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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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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4 12: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align=center><B >河畔的女人</B><B ><o:p></o:p></B></P>
<  align=center>罗伟章<o:p></o:p></P>
< ><o: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o:p></P>
<  align=center><B >第一章</B><B ><o:p></o:p></B></P>
< >傍晚,莓子来到河畔。深梢挺拔的翠竹,栅栏似的把一间木屋围起来。这是月牙滩乃至整个清平镇大多数人家的格局。莓子分开纷披的竹叶喊了声映红姐。映红正打扫猪圈,伸出无暇打整的鸡窝头,莓子呀,屋里坐。莓子说不进屋了,我想问你件事。映红跨出圈栏,小跑着来到莓子跟前,以过来人的眼光盯着莓子说,想约我去浙江?莓子吃了一惊,还没回话,映红又冒一句:春阳刚走两个月就熬不住啦?莓子被点中了心事,脸红到了耳根。映红帮她把飞到眼前来的头发抿了抿,大声武气地数落道:男人出去是挣钱的,你这么来回一趟就花去他一个月的工资,你不心疼钱,可要心疼男人的血汗!你跟春阳结婚第三天他才走的吧,我跟你大明哥结婚的当天晚上他就走了,当时风言风语传了一河,有人说大明嫌我胖,不想要我,有人说大明不行,怕见女人,反正呢,啥话都说尽了,连公公婆婆也骂他,但是我支持他!男人是要挣钱的,男人不挣钱,家就没法撑持。我们结婚八年,他就在外面打工八年,第四年我才怀上小英,你推算推算,他在家里呆过几天?</P>
< >莓子咬着薄薄的嘴唇,很难为情地问道:映红姐,你一点也不觉得难吗?</P>
< >难,当然难!犁田耙地的活,自古就是男人干的,现在也一杆子摔给了女人,咋不难?最烦的是犁春水田的时候来潮,那几天的活是抢出来的,不要说来潮,就是血崩也要强迫自己扛着犁,拉着牛,一脚踩到冰浸浸的水田里去。当时硬撑着,倒没觉得啥,活一忙完人就垮了,闷得难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如果那时候你大明哥在身边,我一定要……哼,在他身上抓出血道子!说到这里,映红曲着手指咻咻抽气,仿佛正体验淋漓的发泄和揪心的痛楚。</P>
< >莓子心里装的难却不是映红描述的难,她现在没喂猪牛(春阳的父母两年前死于船难,家里一应操办全靠自己,为筹备结婚费用,他把猪牛都卖了),真正的农忙时节还没到来,她除了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就是背着篓子去屋后浅丘上看看庄稼,或者去地里拔几把野草。</P>
< >映红看着她垂着头数指拇的样子,嗔道,我晓得你想他,但我劝你趁早打消那些鬼念头,日子就这么回事,好好熬,不要去分男人的心!男人在外面找份事容易吗?如果不是你大明哥铺好了路,春阳跟中生能顺顺当当就进了厂?莓子点头称谢。映红将莓子头上的一片枯竹叶拈去,怜惜地说,谢啥呢,说实话,月牙滩这么多姑娘媳妇,我就喜欢你这副猫样!莓子知道映红说喜欢就是真的喜欢,自从莓子嫁到月牙滩,映红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可惜你生在乡下,嫁到了月牙滩,映红接着说,月牙滩除了中生家,都穷,青壮男人都是要外出打工的,要不日子就没法折腾,前几年还可以去中生家帮工,他爸爸李温是这条河上的船老大,我们可以去他工地上淘石子儿,可是温叔太抠,脾气又暴,赚不到钱还受他的气,月牙滩就没人愿意给他干活了;眼下,不是中生也离开他爸了吗?映红叹了口气,拿起莓子的手说,只是委屈了你,你生就是放在家里让男人疼的,却也要跟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人一起熬光阴。</P>
< >莓子的手很细嫩,一看就不是常干农活的人;她三岁就死了母亲,父亲真是把她当千金一样疼爱,家里大小事务都不让她插手,中学毕业后,莓子就成天坐在屋里织毛衣扎鞋垫。她可以把一件毛衣抱在怀里偎上一月两月,可以在一只小小的鞋垫上绣出数十朵五颜六色美伦美奂的小花。莓子是在针尖尖上长大的。</P>
