟那般埋头回避，又不能像素日那样，凭着几句侃讽和后歇后语来轻松地打发。眼见得，班上同学陆陆续续地签约，而他还得营营奔走，四处推销自己，体验一种没着没落的焦虑滋味，噫，委实苦也！“当初，班上同学还艳慕你有北京户口，条件比别人更优越……”想到这儿，他的嘴角抽搐似地一扯，撕出一条歪拧的、苦涩的微笑。这个微笑不同于他素日的憨笑，从形状到音质是干瘪的、僵硬的，恰似冬日里擤出的一条长长的冻鼻涕。他喉咙里“咔咔”几响，卡出一口灰浊的粘痰，随后俯身转脸，朝地上恨恨地倾吐：
——噗！
这是一个干燥而郁闷的春日。由于缺少雨水的润泽，路旁的树叶和行人的脸庞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憔悴。噫！北京的春天真短暂，恰像人的青春哦！晴空中飘着一片片薄絮似的浮云，浮云中间露出深邈的湛蓝的天空。老杨咬住牙关，费力地蹬着自行车踏板。他满怀愠怒地抬眼望望天，打心底兜起一股彻骨的悲凉，宛然沉渣泛起于水底或是呕吐物泛起于胃囊的情形……唉唉唉唉唉唉唉，如今时间的发条真是拧得铁紧呀，今后每个日子构成一道障碍栏横亘在你面前呀，需要你攒足劲头全力以赴去跨越呀，否则一旦跨栏失败呀，后果将不堪设想呀……我要摧毁这障碍！决不能让这障碍摧毁我！对，对！决不能，决不能！决不能啊……莫着急！莫心慌！“心急喝不了热锅粥”，“心急咽不下糯米糕”，“心急织不出软烟罗”，“心急绣不出慧纹缨络”，“心慌谋必乱”，“心慌穿不了针眼”，“心慌唱不成空城计”，“心慌打不死景阳虎”……干燥的扬沙天气过后，紧接着呢是一段柳絮纷飞的日子，那时候呢整座北京城宛然遭受一群群来自天外的白蛾的侵扰，接踵而来呢就是燥热烦闷的夏天，那时候呢你将告别心爱的燕园喽……唉唉！急死人，急死人！真真急死人哟……他牙关紧咬，咬得那么紧，下颚感觉隐隐生疼。他原是体虚怯热的，这会儿心里着急，更顶不住了。锛儿头和两鬓沁出麻麻点点的汗珠子，哗哗地下淌。眉毛上挂着好几颗，悠悠地打晃；一颗泪花溅到瞳仁里，他赶紧揩拭。汗水积攒在锁骨上部的皮肤凹槽里，仿佛洼地上的小片积水。他掏出手帕，胡乱擦抹一把。不多一会儿，又是汗流交面，他只得掏帕又擦抹，如此反复多次。渐渐地，太阳升上高空，天气骤热起来。日头毒毒的，活像一贴热敷的大膏药，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整个后背上，贴着一大块狗皮膏药（好大一块狗皮膏药哦！），谁心里不起腻烦？汗液馊粘馊粘，浸透了衬衫的后背。汗水顺他脊椎骨凹槽淌下来，仿佛一群毛毛虫在蠕动，蠕动，蠕动，蠕动，蠕动……他想拭擦，却办不到。唉，后悔！好后悔哦！悔不该，穿了这么件厚羊毛衫……北京春夏交替的步履，真是紧促呀！不少行人脱下身着的毛衣，拎在手中，或是系在腰后。春装还没穿上几天，人们就在马路两侧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在粗暴蛮横地横跨街道的过街天桥上，在人头翘首攒动的公共汽车站，在容积狭小得让人无立锥之地的两厢式公共汽车上，猝不及防地和夏天这个冒失鬼迎头相撞，直撞得人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咣！哎唷唷！车把拐弯不及时，前轮猛地撞在一根电线杆斜撑上，一下闪了他的腰肢，差点儿把两个睾丸给撞裂了。哎唷唷——！呸，呸！讨厌哦！真讨厌！好讨厌哦！电线杆斜撑，竟然设在辅路上！他一手揉着腰肢，一手捏着睾丸，以缓解两个部位同时出现的疼痛。继而扶起车子，他自嗔自责起来：你呀你，你不该心虚！你不该胆怯！你不该丧失信心！你不该胡思妄想！毕竟春天没有过去，毕竟夏天没有到来。毕竟春天没有过去，毕竟夏天没有到来。来得及来得及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啊一切都还来得及啊一切都还来得及啊……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你还有时间应付局面啊你还有时间调整策略啊你还有时间扭转不利局面啊……但是切记但是切记但是切记但是切记但是切记但是切记……关键你得沉住气关键你得沉住气……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关键……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沉住气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哟……一股股油汗，从他的锛儿头鬓发脸颊脖颈腋窝……沁将出来，他边骑车边探手揩拭。后背的汗液和阴囊的分泌物尤其让人腻烦。痛苦的是，揩拭不了。噫，委实苦也！焦虑使他肝火旺盛，汗出如浆。而且，兴许是先期流出的汗水将汗毛孔冲开的缘故吧，如今沁出的不再是细密的汗珠子，而是一颗颗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颗粒饱满，汗水打湿了他两个鬓角，好似浓稠的浆液一般，粘腻腻地贴在脸颊上。仿佛贪咽了炒焦的锅巴，他觉得嘴里有股焦糊味儿。嘴唇暴起几块干皮儿。他拿舌尖蘸唾沫舔舔嘴唇，暂时好受了些，但是过一会儿更难受了，嘴巴略一张开，就牵扯得发疼。用上牙捺住下嘴唇的一块干皮儿，使蛮力一撕，索性硬扯下来。呸！往地下一吐。出血了。拿唾液蘸蘸唇皮，疼得他嘴角一歪扯，身子打个哆嗦。为了止血和缓疼，他将下唇掩在上唇里面，紧紧地抿着。这样，两片嘴唇像是缝合在一起了。待到他累得想喘粗气，张嘴竟然发生困难，感觉“黛玉的姓——木木的”。……唉唉，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哟！真真急死人哟！真真急死人哟！真真急死人哟！他愠起酱赤的怒脸，抬头望望昊天，复又耷垂下去，加劲儿蹬踏。链带嚓嚓作响，车轮飞速地打旋旋……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可恨的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倒计时呀倒计时！真可恨呀真可恨！真可恨呀真可恨！真可恨呀真可恨！……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倒计时……他感觉自己真像只可怜虫。嘿嘿，原来你不过是一只虫子，一只名叫“可怜虫”的虫子；或者说，你就是那只名叫“格里高尔·萨姆沙”<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2" name="_ftnref12" style="mso-footnote-id: ftn12;"><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weight: bold;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2]</a>的甲虫！