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岸》（长诗）

俞昌雄 · 发表于 2008-4-23 06: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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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
岸 Ⅰ、有些清晨是看不到光亮的。他知道，那时的风追逐着鸟，把它们赶到死去的长春藤或晃悠悠的丝瓜架旁。它们惊慌失措，彼此依偎却仍抖缩着他就忍不住要闭上眼睛，等风从面前经过伸出手狠狠地抓它一把——就像把报刊上有钱人的照片，一刀一刀剪下，钉在厕所和树上然后用黑碳或清水河岸边圆圆的鹅卵石画“×”，用力击打，直到它失去嘴脸，分不清人样 上工号又吹响了，他带上门把朝河岸走去金黄的沙粒已堆成了山。偶尔，从上面滑下一些但很快又停住。十来个四川挑沙工就是那时忙碌起来的薄薄的雾气笼着他们，离得远些就看不到他们眼角挂着的倦意；再远些甚至没有人会想起，那样的清晨，一小簇怀忧菊正裸露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绽放着  Ⅱ、春天在河岸上呆的时间不长，可它每每转身就会有人越过沙堆去寻找那尚未被埋没的身影。他记得碗豆秧上是挂着花的，草也长高了再往低处，遍地都是摇动着的花骨朵和那些当地人称为红胆丝的无香型的花如果没人采的话，还可以看到那种裹上一丁点蓝色的家伙——曲着身，有人说是玉米花，但是很苍白 他曾经多次用生了茧的手指去触碰它们心里却盘算着，花儿也是如此得轻，轻得扶不住风，更别说春天了——他不知道它们最终是怎么消失的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算是退场，而不是逃脱  Ⅲ、自从有了运沙船，清水河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生活就是这样，扁担没能闲下来两根短得只够跳绳用的绳子就会被勒住被要求挂到某些人的肩上，而像他那样的四川民工只需露个脸，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儿从清早到黄昏，到天黑，到看不见脚下的沙粒 日子在那儿不会有多余的呼吸和影子运沙船往返穿梭，石台上的机器不断搅动，而他们就不断地挖、填、入簸、结绳、装车不断地俯身、挺腰，不断地流汗即便是这美丽的季节，但对他们来说仍有饥饿不断地涌来——不分场合，不分时辰只要它一骨脑儿顶上来时，他们就得用气力去塞住它那已是一种习惯了。他们中的每个人全都这么想 这不，就在河岸旁，他们中一个人的孩子已经偷偷地咬起了一根从野地里捡回来的胡萝卜又白，又紫，带着软尾巴和硬脑壳他拿在手里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舒服一口一口地咬，虽然有点苦，但闻起来却开心  Ⅳ、河岸两边的玉米是什么时候栽下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来时它们还全都是嫩苗现在，它们已长到了肩膀——不能再高了他心神不宁地等着有人前来收割、砍伐、采摘和拖运并时不时地伸长耳朵去捕捉那并非鸟或蛇也有可能是别的虫子，发出的唏嘘声他的同伴也这样，挑累了有时就仰起头来盯着一大片玉米——那也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香甜的食物，这是清楚的，可作为一个挑沙工一个忙着为雇主赚钱的劳动力他们看到了玉米就看到了自己的体重、力量、心脏、大脑和不敢稍有弯曲的手脚，那意味着某种标价等同于被人买回而后送入口中的玉米 世界上没有一种食物会在想象中变得简单即便真有，那也是幻影，仅能满足虚空的胃  Ⅴ、每天的太阳都会在清水河里留下影子很多看见它的人会想到家乡，或者是在那一瞬间涌起热爱的冲动；可在这些挑沙工看来，“热爱”是个多么遥远多么奢侈的字眼！这世界上真有那么真切的感受吗？在他们看来，热爱自己的身体要远比热爱故土来的重要。家乡多么遥远，每个人都可以爱她，可他们近在咫尺，却总也听不到一声哪怕是低低的、怯懦的呼唤 甚至是那些在这里不用受苦的乡民常年求学的弟妹，背着药箱的医生，戴眼镜的老师，还有作家和经理人，他们都是陌生的虽然带有四川口音，但不会轻易开口，更不会拉住他们的手——那也需要勇气，不管有没有教养 旁观者都认为，每一个流浪的四川民工他的皮肤下面，或者就在血液里，都隐匿着一片热带丛林：那儿有不惧急流的鳄鱼，荡来荡去尖叫着的狒狒，沉睡中的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体内的那片丛林从未有过安宁深密，纷乱，且潜伏着危机  Ⅵ、就像他，远离了妻子和孩子，奔向这块神奇的土地。