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FONT size=6>死信</FONT> <br> 作者 蜃汀</P>
< ><br> “只要有人打开,这信就死不了!”尘封了三年的信笺滑出信封,我看见信纸背面赫然写着这句话。<br>看来,落笔之前,写信人已料到这信可能的遭遇了。<br> 若不是村里修路,我不得不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川东老家给爷爷迁坟;若不是在挤得比活着时还亲密的亲乡们的坟茔里,我找不到儿时常像“保镖”般护卫着体弱的我的铜爸的墓碑,而执意追问原由!这信,或许真的“死”了。<br> “不见尸骨,哪有坟!没去给他收尸,是村里很多人的心病”。忙着修葺墓碑的老石匠的话让我瞠目结舌:我只知铜爸三年前死于癌症,却不知他竟是在归乡的火车上撒手的。<br>老石匠说,铜爸的遗体在贵阳火车站被抬下后,当地民政局据身份证地址通知亲属前去善后,铜叔的养母、我唤阎婆婆的,一句“谁去谁出钱”把意欲前往的亲友们噎回去——想象中,都市的丧葬费是个深不可测的虎口,何况还惊动了包括警方在内的若干劳力,那得多少钱才能领出尸首!<br> 提到阎婆婆,已不再年轻的我重拾了一份久违的愤怒。在我记忆的底片上,阎婆婆形同女巫,儿时的我暗地里叫她“阎王婆”,因为她打起她的养子来势如取其性命。正因如此,而今站到她面前,我省了面见长辈应有的寒暄,直接说要给铜爸建坟。<br> “那砍脑壳的,落叶不归根。”阎婆婆依然嘴吐“钢刀”,加之被七十余年光阴夺走了部分听力,话音语调高得震人耳,“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那会儿也想去领尸来着,我知道那顶多捧把骨灰回来。花那钱,还不是他的老婆、娃儿还?我就当恶人--尸首不要了。”<br> “砍脑壳的”是她对养子的专称。我强压着历经二十年未减分毫的厌恶,冷冷地说:“就埋件遗物,总该有吧。”<br> “哪有哟!当年“烧七”时,都烧了。嗯,有封信,是那砍脑壳的撒手后来的。三年了,没拆。怕是催账的!”阎婆婆从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中拿出一封信,开封后递给了我。<br> 原来,这封被写信人祈愿“死不了”的信是当年在火车上发现铜爸撒手的邻座写来的。他也是打工返乡的民工。他说铜爸走得让一旁的他不知不觉,因为自己一上车就忙着补瞌睡,很内疚没跟铜叔摆谈一下、没关心他。之前,铜爸曾向他要过一个空烟盒,又找人借来笔,就一直默默地在烟盒背面写着什么。当乘警把手脚已冰凉的铜爸抬下车后,他发现那烟盒正在自己脚下。多亏警察念铜爸的身份证时,他记住了地址和姓名,一回家就写了这封给死者的信。<br> 烟盒上,是铜爸写给妻子的话:“慧,对不起,我撑不到二丫长大了。教二丫以后要好好孝敬奶奶。告诉她,奶奶是个苦命人,她呆在孙家是为了我(虽然她从来没说),是她给了我一个虽不完美却始终完整的家。不然,她会改嫁到别处去生养自己的儿女--像被爷爷以“不会生养”为由休掉的前妻那样……”<br> 我蓦然抬起头,正着阎婆婆老泪纵横的脸。记忆中,阎婆婆哭丧是全村闻名的,她为死者献上的伴着哭腔的长调“唱词”每每极善极美,而且如长流细水,涓涓不绝。让不了解她的人,极易冠以她“菩萨心肠”。当然,不曾打动过我。但这一回,她不吐一字,不着哭腔,我的泪却跟着静、静、静的漫流。原来,对自幼就熟识的“女巫”,我并不曾认识!<br> 铜爸本是阎婆婆的侄儿,并不长我几岁,只是对叔伯辈的乡亲,当地人多以“爸”相称。因兄弟姐妹多,铜爸两三岁时过继给了他的半生无子嗣的姑姑,随姑父姓孙。当村会计的姑父家庭条件相对殷实,铜爸的父亲也许以为儿子进孙家门,是掉进了蜜罐,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对方提出的不再见儿子的要求。殊不知,铜爸为人养子的处境让他触目惊心。那是铜爸十二三岁时,一次被阎婆婆手持火钳追打到田埂上。这情形,村里人都不陌生,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除了为铜爸让路以使他尽量躲开劈头而来的毒打,也别无他法。不过这一回,恰巧被替人背木炭路过此地的铜爸的父亲看到。见那火钳冰雹般不断砸在儿子的肩上、背上,为父的甩开背篓从山路上冲下来摛住了阎婆婆的手。