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隐秘中篇

belliwether · 发表于 2007-4-21 11:5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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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隐秘<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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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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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片废墟。一年前一场爆炸，乡村化工厂灰飞烟灭，两名锅炉工人尸骨无存。废墟在村庄北面，那里原是一片农田，化工厂荒废后，原先在工厂里上班的女人们重新做回了家庭主妇。<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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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红了整个半面天。附近几户人家的窗玻璃全都给震碎了，连一户人家房顶上的水塔都给震倒了。房东阿姨坐在矮凳上，边说话边叹气，一想起那天晚上的爆炸她的心里就直哆嗦。他坐在一旁的石头门槛上。房东阿姨弓着背，边跟他说话，边拣着刚从田里割下来的一大堆韭菜。他最烦拣韭菜了，从菜根上的烂膜到枯黄的叶尖，每一棵每一处都要抹光掐净，那需要极大的耐性。房东阿姨告诉他说，她原先也在那家化工厂上班，每天都要穿防护服，戴防毒面罩才能进车间。车间里成天一股酸味，吞人脑子，房东阿姨眼睛不离手里的活计，微微抬了抬头，本能地皱了皱鼻子和眉眼，接着说道，后来因为原料太贵就停了产，一停就是两年。刚恢复生产没几天锅炉就爆炸了。锅炉里面都上锈了，都快烂穿了，能不出事吗？房东阿姨声音越说越细，最后竟将脸向他凑过来，象是对一个人说悄悄话，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危险的秘密揭发给他。<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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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们的命都是捡回来的。房东阿姨又叹了口气，双手按住膝盖站起来，去厢屋里拎了一捆稻草出来。他看她用托盘秤仔细地将拣好的韭菜分成一斤一斤的小堆，往手心轻啐了口唾沫星子，接着抽出几根稻草麻利地一搓，便用草绳束住地上的韭菜翻转过来，再拿住绳子两端在指间一绕一扣，就反嵌了一个结，扎成一捆，然后将菜小心地竖着放进圆底的大菜篮里，最后再给整篮子的菜叶上淋上些水等着上晚市。韭菜一块钱一斤，晚市能稍微贵一些，房东阿姨不说他也知道。<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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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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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二楼，房间很宽敞。一扇铝合金窗户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墙面，这是一种经济的方法，既能采光又能节约建材。窗玻璃钴蓝色。床是上一位房客留下来的。一张小巧的席梦思单人床，他想上一位房客八成是个女的。靠墙摆放着一张写字桌，样式虽然陈旧，但挺实用，中间坐人，两边是抽屉和柜子。他记得小时侯家里也有两张这种样式的写字桌，漆着红漆，那是妈妈的嫁妆。刚搬进来的时候，他抬动了一下桌角试试它的重量，感觉桌子很重，木质应该不错。他喜欢在旧桌子上写字，常年的摩擦使桌面光滑可鉴，摸上去会有一种凉凉的感觉透入掌心，这是历经的年份散发出来的悠然气息。他喜欢这张桌子。陪他看房的时候，房东阿姨说原来住的也是一个高中复读的学生，后来考上大学高兴得连家具都丢掉不要了。他觉得可惜，至少这张写字桌她应当搬走。<o:p></o:p>
房东一家三口，一个五岁的儿子叫小超。一只样子不凶的土黄色的草狗，总是傍晚出现在院子里尖吠几声，似乎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晚上他跟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晚饭，夏天夜得晚，院子里凉快。他和小超坐一边，小超很乖，不爱说话，突突的脑门给人深刻的印象。刚搬来没多久，就坐在一家陌生人的桌上跟他们一起吃饭让他很害羞。更多时候他只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关紧房门，什么事也不做，不看书，不听音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发呆。吃饭的时候房东阿姨敲他的门，他便套上鞋子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面下楼，吃完饭又回到房间里。他一直紧关着窗户，房间里很阴凉。他将自己隔绝起来。有时躺着躺着，一种巨大的悲哀朝他袭来，让他咬牙切齿，欲哭无泪。他躺在床上象疯了一样打滚，头脑中一片空白。<o:p></o:p>
八月末一连几个晚上停电。变压器又烧坏了，年年这样，房东阿姨很肯定地说。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整个房间灰暗闷热。他想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溺水经历。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外婆家，他和姐姐一起在岸边打捞水草。当时几乎每个村庄的河流都传染了一种叫做“菱虱子”的水草。它们争夺水里的养份，有着细菌一样旺盛的繁殖力，肆无忌惮地成片扩张直至将整个水面覆盖得严严实实。它们的嚣张气焰激起了孩子们的破坏欲望。大人们为孩子制作了捕捞的网兜，孩子们挥舞着竹竿充满兴奋地投入战斗，试图将气势汹汹的敌人一网打尽。那天开始时他俩干得很起劲，尽情地挥动竹竿将敌人的脸皮抓得支离破碎，可是他们低估了敌人的力量，它们源源不断的散布开来，依然占据着自己的领地。最后他们越干越累，越来越烦躁。当他探身试图将自己的武器伸得更远的时候，脚下的泥土松塌了一块，他一头就载进水里。他听见姐姐象疯了一样尖叫了一声，便沉浸在一块绿色巨大的无声的凝胶之中。一瞬间他觉得很奇妙，接着便知道自己落水了。几秒钟后他被阿姨一把从水里捞了上来。他想当时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只是感觉记忆突然消失了一会儿。看着别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甚至还冲他们得意地傻笑了一阵。那天晚上也没有电，这个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外公给他们讲了“水猴子”的事。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扇着蒲扇，不时地用扇子敲打着腿肚脚背，驱赶着蚊子。那时候，河边的草丛里还能看见几只萤火虫在茅草尖上毫无声息地飞飞停停，若隐若现。他偶尔扭头看着堂屋里黑漆漆一片，突然就害怕起来。