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水稻田

蝼冢 · 发表于 2006-11-10 20: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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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o:p>亚伯拉罕·蝼冢</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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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爷掏出一角钱，递给牌友羊牯子，再把解开的上衣一一扣上，食指在嘴上轻轻一抹，继续抓牌，他解开第三层衣服掏钱时，羊牯子看到了里面那件料子很鲜的圆领衬衫，不过，他没多理会，他把那一角钱人民币举起来，朝着太阳光眯了一会，收进兜里。<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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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局牌打了很久，直到日头落山。桥头的其他几个牌桌已经收走了。四老爷的那些毛票子也从第四层口袋流到了羊牯子的袄衣兜里。打完牌，四老爷走下桥头，沿着几块水稻田，向家里走去。<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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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爷的房子在大片黑色稻田的边上，稻田里蓄满了过冬的水，水色油清发亮，汤厝的山脉，岭上的白云，都倒在里面，微微的幌动，四老爷的倒影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上船形，背微微的驮着，一起一伏，要经过长长的田埂才能走到稻田边上他的那间屋子；大白不远不近的走在前边，到了路转口的地方，就站住，往它的主人看看，等到主人跟上来了，它才又走动起来。<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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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四老爷盯着他那条纯白的狗子说：“走吧，大白，不用等我！我还走得动。”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真的就不那么老了，脚下也变得轻快起来，提上劲，跟上大白，一前一后的走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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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总是输的！老四。”牌局结束的时候，羊牯子一边把牌插到兜里，一边跟他说话。老四走下桥头的时候，还在回味羊牯子的这句话，当他走到那七拐八拐的田埂上时，这句话仍在脑中像一只苍蝇一样在回旋。这样，走着走着他又慢了下来，大白又在等着了。这回他没有努力跟上去。<o:p></o:p>
眼前这片黑色水稻田，冬天的水总是让稻田亮亮的，它们那么亮。水稻田似乎永远不见憔悴，依然那么黝黑。他停下了。<o:p></o:p>
这片地是他开垦出来的，每天从床上爬起来能够看着它们，心里就觉得舒坦一些，那仿佛是一付治病的药，但这些稻田并不属于他。羊牯子那张马脸也老在脑子里晃，马脸背后还隐隐约约有着一张女人的脸，它们有时候重叠在一起，有时候又错开，但都是羊牯子的声音……<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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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是怎么回事吗？以上是我脑子里的景象。我问坐在长板凳上抽烟的羊牯子，一边念给他听。他说，末了这里不好，对我的描写不真实撒，因为我很了解老四，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在他心目中“不是马脸”，而是一张有情趣的“丝瓜脸”。那条狗也不叫“大伯”，叫“英秀”，是汤家那个女人的名字，不过，很少知道这个，除了我。<o:p></o:p>
很多年了，民国四年吧，他和他哥哥从南边到了汤厝。他那时候才十来岁，他哥哥哥稍微大一点。他们的祖上跟朝廷过不去，造反。后来就只能逃命咯，老四跟他哥哥逃到了汤厝，帮汤家放牛。那时候汤厝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眼前的这些稻田也是后来，我们挖开的。十五岁汤家就不叫他去放牛了，让他去犁田。那时候，他就不怎么唱歌了。<o:p></o:p>
老四的阿爸从小就教他唱山歌嘛，到了汤厝以后，放牛的时候也唱。汤厝这边有很多好歌子啊，他不会唱，就拼了命的学，在汤厝的对歌节上他学会了不少啮。我也会，但我不教他。他给我钱就教，一个铜子教一天，一首歌子。老四说能不能教两首，我当然不干。<o:p></o:p>
他把我教他的歌记下来，用木炭写在木板墙壁上。他哥甩了他一耳刮子，很漂亮的一刮子。我跟他说，“写吧，写吧，冇事的”。不久汤家发现弄坏了的木板墙壁，把我们吊起来。最终是他哥哥承认是自己涂上去的。汤家饿了他们俩三天，还必须把墙壁弄干净，否则就要劈死他们。三天下来，疲软得跟竹篾一样，很久不能站起来。<o:p></o:p>
那之后老四就不再写什么歌了，墙壁干干净净。他哥哥在外面跟着主人跑生意，老四在家里柴房劈柴。我做完了事情就回自己的家去了。<o:p></o:p>