他这才体会到福弟来信中那些哀哀求告字眼的全部份量。真真切切体会到，痛痛切切体会到。恍兮惚兮，一时间，福弟那双饱含悲苦充满期待的眼睛浮现于他眼前。这是一双充了血的眼睛，追随着他而缓缓移动，直直地逼视他，不眨一眨，直到将他的双眼灼疼，不忍直视……他狠劲地蹬着车踏板，从三环路转到二环路，从二环路又转到三环路。偶遇通讯录上漏抄的小型出版社，他也决不放过。捏闸下车后，他快步进去，边揩汗边询问：“请问，贵社今年是否进人？”接待他的人事干部或摇头说不进人，或惋惜地告诉他：“小伙子，你来得太晚了！”有些单位，他甚至连大门也没让迈进。情形往往是这样的：听到问询声，埋头阅报的传达室老头儿抬起头来，从老花镜的镜架上方端相了端相，便用可疑的目光将他拦阻。待问明他贸然而至的真实用意，老头儿慢吞吞地拨通内部电话，向人事处领导请示一番，便不客气地对他下起逐客令。也有几家出版社收下他呈递的求职材料，口气却非常冷漠，懒懒地作答：“呃，先把材料搁这儿，我们研究研究吧。你回去后，等我们的消息吧！”全然不踩瞅他眼睛里闪动着的那份渴盼和焦虑。如此模棱两可的答复，实际上意味着不给机会，因为：中国的机关和事业单位办事作风很官僚，办事效率极低下，所谓“研究研究”云云，左不过是托辞罢了；即便真的进行研究，也早把求职期限给错过了。他揩掉锛儿头、鬓角滴淌的馊汗，腾身一跃骑上自行车，直扑下一个目标，仿佛有伙歹徒在屁股后一路追杀，手里狂乱地挥舞着凶器。
“快些骑呀！快些骑呀！快些骑呀！……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内心里，有声音在催促他。不断地催促，一遍复一遍。感觉鼻孔槽里发燥，他拿指甲费劲地抠掏，掏出些许污黑黏稠的鼻垢，忙取手纸擦擦净，随手扔掉。衬衫汗透了，馊臭气味挥发出来。
“快些骑呀！快些骑呀！快些骑呀！……越快越好！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内心那个催促声，越发急迫，越发焦灼了。炽日当头，仿佛一面铜镜丢进炼丹炉，明晃晃地暴耀。他朝半空中抬头一瞭，似乎找寻时间的某个刻痕；不料炉里蹦出的火星子灼了双眸一下，疼得他打个哆颤。他慌忙勾下脑袋，俯身趴在车把上，更攒劲地蹬脚踏子。一排排行道树从他身旁一掠而过，树叶朝上的那面积满灰垢，恰似他心头积满的焦虑……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自行车链轮发出无休无止的单调声响。车子链条脱落过一次，他找路旁修车师傅赶紧安装，再给脚踏板和链条链轮膏了些润滑油，不久内胎给扎破，又紧着找修车师傅换了个新胎。
午后，天气突然转阴。重重阴霾将日头捂着，捂得严严实实，仿佛捂着什么机密谨防泄漏。老杨带着一脸油汗和灰垢的混合物，带着一脸憔悴失润的面色，右手曲拐着探进贴肉的衬衫里，挠了挠汗津津的背脊。随后，他迈步走进南二环路旁一家门脸简陋的餐馆，一来充充饥，二来歇歇脚。服务小姐拿着脏兮兮的菜谱过来，躬身询问他吃什么。他本想点两个炒菜，喝瓶啤酒，转念一想：唉，不行呀！下午还得跑单位呢。便点了半斤手工水饺，一小碟儿煮花生米。他漫然地呷了口餐馆提供的免费茶水。茶水是劣质的，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他喉管里渴极了，也顾不得许多。他边嘬口呷着淡茶，边游目打量着这家小餐馆。
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餐馆，摆了几张长条形餐桌，每张桌子上铺着方格图案的塑料桌布，用图钉固定在餐桌上。天花板上垂下一架扇页沾满尘垢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扇出单调的闷响，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好似一个老迈的哮喘病患者歪在一张老式病榻上，嘟嘟囔囔口述他的自传，内容如何淡乎寡味，自不必多说了。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围着老杨懒洋洋地旋旋转，翼膀持续发出嗡嗡嗡嗡嗡的声响。绿头苍蝇间或将翼子敛起，不识趣地憩在他的餐桌上，想歇歇脚或屙泡屎，被他一次次地挥筷撵跑，毫不客气。另有一对舍蝇歇在油垢斑斑的窗玻璃上。其中一只苍蝇朝另一只缓缓爬过去，头摽头，情意绵绵地亲热一番，接着肆无忌惮地爬到对方背上，撅着肥硕的屁股，愉快地干起与生殖相关的勾当。斜对着老杨，约成45°角度的方向，有一间面积不大的小隔间，看样子并非雅间，而是餐馆老板的休息室。小隔间里黑洞洞的，门口张挂一方白布帘子，借以遮挡顾客的视线。白布帘子渍斑历历，似乎从来没取下来清洗过。餐馆的顾客很少，除老杨外，当中桌上有三位，二男一女：女士约莫三十七八岁，体态丰腴，性情风骚。老杨的目光从她娇俏的圆脸和丰隆的胸脯上一掠而过，仿佛燕儿翼梢轻盈地掠过一片麦地。表面上他漫不经心，实际上颇为流连。一种漫不经心的流连。这会儿，女士一副骚浪之态，和身旁那位腰腹鼓胖的中年男子抛媚眼，打情骂俏。老杨留神听，知昨晚他们会夜局了。他们此刻的话题，是昨晚赌场上谁赢得多，谁又输惨了。另一位相貌昂藏的青年男子，坐得稍微远一些，时不时应景似的插几句话，显系帮闲的角色。
“不信，你问贾哥去！”女士骚兴丰足地嘻嘻发笑，显出一派浪样儿。说话时，抬起一条滚圆臂肘，朝餐馆老板指了指。此刻，餐馆老板站在柜台前，一边抽烟卷，一边打电话。电话旁边，一块公用电话标志牌。“究竟昨晚谁输谁赢，贾哥最清楚了。”
“贾哥后来走了，他没玩儿。”中年男子解释一句。
“是。贾哥没玩儿，昨晚他喝高了点儿。”青年男子微微哂笑，予以证实。“王短腿那傻逼，昨晚运气忒背！他输得可惨了，差点儿……差点儿把鸡巴输丢了！”
“哈哈哈……”三人咧阔了嘴，做开怀噱笑科。
中年男子边说笑边放刁，他一只大手不老实地探到女士胸前。
“讨厌哦！别瞎动！”她娇痴地嗔道，轻轻一掌拨打开。
“讨厌哦！消停些吧！”她又娇嗔，说时眉梢一挑，立起两个骚眼珠子。
再瞅瞅桌底下：女士的脚和中年男子的脚纠缠在一起，而她的一只脚从皮鞋里挣出来，拿著丝袜的脚丫子撩起中年男子的裤腿，在轻轻蹭擦呢。
女士那只脱掉的皮鞋撂在圆桌底下。青年男子拿自己双脚拨弄着，嬉耍着，将它一会儿正过来，一会儿侧过去，一会儿转个向又翻过来。