也许真有一种叫做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浑身发凉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他希望赶快来电，这样外公就可以不说话而回屋看电视了。他记不清那天晚上最后有没有来电。讲完水猴子”的事外公又讲了“蚊妖”的故事。“蚊妖”的故事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蚊妖”最后被村中年纪最大的老人用湿木屑总起的烟熏死，最后被人们焚尸扬灰，灰烬随风而散便化做现在叮人的蚊子。他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奇思妙想，甚至固执地认为后来看的电影《木乃伊复活》里的蝎子王跟《蜀山传》里的魔头其实都是以“蚊妖”作原型制作出来的。<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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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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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节那天晚上是房东敲他的门叫他下楼吃晚饭。房东是个随和的人，留着小胡子，微笑着坐在桌边，小胡子拉成了一条直线。他先给他倒了一碗啤酒。小超一声不响地坐在他身边吃饭，房东一边喝酒一边跟房东阿姨说话，看上去很高兴。他勉强喝了一口啤酒。那只草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围着桌子，兴奋地摇着尾巴。它总是很准时，从不会错过一家人吃饭的时间。<o:p></o:p>
晚上电一直没来，房东阿姨从厢屋里取来蜡烛，蜡烛斜插在烛台上，因为夏日的长久的高温蜡烛表面已经开始融化。还是春节的蜡烛，房东阿姨按着黄铜铸的烛台小心地扶正蜡烛，火苗窜出很浓的黑烟，烛油下得很快。她歪着头避开烟，圆润的额头和脸颊镀上了一层光晕。他发现房东阿姨脸上的皱纹一下子没有了，烛光抹平了岁月划在脸上的痕迹。第一次他发现房东阿姨的脸型是如此饱满耐看。<o:p></o:p>
小超很快就吃完饭，坐到门槛上，一声不响。狗摇着尾巴，很温驯，围着他。<o:p></o:p>
小超挺乖的。他觉得小超不象一般的小男孩，这个年纪正当是无法无天的时候。<o:p></o:p>
房东喝了一口酒，用手在耳边比画了一下，耳朵不好。<o:p></o:p>
难怪他不爱讲话，他心里一阵难过。<o:p></o:p>
打针打的，隔壁家的一个女孩一针就给打死了。喘不上气。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o:p></o:p>
过敏，过敏，房东端起碗邀他喝酒。烛光下房东的脸红到了脖子，嘴唇上的小胡子一根根清晰可辨。<o:p></o:p>
他端起碗回敬房东，啤酒味道很淡，一贯的苦涩。<o:p></o:p>
小超耳朵不好。这象一个钉子触动了他麻木已久的神经。他看着房东阿姨，她和往常一样将剩菜合并到一只大碗里，麻利地摞起空碗，铺开抹布擦干桌面。他的父母已经习惯了。我在为他难过吗。在他眼中任何孩子就象一块透明的玻璃。有时他甚至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必须隔着这块玻璃他才敢一点一点重新返回窗边，恢复观察外界的热情。<o:p></o:p>
第二天他很早起床。房间里凉快，安静。书桌依旧靠在墙边，桌面泛着朦胧的光影，仿佛一件刚刚发掘的古董。 他裹着毯子来到阳台上，东方一抹淡墨的云彩，光线从云彩中间微弱地渗透出来，村庄和树木融合成静谧的黛影呈现眼底。乡村小河上飘着淡淡的水雾，一簇一簇的鱼儿在水面上浮动，不时搅起夺食的水声。每个村庄都有属于自己的河流，那是世代延续的血脉。每一条乡村小河都承载着漫长的历史，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它们存在的年份，即便是村中最老的人。他们总是这样回答你的问题：上百年，我嫁过来的时候这条河就在这儿啦。当儿时的玩伴转眼间长大成人，当他们山南海北，各奔东西；当他们娶妻生子，为人父母，但是无论他们在何处立命安身，无论他们分隔多远多久，乡村小河始终象一根纽带，串联起他们曾经相似的记忆。<o:p></o:p>
他凝视着眼前这条古老的小河在清晨的光线下渐渐明亮起来。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远方的云彩，象重重堆积的丝绸显露出柔和光滑的质地，然后又一点一点在光线的热度下蒸发怠尽。当阳光终于暴戾地从天边辐射过来，他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房东阿姨已经起床生起了煤炉，空气中很快弥漫着一丝刺鼻的焦烟。房东在楼下刷牙，突然大声干呕了几声。他感觉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父亲刷牙时也会象这样大声地干呕。父亲已经开始显老了。那次是高三上半学期第一次月考之后，早读刚刚开始，他抬头突然看见父亲就站在窗户外面。他吓了一跳，父亲从来没有到学校看过他，他感到很意外。父亲穿着兰色的中山装，拎着一个黑布包。一贯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依然一脸严肃。经历过文革的父辈总是那么严肃。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他们过早地体验了残酷，留下了创伤和裂痕。他们不擅言辞，更不会向下一代讲述。班主任也是这样一位严肃得让学生害怕的人。每天晚自习总是悄悄地从后门进教室，可是酒后粗重的鼻息提前暴露了他的偷袭。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好笑。父亲将布包递给他，告诉他他要去Y市。父亲很少穿中山装，那件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很旧，已经褪色。父亲身材不高，但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匀称，不象一些粗壮的中年人，肠肥脑满，穿什么都显得臃肿萎靡。他记得家里有一张父亲在J省拍的照片，照片上父亲一身黑色的呢子风衣站在洁白的雪地里，左手插进口袋，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半举至胸前，微笑从容地对着镜头，俨然一位绅士。那天早上父亲很快离开。他接过包站在走廊上楞了一会儿，然后回教室，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用尖锐的目光扫视着下面一群心不在焉的学生，他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父亲那张紧绷的脸老在眼前晃荡。他抬头看了一眼班主任，发现他也一样显得苍老憔悴，但依然保持着那份另人生厌的威严。<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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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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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习学校九月中旬开学。除了补习费用，还要交一笔不菲的建校费，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高考失败的学生报名入学。按照学校的规矩，复读生一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当他们搬着课桌从教室后门陆续走进教室的时候，前排的学生纷纷扭过头来看着他们，他只能使劲低着头回避众人的目光，他缺乏跟一个教室的陌生人对视的勇气。班主任是个嗓门高却不善言辞的人。训斥学生时总是单调生硬的几句话。对复读生则永远是一句话——“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俗语，有着让他心寒的穿透力。<o:p></o:p>