冬天来的时候，汤家看到柴火上都写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在灶炉里劈劈啪啪燃烧很旺，这些柴好邋遢呀。那女人说――汤家的小女人，对抱柴进门的老四乜野道，这是你干的吧？劈柴都劈成这样。老四一声不吭。女人继续数落，老四越是不吭声，她就数落的越有劲。直看到面红耳赤的老四不知道进退的时候，她才说，你走吧。<o:p></o:p>
这是一个骚娘们。年纪比我们还小，可是嘴巴刁。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汤家没有儿子，所以才填这一房的，这也是那时候的习惯。已经是第三房了，可是汤家依然还是没有儿子。<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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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羊牯子说话停顿的间隙我又写道：“四老爷走得又轻快一些了，不过速度并没有加快，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轻快。水里的倒影走走停停。”羊牯子卷了口烟叶，用唾沫粘上卷边。我把打火机打起，伸到他面前，他巴咂了一下，腾起一股白烟……<o:p></o:p>
后来，汤家把三女儿给了老四他哥，至于老二是怎么把汤家三女儿弄到手的，我现在还不明白，只记得那些个年头闹荒，汤嘉岩去乔镇买粮的时候，他哥哥帮了他很大的忙，回来之后，就对他哥哥好些了，甚至还有些畏惧。<o:p></o:p>
老二的好命完蛋是汤厝解放那年，共产党说要斗地主反霸王，他掩护汤嘉岩逃跑，还没有跑出大梁山就被逮了回来，在桥头一起给枪毙了，还有汤厝的其他一些大户人家的头头。<o:p></o:p>
枪毙那天桥头挤满了人。当时我在想“以后怎么活啊？”。很多人都这样想，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是听说可以分财产分田地，大家就又来劲了。枪响了过后，一个个都疯了一样。我分到了汤家的大房子。你不能不承认，我也真是一个角色。<o:p></o:p>
老四当上了文艺队的队长，也不错啊，带领队里的人练习“长工车，长工车，工车工车长工车”，也唱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我是公社的头，算是改造过来的典范。<o:p></o:p>
有一天，老四从演出的队里回来，老师公叫人让他过去。<o:p></o:p>
“过去干什么呢？”<o:p></o:p>
干什么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后来我问老四了。他说，他站在老师公的暗黑的屋子里，看到他躺在黑漆漆的床上，老师公跟他说――有一本书。要给他看看。老师公把书给他，封面是牛皮或麂子皮的，用鸡血写了三个字。<o:p></o:p>
“什么字？”就是那个“指路经”嘛，里面记着汤厝祖上迁移的路线图，和用诗子写下的神秘内容。第一章起鼓请圣，第二章开天辟地……最后一章倒鼓，师公念咒语：<o:p></o:p>
“立起千人墙万人墙，人来有路，鬼去无踪。”<o:p></o:p>
然后画符返回阳世，这些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这是汤厝祖传的，送亡魂上路都依靠它，”老师公说要把它交给老四。老师公去世后，老四把书保存起来，很多次有人来要，他都没有给，就是看看他都没有答应。他<s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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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sonName>老师公的话里知道，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至少对汤厝来说是满重要的。他开始读这部书，这使他很快成了真正的师公，在汤厝渐渐搞起了点名堂。<o:p></o:p>
但他想弄明白这本书，这是他傻的地方。他把书交给大队，希望大队领导带到乡里去，给上面看看，支持他搞点什么事。上面收到这本书之后就把他传了去，说要给他改造改造思想，学学马列。他在乡里改造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领导说：“回去吧，书留下，这样的书要销毁，它对我们社会主义建设没有好处。”老四点头同意。回来之后，他又开始出现在生产队的演出队伍里了。<o:p></o:p>
“长工车，长工车，工车工车长工车”，我耳边回响着老四教别人唱歌时的这种声音，腿上还捏拿着一把二胡。他在田埂上走得越来越慢，大白不停的回头，但他没有注意到。我问羊牯子“过去是什么？”<o:p></o:p>
过去是一碗甜酒，越喝越上头。伟大运动开始的时候，老四的家被抄了，大家――“等等，大家指谁们？”――从他家里搜出了一本用鸡血写的《指路经》。当然是我，我那时还是他们的头，还有我一些手下。四老爷，这时他们已经叫他老爷了，一下子就成了批斗的头号人物。在批斗大会上，当众烧毁了那本《指路经》。又说，他的哥哥老二是地主的狗腿子，在一阵喊打声中，他的脑部受了伤。后来他常常感到眼前突然发黑。<o:p></o:p>
从那之后，我们就很少见到他了。他被分派到在生产队的猪棚里养猪，他看到猪栏里的猪在吃什么东西，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具女尸，头部敲进一根黑色的小钢管。脑浆流出来了。那些猪正在拱着吃那血污。他发现这是一个女人的尸体。而奶子和道劈（注：汤厝话，即女性生殖器）都被割走了。他闻得一阵恶臭，一路呕着经过村公所门口，又听到有人在说话，据说，那东西吃了可以补身体，长命。他们也在讲那女人的东西被谁切走了。<o:p></o:p>
运动结束以后，他成了五保户，可他几乎不再出门。大家又请他出来到桥头唱歌，叫他四老爷。那个老四已经成为过去，你们是读书人，你们看，当一本书翻到新一页的时候一切又都会变得崭新，可那前面的一页又在眼下。我经常看到他在桥头，打打牌，散散步，可不再唱山歌了就是。一次上面来了些人说要找一个叫王歧山的人。我指着桥头打牌的老四说，穿大棉袄的那个就是。<o:p></o:p>
他们说“大爷，您好，我们是记者，听说您知道一些汤厝的《指路经》？”老四仿佛没有听到他们问话，继续打自己的牌。<o:p></o:p>