老杨冷眼睃着，心头一热，不禁痒将上来。在他看来，较之中年男子的只手，青年男子的那双脚更富于色情意味。意淫念头刚出现，他脑海里不可遏制地作非非想，一股粘嗒嗒、黯郁郁的色欲陡地骚将起来。这时候，裆里的玩意儿顶不识趣了，一拱一拱，憨猛地勃弹起来，茎根隐隐胀痛，茎体硬硬舒挺，茎头悄悄昂立。仿佛……该怎样形容呢？小孩儿长乳牙的情形，也许相近吧？一股色欲要挣脱肉体羁绊，试图独立行事，恣意胡作妄为了。一点一点地，裤衩给撑得鼓胀起来。乖乖，乖乖哦！你好歹忍耐些！这时候，这场合，可别出乖露丑唦！他右手绰起茶盅，呷了一口，平静地搁下。随后，右手插入西裤口袋，一把捉住把柄，紧紧地攥握着。尽管隔了两层布，一股温热仍然传递到手心。抽送几十下，下狠劲抽送。聊以自慰吧。来了，来了，快感来啦。通过中枢神经，一阵接一阵颤栗般的快感传递上来。脸部肌肉起挛。虽然瞧不见，他却感觉得到。轻微的痉挛，在颊上一匍一匐，曲折地前行。他的情绪亢然奋起，真想一纵身子蹿到餐桌上，扯起粗嗓门大叫大嚷：“哇呀呀——！太——爽——啦——！”但是，他极力抑制自己。嗳，嗳，你听着！可别出乖露丑哦。将射未射之际，他坦然地释手。表面看来，一副若无其事的闲逸神态。嘿嘿，装模作样呗。操起筷子，搛住一粒花生米，朝张开的嘴里随便一丢。嚼吧，槽牙！运动腮帮子，不紧不慢地咬着嚼着，脸部肌肉有节奏地动着弹着。裆里的玩意儿闹意见，开始松劲了。
唉，没法子惬怀也呵！
茶水滚烫。喝茶的同时，他一个劲地冒汗。油沁沁的汗珠子从大锛儿头和脸颊上流淌下来，分作几路蜿蜒而下。其中，途经鼻翼的一路因汇聚了两三股小的汗水，不一会儿便形成规模，流速渐次加快，待抵达下颔后，稍作停歇，又顺畅地拐入脖颈。他忙抓取桌上的餐巾纸，横着竖着胡乱揩拭几下。将纸巾凑到鼻子下嗅嗅，汗味馊臭馊臭的。
这时候，被唤作“贾哥”的餐馆老板将听筒撂下，横着膀子踱将过来。他也加入他们的闲唠。
“是，是。他妈的，昨儿我喝多了点儿。真他妈喝晕乎了！”贾哥狠劲地叭几口劣质烟卷，烟头上的火星子一闪一闪，情形仿佛医院手术室门楣上警示灯的频闪。“要不然，我准赢了贾天祥！捞进三四张没问题，绝对的！”
中年男子无所顾忌，又将手伸到女士怀里。“啪！”她再次拨打开那只不安分的手掌。
“规矩点儿！好讨厌哦！”
女士骚骚地抛去一个眼风，做出一副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那口气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顽皮。
“贾哥，求你件事儿！这会子，我想借你的里间用用，成不成？”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睨着餐馆老板，似笑非笑地呲开阔嘴。顿一顿，“嗬嗬嗬……”好似触电一般，他忽然双肩颤擞，猛劲地傻乐起来。
老板漫不经心地拿眼一溜女士。她脸庞酡红，勾下头去，骚模骚样地吃吃发笑。淫态晾在那张鹅蛋脸上，光斑似的缓缓游移，活活跳荡着，煞是悦性。
“行呗！咱哥们儿，没说的！有了美事儿，你尽管用呗！”
“放心吧！我保证：不弄脏你的床单！”中年男子满脸坏笑，补注了一句。
“呣～～！”女士作娇作媚，半推半就，冲他胸脯轻擂一拳。“好～讨～厌～哦～！”
女士将翘颠颠的丰乳昂昂一挺，翘耸得更高些，又夸张地扭了扭腰胯。随后，由他一手揽着，她娇慵地站起身，偎傍着他臂膀走。来到门前，中年男子撩起白布帘子，两人携手踱进几近黑暗的里间。老杨飞睨一眼：他裆部坟起一块肿瘤似的大肉包，此刻被她一只手揉抚着；她身材特像花姐，从背部望去尤其像。再斜飞一眼英俊青年：羞赧与妒羡涂满了他脸盘，跟京剧脸谱里的五花脸似的；桌子底下那双脚，脚尖抵住脚尖，相互轻轻碰击着，宛若一对少年亲睹母亲横遭劫匪绑架，却又无力解救，只能彼此抱头，哀哀地幽泣。
“哈哈哈……妙呀妙！趣得紧也！偏偏地撞在我眼睛里！不期在这儿见识这么一幕！今晚我的日记，可有的记啦！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老杨抿嘴一乐，裆里的把柄倏地瘫软，如土委地。大馅饺子端上来了，热气腾腾。他抄起茶盅，仰仰脖，咕咚一声，将剩茶饮尽。服务小姐没用托盘，双手将盘子平端于胸前。他注意到，盘子底下她的腹部不小，饱满的乳房朝两边不雅地撇开。老杨将目光收回，若无其事地轮流搛吃饺子和花生米。盘子里并不倒醋，他从不吃醋。随后，他走到柜台前，抄起电话筒，给范主任挂电话。“喂，喂”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老杨编个谎说，今天上午导师通知他，他的学位论文须得做重大修改。因此，近期无法到贵报实习了，特此请假。
“哦……那……好吧！”电话那头的语气干巴巴的。“行，忙你的正事儿吧！总编那儿，我替你解释一下。”
一时想起花姐来，他又给花姐家挂电话，恰好她在家里。花姐一听杨子离她家并不远，忙热情相邀：“杨子，快过来吧！”将声音压低，补充说：
“哎，听我说呀！我那口子回密云看他妈去了，今晚不回家，你快过来吧！”
当此际，他对幽会毫无意兴。他可怜兮兮地说：“不行啊！今天我很忙，过不来呢！”心想：情形这般惶窘，我哪有心思胡搞去！况且，今晚谭冕还等着我这身西服呢！
花姐很失望，遂改邀他这会儿过去坐坐，聊会儿天。“刚才我正想做头去。不过，你若过来，我就不去了。”杨子犹豫片刻，仍然婉转谢绝。对于他来说，下午这一截子光阴非常宝贵。还有海天出版社、考古出版社，得走一趟呢！
“聊天也不行，我只能路过时和你打个照面。呃，下回吧，行吗？”
“行，随你便吧！”她轻喟一口气。
“哎！你办公室的复印机能使吧？我想请你帮我复印10份求职材料，行不行？”
“行啊！什么时候要啊？”
“尽快吧。你明天寄出，后天我就收到了。”
“好吧。对了！杨子，大姐嘱咐你的话可别忘了！”
“嗯？什么话呀？”他忖不起来。
“哎哟哟！怎么，全给忘啦？……瞧瞧，还说心里装着你大姐呢……上回我不是嘱咐你嘛：找单位尽量往南城找，好离我近点儿，忘啦？”
“哦……想起来了！”
杨子捶捶大锛儿头：哟，该死！真该死！竟然给忘了！
“哎，你记住！可得记住啊！”
“行，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嘴里答应得很轻快，心底却哭笑不得：自己纯然是无能之辈，哥、福弟和花姐却寄予殷切期望——厚重的、奢靡的和不切实际的期望。这真是‘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哟！唉，惭愧呀惭愧！好惭愧呀！放下电话，他晃了晃脑袋，憨笑了三两声，聊作自我解嘲。不过，花姐答应帮忙复印求职材料，这可省掉他50多元的复印费。嘿嘿，蛮好也么哥！
下午，老杨赶到位于东城区的海天出版社。有关领导看过他的求职材料，口气不大满意：一是嫌他的岁数稍微偏大，二是虽说他有北京户口，却没有住房，而他们出版社连单身宿舍也提供不了。接着，老杨骑车一路西行，前往文物出版社。这时候，东天聚起一团团乌云。乌云不断地翻滚，刻刻不停地变幻，仿佛秦王嬴政督率他的千军万马隆隆驰过天际，腾起弥天漫地的征尘。刚刚骑到五四大街，眼见一阵狂风大作，呼地刮走路面的尘灰，天空仿佛探下一条无形的巨舌，将那些浮埃舔食得干干净净。紧接着，重云四合，天倏地阴闭。
虽说以前上中国美术馆看画展时每每路过沙滩，但是老杨从没进过红楼。里面驻有好几家单位，警卫把着门，轻易不让进去。他掏出北大研究生证，说明自己进楼去求职，和考古出版社人事处打电话联系过了。警卫示意他到传达室填写一张会客单，他进去填好，传达室大爷将一式两份的会客单撕下一份交给他，他到门口交给警卫，警卫收下，一挥手，他迈步跨入。