丁翼飞耸耸肩，将滑落的书包换了一个肩膀，丁翼飞有点儿耸肩，走起路来一跳一晃，象脚下装了弹簧。经过操场时，丁翼飞看了一眼那些赤着膊打篮球的学生，他也看了一眼。严炎从后面追上他俩，三个人走在一起，个头差不多高。黄昏的光线柔软下来，暑热逐渐消退。严炎微笑着，醒目的小胡子，象个温柔的痞子。他觉得严炎很面熟，仿佛早就在哪儿见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让你觉得面善。上午搬桌子进教室时，他一直低着头，落座后，一抬眼就看见严炎侧着头友善地微笑着。那个微笑冲淡了他内心的孤独。先前的消沉与无望也并非想象中那么庞大，不可逾越。<o:p></o:p>
丁翼飞和严炎住在镇上。他们在路边分手。他沿着街边推了一小会儿车，然后跨上车慢悠悠地骑回住处。<o:p></o:p>
他喜欢骑车。车就是自己的坐骑，就象将军的战马，是生死相托的伙伴。他从不会迟到，每天闹钟一响就爬起来，这是在南兴中学养成的习惯。他有充裕的时间。四周静悄悄的，房东一家都还在睡梦中。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院子的白铁皮大门，推车出去，从外面将门带起来。早晨的空气十分凉爽。远处的水杉和杨树在小河边上形成一簇簇形态各异的轮廓。天空是黛蓝色。整个村庄都在安睡。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也是这样早起床。曾祖母帮他穿好衣服，将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有一次，曾祖母给他穿衣服时高血压发作，把他吓坏了。同桌是个叫许燕的女生，爱拖鼻涕。早读课上，小姑娘用大人一般的口气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象呆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时天空也是这种幽静的黛蓝色，他上二年级，当了小组长，已经能够流利地背诵课文了。每天早晨他和姐姐背着书包不急不慢地走在上学的路上，走着走着天就由黑变亮，由低沉变得高远，然后就能看清学校白色的围墙和围墙上的红漆大字，那时他眼睛可比姐姐好。他钟爱这种黛蓝色。这种颜色让他感到淡泊和宁静。<o:p></o:p>
沿着小河旁边的石子路出了村子往南便上了通往学校的马路。有时他半路停下来，拐进路边的小吃铺吃早饭。卖豆腐脑的女人起得很早，大街上只有这家小吃铺亮着灯，100瓦的白炽灯放出温暖的光芒。煤炉上一只大号的铝锅冒出腾腾热气。豆腐脑一碗五毛，有甜和咸两种。洒上白糖滴上麻油这是甜味；洒上榨菜末滴上麻油，这是咸味。甜味有一种淡淡的清香，糖放得恰到好处，不腻嘴，正好掩住了豆子的苦腥味。女人还没来得及洗漱，睡眼惺忪，头发胡乱地夹在脑后。早上的准备工作很忙乱。有时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他边吃边看着女人店里店外来来回回地忙碌：给门外的蒸锅倒满开水，再将蒸笼抱到蒸锅上。从门缝里拎出另一只煤炉，从蒸锅下面的炉子里夹出烧红的煤球，生好煤炉。拧开水龙头灌满两只大号的水壶，开始烧水。一排兰壳的水瓶整齐地摆在墙角。小吃铺最要紧的就是开水。炉子早晚都要着着，不能熄。女人低着头，只顾着手上的活计。吃完早饭，塞好耳麦，重新上路。边听音乐边赶路，呼吸着沉淀了一夜的空气，敏感的神经能嗅出露水散发的香甜。到学校时教室还没有开门。他站在走廊上倚着栏杆四下张望，花园和操场上方隐隐地漂浮着雾气。整个学校沉浸在静谧的气氛中。张贴在教室外面的名人画像，整齐地排列眼前，安静的环境中格外传神。白天他们在喧嚣中被忽略了。从走廊一头开始，逐个教室看过去，不用多久，秦强就到了，秦强掌管着教室的钥匙。<o:p></o:p>
每个星期天下午放半天假。有时丁翼飞和严炎约他到县城玩。蓝桥镇离县城很近。县城有公交车，一块钱可以从南至北横贯整个市区。他们在学校碰头，然后一起坐车进城。去得最多的就是到体育场看小孩子们踢球。丁翼飞偶尔也会上去踢几脚。然后他们去书店，古董店，电影院。一场电影结束，天就黑了。从电影院出来，沿着街边走到站台，市区的灯光湿漉漉的，风将脸颊吹得滚烫，出发时的高兴劲儿早已荡然无存。坐上巴士，他头歪着靠在窗户边，看着黑夜中交替流连的光影，市区的喧嚣很快从身边退去。丁翼飞和严炎闭着眼睛，衣襟紧裹，头缩在衣领里。他感觉一股寒冷从脚底渐渐蔓延直到占据整个身心。三个人都默不做声，仿佛沉入了陌生遗忘的谷底。那道深藏的伤疤又开始在心头隐隐作痛了。<o:p></o:p>
之后一连几个假日，他整个下午都呆在房间里看书，背英语单词。天空被风吹远了，周围的景物透出安详和静穆，声音在空气中清晰地传播，河水象一块黏滞的绿色胶体，纹丝不动。房屋与房屋之间，树木与树木之间隔着明显的空间，寒冷让它们彼此皱缩，彼此独立，彼此疏远。阴郁的天气让整个下午的心情都沉浸在一片苍茫之中，依着窗户，那片废墟在阴沉沉的午后显得愈发萧条，围墙坍塌，红锈的废铁皮遍地零落，生产车间象一个个掏空皮肉的骨架。宽大的窗口宛如黑洞，任凭风来回穿梭。地上茅草枯黄，污水坑洼，只有渐渐隐没于阴冷的暮色之中，才能遮蔽其衰败的外表。阳光明媚的时候，一切就换了另一副面孔。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一切阴郁的云雾，天空清澈，他打开窗户，微风吹拂着脸颊，没有半点寒意。房东阿姨和小超在院子里打羽毛球，这个时候小超会咯咯地笑出声来，搂着妈妈的腰撒娇。那条草狗从外面钻进院子，围着母子俩的腿脚兴奋地嗅着，舔着舌头。尾巴高高地翘起卷成一卷。<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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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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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来临是循序渐进的。先是树木凋零，枝桠一天一天地失去叶片的遮掩，接着是岸边的茅草，一点一点地枯萎下去，直到被路过的脚步和车辙碾成灰尘。西北寒风吹尽路面的浮尘，苍黄的乡村小路在霜冻下硬朗起来。小河静悄悄，鱼儿潜伏水底，不再搅动响声。最后是房屋，房屋静穆，院墙内外格外清爽。入冬之后，人们收拾好农具，将庭院归整干净。每户人家都在冬天沉寂下来，屋顶上的瓦片一列一列排布整齐，似乎陷入了漫长的睡眠。只有烟囱上冒出的烟，彼此缠绵，在空气中轻盈地招摇而散。他照旧很早就起床，他不怕寒冷。冷只是心理的作用。打开院门的时候，那条的草狗从外面钻进来，低头翘尾呜呜叫着，浑身的毛都被雾水濡湿。它在他裤管边嗅了嗅便走开，它不会在一个不熟悉的人身边磨蹭太长时间。但它还能辨别他的气味。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在乡下，狗自生自灭就象泥泞中的野草。它们终日在外游荡，房前屋后，田野沟壑，或成群追咬逐食，或落单埋头低嗅而走。等到狗食盆里的食物腐烂发酵风干，人们总也不见着它们归家的影子。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家的狗儿可能死在外头了。他想起小黑刚抱回家的时候睡在爷爷的被窝里，温顺得象只羊羔。小黑是纯种的狼狗。狼狗比草狗凶悍。可是狗的凶悍怎能敌过人的奸猾？小黑躺在草垛边上，眼睛里含满泪水。村人说那种毒药叫“三步倒”，狗粘牙必死。那块涂满毒药的猪肉象块枯黄的木头丢在草垛边上。它看着那块致命的诱饵，挣扎了一天，最后在阴冷的日暮死去。他当时咬牙切齿痛恨极了。当死亡降临的时候，你会发现任何生命都是一致的，所有的泪水都是一致的。人，狗，猫，猪都只不过是生命的形式，只是躯壳不同罢了。他在河岸的空田边上为小黑挖了一块长方形的坑。作孽，作孽，曾祖母叨叨着，天已经黑了大半了。<o:p></o:p>
“心需要温柔的抚摸<o:p></o:p>