阎婆婆并不示弱:“真心痛,你把他领回去!”铜爸的父亲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缓缓调头而去。不料,上山后刚背起背篓,就一个踉跄,一腔男人泪终于决堤。那哭声惊动了整个村庄,包括一向对妻子忍气吞声的铜爸的养父。“那是你爸”!铜爸在养父的提示下爬上山为父亲拣拾散了一地的木碳,父亲用衣袖去拭儿子身上的伤痕,父子俩哭成一团。铜爸从父亲语无伦次的哭诉中得知,生母已病逝。那一瞬,他止了哭,擦干了泪,他说:“爸,今天只怪我烧火时把柴加多了,没事的,你放心走吧,我也回去了!”<br> 其实,这种情形之下,铜爸通常是几天不敢回家的。他只能于田间地头,这里搭搭手,那里帮帮忙,在乡邻的接济下解决食宿之忧。直到阎婆婆那声“砍脑壳的,不回家想死在外头”的叫喊传来,他才知养母的火气消了,家中暂无棍棒侍候……好在一切困苦没有防碍他长成一个善良勤劳的帅小伙,而且,他的被苦难泯灭不了的乐观还感动着青梅竹马的她--村长的小女儿慧。在男大当婚的年龄,温婉秀丽的慧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做了铜爸的新娘。谁都以为铜爸从此迎来了顺风顺水的日子,不料,人生的剧情,却自他婚后,迫近顶峰,幕幕紧逼。<br> 婚后不几天,铜爸和慧便被“烦这么多人在眼前晃”的阎婆婆赶出了新房,被迫在杂物间栖身。自小衣食无忧的慧一下子跌进了寝食难安的境地,虽有爱情抵挡着来袭的风雨,有无尽的劳作消蚀着抑郁的心绪,但生出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使她近乎崩溃。为给女儿寻医,他们踏上了漫漫打工路,最终滞于广州替人种甘蔗,进而借钱承包了甘蔗地。但种种努力都没能留住他们的女儿!几乎同时,当年时时提醒铜爸“你妈拿棒来了,快跑”的养父也过世了。<br> 铜爸觉得吞咽不爽就从那时开始,谁都以为是伤心所致,延宕到不得不到医院查时,已是食道癌症晚期。只是来不及为自己悲伤,铜爸就忙着为新生命欣喜了--他的小女儿很快出世了。这时的慧,除了奶孩子,没人想起她是女人。在绵延数亩的甘蔗地里,身强体壮的男人也不比她干得多。不料一场天灾使他们一季的忙碌毁于一旦。铜爸就在这时一心要回老家,慧却脱不开身--债主们怕他俩一去无返,要她赶紧准备下一季种植。铜爸挥别妻女,独自爬上返乡的列车。车至贵阳,人已过去。<br> “黄荆棍下出孝子。我儿没有负我。只是我做得太过了,不配我儿这样担待我。说句实在话,当年把新婚的他们赶出门,只因为我见不惯他们那么亲密……”阎婆婆语未尽,泪先流,末了,只轻声问:“信念完了?”<br> “后面还有几个单字:江、河、湖、海、金、银、铜、铁、花、好、月。”我逐字读道。<br> “那是他和他的七个兄弟、三个姐妹的名字。再有个妹姝就凑够‘花好月圆’了。可惜那年月,孩子多了饭都没得吃,哪‘圆’得了。”阎婆婆像自言自语,旋即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卷钱放到我手里。说这两千多块钱是她给二丫积攒的学费,一半是这几年她养猪换来的,一半是慧寄给她的生活费。“慧回不来,肯定是账没还清。等账还清了,她也该嫁人了。二丫不能只靠她!” 阎婆婆淡淡地说,“如今要筑坟,就先用吧。”<br> 我把钱推回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人间的的温情透过万丈红尘、跨越岁月和命运的阴霾,将记忆普照! <br>把信放回信封,我发现,一封薄薄的平信上贴着五倍于它本身的邮票,而且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于是,这信,注定无处可退!<br> 于是,一封“死信”还原了一段人生,一段看似无情爱深深的亲情,以及看似淡漠却真诚相惜的萍水情。<br> “要给铜娃筑坟,我送碑。”老石匠说,“那娃当年没少帮我。”<br>我想,终是人心的温度,复活了一封死信!只要心是热的,我们终能得见悲苦的尽头日月悠长,岁月静好,山河无恙……<br>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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