小说进展到这儿，悠哉心头凛悚，俨然庖丁遇族，“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3" name="_ftnref13" style="mso-footnote-id: ftn13;"><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3]</a>，甚至一度丧失创作的自信力。蓦然间，他想起鲁迅当年挥动“金不换”创作《阿Q正传》时的踌躇，“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4" name="_ftnref14" style="mso-footnote-id: ftn14;"><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4]</a>。鲁爷爷这句诲训，诚然金口玉言矣。如今轮到悠哉来抒写红楼，说心里话，真是个泼天大的难题啊！噫吁嚱，中国文坛寂寞久矣！“大腕”级作家们纷纷抓“卖点”，寻“热门”，对北大红楼已弃若敝屣，不屑关注。没奈何，悠哉不才，只得硬着头皮啃这块硬骨头。他边写边扼腕怨谤：
“唉！老杨呀老杨，真拿你这不才子没办法啊！谁叫你腆着个草包肚，瞎跑乱撞的，竟然闯进红楼去呢？”
北大红楼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业已成为五四启蒙精神的象征。描写红楼的文字夥矣，从中读者不难领略其概貌。邓云乡在《红楼》一文中说：“红楼是一所砖木结构的五层楼建筑，所谓五层，是连地下室都算上。不过它的地下室特别高，而且只有一半在地下。再加上地面四层，就是五层了。如看平面图，它是凹字形的。六十来年前，北京内城基本上没有什么西式楼房，因此红楼一建成，便成为庞然大物，有雄视一方之势了，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三十来年，由于这三十多年的‘雄视一方’，而且又在东西城的要道上，所以‘红楼’便成为北京大学的代名词了。”又说：“‘红楼’有一段很悲惨的伤心史，就是‘七七’之后，作过六年日本宪兵队部，地下室全部成为牢房，是很残酷的。直到1943年才交给当时的伪北大。当时地下室楼道两头很粗大的木栅栏还未拆除，阴森森的，仿佛还能听到铁镣声。”张孟休在《北京大学素描》一文中说：“你一到北大，一抬头便可望见汉花园的一座老气横秋的大红楼，高耸在那长空一碧，万里无云的太虚中。它的庄严的仪容里，苍黯的颜面上，深印着它数十年来独立在那风沙霜雪中挣扎的痕迹。”
悠哉看过不少北大的老照片，独喜欢一张民国七年哲学门的毕业照，其背景是刚竣工的红楼。照片上，蔡元培校长和一些北大名师坐在头排，陈独秀与梁漱溟相邻。梁漱溟态度恭谨，陈独秀则豪放地一只脚直插到他的脚跟前。俟到照片洗出，孙时哲、冯友兰等同学去送照片。陈独秀拿起一看，赞说：“很好，只是<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梁"></personname>梁<personname></personname>先生的脚，伸出太远一点。”孙时哲从旁提醒一句道：“这是先生的脚。”他再细细一看：“哈哈哈……”饱发一通畅笑。此事虽细，可以喻大，它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五四时期北大名师的人格魅力。
却说老杨在地上蹭去鞋底的脏土，见鞋面上落了不少埃尘，忙掏出手纸拭净。随后，他正一正衣襟，神情肃然地迈步朝里走。抬头仰望，但见屋顶正中央是个简易的希腊式山花，前方是个门廊，门廊连接楼内门厅，甚狭小，与格局宏伟的大楼庶几不成比例。也许这体现了重实用，去奢华，以及公共空间窄小的中华民族精神吧？门廊建在低矮的三层台阶上，左右并峙两对源自古罗马的塔斯干石柱。咦，这倒稀奇也！因门廊凸出于建筑物本身，除去一个顶板及上面饰有纺棰形栏杆的阳台外，别无他物；即便阳台上站着三五个振臂呐喊的有识之士，用一对石柱足以承受其重。放置两对，显见得多余了。谁设计的呢？蓦地想起周氏兄弟关于北大的论述。老大周树人横眉冷对道：“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5" name="_ftnref15" style="mso-footnote-id: ftn15;"><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5]</a>老二周作人则矜持超脱道：“北大该走他自己的路，去做人家所不做的而不做人家所做的事。北大的学风宁可迂阔一点，不要太漂亮，太聪明。”<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6" name="_ftnref16" style="mso-footnote-id: ftn16;"><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6]</a>这个门廊设计所体现的精神，究竟该如何诠释为是呢？嗯，颇费思量……楼梯是木制的，铺着绛红色地毯，大概是保护文物的需要吧？红地毯有力地烘托出一种氛围，色调暖暖融融，叫人看着心里舒舒坦坦。当年<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蔡"></personname>蔡<personname></personname>先生和《新青年》同仁们，还有那个操湖南腔的图书管理员，曾这样一步步拾级而上吧?……想到这儿，一种敬意油然而生，宛然此行不为求职，竟是谒见这些世不并出的士林豪杰来了。就在他“精鹜八极，心游万仞”<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7" name="_ftnref17" style="mso-footnote-id: ftn17;"><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7]</a>的当儿，突然皮鞋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一时手脚失调，差点儿摔跤。
“唷，留神！”
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一看，一位须发斑白的睿智学者，戴一副玳瑁框近视镜，从楼上走下。老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第一次来，上这种楼梯不大习惯。他说是，我也曾摔过一跤，说时伸手搀扶了老杨一把。老杨连声致谢。
“这楼里的人，可真是不一样呢！”