<P >这时,在河滩玩耍的小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把水淋淋的苦蒿,老远就在喊:妈妈,我扯的猪草。映红忙迎上去,双手在女儿的腰间一掐,女儿便飞腾起来。尽管光线很暗,莓子还是看清了映红淌出来的眼泪。莓子说,映红姐,我走了。</P>
<P >莓子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河边。这条河名叫清溪河,名字很秀气,却宽阔浩荡。此刻暮色苍茫,河水在秋风里消退,雪白光滑的卵石是水产下的蛋。莓子看着轻轻蠕动的水流,觉得它像一条蚕子。月牙滩就是蚕子做成的茧。男人逃向了远方,只把女人留在茧里,忍受着黑暗和寂寞。映红的话使她认清了一种现实。这种琐碎、艰难甚至血腥的现实,早就存在于这带山川之上,可莓子当姑娘的时候从来也没往心里去过,总觉得与己无关,没想到它很快就成为一种可感可知的命运,根须一样,瞬息之间就强硬地布满了她的人生。</P>
<P >更大的秋风刮起来,急促地从河边跑过,从莓子的身体上跑过。她往家里走去。家是黑糊糊的,虽然有邻家的灯光虫子一样从竹叶缝里飞过来,还是看不清家的模样。这间破败的老房还是春阳的爷爷修的,板壁早被柴火熏得焦黑。莓子过来后,虽然每周要打扫一次,墙上还是挂满了蛛网、壁钱,爬满了从竹林和毛厕边扑来的飞蛾。屋子很窄,地板是泡土,轻轻挥帚扫地也会刮起一屋土,日久天长,连石磉也露出来了……把春阳喊回来吗?回来又怎么办?春阳走的前一夜,小夫妻说情话的时候少,商量修新房的时候多。修新房是需要钱的,月牙滩只淌河水不生钱。如果春阳不打工,两人就只好一辈子窝在这间跟牛棚紧紧相连的破屋里。眼下没养牛,暂时闻不到臭味,但总不能一辈子不养牛,牛是农人的半个粮仓。</P>
<P >正因为春阳不能回来,莓子才想去看他。映红不愿同去,她只好去约李中生的女人王小花。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约王小花。王小花是个孤僻的人,也是个充满怨恨的人,她和莓子同一天嫁到月牙瘫,但月牙滩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她的笑脸,莓子几次在田间地头遇见她,每次都想给她打招呼,可她都阴着脸匆匆忙忙从莓子身边挤过去。莓子拿不准这次去约她,她是否愿意理自己,但没有办法,趁时间还不算晚,就硬着头皮朝中生家走去。中生家离村子主居地较远,在月牙滩东头,单门独户。房子很漂亮,三大间青砖瓦房一字儿排开,牛棚和猪圈在偏厦里,与正房隔开好几米远,中间地带的沃土里种了果树,既吸收了养份又吸收了臭味。门前的院坝里铺着平平整整的石板。院坝之外就是竹林,密密实实的,一派凤尾森森的富贵祥和。莓子想,王小花嫁了这么富庶的人家,王小花是有福的,她真不该怨恨什么。</P>
<P >正要推院门,莓子忽然听到紧闭的屋子里暴发出王小花的吼声:我喜欢跟他搞,我早就跟他搞上了!莓子惊得一颤,手还没缩回来,又听到王小花婆妈的叫嚷:不要脸的娼妇呢……婆妈的声音拖得很长,巨大的疑惑埋藏在哭诉的尾音里。王小花理直气壮地反驳:是不是娼妇不是你说了算!婆妈的骂声尖厉起来:×都卖了,还不是娼妇!我没卖!没卖!王小花疯狂地否认,你问问他,他给过我一分钱没有?你问啦!</P>
<P >莓子目瞪口呆,天啦,这到底咋回事?她认为再听下去很无耻,就小偷一样快速地溜走了。</P>
<P >婆媳俩的骂声断续地传来,隐隐约约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P>
<P >回到家里,莓子上气不接下气。王小花跟了另外的男人?这么快就跟了另外的男人?莓子觉得其中透露出一个可怕的信息:如果王小花的事情是真的,闹将出去,整条河上的人对新媳妇都不再信任了;要是这信息传到浙江,传到春阳的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P>
<P >莓子决计去浙江了。</P>
<P  align=center><B >第二章</B><B ><o:p></o:p></B></P>
<P >从清平镇坐汽艇去县城,再上火车,莓子经一天两夜的行程,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去了。</P>
