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影像》（14首）

俞昌雄 · 发表于 2008-4-18 21:16:43

■ 89号作品 那是展会上唯一的一件陶瓷作品 一个裸体的侧卧的女人，没有多余的雕饰 只有白，从瓷里透出来，在脸上、胸部和两腿之间 白盖过了一切。即便在某些男人眼里 它仍是一巴掌儿大的泥团，被揉捏过的粘湿的 土，但它在无阴影的淬火里吸过气 带着神秘透彻的、永不破灭的光进入一个女人的 躯体，那就是凝固着的不被俘获的空间了 男人们靠得这么近，甚至 可以闻到她皮肤里的热气。但是 他们眼里还是不敢映出一丝贪婪或狡黠的欲望 男人们清楚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把她毁掉 她也会再次盖上，遮住，标上 记号，警告其他女人提防那被揉捏所包含的一切 为此，他们只能端详，似乎只有那样 才能将陶瓷中所见的一切都储存起来，留给 另一个自己，留给他在一生的其他时间里 所能看到的女人圣洁的影子 2008.1.6 ■ 熟透了的玉米棒 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扒下紧裹着的叶鞘 当初，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 即便撕扯的声音会让它觉得疼，可是 当第一层包叶被褪了下来，其余的就屈服了 光滑鲜亮的排排苞粒终于一览无余 花丝被扔向一边，禁锢的香味四处奔逃 尽管有人想用上一辈子的时间 用他坚毅的牙，热乎乎的手 但一切并不如设想中的那般美妙、自由 一场谜似的吞咬，仅剩暴力和屈辱 熟透了的玉米棒原本就是如此地孤独 如此地饥饿。但生活中没有人会记下这些 它们遇上的全是善于撕扯的手 一些被吞没了，另一些还依附着体温 直到它变得冰凉、麻木和不知所措 2008.1.9 ■ 一根漏水的管子 借着城市透出的第一缕曙光 我才看清了那是一根漏水的管子。很多年了 它就这样一直挂着，在塞满钢筋水泥的缝隙里 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在天花板上面 在潮湿的下水道的包围里，在逆光行进的队列中 在长不高的篱笆丛，在裸露的瓦棱上 在天边，在眼前，在空气中，在呼吸里 在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它就这样挂着，看不见黑暗 也听不到黑暗中发出的流水的响声 2008.1.11 ■ 大火烧毁了一座房子 一座房子顷刻间被烧毁，它已经没了 从房中逃出来的男人和女人，蹲在灰烬里哭 旁观者以为什么东西都被抹掉了 但是那个地址——它的模样——留了下来 不仅刻在从前的记忆里 而且还留有余温，像他们刚刚用手摸过的样子 在这繁华的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失去记忆 因为，每一个地址都连着姓氏，无法跨越的历史 每种历史都有可能是一副斑驳的画 它的意思是，即使你不去想它，即使你死了 你的所做、所知、所见的那副画还挂着 还在它原来发生的，被描摩的地方 灾难也好，幸福也好，最要命的是 如果你去了那里——你从来没去过，或一无所知 如果你站在它存在过的地方，一切都像 真的一样，历史被重演了一次 可以在原来的地方，还有可能在某个陌生的 角落：它就等着，直到你哭不出声、掉不出泪 2008.1.15 ■ 天真 嘴里的薄荷汁改变了呼吸的味道 也就改变了嘴本身的气味 天真的人全都这么想，并且以为那种东西 是一种恩赐——像乌鸦长出金色的翅膀，向日葵 在月光的抚摸下偷偷绽放 2008.1.7 ■ 关于洗澡 洗澡也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北方人一生只洗十次，南方人就要把皮肤磨出光来 这和干不干净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想占有肉体，肉体就变得越来越渺小 而你放弃了，它自然就变得高大魁梧 有人说这是一种物理现象 而我觉得，它不是，顶多算作一种带上地域色彩的 圈套。所谓的圈套就是你把过长的指甲、毛发 全都剪掉，拔除，结果发现 它们不长了，永远地停在那儿了 北方人觉得那是一种悲哀 南方人过于内敛，仅仅认为那是一场意外 2008.1.2 ■ 墓石上的颗粒 每个黎明我都醒着，我都能看到曙光 在云层的包裹中，在所有人的梦幻之上 多少年来，我却从未认真辨认或留意过它的 色彩。这很奇怪，仿佛每一天我都睁着眼 每一天只看见红色的婴儿的血，或者 每一天只看见了粉红色的墓石旁滑落的颗粒 色彩就到那儿为止了。缺少变换 也没有延续，像临终时的一个遗嘱 因此，我告诫人们，不要将过去留在绝境 让它翻身，但也不要说出它早已死去的理由 2008.1.4 ■ 离开身体的那些影像 多数时间里，它们会鼓励你把你的一部分重量 放到它们手中，或者就让它们蒙进被窝里 正当你感到有多么轻松、洒脱的时候 它们又席卷而来，带着熟悉的面孔和更为亲切的手势 等你喊出声来，隔着轻如薄纱的空气 它们已经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赶走 多余的光，并把剩下来的黑暗轻手轻脚地捏成 光原本应有的样子。