对即将应聘的单位，他顿时生出莫大的好感。
考古出版社人事处设在三楼，毕处长向老杨简介了出版社的概况及沿革，说我们社主要进各高校考古专业的人才，但是文史哲等相关专业的也需要。我们社工资低，住房差，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们出的书籍一般印数都很低，价格又昂贵，普通读者不会买，面对的是专业人士，还有外销。老杨诚恳地表态说，自己真心喜欢考古这行，觉得从中可以学到许多东西。这我相信，毕处长点头一笑，来我们这儿求职的，都是真心喜欢干这一行。又说，从你的求职材料看，文笔挺不错的，你这样的人才正是我们所急需的。老杨也谦虚了几句。
告辞出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差点儿乐得蹦起来：
嘿！在这儿上班，真有种“花袭人二探娘亲——扬眉吐气”的快意呢！
刚拐出大门，雨就下了。雨点儿噼噼啪啪掉落下来。起先是稀疏的果冻似的大雨点，清清亮亮，密密麻麻，一颗颗砸向人头，引起行人一阵慌乱一阵惊叫。密匝匝的雨帘挂在半空，阻挡着行人的视线。在雨脚的赶趁下，行人手举随身携带的皮包纸袋报刊等物件，遮盖着自己头部，步履杂沓地涌入附近商店餐馆。骑车的玩儿命地蹬脚踏子，无谓地试图抢在雨点降落之前抵达目的地；及至透雨浇头，才慌忙捏闸，将车随手往墙边一撂，寻觅地方避雨。几个没躲伶俐的，上衣和裤子湿了大半。一位女士举着小巧的折叠伞，扭动紧裹在牛仔裤里的肥臀，迈着碎步噌噌迅跑。在风力作用下，折叠伞的后半部忽然朝上翻卷，接着挣脱了她的掌握，引得她连声惊叫，狼狈不堪地返转身去，一手遮头一手甩开，急急地追撵。老杨蹿身跑过马路，进了红楼斜对面的一家小餐馆。不一会儿，街上行人了无踪迹。蓦地，一个愣小子踮起脚跟沿着街道疾奔。他让骤雨淋得上下精湿，仿佛从河里捞起的一只大虾，活蹦乱跳着。热闹的马路骤然寂默，充耳是春雨的哗哗声。间或，一道闪电从半空中烨然劈下，仿佛鬼头刀斫向一颗无形的头颅。一辆辆超载的公共汽车毫无阻碍地疾驶而过，车窗关得严严实实，车轮激起阵阵水花，水花向路边溅泼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声如裂帛。
“师傅，对不起！劳驾，请您让让！让我过去一下！”
服务小姐端着托盘走过来，老杨忙侧身退让，趁势拣一张空椅子坐下。托盘平端于她的胸前，里面搁两碗卤煮火烧，热乎气一袅接一袅，悠悠缓缓升腾起来。这是一家经营北京传统风味的餐馆，挂在墙上的粉板明码标着价目表：北京爆肚11元；卤煮火烧9元；羊杂碎7元；杂酱面5元……较几年前，价格略有上涨。还不到上座的时候，这会儿顾客并不太多。蓦然间，老杨忆起1990年福弟初次来京的情景。当时，他领着福弟到中国美术馆参观中国人体绘画艺术大展，之后趁便溜达到这家风味餐馆，饱飨一顿午饭。至今犹记，各吃了一碗羊杂碎。福弟闻不惯北方香菜的怪味儿，他非一根根搛出不可。呀，时间过得飞快哦！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杨思绪纷沓，一时想起当年自己初到北京时候，也是好长一段时间不习惯啃馒头、吃香菜；一时想起沈从文的一则轶事：当年他在北大当旁听生，常在红楼附近的餐馆赊账吃饭，多年后重访故地，竟发现其大名和欠账金额依旧赫然写在粉板上；一时想起鲁迅有一次讲完课，邀请许钦文等同学在附近某铺子里吃点心……
“请问先生，您吃点儿什么？”
服务小姐走到老杨跟前，躬身柔声打问，将他的思绪唤回。他略想了想，要了碗羊杂碎。
“哦，服务员！”叫住她，补充一句：“香菜多搁一点儿！”
春雨唰唰地下着。老杨侧转头去，朝窗外打望。马路斜对过是一道灰泥剥落、颜色暗淡的围墙，围墙敦敦实实，墙内便是红楼。此刻，他浸润在冷雨中，仿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苍迈巨人。他浑身英雄气概地傲然挺立，挺立在沛然而降的潇潇春雨中。当人们纷纷跑进临街屋舍躲风避雨，他却昂首挺胸地坚守在那儿，无遮无蔽，傲然兀立。你呀你呀，你这长年漂泊的奥德修斯！你呀你呀，你这饱经风霜的奥德修斯！你呀你呀，你这苍发衰鬓的奥德修斯！无须化妆，无须掩饰，时间已将你老迈的身姿暴露无余喽！但是，你依然完好无损，尽管全身伤痕累累。想到这儿，他好一阵忧伤，好一阵感动。不知不觉地，眼眶就润湿了，少许泪水打眼角滋溢出来。他拿汤勺舀吃羊杂碎，举目眺望窗外的红楼。真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8" name="_ftnref18" style="mso-footnote-id: ftn18;"><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8]</a>，转眼快八十年啦！“是非成败转头空，红楼依旧在，几度夕阳红……”<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19" name="_ftnref19" style="mso-footnote-id: ftn19;"><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19]</a>他吞声骚吟，心里格外忧伤，无言的忧伤，真想仰天恸嚎一场啊！“转头空？转头空！转头空……转头空？转头空！转头空……”他口内颠来倒去念着……屋顶上，密匝匝的斜雨狂暴地横扫过去，激起一排排水花，腾起一片片雨雾。濛濛的雨雾将红楼的“苍黯的颜面”裹将起来，裹得严严实实，宛然给他披上一件特大的雨披风，从而虚化他那“庄严的仪容”，看上去意气萎靡消沉，情态落寞无聊。吁……美人迟暮英雄老……美人迟暮英雄老……美人迟暮英雄老……一个辉煌时代的告逝，犹如一个人告别自己青春……谁能风光一世和英雄一世呢？……剩得残梦依稀，任凭后人凭吊……红楼啊红楼，莫非我竟是给你上坟来了？……你的魂儿，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你的魂儿？……一阵冷风呼地扫刮过来，雨水时而倾斜，时而打旋，纷纷扰扰……咝……咝……咝……冷起来啦……几位客人走进餐馆，带进一团凉飒的湿气，硬硬地磕在他脑门上。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上下齿捉对儿敲叩：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但是，眼前这位披着雨披风的老者呢？依然精神矍铄、斗志昂扬啊！他挺起脊梁骨，傲岸地屹立在飕飗冷雨中，丝毫不露疲沓气色……你呀你呀，你这迟暮的奥德修斯啊！你呀你呀，你这苍迈的老英雄啊！究竟要漂泊多久，你才能真正回家呢？
蓦地，想起日前所读李商隐的诗歌《春雨》，他试着默诵：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