<P >春阳说他进了厂,在莓子的想像中,厂至少应该有一间房子吧,可这里没有房子,而是傍大河边一个码头,比家乡县城的码头大十倍,往来的船只基本不载人只装货。早上七点多钟,这里就活跃着十余个搬运工,把船上的货卸下来,扛上石梯,送到汽车上去。莓子以为找错了地方,正准备向人打听,猛然间发现那个扛着一袋化肥向上支撑的瘦小个子,不就是春阳吗?石梯太陡太深,仿佛插入了地心的深处,春阳像一个婴儿,一步一顿地向上爬。肩上的重物,使他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七、八步之后,他换了一下肩,换肩的时候,他摇晃着,随时可能掉入深渊,万劫不复……待他爬上一半,莓子看清了,那的确是她的春阳!春阳的头发很乱,都乱得像被野兽糟蹋过的庄稼了,头发上撒满了白色的颗粒,脸被肩上的重物压住,只能看到一个黝黑的轮廓,仿佛他没长脸,他的脸只不过是头顶上的一块伤疤。他的衣服为什么那么破烂?衣襟,袖口,都有好几个洞,腊黄的皮肉从单衣里漏出来。秋凉了,早上的河风呜呜地吹,可春阳还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衣……莓子的双腿抖动着,颤崴崴地朝石梯下走去。</P>
<P >石梯如竖直的楼梯,脚跟稍没抬起来,就会被钩倒,如果摔下河,人就成肉饼了。莓子几次都差点拌倒,可她并不害怕,她在想,丈夫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要是出个万一……想到此,她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使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侧过身子,四肢并用地向下溜。她已经站在丈夫的上一级石梯上了,可丈夫根本没有发现,丈夫的脸一直痛苦地扭曲着。莓子不动了,她想让丈夫发现她,可丈夫最终没有发现,喘着粗气,擦着她的身子上去了。丈夫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汗味,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息。这气息把尿素化肥强烈的骚味都掩盖了。莓子真想放声大哭,但她不能哭,如果丈夫听到她的哭声,猛然回头,后果不堪设想。她就紧跟在丈夫身后,狗一样向上爬。丈夫又站下来换肩了,一旦停下脚步,他的腿就像正被砍伐的小树,抖索着,承受着即将断裂的命运。莓子说,春阳。莓子是说出了声的,可耳朵里嗡嗡乱响的春阳没听见。莓子看见他解放鞋的鞋帮已经破损,鞋底也早已磨平。这样的鞋是打滑的。莓子的脑子里回放着一个镜头:丈夫一个趔趄,从高高的石梯摔了下去……她跟上了丈夫,正正中中地走在他的后边,如果丈夫滑倒,就把她一起卷向死亡!</P>
<P >终于到顶上了,春阳的步子轻快了,迈着小跑向三十米外的卡车奔去。莓子就坐在石梯口上,看着丈夫的一举一动。春阳到卡车边,脚尖和肩膀同时向上一顶,蹲在车上的一个人就把化肥接了上去。春阳龇了龇牙,跟车上的人说了句话,嘿嘿笑了两声,又朝这边走来。</P>
<P >莓子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天啦,他的衣服已经烂成什么样了,连乳头也露在外面。</P>
<P >春阳看见莓子,脑子里轰的一声。莓子!他自语似地呼唤。莓子用婆娑而下的泪水回答他。莓子!春阳大叫。莓子站起来,向春阳移动了两步,春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了。</P>
<P >卡车上的人嚯嚯嚯乱笑:何春阳,都说你他妈的老实,没想到缠上了这么个小甜心!</P>
<P >春阳用粗糙的、散发出难闻气味的手为莓子抹了泪,转过头道:李大哥,这是我家里的。</P>
<P >李大哥咧了咧嘴,跳下车奔到莓子和春阳身边,笑微微地望着莓子,不停地搓手。春阳说,这是李大哥。莓子喊了一声。她脸上的泪水铺了一层又一层,连嘴角那颗小小的黑痣也泛着光。泪水成了她的另一种皮肤。李大哥说,妹子,看春阳来啦?又立即对春阳道:今天你就别扛了,去陪陪妹子。春阳说,还有那么多呢。李大哥生气地说:你别管,我让你去陪妹子你就去!</P>
<P >工棚在三百米外的一块土坝上,用废弃的铁皮棚做成。春阳开门的时候,莓子说,我刚才看见李大哥掉泪了。春阳没回话。屋子里是挤挤轧轧的地铺,花花绿绿的铺盖卷胡乱地蜷曲着。臭气强蛮地钻进鼻孔。春阳把门一关,莓子还没回过神,就被深深地拥入怀里。春阳说,我想你,我想死你。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来了吗,我也想你,不想你我就不来了。莓子就哭起来,春阳也哭。春阳比莓子哭得更加悲恸。两人倒在地铺上,重逢的喜悦,使他们的感情干净明澈,他们紧紧地搂抱着,从对方的身上吸取力量,驱赶依然徘徊于心的思念的苦涩。</P>