一场爱情已成为故事<o:p></o:p>
星星在黑夜里闪烁泪光<o:p></o:p>
我在孤独的困境里遍体鳞伤”<o:p></o:p>
X的唱腔很独特，气息悬浮游离，如泣如诉。忧伤的音乐，沙哑细弱的嗓音，街上行人稀少，路灯泛出温暖的光辉，耳麦立体的音质包围着他。他沉浸在每一个孤单，冷寂的清晨。小吃铺门口的灯光有些恍眼。门口的煤炉冒着烟，老板娘站在蒸炉旁边，皱缩着脖子，紧捂双手。多数时候，她穿一件红色的棉袄，或者套一件黑色的薄羽绒服。她默不作声，专注地看着铝锅里升起的沸腾热气。看得出来，她还很年轻，头发乌黑，脸上也看不出皱纹。与蓝桥小饭店的老板娘比起来，她还有着修饰自己的热情，沉默不语的时候，散发出成熟的母性气质，那是一种朴素的美感，就和房东阿姨一样，透着圆润的温和与自足。这是农村妇女特有的优雅，一种连她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美丽。<o:p></o:p>
看样子要下雪了，每年冬天总逃不了一场雪。老板娘搓着手，打了一个呵欠。<o:p></o:p>
他感觉很高兴。雪总是能撩起年轻人内心潜藏的浪漫遐想。<o:p></o:p>
真正下雪的时候已经临近放学，英语老师语速飞快地发完一通牢骚。她说话的速度和她说英语的速度和她从你身边经过的速度一样快。教室里一片燥热，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味。这是最松懈的时候。女生们开始往手上抹防冻霜，男生们开始往压碎的方便面里添加作料。班主任公布近期测试成绩的时候，丁翼飞干嚼着方便面嘴里含混不清地提醒他外面下雪了。丁翼飞将头躲在书堆后面显得格外兴奋。他伸手抹掉窗户上的水气，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源源不断地洒落下来，洋溢着轻松的幸福。<o:p></o:p>
大街上灯火通明，流行音乐从各个角落传来。超市，音像店，饭店，宾馆，服装店，所有的店面都在营业。骑车小心穿过最繁华的路段。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线，将雪花染成一片片黄色的落英。他用力蹬车逐渐加快速度，翻过一座铁桥，就能望见蓝桥小饭店。“蓝桥小饭店”，五个红漆的正楷大字在店门外的横匾上赫然醒目，给狭小的店面增加了许多豪气。老板娘依然在猛火灶前豪气万丈地颠着铁锅翻动长勺，一边声音沙哑地招呼客人。客人大都是建筑工人和附近技校的学生。他在角落里找好位置。老板娘叫女儿给每一个等待的客人盛一碗海带汤暖暖肚子。<o:p></o:p>
喝完汤趁着等饭的空隙他决定到饭店隔壁的租书店看看。年轻的老板，梳着长长的分头，沉默地坐在写字桌后面。书店店面比饭店狭小。两张书架紧贴着墙壁，形成直角。武侠小说和漫画小册子排放在朝门的书架上，侧面书架短一些，排放言情小说。书架上的书很脏，纸张发黄，封面和书脊上贴满黄色的胶布。他对这些消遣的书没有兴趣。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手，每一本书的经历都比其内容更能激起想象的热情。他喜欢这些书，因为它们的破旧就象一张张沧桑的脸，蕴藏着神秘的历史。他在一排武侠小说的尽头意外地发现了两本书：《呼啸山庄》，《堂诘柯德》。书后的定价只有几毛钱，同样是旧书，显然这两本更苍老。他知道这两本书，但从没读过。10块钱押金，漫画五毛一天，武侠和言情四毛一天，老板说话很费劲，口齿含混不清。他租了一本《呼啸山庄》。<o:p></o:p>
回来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女儿翻了翻他借的书。谈话间她告诉他，书店老板一家都是哑巴，父母和姐姐都是聋哑，只有他耳朵能稍微听见一点。聋哑是遗传的，一辈子都逃不掉，这就是宿命。他吃饭时一直回味着老板娘女儿的话。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够说出这么残忍又真实的话。说这话的时候，她趴在油腻腻的空桌上看言情小说。她看得很入迷，头发从耳根垂散下来，象一只木偶的假发。他不止一次见她这么入迷地看书。只要一闲下来，她就安静地坐在桌边看她的小说。母亲对女儿似乎没有过分严格的管束，只需必要时分担一下她手头的活计就够了。她看的那些小说就是隔壁租书店里的。她告诉过他她看书不要钱，想看哪本就直接拿，连招呼都不要打，只要按时还过去就行。老板娘女儿看书时与她招呼客人时判若两人，她嗓门大，很粗，她的母亲却是哑喉咙，声音总是在喉腔里打转，发不出去。她比她母亲要高出一个头，开啤酒的动作干净利落。<o:p></o:p>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老板娘女儿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擦干桌子就迫不及待地坐在一边看起小说。饭店经过一阵忙乱之后已经渐渐恢复了秩序。老板娘给他端来满满一盘炒饭，老板娘很大方，饭菜总是不折不扣。老板娘用脚从桌子下面勾出一张方凳，侧身倚在桌边坐了下来。客人们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老板娘已经明显发福了，稍微一动，身下的凳子就发出危险的碎裂声。 <o:p></o:p>
晚上想吃什么？老板娘休息了片刻，哑着喉咙问起女儿。老板娘的声音很奇怪，让他怀疑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刺穿过，以至于总是往外漏气。他记得他有一个叔伯堂叔就是这样，在一次斗殴中被别人用钢笔戳破了喉咙。后来说话一直气若游丝，让别人听着都替他着急。那个堂叔是个骗子，专门玩一些小把戏骗亲戚们的钱。最后亲戚们都说他是报应。他对那位堂叔他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吃橘子的方式，他不是象他们那些孩子一样一瓣一瓣地剥着吃，而是大口大口地咬。他吃橘子时的样子就象一棵橘子树深深地种在了他幼小的脑海里。直到今日，那位堂叔的模样已经在记忆里完全消解。但是他咬着吃橘子与他作为一个骗子的形象，这两者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勾通，让他头脑里渐渐潜伏着这样一个念头：所有骗子都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行为细节。<o:p></o:p>
随便，女儿趴在桌子上，懒散而不耐烦。<o:p></o:p>
哪有随便，究竟吃什么，想好了。老板娘脑袋枕在胳膊上，方才的忙碌让她很疲惫。<o:p></o:p>
汤圆吧，女儿提高了嗓门。<o:p></o:p>
老板娘扶着桌子站起来到冰柜里拿汤圆。<o:p></o:p>
汤圆都冻住了，象弹球。老板娘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汤圆咬了一口。象石膏皮。他觉得老板娘这个比喻既贴切又好笑。<o:p></o:p>
老板娘女儿继续埋着头，饭店里的客人陆续走光了，留下满桌子的碗筷。饭店里安静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刻象是一个多余的人。他闯进了别人的家里。这让他窘迫起来，他胡乱地吃完盘子里的炒饭，嘴巴塞得满满的，老板娘拉开粘满油污的抽屉给他找零钱，他给噎住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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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o:p></o:p>
车拐进村口时，车胎打滑，他狠狠地摔了一跤，疼得直咬牙。他推着车子沿着路边一瘸一拐往前走，既然进了村，也就不值得再骑车。一路上，好几户人家堂屋和厢房里的灯都还亮着，现在正是收视的黄金时段，人们看着热播的连续剧以期解开昨晚留下的悬念。他推着车，习惯地扭头看路边的小河。小河沿着村子的走向，中间被两段低矮的土堤分隔开来。整座村子象一个小写的字母“l” 横躺着。房东一家住在字母圆钝的拐点上，跟往常一样，早早就熄灯睡觉了。他掸了掸书包，撑好车子。感觉十根指头胀胀的，手心冒着汗。夹书包的铁夹子摸上去凉冰冰的。他从书包里掏出白铁皮门上的钥匙，顺势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捏在手里。他用力将手心的雪捏成一小块冰，朝着河对岸扔出去。院子里一片白净，蓝色的窗玻璃愈加深郁。他将车靠在墙角，轻轻地撑好车撑。<o:p></o:p>