  还想往下背，却记不起尾联。怎么也记不起来。糟糕！真糟糕！他懊恼地拿手指敲敲大锛儿头：笃！笃笃！笃笃笃！试图叩醒处于呆滞状态的大脑，但是无济于事。还是记不起来。眼下恰巧遭逢一场春雨，情景算是对上了；“红楼”一词，又是何等现成啊！惜乎首联和眼前的情景不甚吻合，叹叹！若改为“怅遇新春淫雨霏，京华寥落意多违”呢？……嗯，这下妥帖了……嗐！妄窜前人的诗句，好可笑也！呃……究竟尾联，记不记得呢？他苦思冥忖一会儿，仍然无济于事。这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a title="" href="http://www.zgyspp.com/bbs/post.asp?poststyle=1&action=new&boardid=30&stype=0#_ftn20" name="_ftnref20" style="mso-footnote-id: ftn20;"><span lang="EN-US"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20]</a>喽！……想到这儿，他摇头泄气，自叹自笑起来。雨下紧啦雨下紧啦雨下紧啦……搁下手里的汤勺，他又朝街对面眺望，眺望着巍峨的红楼。在白闪闪的雨丝的映衬下，红楼冷冷地发着暗红色光泽。白色。红色。白色。红色。白色。红色。两种色调经过对比调和，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美学效果。李商隐这首诗，其好处在于颔联和颈联。嘿，真真叫人击节叹赏也呵！李商隐最善于使用比兴和象征，注重氛围营造，意境清幽绮丽。再有，他偏爱描写雨雾中的景致，借以抒发浓到骨子里的那份惆怅和感伤。莫名地惆怅，无力的感伤。如：“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飒飒春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他默诵着，暗自心忖：“楚雨含情皆有托”诗句的“有托”二字，实乃着紧处，该细细品咂才是呀！真正的好诗，须有所寄托才是。“红楼隔雨相望冷”这句呢？嗯嗯，更好了！嘿嘿，委实妙哉！套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话说：“著一‘冷’字而境界全出矣。”李商隐终究是个趣人也！其诗妙处之一，是痴迷于描写幽冷残败的雨中景致：“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看来，和贾宝玉一样，他分明是“行为偏僻性乖张”这一路的嘛！嘿嘿，妙呀妙！……红楼隔雨相望冷……相望冷……不，不！你没有死去！你依然活着，活得好好的！……眼前的红楼，这苍老的巨人，顶着风冒着雨屹立在那儿……你呀你呀，竟傲然兀立了近八十年啊！……雨越下越紧越下越紧啦……红楼隔雨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雨越下越紧越下越紧啦……红楼隔雨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雨越下越紧越下越紧啦……红楼隔雨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相望冷……风助雨势，春雨狂暴地扫过屋顶，又狂暴地反弹起来，散成一片薄雾般的湿气。他凝起两个瞳眸，隔着潇潇春雨，与他深情地相望。蓦地，他忆起去年初秋做过的红楼梦来。嘿嘿，你呀你呀！不料你竟闯入我梦中啊！这么说，咱们俩的缘分，可真是不浅喽……想到这里，他兴奋地一拍桌子，朗声呐喊：
“嘿——呀！妙——哉！”
众食客陡吃一惊，仿佛抛甩飞镖，带问号的目光纷纷甩向了他。
“呔！你干嘛，咹？”店老板拨开人群，抢步过来，冲他厉声讻喝。“干嘛大呼小叫，咹？”
“没，没什么……”老杨嗫嚅着，冲对方歉然一笑，随即朗声道：“小姐，结账！”
雨霁天晴，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槐树浓密的影子投在路面上，阴阴翠润，被轻风吹得晃动不止。临街的房檐和遮阳布篷滴着成串的雨珠。残雨斜日照，凉冷的雨滴从枝头和叶梢飘坠，零零星星，悠悠荡荡，砸在行人身上，溅出噗噗的微响。柏油路的洼地储满污浊的雨水，反射着柔和的天光，不时被汽车和自行车搅动着，肆意横流。老杨不敢骑太快，生怕车轮搅起的脏水将裤腿打湿。饶是这样，他还得将裤管卷起一大截。大团湿气在半空中散散漫漫地游荡，仿佛青春梦想的残余物，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因漫无所归而随处抛洒，既不嫌浪费，又无人怜恤。濡湿的气流不住地撩拨他的头发，触碰他的锛儿头。受着这些湿气的感发，他既振奋又郁愤，不禁妙思溢荡，边慢骑边忖想：对于历代帝王来说，孔庙、泰山是圣地，而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红楼便是圣地了。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在各种名堂的纪念馆遍布华夏神州的时候，堂堂五四运动纪念馆，时至今日竟然没有建立！这委实是件稀奇事儿，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稀奇事儿！毋庸讳言，对于中华民族的民族记忆而言，这实际上是一种遮蔽——一种刻意的遮蔽，也是恶意的遮蔽。
蓦然间，他想起举世闻名的滑铁卢战役。据说，每隔数年的6月15日，该地要组织人马举行模拟作战演习，再现1815年盟军击败不可一世的拿破仑的壮观场面，吸引世界大批游客前来观览。其实，北京也有个绝好的旅游项目嘛！每年五月四日举行一次模拟游行，再现五四运动这一惊世壮举：大学生们身着五四装，听到钟声便一齐涌到红楼后边民主广场集结，随后按当年路线游行至天安门，作演讲，散传单，呼口号，再分路游行至东交民巷、赵家楼，最后以模拟火烧赵家楼来结束游行……
“嗬——嗨，好——啊！”
他为这独出心裁的创意而洋洋得意，扯起粗憨的嗓门呐声喊。喊声引来几瞥行人的目光，但是溜一眼便转开，并不措意。伴随几只飞虫的缭绕追趁，他攒足劲儿一路快骑。骑到北太平庄，天色忽又阴晦了。空气潮润润的，下雨的迹象很明显。路旁，公共汽车站牌下，簇着一堆人，在候车。一个个翘颈伫望。一辆伊维柯警车开过来，车的侧身漆着庄严的警徽和“首都巡警”字样。“嘎”地一声，警车停在公共汽车站口。一个手持警棍、脚穿警靴的警察威风凛凛地走下车，凶着脸孔四下里打量，来回巡查。
“咳，你！”拿警棍指着一位小伙子，警察猛喝一声，“过来！”
那小伙子假装没听见警察的喝令，他将拎在手里的大提包往背上一掮，悠悠慢慢地举步离去。警察一个箭步跨上前，截住了小伙子。他厉声讻喝：
“身份证呢？拿出来！”