<P >你的衣服咋这么快就破了?莓子说,破了就换吧,不是带了好几件吗?春阳把莓子的头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说,化肥咬布,烂得就快了,做苦工的人穿那么好干啥?莓子说,总得像个样吧。春阳就笑:穿得烂才像个苦工样,你看李大哥,不跟我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莓子又说,我看见李大哥掉泪了。春阳说,要是我,也会掉泪的,在外面打工的男人,虽然惜钱,可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老婆来看看他们。莓子把头朝深处拱了一下,是这样吗?春阳说是这样,没有人不是这样。莓子说,我还担心我来了你不高兴呢。春阳抚摸着莓子圆圆的下巴,我不仅高兴,还骄傲呢,这远远近近的工地不下千个民工,有谁的老婆来看过男人?李大哥是河南人,在浙江打了四年工,只前年春节回去过一次,他的老婆从没来看过他。只有你才来看我。一股幸福的暖流春水一样漫过了莓子。幸福的莓子心里想的是,回了月牙滩,一定让映红姐和王小花来看看大明和中生。</P>
<P >怎不见大明和中生?莓子问。</P>
<P >我们不在一个工地。</P>
<P >你跟中生的活不是大明介绍的吗,咋会不在一个工地?</P>
<P >春阳坐了起来,认真地看了莓子两眼才说,有些话你可不能给映红讲。</P>
<P >莓子觉得奇怪,噘着嘴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最好别讲。</P>
<P >春阳脸色沉郁,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映红。</P>
<P >映红怎么啦?</P>
<P >映红没怎么,我是怕她承受不起……大明在外面早有一个人。</P>
<P >莓子的心被蜇了一下,你是说,大明在外面还有一个像映红姐那样的人?</P>
<P >春阳点了点头,几年前就有了,比映红年轻,也比映红瘦,大明说他喜欢瘦的,他说映红太肥。</P>
<P >莓子的幸福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将一根指头放进嘴里使劲咬。</P>
<P >春阳说,虽然都是出来打工,想法是不同的。大明是因为对城市向往才出来的,他以为进城干活,自己也会跟着成了城里人。但是他错了,民工就是民工,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首先不说城里人看不看得起民工,你自己就无法走进他们的日子。都是过日子,城里人的日子跟乡下人的日子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哪些地方不一样,反正不是钱就能把这差别抹平的。大明很快就认清了这一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但他说,我不能成为城里人,但我可以弄个城里的女人。</P>
<P >莓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咬得生痛。莓子说,大明找的那个女人是城里的?</P>
<P >狗屁!春阳头一扭,鄙夷地说,是一只鸡!也不知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反正是一只鸡。</P>
<P >莓子觉得反胃,他就……养起来?</P>
<P >春阳点了点头说,平时跟大明吃住,但背着大明的时候她还是去当鸡。</P>
<P >大明他知道映红姐在家里过的啥日子吗?</P>
<P >我给他讲了无数遍,可他不听。他说他不提出跟映红离婚,一直养着她,就很对得起她了。</P>
<P >莓子失去了控制,大声说:他养映红?他在外面八年,到底给映红挣回了多少钱?要不是映红,他那个家早就败了!还有女儿呢,小英是谁的女儿?没有映红,小英能顺顺当当地长大?映红姐来潮都要下水田,大明他知道吗?</P>
<P >春阳说,小英生下十二天,映红就下地干活了。</P>
<P >这些事情,大明他都知道吗?莓子又问。</P>
<P >我都告诉他了,但他说,真有那么辛苦,咋还那么肥?</P>
<P >莓子逼视着春阳,怒道,胖怎么啦?听说映红当姑娘时候就那么胖,当初你眼睛瞎了?你嫌人家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你以为你那洋葱鼻头多好看吗?</P>
<P >春阳吓了一跳,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大明。</P>
<P >莓子扑到春阳的怀里,痛哭失声。</P>
<P >好不容易止了哭,莓子发着恨声说,你把我带到大明那里去,我要当着众人骂他。</P>
<P >春阳笑道,他离这里远着呢,一百公里。</P>
<P >中生呢?中生还跟他在一起啵?</P>