一次次地探路，一次次退缩他也只是想前行、赶路，拾起一个个日子最后，一个好心人把他连同他的生活，带进了清水河 没有牵挂，没有嘱咐，也没有起伏他将自己托付给了那些细小的、圆滑的沙粒先是手和脚，接着是疼痛的眼睛和翻滚着的胃到后来——就在他想扎根的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他发现每天的太阳并没有将他揽入怀中它躲得远了，自己就感觉不到呼吸，可要是近了，贴着光，他又忙得抬不起头来 生活所给他的样子就是这么尴尬没有暗示，也容不下思量——从一粒沙子到另一粒沙子，他只能时刻跟着，像一个脾气很好但却没有主张的石人儿，被雇主扔来扔去  Ⅶ、时间也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就是下雨的日子再也没有什么能像那时的纸牌、酒罐、钓鱼竿信件、卷烟、木板床和彻底的争吵让人为之激动和鼓舞，岁月中好象也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空隙，是留给他们的，不管用来做什么怎么做，反正，日子似乎也就剩下那么一点乐趣了谁也不会说出，谁也不想掩饰 他们有时也集体地歌唱，用他们的方言他就是那个领头的，后来就一个接上一个，声音在追赶他们就很难保持同步。可是，那个基调、那个密码那种打破了语义的东西，又厚又沉那被划出来的声波，壮阔得足以把人压入清水河底它曾震撼过雇他们的每一个雇主。但是每一个雇主都仅仅是停了一下呼吸，并没有长久地、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Ⅷ、他们也十分清楚，有些人仅仅是被迫保持那个观望的姿势，但目光绝不会停留自己身上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根本就不会想过要和挑沙工说话，在鲜亮的太阳下称兄道弟而在黑暗中，那“兄弟”还远不如一团狗屎 不会有人，真的不会有，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乐意看着别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属性列进动物一栏，即便他仅能拨动沙子，或吞下它 每一天都是一次测试，一种不完全的考验是被捆紧的生活还是自由的生活，是攀升还是滑落，他们找不到答案——也不会有答案因此，他们每天都会对着眼前的河岸或流水说“去你的吧，这该死的东西”  Ⅸ、每逢雨后又出太阳的日子，他就害怕那些坚硬或是锋利的东西。在他看来所有的挑沙工都是一块块扎进沙堆里的砾石碎片雇主把它们用完全正确的次序给捏拢了而后又把它们扔进沙堆里。这很好可是，没有人知道，砾石的呼吸变了，心跳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是属于它的一切，裂开的、松动的全都瘫在那儿，没有了方向感，也就没有了重心 所以，他常常会提醒同伴们，要保护自己去爱很小的东西：譬如，挑出天上最小的星星给自己睡觉前扭着头躺下，以便看见河面上那最珍爱的一颗；上工时最好能在树木间偷偷地瞥上一眼：就为那些草叶、甲虫、蜘蛛、花斑雀还有一整个行进中的蚂蚁王国，除此之外任何再大点的东西——一件衣裳，一个女子，一座粮仓全都不行，在城郊的清水河，一份那么大的爱不仅提不起来，而且很容易把人撑成两半  Ⅹ、波光日复一日。沙粒被运往城市的各个角落而他们，那些挑沙工，就留在那儿有时像雕塑，有时，仅仅是重叠着的阴影没有谁能真正分开他们用一只手，一双手，连同手心和手背 谁都不想过那种被魔鬼般捆绑着的生活，谁都不想是那样的——要是那魔鬼只隐身在它的鬼地方捣乱、哭叫、撒野、发脾气，或者摔摔打打他们是可以学会原谅的，可是它依附另一副肉体进入他们的世界，那就只好另当别论了即便，他们也不介意彼此间来点交流甚至渴望那样——但事实是，魔鬼缺乏人性自然也就没有平等，没有宽容，没有亲情和温暖而留下来的，或者说空出来的，全都是侵犯  Ⅺ、每每想到这儿，一阵寒彻骨髓的抽搐就会令他抱住双膝。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劣等卷烟、在沙堆里过夜缺钙、颈椎炎、弱视、频繁的幻想、害怕孤独、咝咝作响的筋骨、麻绳、破衣裳、屠宰场的猪叫还是因为鬼一样苍白的汽笛，运沙船，带浮雕的环状锁扣，芒果树，以及雇主凶神恶煞的脸，等等或者纯粹是因为失去了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当它在清水河边露出它强壮的脉搏的时候 以至于他是如此地痛苦！虽然仍能攀住河岸，贪饮河水，但天空和大地似乎都不属于他们了他明显感觉到，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因沙粒的重压而变得虚弱——虽然有光亮，但那是黑暗的他们强迫自己不去爱它，即便在雇主看来所有的挑沙工都是一头拴着的骡子，死命地运转着的骡子，也许确有光线落到了它们的皮毛上那它还像墓园，冷得无可救药   Ⅻ、直到今天，所有的足迹和呐喊并未消失那些被忘却的不仅仅是好天气，还有河水和岸边曾经被埋没的一切——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手以及手里翻出的阵阵熏风 春天消融殆尽。当然，再不会有人记起那些冰凌，它那透明的、沉默无声的、永不沉溺的光和囚笼2008.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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