摸着楼梯扶手轻快地爬上楼，一进房间就拉开窗户探头往外看。风已经停了，大片的雪花直直地往下落。他又抓了一把窗沿上的雪，还嫌不够，再抓了一把。和往常一样他没有开日光灯，而是直接拧亮写字桌上的台灯。房间里昏暗而温暖，一切都很安静，这反倒让他有些无措起来。他玩弄着手里的雪块，背倚着墙扫视了一眼房间，然后又转过身狠狠地将雪块从窗口扔了出去，走回桌边倒了杯水。有一会儿他捧着热乎乎的杯子坐在床边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听见房东家的狗在楼下尖叫了两声接着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嘶吼之后，才回过神来。那是一串断断续续的铃铛声，轻盈的，游丝般从窗外飘了进来，就象一双纤细柔长的手不经意间抚过古琴，他的耳膜被冰凉的指尖点碰了一下。<o:p></o:p>
他急忙打开日光灯，走到窗边向外望去，那条狗还在雪地上蹦来蹦去，低声中偶尔发出几声尖叫，也许它是太兴奋了，一时间声带打滑，失去控制。一男一女站在院门外轻声说笑着，终于男人打开了院门，女人娇小的身子小心地跨过门槛，男人象一个高大的影子紧跟在她身后关上了门。狗没有对他们表示友好，冲着他们又尖叫了起来。女人一直嘻嘻笑着，冲狗甩了一下手臂，于是隐约中又响起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他听见他们一直轻声嬉笑着从院子里走进堂屋，又爬上楼梯。接着便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掏钥匙准备开门。男人声音低沉含混，不知突然对女人说了什么，女人控制不住又嬉笑起来，于是他又一次听见那串清脆的铃铛声。进门之后，他们在房间里走动了好一会儿，接着安静下来。他重新关掉日光灯，喝了口水，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这样正好。凉水顺着喉管一直凉到胃里，凉到后背。他从书包里面掏出日记本，已经很久没有写日记了。<o:p></o:p>
他翻看着以前的日记，又喝了一口凉水，冷得直咧牙，人倒是精神起来。<o:p></o:p>
<st1:chsdate w:st="on"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12" Month="8" Year="2007">8月12日</st1:chsdate> 天气：晴星期五<o:p></o:p>
小超今天早上很早就起床了。不用别人叫，就一个人乖乖地蹲到水池边，端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勺子开始慢腾腾地刷牙，他刷牙的动作很僵硬，刷一下子顿一下子，偶尔埋低脑袋冲地上吐两口牙膏沫子。他妈妈在他身边生炉子，我闻见一丝松木燃烧的香味，没多久煤炉上方便冒出蓝色的烟，一股刺鼻的焦味弥散开来，这是煤球快要烧着了。记得小时侯爸爸只要闻一闻这种烟的气味，就能分辨出一批煤球的质量优劣。小超刷完牙，踮着脚，拿毛巾凑到水龙头下接水，他洗脸倒是不考究，胡乱地在脸上抹两圈就完事。小超真安静，象个小姑娘。耳朵大大的，有点招风。院子里很凉爽，我坐在矮凳上，看着小河对岸刚刚播完种的麦田，视野很开阔，麦田上也浮着一层雾气，比小河上的淡薄一些。房东阿姨往炉子上的铝壶里丢了几个鸡蛋。小超似乎很喜欢吃煮鸡蛋，蘸着醋慢腾腾地吃，吃得有滋有味。整个早晨我都坐在院子里，小超后来跑走了，那条狗浑身湿漉漉的从外面回来。在食盆边嗅了嗅鼻子又悻悻地走开了。<o:p></o:p>
<st1:chsdate w:st="on"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13" Month="8" Year="2007">8月13日</st1:chsdate> 天气：晴星期六<o:p></o:p>
中午，小超一个人伏在八仙桌上，用纸箱上剪下来的硬板纸折“宝”，我看他折得很费劲就过去帮了把手，他冲我咧嘴笑笑，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米牙。我们小时侯也玩过“宝”，我技术差，力气小，总是输得一个不剩。折完“宝”，丢在地上踏两脚，踩结实了，这样拍起来才用得上劲，小超也懂。我又帮他折了一个大些的，他拿起“宝”用劲试拍了几下，声音又脆又响。硬板纸折的“宝”厚，弹力足，能将别人的“宝”带着拍跳起来，可是如果用力不当，别人的“宝”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落地时又赶巧返回原样，就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宝”太厚，很容易被薄的硬板纸折的“宝”从角上削翻过来。吃完中饭，小超拿着“宝”跑走了。我上楼回房间，天又闷又热，快要下雨了。<o:p></o:p>
<st1:chsdate w:st="on"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14" Month="8" Year="2007">8月14日</st1:chsdate> 天气：阵雨星期天<o:p></o:p>
终于下雨了，从早上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傍晚。一切都给洗过一遍。房东阿姨一大早就咕哝着说昨天洒的农药白洒了。河水微微有些泛浑，泥沙还没有完全沉淀下来。晌午时，雨停了一会儿。从窗口望出去，两个人扛着套网，拎着红色的塑料桶在田垄上捞鱼，一下雨，附近河港里的小鱼小虾流到了田间的沟渠里。房东带着小超出去喝喜酒了。吃完中饭，到后院转了转，一下雨，天气凉爽多了，院子里掉了一地的白果叶，拣了两片想用来当书签。后院除了白果树，还有一棵橘子树，墨绿的枝叶间挂着几只墨绿的果子，房东阿姨说我们这个地带种不起来橘子，皮厚肉酸。何况你也等不到长熟了就被小孩们偷采干净了，小孩们就是图个稀奇，房东阿姨笑着补充了一句。傍晚时，雨一停，天很快就放晴了，庭院里不知从哪儿爬出来许多癞蛤蟆。<o:p></o:p>
<st1:chsdate w:st="on" IsROCDate="False" IsLunarDate="False" Day="15" Month="8" Year="2007">8月15日</st1:chsdate> 天气：多云星期一<o:p></o:p>
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明天回老家一趟，再拿些磁带过来。毕业那天，贾森林走得可真洒脱，书烧了，平日最舍不得的磁带也扔了，我捡了几盒没摔坏的，其中有一盒是日本80年代的民歌，和缓的女中音，旋律很优美。“厌倦了。厌烦了。厌恶了。”“火焰是为了祭奠我倍受摧残的青春。”“一个男人不能听着靡靡之音闯荡江湖。” 那天贾森林语出惊人，一反常态。先是掏出一包“西夏”给宿舍里发烟，弄得大伙莫名其妙，谁也没要他的烟。他也不恼，笑眯眯地衔着烟，一个人抱着书跑进卫生间很有耐心地烧了半个小时的书。烧完书出来，就开始扔磁带，坐在上铺一盒接一盒拼命地往地上砸，砸得塑料碎片四处乱飞。其实那天不光贾森林一个人发疯，女生里还有一个，秦荟，黑黑的，又瘦又高，半边脸总是给头发遮着，平日回答问题象只蚊子，声音咪咪的，想不到竟有那么大的狠劲，当着班主任和全班同学的面，一把掀翻课桌，拍拍手甩甩头发扬长而去。贾森林说是班主任当初叫秦荟不要参加高考，才让她这么心怀恨意。就算考不上大学，辛辛苦苦读了三年，最后连一点起码的希望和尊重都得不到，真他妈的没人性，贾森林发狠咬牙的样子真滑稽。<o:p></o:p>