<P >没有,春阳说,中生跟我一同离开他的,来这个码头上,中生干了三天就走了。他从小没下过苦,吃不消。他到哪里去,没告诉我。他好像有意不让我们知道他的下落。</P>
<P >莓子想把王小花婆媳俩吵架的事告诉春阳,迟疑片刻,把话吞了。</P>
<P >春阳却说,中生的心里很苦……他本来可以不出来打工。他纯粹是被逼出来的。</P>
<P >莓子没回话,莓子想,难道中生知道王小花跟别人勾搭的事?莓子等春阳说下去,春阳却打住了,莓子也没追问。</P>
<P >当天中午,住在这铁皮棚里的民工都回来了。他们有的在码头上干活,有的在仓库里干活,平时中午一般不回工棚,今天李大哥放了信,说春阳的媳妇来了,大家都回去看看。高高低低二十余个大男人,见了娇娇小小的莓子,竟都木讷无语。莓子既让他们感到温情,又让他们倍觉伤感。他们都从莓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妻子或者女友的影子,希望亲人来看他们,但更懂得亲人守家的苦楚和艰辛。莓子嘴巴甜甜的,或叫大哥或叫弟弟,亲热得像自家人。大男人们终于活泛起来,憨厚地笑着。</P>
<P >莓子在浙江呆了一个礼拜,把二十多个人的被盖衣物全都清洗了。李大哥把一块木板竖在墙角,给春阳和莓子隔出了一个单间。莓子走的前一夜,李大哥成头,凑钱请莓子去食店吃了一顿。春阳不想让他们花钱,可到外面吃饭他又拿不出钱,他刚来两个月,还没领到工资;老板怕劳力外流,把民工前两月的工钱扣住了,第三个月干满才能见到现金。吃罢饭,李大哥悄悄对春阳说,我在城里给你们租了家旅馆——不要说客气话,旅馆很便宜,妹子是难得的好女人,你好生陪陪她。</P>
<P ><o: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o:p></P>
<P >春阳和莓子走进旅馆房间的时候,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他们从未一起住过旅馆。旅馆是别人的房间,他们不能在别人的房间里孟浪,只脱了外套,平静地躺到床上去。羞涩和即将离别的惶惑,像两扇门关住了他们的心思,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找不出话说。足有半个时辰过去,莓子才说,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春阳问什么事,莓子说,我怀了。春阳说咋可能呢,这么短时间哪能知道怀了?莓子白了他一眼,没作解释。春阳伸出手,试了几次,终于放到莓子的肚皮上。肚皮瘪瘪的。春阳就笑,说你骗我呢。莓子不理他,沉着眼帘,似乎在想另外的事。春阳放了胆,问想什么?想怀孕吗?往莓子身边靠。莓子推开他,自语似地轻声问道,如果我不来看你,你也会那样吗?春阳问,哪样?莓子说,大明那样。</P>
<P >春阳急了,说,像大明这种人并不多,李大哥出门四年,就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家里人的事情。我也不会,春阳说,我绝对不会,我看不起大明,所以才不愿意跟他一起。莓子默然无语。春阳说,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明天就跟你回去。莓子立即搂住他,娇声道,回去吧,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春阳怔怔的,不说话了。莓子说,到底舍不下城市吧。春阳满面通红,生气地说,你都看到了,我上工的地方能叫城市?虽然离市区只有五里地,可我到了码头,就从没进过城。莓子像母亲似的拍着他的脸,哄道,我是闹着玩的,你就生气了?春阳说我没生气,我是害怕你真的多心。你以为我不想回月牙滩跟你在一起吗?我天天都在想,扛着货物,每向上登一步都在想,有时想得自己也糊涂了,以为不是在浙江,而是在月牙滩,一时三刻就能见到你。莓子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我。春阳叹口气说,但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在这里挣钱,要没有你,我可以过穷日子,有了你就不行,我不能让你受穷。我本来想让你跟我一起出来,可外面的活太苦,再说,家里没个女人经管着,到外面挣再多的钱,心也慌慌的,没处放。</P>