就好象你能在某个时辰，某个地方 看到属于你的那个影像，可当你一闭眼或一转身 它已变得遥远、模糊，成了惊恐的一部分 有人说，“真是的，闹鬼了” 可你不信，因为离开身体的那些影像从来就没 回来过，可你又不能不信 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保存着属于它们的另一副 躯体，爬行者，站立者，飞翔者 他们全都是，死过一次还有第二次 丢失了还能被重新找回来。只是，“现在该疼了” 神和诗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知道 洞悉事物背后还存有事物的乐趣，但是那很疼 因为死去而后又活过来的东西，都会很疼很疼的 2008.1.14 ■ 雨后的蜘蛛网 雨后。一切事物都是光洁的、彼此连接着的 没有裂痕，也没有痛，像一场原初的梦 树杈上的蜘蛛网，绑着米粒大的露珠 在那儿摇晃。风吹过，蜘蛛伸出它那敏捷的手脚 想象一只昆虫落难时应有的情景吧 露珠可以映照整个挣扎的过程，但它带不走 雨后的世界就这样跳跃在一张小小的 蜘蛛网里，露珠继续闪烁，而蜘蛛仍就饥饿 2008.1.11 ■ 在深南大道上撞见一只乌鸦 黎明时的深南大道，薄雾遮掩着前方 车速被迫放慢，几乎赶不上路边清醒的晨炼者 绑在腰间的衣裳是多余的，唯有那呼吸 还连着这个世界。看不到更远的路 也看不到光亮，浑浊的天际间时不时就有莫名的晃动感 在一排有着灰砖墙并高过绿林的建筑的圆顶上 一只乌鸦，在那一刻，飞起 突兀地，不受防备地，没有任何阻挡地，飞来 越过车顶，而后是交通岗亭，更低些的灌木 它在那儿叫了几声，接着停下 后来又叫，看不到翅膀，也看不到 它所躲避过的颤抖的树枝，寒冷的气流 以及，它从我脸上偷偷带走的无助，彷徨，和哀伤 2008.1.22 ■ 冬日里扫雪的人 有人在夜里注视过他们，那些扫雪的人 穿着厚厚的衣裳。先是自家门前的，而后就到了 马路边上。团团的雪被堆起，但不急着融化 他们以为等雪化了，世界就会干净一些 与此同时，他们也认为这样可以实现某种心愿 譬如得到黑夜的宽恕，并在宽恕里睡得安宁 他们就这样沉浸在纯洁的充满厚度的世界里 像上帝一样许诺着：一座雕像，一棵长满果实的树 笑声，财产，荡漾的湖，甚至是尚未熔化的心头的火 他们一一猜测，倒底是谁终将带走自己的躯壳 在火中，在雪里，在那些从未确认过的 善良的、弯曲的、倍受折磨的事物中 2008.1.17 ■ 笼子里的虎 动物园里困着一只十二岁的虎 伺养员二十四岁，但他从不敢靠近那个铁笼 于是，年轻的虎就凭着想象造出了它自己的饥饿和它 自己的食物。因为，这只虎迫切地需要它们 伺养员也需要这只虎，为此 他恨不得在顷刻间就能拥有一整座森林 甚至，直接把自己变成困在其中的 飞禽走兽 2008.1.9 ■ 夜划船 度假村的另一头，是一片安静的湖 很多树笔直地立在边上，看不到它与岸的距离 湖中铺满了月亮的碎银子。很多人不敢伸手 只能静静地看：一艘小船，两副浆，三个划船的夜游客 到了石桥拱起的圆洞下，其中一个站直了身子 听不到稀里哗啦的浆声，也看不到船动 紧接着一个黑影猛地砸进了水中 而后——又是一片死寂。没有呼喊，没有尖叫 第二天，警察到了现场只找到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背靠背，嘴里吐着相同的水 警察就问：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 旁边就有人说，夜划船大都是情侣，不会有第三者 警察很快就排除他杀的可能。这时，湖面动了 一下，一只长嘴的不知名的鸟掠过那儿 一只睁着眼睛的鱼就那样被鸟儿活活地叼起 2008.1.17 ■ 冬夜梦境 1、 森林在黑暗中伸展，成片的松针 高大的山毛榉，还有在阴暗中拖得长长的枯藤 一个七岁模样的小孩，牵着一条白色的狗 路过山谷时，他用弹弓射下了一只鸟 2、 后来，他一只手把装有火药的枪抗在肩上，另一只手 就能带回山鸡、野兔、狐狸，甚至是 怀了孕的母鹿。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奇的猎人 而森林在他眼里就是一副皮囊，没有动物敢 尖叫，即便它们躲在密林里，隔着那层厚厚的雪 3、 很多东西倒下了：先是低矮的树，接着是山涧旁的 那朵花；再后来，森林也被翻转了过来 它被大地一次次拱起，而上升中的太阳 仅剩下微弱的光，倾斜着，插在他油乎乎的脸上 4、 二十年之后，猎人倚在染血的土地上 他怎么也不敢想象那样的一幕：在寂静的山中 自己深爱着的，怀孕中的妻子 竟然躺在一只老虎和一只花豹的中间，它们撕咬着 抓着那颗血淋淋的心，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 5、 最后，只剩那只白色的狗，卷缩在寂静里 森林远远地隐去了。生锈的枪就挂在小屋的墙上 没有什么东西敢动，离天亮还很远 一朵黑褐色的云在半山腰飘着，等着那场突降的雨 2008.1.27

曾蒙 · 发表于 2008-4-20 21:32:02

漫漫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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