“贾森林，秦荟，”这两个名字让他走了一会神。贾森林是那种就算考上大学也不会去上的人。秦荟，一直很努力，很用功，总是埋着头，躲在头发里，心无旁骛。班主任真绝情。成绩好坏有什么用呢？他这个全班第一的人物最后不也沦落到复读的下场，竟也拖了班级的后腿。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况他就觉得很讽刺，悻悻不乐起来，合上日记本，从床上拿起随身听起歌来。第一首是X的——《针尖上的温柔》第二首还是X的——《昨夜的雪》。对X的歌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高中三年除了学校要求买的英语磁带外，他身边只有三盘音乐磁带，两盘是X的。他舍不得花钱买别的磁带。X是90年代走红的歌手，是久菊阿姨和久兰阿姨当年追逐的偶像，那个时候他十岁，姐姐大他三岁。夏天停电的时候，久菊阿姨和久兰阿姨就在阳台上唱歌，唱的最多的就是X的歌，唱高兴起来久兰阿姨就哄着姐弟俩给她们伴舞，他已经知道害羞了，死活不肯，只在一旁笑。阳台边上是一片竹林，竹林过去是一片稻田，稻田尽头是一排村庄。那个时候，他胆小得要命，怕黑，天一黑就不敢一个人独自呆着，更可怕的是一到晚上耳朵眼睛就象猫狗的，特别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牵扯着他的神经，弄得人心惊肉跳，极度不安。他坐在台阶上，不敢靠近竹林那边，生怕会从里面伸出一双手将他栏杆缝里拽下去。在台灯下对着歌词听歌是件最让他放松的事。磁带沙沙转动，优美的旋律钻进耳朵，就象一股暖流注入血管遍布全身。第三首是一位男歌手的——《死屋里的呐喊》，配合歌词听起来简直让人热血沸腾。他打开日记本，一笔一划，将歌词抄在本子上。<o:p></o:p>
“死屋里的呐喊<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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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哭什么你在怨什么<o:p></o:p>
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的月亮<o:p></o:p>
我们还有遥远的梦还有辽阔的歌<o:p></o:p>
你在愁什么你在怕什么<o:p></o:p>
屋子里太黑太暗比一只空废的酒瓶更惨淡<o:p></o:p>
我们还有执著的路还有张扬的帆<o:p></o:p>
只要有希望就不会沉入颓废的汪洋<o:p></o:p>
只要有方向就不会沦为迷惘的羔羊<o:p></o:p>
借一双雁的翅膀飞到云端去翱翔<o:p></o:p>
借一双鹰的眼睛飞到山顶去眺望<o:p></o:p>
借一双天使的手掌抚平久治不愈的伤<o:p></o:p>
借一副宽广的肩膀筑起停泊的港<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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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哭什么你在怨什么<o:p></o:p>
看水里的星星看水里的月亮<o:p></o:p>
我们还有摘星的天真还有捞月的痴妄<o:p></o:p>
你在愁什么你在怕什么<o:p></o:p>
屋子里太冷太寒比一根断裂的琴弦更孤单<o:p></o:p>
我们还有夸父的追逐还有钻木的火焰<o:p></o:p>
只要有理想就有喷薄的泉<o:p></o:p>
只要有信念就有抵达的岸<o:p></o:p>
 打一柄削铁如泥的剑砍断锁脚的链<o:p></o:p>
 铸一身密不透风的甲抵御塞外的沙<o:p></o:p>
 驾一匹绝尘千里的马纵横江湖天下<o:p></o:p>
 携一位回眸百魅的女子转世轮回浪迹天涯”<o:p></o:p>
 《死屋里的呐喊》他喜欢这首歌的名字，歌手嗓音略微沙哑，低沉时婉转缠绵，奔放时洒脱豪放，变声起伏收放自如，一气呵成。听完他忍不住倒带子又听了一遍。<o:p></o:p>
 “听歌可以取暖，”他想起丁翼飞晚自习突然说出来的话。“一生有几场忘不掉的雪，一生有几次抛不开的爱，生命太短暂，亲爱的朋友，别再让孤独憔悴你的脸，一生太匆忙，亲爱的朋友，别再让苦痛弥漫你的路。一生有几场忘不掉的雪，一生有几次抛不开的爱，终点太遥远，亲爱的朋友，别再让迷惘充满你的眼，终点太残酷，亲爱的朋友，别再让成败决定谁的胜负。”丁翼飞用粤语腔调哼完W的《一生有几场忘不掉的雪》，一脸满足，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突然对他来了这句，“听歌可以取暖”，他反复嚼着这句话，觉得这应该算是丁翼飞说的最有哲理最有味道最有诗意的一句话了。他越想越发现丁翼飞跟贾森林有点象，不管是性格还是谈吐，都是一个调调，他认为跟贾森林象的人都是幽默的人，都是聪明的人，都是脑子偶尔/随时会进水的人。<o:p></o:p>
<o:p> </o:p>
（七）<o:p></o:p>
 一进房间，她就迫不及待地脱掉袜子，坐在床沿，摸着冰冷的脚趾揉了一会儿，男人又高又瘦，倚在桌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啪嗒一声按响打火机，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水瓶里没有热水，刚刚搬进来，水泥地板上的灰尘很重，他一声不吭，她也一声不吭。那只风铃丢在桌上，风铃是她今天中午在镇上路边摊花五块钱买的。当时天色很暗，风很大，她从摊边经过，风铃脆脆的响声掠过耳畔，优美极了。摊主是一个老太婆，成排的风铃挂在玻璃丝上，就算没有风，路人只要带起一丝搅动的空气就足够颤动它们甜美的舌头。她几乎挑花了眼，最后他信手摘了一个给她。风铃帽子是塑料纸片做的，印着卡通花片，三根空心的紫铜管挨近坠着，轻轻的碰触就能发出细弱如丝的滑音，随意而另人惊喜。<o:p></o:p>
 没有热水，电水壶呢，烧点水吧。<o:p></o:p>
 男人咬着烟，吃力地扳正身板，走到墙角翻出一只铝壶，水壶后面连着一根黑色电线插头拖在地上，男人没留意踩了一脚，插头三跟趾立刻弯了两跟，男人骂了一句，用力掰正插头。她起身用脚从床底勾出一双棉拖鞋，踢给男人，男人蹬了皮鞋，换上拖鞋到卫生间灌水。<o:p></o:p>
 半个小时水就开了，男人掏出第二根烟，女人一把夺过男人手上的烟，男人识趣地冲她笑笑，给女人点上。<o:p></o:p>
坐着等水开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地抽烟。<o:p></o:p>
铃铛挂哪儿呢？男人问女人。<o:p></o:p>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拎起铃铛在屋子里转圈。<o:p></o:p>
挂窗户上吧，男人建议。<o:p></o:p>
不行，窗帘布太脏了。<o:p></o:p>
挂衣柜上。<o:p></o:p>
去死。<o:p></o:p>
挂电线上，和灯泡一起。<o:p></o:p>
会烤焦的。<o:p></o:p>
 那挂哪儿？<o:p></o:p>
 床上，帐子顶上。<o:p></o:p>
 男人一听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看着女人一本正经挂好风铃，孩子似的轻便地跳下床。<o:p></o:p>
水壶开始发出呼呼的水声。女人依在男人身旁，搬了一天家，男人觉得从脚板底到腿肚子又酸又胀。<o:p></o:p>
 等安稳下来，过两天去找谢海飞，看能不能安排什么门路，总之你放心，跟着我，不会让你喝西北风的。<o:p></o:p>
 女人听着男人的话，又气又笑，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没有你，我还会饿死？<o:p></o:p>
 谢海飞，海飞海飞，这名字怎么象洗发水啊。女人自己先笑来。<o:p></o:p>