小伙子放下大提包，乖乖地掏证。众人齐别转脸观看，老杨捏住刹车，也驻足观瞧。
扔在地上的人造革提包脏兮兮的，老式样，拉锁已坏，只用一根粗麻绳捆着，露出锯子、斧头、刨子等木匠傢伙。很显然，这是来自外省的一个打工仔。
“还有呢？”验过身份证，警察又讻喝。
“什么？”
“务工证、暂住证，快拿出来！”
“磨蹭什么，咹？快点儿！”
 小伙子双手哆嗦着，又掏摸，仍然交不出来。
警车向前移动几米。警察毫不客气地拎起地上的包，往车厢里一扔。小伙子的腰杆拱着，双腿软软地抖颤，一劲地拱手作揖，可怜兮兮地苦苦哀求着。但是，这位警察根本不听，他眼眸暴露凶凶的寒光，紧紧揪住小伙子的衣领子，往警车上狠劲推搡，厉声喝道：
“给我上去！”
“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小伙子仓皇地嚷喊，同时拼死抗挣着。“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
“上去！快上去！”
“我不去……就不去……不好啦……警察抓人啦……无缘无故抓人啦……”
小伙子杀鸡抹脖似地高喊，同时将手脚摊开，奋力撑抵着车门，死活不肯上去。这时候，车厢里探出一只穿警服的手臂，将他狠劲地一拽，硬生生将他拽了上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肩上扛着被子（被子装在蛇皮袋里，袋子拉锁已坏，又拿根绳子捆扎），见状吃一大惊。他悄悄地退身挤出人群，随即撒开双腿，跳踉疾窜。不料没看清前面，他一下撞在老杨的车把上，“哐啷”一声响，差点儿将车撞翻。小伙子慌不迭地瞅看一眼，嘴里嗫嚅了一句歉话，随即癫跑起来。小伙子跑得跌跌撞撞，但是速度极快。只一眨眼工夫，小伙子和他背上的那只蛇皮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杨没看清他的脸孔，不过他瞳孔里暴射的惶怖神情，却瞧得眉清目秀——那确乎是落荒窜逃的兔子才有的。
“哼！早该清走他们了！”
一个乖戾的声音在他耳廓上一扎，好似钩刺狠狠地扎一下，疼得他眉心拧蹙。老杨偏过头去，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近旁，正闲看热闹。她手里拿着一小袋五香葵花籽，嗑吃着。她睃了他一眼，满心以为找到个适合倾听的对象，很愤激地嚷说：
“哼！这些外省打工的，干嘛老跑北京来？净给咱们北京人添乱！”
老杨义愤了，双目圆瞪，狠狠地剜她一眼。他推车前走了几脚。呸！这头人畜，最好离远点儿，越远越好。一张清秀的脸庞儿，蓦地在车窗里晃过。他猛吃一惊，冲口呐喊：
“桂——华——！！！”
这声冷不防的、泼天响的呐喊在滞闷空气中划出一道尖利的划痕。呐喊声不仅刺伤了周遭的空气，而且刺伤了在场看客的耳膜。他们吃一悸吓，有人打了个哆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大家纷纷扭头转脖，将一束束讶愕的目光投向他。老杨感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擂着安塞腰鼓。待定睛细审，竟然发现：
——哟，看走眼了！
登时，他闹了个大红脸。
这声突兀的呐喊招来警察的注意。他僵硬着脸盘，气势汹汹地抢步过来。牛皮警靴在水泥地面踩出一连串急促的、带威慑力的硬响，瘆得人心里隐隐发慌。此刻，老杨心头一阵惶悚。一股粘湿的冷汗，顺着脊沟缓缓地下淌。
“呔！穷嚷什么？咹？”
“没……有……”老杨嗫嚅着，仓惶地四顾。“我……我……我认差了。”
“你的身份证呢？”
“什么？”
感觉脑袋麻木，嗡嗡声汇成一片。
“证件！”
“证件！快拿出来！”
他这才清醒过来，紧着掏出北大研究生证。平日里，他只将这个证随身带着，至于身份证，因求职用不着，并不随身携带。
警察瞅瞅证件上的照片，核对一下他的相貌，再瞅瞅证上的照片，再核对一下他的相貌。最后确认无误，警察这才将脸上的表情放和缓些，将证件递还给他，接着一挥手中警棍道：“赶紧走吧！”说完，抬脚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警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老杨脸色转成煞白。他傻呆呆地伫立，目送警车远去。粘嗒嗒的虚汗，从头顶、锛儿头、鬓发、脸颊、脖颈、腋窝、臂肘、胸膛、后背、阴囊……一个劲地冒将出来，用成语“汗出如浆”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小伙子双手哆嗦着，又掏摸，仍然交不出来。
警车向前移动几米。警察毫不客气地拎起地上的包，往车厢里一扔。小伙子的腰杆拱着，双腿软软地抖颤，一劲地拱手作揖，可怜兮兮地苦苦哀求着。但是，这位警察根本不听，他眼眸暴露凶凶的寒光，紧紧揪住小伙子的衣领子，往警车上狠劲推搡，厉声喝道：
“给我上去！”
“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小伙子仓皇地嚷喊，同时拼死抗挣着。“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
“上去！快上去！”
“我不去……就不去……不好啦……警察抓人啦……无缘无故抓人啦……”
小伙子杀鸡抹脖似地高喊，同时将手脚摊开，奋力撑抵着车门，死活不肯上去。这时候，车厢里探出一只穿警服的手臂，将他狠劲地一拽，硬生生将他拽了上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肩上扛着被子（被子装在蛇皮袋里，袋子拉锁已坏，又拿根绳子捆扎），见状吃一大惊。他悄悄地退身挤出人群，随即撒开双腿，跳踉疾窜。不料没看清前面，他一下撞在老杨的车把上，“哐啷”一声响，差点儿将车撞翻。小伙子慌不迭地瞅看一眼，嘴里嗫嚅了一句歉话，随即癫跑起来。小伙子跑得跌跌撞撞，但是速度极快。只一眨眼工夫，小伙子和他背上的那只蛇皮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杨没看清他的脸孔，不过他瞳孔里暴射的惶怖神情，却瞧得眉清目秀——那确乎是落荒窜逃的兔子才有的。
“哼！早该清走他们了！”
一个乖戾的声音在他耳廓上一扎，好似钩刺狠狠地扎一下，疼得他眉心拧蹙。老杨偏过头去，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近旁，正闲看热闹。她手里拿着一小袋五香葵花籽，嗑吃着。她睃了他一眼，满心以为找到个适合倾听的对象，很愤激地嚷说：
“哼！这些外省打工的，干嘛老跑北京来？净给咱们北京人添乱！”
老杨义愤了，双目圆瞪，狠狠地剜她一眼。他推车前走了几脚。呸！这头人畜，最好离远点儿，越远越好。一张清秀的脸庞儿，蓦地在车窗里晃过。他猛吃一惊，冲口呐喊：
“桂——华——！！！”