老四这个人就是有点倔，不理人家，我随便说了一句“那些书都被烧掉了。”记者马上围住了我，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这部书的内容。我说“知道”。于是他们就围死了不放。我不得不跟他们讲那本书，其实只讲了那本书是怎么烧掉的。老四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顾打他的牌，我忙了半天，才把他们打发走。<o:p></o:p>
我问他有没有保存副本的可能。羊牯子说：“怎么可能？能烧掉的都烧了啊。”<o:p></o:p>
讲到这里，我们就停下了。这是头一年，我回家的时候，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故事还没有完。四老爷还一直在走，走在我的纸上，那些田埂上，我原本想好了故事的结局。四老爷就一直梗在我的这个故事的这里。<o:p></o:p>
我想好结尾是这样的：三年后，老四死之前，把羊牯子叫去，喝了一通米酒。跟羊牯子安排了一下他的后事。要把他葬在他哥哥的墓旁边。因为王家在汤厝没有别的人了。地是他自己选好的。死后的东西都给羊牯子。<o:p></o:p>
但是事实上，现实中，四老爷的死来得更早一些，是在我写完这个故事的那年差不多入冬的时候。还是在桥头。<o:p></o:p>
打完字牌，四老爷和大白走下桥，朝自己的家走去，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从桥头上望过去，他在那些奇怪的几何图形上不停地旋转，像是一座迷宫。<o:p></o:p>
第二天早上，太阳起来不久，羊牯子出现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他愤愤不平的朝四老爷的木房蹭去，“老四竟然敢骗我，”羊牯子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昨天他赢了四老爷的大把毛票，于是去买烟。售货员问他要什么烟，他说，“中南海”。“大爷，今天要这么好的烟啊！”“高兴撒。”他掏出那一大把毛票，一张一张的数着，从中减出了一半的样子，递给售货员，他说：“刚好，你数数看。”售货员接过一打票子，看了看，说：“大爷，您这些钱都是过期钞票了。”<o:p></o:p>
羊牯子就是为了这事来找老四的。老四这回让他丢尽了脸。他很快拐完了那些曲折的田径，来到老四家门口。大白不在院子里。他直接去敲老四的房门。敲了一阵没有动静。于是再敲。还是没有动静。大白也没有看见。他感到有点不对劲了。用力撞门，可是撞不来，他扶着拐杖，大呼小叫朝桥头去了，说老四出事了，老四出事了。大家听到他的叫喊，都朝四老爷的木房子跑去。当门被撬开的时候，大家看到四老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黑布蚊帐下的四老爷安安静静的，已经死去多时。那只跟了他一生世的狗坐在床前，始终没有再动过，但尸体到哪，它跟到哪。<o:p></o:p>
汤厝的人忙着张罗，马上派人给老人换衣服，穿寿衣，准备入殓，当他们把衣服脱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件女人的衣服。而老人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抬到了祠堂前准备烧掉，人们抬着一只大木箱，当他们打开箱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箱子，再打开来，看到三卷汤厝文的《指路经》，都是用血抄写的。羊牯子说：“四老爷之所以不出门，就是在写这本书，他一字不落的全部背下来了。”<o:p></o:p>
老人的下葬日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说超度的时间是三天。天黑尽下来，丧场已经开了，灵蓬也搭好了，汤厝又响起那消逝久远的鼓音：“盘古开天地，明月降人间。人有出生日，一年复一年，寿数岁岁增，与地共生存……去到诺日地，人人归那里……”羊牯子在人群的最前面，他主持丧吊和法会，照书念道：“师公我在此，已把你来祭，亡魂独自行，师公我的魂，留在丧场前，不能随你去……”话音一落，卧在他身后的大白像一滩水从地上旋起，从他两条弓形的腿弯中穿过去，走到棺材下面，转过身来面对着站在最前面的人。<o:p></o:p>
这位老人，自他看清楚了老四身上那件女人的衣服之后，他的脸色一直都很难看；但是基于某种力量他一直很好的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大家想劝他回去休息：“您老毕竟年岁大了！”羊牯子回答他们说，“虚岁九十了啊，”他给自己多虚了三两岁，刚好凑了个整数。<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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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3月5日俄堡<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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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中国神性写作者同盟官方网站</o:p>
<o:p><a href="http://www.cangxiang.org" target="_blank" >www.cangxiang.org</A></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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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木 · 发表于 2006-11-14 00:30:53

你写出了非常好的小说，如果没有派别会更好。

曾蒙 · 发表于 2006-11-28 11:58:51

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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