 男人见女人依然这副小孩子脾性，也被她逗得发起笑来。两人一齐躺倒在床上抽烟，女人烟抽得比男人慢得多，男人已经换了第四根烟，她从男人手头抢来的那根才抽到三分之二，女人提醒男人别将烟灰碰到床上，男人满不在乎，故意将烟灰弹到女人颈脖子里，惹得女人大叫起来，在床上打了一个滚，长头发全披散在被面上，男人抚摩着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头发乌黑柔软，被雪水粘湿的发际摸在手心如丝绸般冰凉，舒适。男人对女人说这么一头好头发，让人忍不住真想揪它一把，就象小时候割羊草，看见一块好草地，又细又嫩的草密密匝匝，上去就用手胡乱扯一气，根本不要用弯刀。女人一听笑起来，对男人说你当时是不是把自己想成羊了，看了那一地好草，口水直流。男人呵呵笑了两声，抽了口烟，说其实那时侯还真的想过。说当时如果真是一头羊，那感觉一定很爽，嚼着草，慢悠悠，吹着风，晒着太阳，满足啊。男人和女人一样说着说着就自己先发起笑来。女人转了个身，撵进男人怀里，搂着男人的腰，呜呜哼着。女人说明天要烧一浴缸热水好好泡个澡，最近太累了，一躺到床上就发困。男人说那明天咱们一起洗吧。女人掐了男人一把骂他色鬼，叫他下床看水烧开了没有。男人说听声音应该还没有开。女人确实是累了，娇小的身体，要不是有副天生的大嗓门，一说一笑一哭一闹地动山摇，男人想自己或许对女人当是另一种态度了，应当更宠着她更任着她，任何男人总是更容易对娇弱的女人产生怜香惜玉的本能反应。此刻女人躺在男人怀里一动不动，已经睡着了。男人轻轻地起身离床，将被子反折盖到女人身上。水壶渐渐发出嗡嗡的叫声，男人拔掉插头，倚在桌边换上第五根烟，最近他的烟瘾是越来越大了。<o:p></o:p>
 男人轻手轻脚在房间里走动，先给水瓶灌满水，又到卫生间放了半盆冷水放在床边，然后重新灌满水壶开始烧水。男人看女人躺在床上，日光灯照在脸上，脸色白得厉害。男人内心觉得很亏欠女人，女人跟着他搬了三四次家，从镇上到县城，从县城到乡下，再从乡下到镇上，就这样陪自己折腾，好在两个外地人，又没有孩子，搬动起来，家具衣服生活用具一辆拖拉机就绰绰有余。对此女人总是笑呵呵的，大嗓门一副横刀立马的架势，根本不怕生，这让男人心里放宽了许多。<o:p></o:p>
 女人在床上翻了个身，咳了一声醒了，屋子里烟味很浓，日光灯管周围笼了一层蓝烟，女人是给烟味呛醒的，一脸惺忪，迷糊中嗓音略微沙哑，叫男人不要再抽烟啦，赶快洗脚上床睡觉。男人往脚盆里到了热水叫女人先洗，女人披头散发坐在床边，哈欠连天，洗完脚就往床上倒，男人叫女人脱了衣服再睡，女人傻呵呵地笑着说，脱多少，脱光你最高兴。男人不理女人，灭了手头的香烟，揉揉了眼睛，香烟熏得眼睛模糊不清。<o:p></o:p>
睡吧，男人洗完脚钻进被窝，明天早上雪应该有寸把深了把。<o:p></o:p>
把灯关了，女人闭着眼睛，半边脸压在枕头上。<o:p></o:p>
男人伸手关了灯，雪地反射的月光照进房间，象破晓时的天色，黛蓝，静谧。 <o:p></o:p>
<o:p> </o:p>
（八）<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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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坐在床上看电视，电热毯的温度渐渐上来了。孩子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丈夫吃完中饭就出去打麻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女人弯下身拿额头碰碰孩子的额头，孩子傍晚时有点咳嗽，女人看着孩子安静地蜷在自己身边，心里一阵发酸，自从孩子耳朵听不见之后，话也变少了，原来挺合群的，现在老是一个人自顾自玩，一想到这个，女人不禁伤起心来。她不敢想象将来孩子长大了会怎样，很多人都劝她再生一个，有一段时间她也动过这个心思，可是丈夫说孩子又不是全聋，多少还能听见，没必要再生一个增加负担。她估计他是给吓怕了，当初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他不想再冒任何风险，其实她也怕，母子平安之后，医生说她真是命大，输了那么多血，医生说她当了几十年医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危险的情况。至于有多么危险，她反正是不知道，从昏迷到苏醒，就象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后，丈夫抱着孩子给她看了一眼，她想抬手摸摸孩子粉嫩的小脸，手就象不存在似的，根本抬不动，这时她才有点明白自己真的去鬼门关逛了一遭。今年她已经三十了，人一老，什么心思也动不动了。只能赵钱孙李，经不起任何折腾了。<o:p></o:p>
电视剧放到一半，开始插广告。孩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带起一股热气。她扭头看看窗外，外面雪下得很大，狗在院子里突然尖叫了两声。她伸手拨开窗帘向外望去，是那对小夫妻笑嬉嬉地回来了，他们搬了一天家还这么好玩，起劲。小夫妻俩咚咚地爬上楼，她听不清男人在房门外面瓮声瓮气对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象一串铃铛咯咯大笑起来，骂了一声不要脸。<o:p></o:p>
“谁不曾年轻过呢，谁不曾对未来充满幻想，对爱情充满憧憬呢？可是时光这个吝啬的老人他改变了一切。”电视里女演员用故作苍老的缓慢的声调揭开了一部电影的序幕。电影频道九点半的电影开始了，女人弯身脱去毛衣，摁灭电视机，最近丈夫打麻将有点打疯了，经常开通宵，每次回来手脚冰冷的就往被窝里钻，女人觉得必须跟丈夫提个醒。应该说丈夫并不是那种不顾家的男人，当过海军，在西沙群岛服了六年役，最后又在部队里入了党，具备一个军人最起码的素质。丈夫退伍回家时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了。结婚前，女人只跟他见过一次面，相亲回家的路上，媒婆问她心里合适不合适，她骑着自行车在田间的小路上，笑而不答，路两旁的麦田延伸到村庄尽头，麦苗象绿毯子上的绒毛，撩得她心里痒痒的，她第一眼看见丈夫的时候，心里折磨了她一年的伤口就愈合了，她有一种冲动，觉得这个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她走了一段弯路，这一回终于云开雾散了。她是家里的老幺，也是父母最大的心病，现在，她的男人终于出现了，她在家里尴尬的处境终于要结束了，这让她按捺不住激动，眼泪直往下掉，脖子上的丝巾被风吹掉了都不知道。男方家境不好，只有一间平房。老子死得早，没能给儿子留下什么钱财，媒婆一早就提醒她，还好娘跟大儿子住，他一个人一直在外面当兵，也没什么负担。她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人，她甚至跟自己赌气，如果这一回自己再看错人她也就认命了。那天回到家，她一声不吭，擦干眼睛，吃完夜饭一个人回房间收拾东西，中学毕业后她一直在村办厂里当会计，几年来也攒了不少钱。她从衣橱里取出钱的时候，母亲推开房间的门进来，母亲是明白女儿的心思的。年底她就将自己嫁掉了，可以说她是开开心心地离开家门的，那天晚上母亲边走边默默地流泪，黑暗中她摸着母亲枯萎的面颊替她擦干眼睛，母亲送她出了村口，人们吵吵嚷嚷的四散而去，一切都合乎乡俗包括母亲的哭泣。很快她就有了孩子，很快她就忘记了那个胎死腹中让她差点送命的孽种。<o:p></o:p>
<o:p> </o:p>
（九）<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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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了。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不堪，感受不到时光消逝的速度。过去和现在发生了严重的断层，就象我一贯的叙述方式。我终于成了一个诗人，这是一件隐秘的事，我从没有跟外人说过。写作能让我快乐些，而人总是倾向于快乐，回避痛苦。此刻，我只记得昨天晚上的梦和七年前那个下雪的夜晚。因为两者同样诡异，甚至有所牵连。<o:p></o:p>