这声冷不防的、泼天响的呐喊在滞闷空气中划出一道尖利的划痕。呐喊声不仅刺伤了周遭的空气，而且刺伤了在场看客的耳膜。他们吃一悸吓，有人打了个哆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大家纷纷扭头转脖，将一束束讶愕的目光投向他。老杨感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擂着安塞腰鼓。待定睛细审，竟然发现：
——哟，看走眼了！
登时，他闹了个大红脸。
这声突兀的呐喊招来警察的注意。他僵硬着脸盘，气势汹汹地抢步过来。牛皮警靴在水泥地面踩出一连串急促的、带威慑力的硬响，瘆得人心里隐隐发慌。此刻，老杨心头一阵惶悚。一股粘湿的冷汗，顺着脊沟缓缓地下淌。
“呔！穷嚷什么？咹？”
“没……有……”老杨嗫嚅着，仓惶地四顾。“我……我……我认差了。”
“你的身份证呢？”
“什么？”
感觉脑袋麻木，嗡嗡声汇成一片。
“证件！”
“证件！快拿出来！”
他这才清醒过来，紧着掏出北大研究生证。平日里，他只将这个证随身带着，至于身份证，因求职用不着，并不随身携带。
警察瞅瞅证件上的照片，核对一下他的相貌，再瞅瞅证上的照片，再核对一下他的相貌。最后确认无误，警察这才将脸上的表情放和缓些，将证件递还给他，接着一挥手中警棍道：“赶紧走吧！”说完，抬脚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警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老杨脸色转成煞白。他傻呆呆地伫立，目送警车远去。粘嗒嗒的虚汗，从头顶、锛儿头、鬓发、脸颊、脖颈、腋窝、臂肘、胸膛、后背、阴囊……一个劲地冒将出来，用成语“汗出如浆”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小伙子双手哆嗦着，又掏摸，仍然交不出来。
警车向前移动几米。警察毫不客气地拎起地上的包，往车厢里一扔。小伙子的腰杆拱着，双腿软软地抖颤，一劲地拱手作揖，可怜兮兮地苦苦哀求着。但是，这位警察根本不听，他眼眸暴露凶凶的寒光，紧紧揪住小伙子的衣领子，往警车上狠劲推搡，厉声喝道：
“给我上去！”
“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盲流！我不是……”小伙子仓皇地嚷喊，同时拼死抗挣着。“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我不去那鬼地方！”
“上去！快上去！”
“我不去……就不去……不好啦……警察抓人啦……无缘无故抓人啦……”
小伙子杀鸡抹脖似地高喊，同时将手脚摊开，奋力撑抵着车门，死活不肯上去。这时候，车厢里探出一只穿警服的手臂，将他狠劲地一拽，硬生生将他拽了上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子，肩上扛着被子（被子装在蛇皮袋里，袋子拉锁已坏，又拿根绳子捆扎），见状吃一大惊。他悄悄地退身挤出人群，随即撒开双腿，跳踉疾窜。不料没看清前面，他一下撞在老杨的车把上，“哐啷”一声响，差点儿将车撞翻。小伙子慌不迭地瞅看一眼，嘴里嗫嚅了一句歉话，随即癫跑起来。小伙子跑得跌跌撞撞，但是速度极快。只一眨眼工夫，小伙子和他背上的那只蛇皮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杨没看清他的脸孔，不过他瞳孔里暴射的惶怖神情，却瞧得眉清目秀——那确乎是落荒窜逃的兔子才有的。
“哼！早该清走他们了！”
一个乖戾的声音在他耳廓上一扎，好似钩刺狠狠地扎一下，疼得他眉心拧蹙。老杨偏过头去，见一位中年妇女站在近旁，正闲看热闹。她手里拿着一小袋五香葵花籽，嗑吃着。她睃了他一眼，满心以为找到个适合倾听的对象，很愤激地嚷说：
“哼！这些外省打工的，干嘛老跑北京来？净给咱们北京人添乱！”
老杨义愤了，双目圆瞪，狠狠地剜她一眼。他推车前走了几脚。呸！这头人畜，最好离远点儿，越远越好。一张清秀的脸庞儿，蓦地在车窗里晃过。他猛吃一惊，冲口呐喊：
“桂——华——！！！”
这声冷不防的、泼天响的呐喊在滞闷空气中划出一道尖利的划痕。呐喊声不仅刺伤了周遭的空气，而且刺伤了在场看客的耳膜。他们吃一悸吓，有人打了个哆嗦。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大家纷纷扭头转脖，将一束束讶愕的目光投向他。老杨感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擂着安塞腰鼓。待定睛细审，竟然发现：
——哟，看走眼了！
登时，他闹了个大红脸。
这声突兀的呐喊招来警察的注意。他僵硬着脸盘，气势汹汹地抢步过来。牛皮警靴在水泥地面踩出一连串急促的、带威慑力的硬响，瘆得人心里隐隐发慌。此刻，老杨心头一阵惶悚。一股粘湿的冷汗，顺着脊沟缓缓地下淌。
“呔！穷嚷什么？咹？”
“没……有……”老杨嗫嚅着，仓惶地四顾。“我……我……我认差了。”
“你的身份证呢？”
“什么？”
感觉脑袋麻木，嗡嗡声汇成一片。
“证件！”
“证件！快拿出来！”
他这才清醒过来，紧着掏出北大研究生证。平日里，他只将这个证随身带着，至于身份证，因求职用不着，并不随身携带。
警察瞅瞅证件上的照片，核对一下他的相貌，再瞅瞅证上的照片，再核对一下他的相貌。最后确认无误，警察这才将脸上的表情放和缓些，将证件递还给他，接着一挥手中警棍道：“赶紧走吧！”说完，抬脚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警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老杨脸色转成煞白。他傻呆呆地伫立，目送警车远去。粘嗒嗒的虚汗，从头顶、锛儿头、鬓发、脸颊、脖颈、腋窝、臂肘、胸膛、后背、阴囊……一个劲地冒将出来，用成语“汗出如浆”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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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1-20 11:14: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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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杨秋荣在燕园的孤独（现成品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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