让我先说说那个梦：我是一个游客,在旅途中遇见一家人。说是一家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四个人住在一起,至于他们彼此的关系,梦里没有任何提示.我是在一个山坡上遇见他们的:一个裹着棉被的老太婆,两个小男孩,也许是一对孪生兄弟,说实在的,究竟是两个还是一个孩子我现在有点模糊,但是凭直觉应该是两个,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需要他们两个发生一段对话.此外还有一个女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个成熟的少女,和我差不多年纪.一家人住在一截废弃的火车车厢里,当时我的感觉是有点诡异,但是我还是走了进去,没有人和我打招呼,似乎这里也是属于我自己的家.两个孩子蹲在"墙角",一个孩子手里捏着一截木棍子在"地"上写字,另一个孩子看着他写.老太婆和女人静悄悄地坐在桌边.我也坐了下来,从桌上拎起水壶倒了杯水.喝完水后我才轻松地靠早椅背上伸展一下酸胀的腿脚.我打量整个屋子,盯着锈迹斑斑的"墙壁"和吊在"屋顶"上的电灯泡发了会儿呆.屋子里似乎还有抽水马桶,因为我看见有一面"墙"上挂着陶瓷的白色水箱.然后一切就陷入了沉寂,我没能和任何人说上话.如果将梦境看作一部戏剧或者电影,那么每一幕每一个镜头的剪接都是直接而跳跃的.接下来的一幕异常短促,但对我来说是非常幸福和浪漫的.我搂着那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女在一片麦苗地里翻滚,虽然我记不清她当时说过什么,但是我肯定她是开心的,是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的,因此我感受到了强烈的爱意,这简直让我兴奋得发抖.我不知道我们抱着彼此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转了几个圈.我不知道这种甜蜜的感觉持续了多久.这一切都是在黑暗无声的世界里发生的,无情的镜头终于展示了第三幕,也是最后一幕.那截车厢在山坡上飞驶起来了.我身子扒在门口,心里万分恐惧,两个孩子还在"地"上写字,写字的孩子说奶奶的法力终于成功了.另一个也附和着说这一回终于可以飞起来了.原来那个老太婆是个巫婆,这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测.车厢在山坡上滑动着前进,就在快要升至顶峰的时候突然成了强弩之末,又滑落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头部探出了崖壁,悬在了空中.最倒霉的是,"屋子"唯一的出口:门,就开在头部,我们纷纷往后跑去以改变屋子的重心.接着我就醒了.<o:p></o:p>
至于那个下雪的夜晚，其实与我毫无干系，我只是一个看客，一个陌生的旁观者。若不是昨天晚上那场梦，或许我已经没有多少兴趣再去讲述。<o:p></o:p>
再过两个月我就硕士毕业了，被那场梦搅醒后，我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十五分钟但再也无法入睡，我想起一个女诗人说的话，“有时弄好弄坏，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毁灭。”我知道我的生活已经糟糕到极点了，心态消沉，就象这间狭小又肮脏的宿舍，但我早已习惯。现在我反反复复地听着一首叫《白月光》的歌，我想如果让音乐包围着我的脑袋让我与外界形成一个暂时的隔膜，会让我舒服一些，我发现这首《白月光》的歌词写得很有诗意：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路太长追不回原谅/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绑/无法释放；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越圆满越觉得孤单/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想隐藏却在生长。<o:p></o:p>
 我记得那天晚上和今天一样，我在日记本上抄了一段歌词，现在我已经不记得那段歌词的内容了，我抄写歌词的习惯也是隐秘的，这是我从初中就一直保留的习惯，歌词跟诗歌有着相似的格式，我喜欢这种干净利落的格式，就象有的人具有一种天生的洁癖。那天夜晚下雪，狗在外面兴奋地叫唤着。其实仔细想想一切依然合乎逻辑，逻辑，这是我现在对世界的认识，一切都是合乎逻辑的，有因就有果，其实一切都不是你想象得那么诡异，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让人一时间手足无措罢了。但是，过去的事终归无法挽回，一切痛苦只能让时间来缓解和稀释。我想如果那时侯手机象现在这样普及就好了，或者小超和那个女人不在同一天发病就好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我是被房东阿姨和那个男人的吵架声惊醒的。我迷迷糊糊地披好衣服下楼，看见房东阿姨和那个男人站在雪地里，男人手里拎着一个铁扳手往房东阿姨手上砸去，房东阿姨拽着摩托车的把手死活不让那个男人骑，那个男人看见我下楼，用一种恶狠狠的命令的口气冲我说少管闲事。我看见他的女人面色苍白，手撑着肚子痛苦万分地坐在地上。那个男人最后哀求着对房东阿姨说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医院就马上回来接孩子。房东阿姨最后还是放了手，我看着那个男人将女人抱上摩托车才彻底清醒过来。我听见房东阿姨歇斯底里地骂着房东。小超后来被邻居用摩托车送去了医院。我想那天晚上如果房东阿姨再不松手那个男人可能就要冲到厨房拿菜刀了。事情的结果很糟，小超烧坏了脑子，而那个女人因为宫外孕抢救不当死在医院。<o:p></o:p>
后来有一天下午，我在房间里看见那个男人和另一个跟他一般高的男人骑着那辆摩托车回来，房东阿姨和房东都在医院里陪小超，家里面没有人，我想他们一定是瞅好这个空挡才敢回来的。两个男人在隔壁房间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将被褥，衣服，水瓶，玻璃杯还有一个不锈钢电水壶打了两只包袱拎下了楼，那个跟着来的男人肩上扛着一张蓝色的席梦思床垫。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骑那辆摩托车。那辆摩托车洗得干干净净的停在院子里，红漆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只草狗也在院子里，围着车嗅了嗅就自顾自离去了。我是怀着一种好奇和隐秘的欲望走进隔壁房间的，房间里铺着绿色的地毯，靠墙放着一张衣柜，那张床被掀走了床垫，床上零散地铺着几张报纸，一本丢了封面的书掉在地上，我捡起书，书脊上的名字是《犯罪心理学》。我坐在床沿翻了一会儿书，房间里有一种隐约的香味。我知道屋子的女主人已经在那天凌晨死了，我没有感到难受，只是有一些惊慌。我将书丢回地上，站在他们房间的阳台上望着他们穿过那片化工厂高低不平的废墟步态艰难的背影，风凉飕飕的让人感觉异常清爽。我掩上房门的时候发现了那只风铃，它摔在一只绿色的塑料盆里，塑料盆被一脚踩裂了，那只风铃有四根紫铜色的管子，有一根也被踩扁了，风铃的线坠上是一副少女的漫画，我拎起风铃晃了晃，那是一种游丝般的脆弱的声音，就象女主人的生命，一触即溃。我将风铃放回原处，退了出去，我本来是想收起那只风铃的，我想如果是现在，我一定是会收起那只风铃的。<o:p></o:p>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搬了家，严炎和丁翼飞帮我叫了一辆小货车，小超坐在门槛上依然安静地看着，就和我当初搬来的时候一样。我站着，和房东阿姨打招呼，房东阿姨坐在小矮凳上，说将来考上大学一定要通知她。我只是笑而不答。我本想走过去摸摸小超的头跟他道别，那天的情景现在我已经很模糊了。后来我和丁翼飞考上了大学，严炎落榜了。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国庆节我又去了蓝桥镇，在蓝桥小饭店吃了中饭，才知道胖老板娘的女儿跟租书店的小老板私奔了。原来的租书屋已经改成了修摩托车的铺子。我想关于他们当属另一段快乐的故事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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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蒙 · 发表于 2007-4-30 11:46:45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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