<P >被辛酸激发出的对生活的渴望,使他们的心紧紧地缠在一起。莓子说,我听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外面干,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但你也听我一句话,宁愿少挣点也不要把自己累垮了,做搬运工太苦,我爸说,我爷爷年轻时就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做搬运,累出了一身痨病,不上四十就吐血死了。你一天搬多少袋化肥?春阳说百把袋。莓子吓了一跳,你疯了吗?空手上一趟也气吼八吼,一天就搬一百袋?你要是累死了,我还要嫁人!春阳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我不会死的,开始累,后来就习惯了。搬一袋五毛钱,一百袋就是五十,一个月就是一千五,一年就是一万八,这账你算算,诱不诱人?李大哥前两天腰扭了,只能在卡车上接货,一天就只有十五块,他都把我羡慕死了。</P>
<P >可莓子没被钱诱惑住,她的眼前晃动着春阳站下换肩时双腿打抖的样子,耳朵里回响着春阳喘气的声音,仿佛自己正承受着那种苦累,汗水涔涔地下来了。</P>
<P >门窗虽然关得死严,可春阳还有些冷,莓子怎么有了汗水?他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怎么了?莓子说没怎么,就哭起来。春阳搂着她,你哪来这么多眼泪?莓子说,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春阳说我自己有把握,拿不下来的活我是不会干的,把这么好的女人娶进屋,却不好好生生地过他几十年,我就是傻瓜。莓子挂着泪珠的眼睛毛茸茸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真是好看,眼仁细长细长的,眼神虚虚的,像装了许多内容,却又格外单纯。春阳激动了,把莓子压了下去。外面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走动声没能阻挡他们,他们像疯了一样。</P>
<P  align=center><B >第三章</B><B ><o:p></o:p></B></P>
<P >从浙江回到县城后,莓子没走水路,而是坐汽车到了娘家所在地普光镇,回那个悬在半山腰名叫桑树坪的村子看望父亲。三天之后,她下山回月牙滩。普光镇在清平镇上游,从桑树坪下河来,莓子想找便船搭,可等了十余分钟,没见船的影儿,便沿着日渐荒芜的小路向下游走去。抬头一望,两垛山崖上的蓝天不存片云,白得晃眼的阳光斜斜地插下来,那些老人一样的石头,舒舒坦坦地承受着天地间的温暖,几只还没来得及从阴凉处飞到日光下的松鸡,嘎——嘎——地鸣叫着,叫声满河里回荡。莓子觉得身体上的某一处被这叫声穿透了,痒酥酥的。路上衰草连天,大半个世纪前铺上的青色条石隐约可见。河水就在右手边,没有夏天的鼓荡,却显得更加丰富了。偶有一头在河畔啃草的黄牛,见了莓子,含羞带愧地停下来,等莓子走远,才继续专心致致地去寻那些没褪尽绿色的浅草。</P>
<P >走了一两里地,莓子听到身后的水域里响起汽划子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一艘采砂船。河砂装得满满荡荡,船吃水很深。县里明令不许采砂,并有快艇沿河巡逻,可总有人不吃那一套,或偷偷干,或买通水官合伙干。莓子觉得船棚有些熟悉,定睛一看,那不正是李温的船嘛!莓子怕被发现,隐到一丛青杠林里去,等船开过才钻出来。她一开始就不大喜欢李温这个人,之所以隐起来,就是不想跟他打招呼,更不想搭他的船。李温已上五十岁,可他紧绷绷的脸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他的眼睛和嘴唇都很有棱角,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强蛮。莓子看着远去的船影,自然而然地想起王小花婆媳的那次争吵,想起李温的儿子李中生。</P>
<P >回家后,莓子的心思完全变了。去浙江的经历使她意识到:她不再是女孩而是女人了,她得跟春阳一起,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春阳在拼死拼活地挣钱,她怎么好背着个篓子到坡上晃一头又回家清坐?她要让自己忙起来。不喂猪牛是忙不起来的,加之眼下已入深秋,土地封冻,田地里除了一些小菜,也没有正经庄稼需要经管了。如果像以前那样握着竹针穿来绕去,拈着花针绣来绣去,倒是能打发时日,可绣得再好,也不可能拿出去卖钱——而今,谁要你这跟泥土一样古老的东西呀!</P>
<P >她打算买一头猪喂。</P>
<P >两天之后,是清平镇赶集的日子。镇子离月牙滩不过四里地,莓子却天不亮就起床,随便弄了点吃的,就沿着河岸的沙地往清平镇走去。到了镇口,见河坝的牲口市场早已散落着数十头猪牛和它们的主人,人的说话声,牲口的哼哼声,小心翼翼地在晨雾里浮荡。这样的时节是买不到双月猪的,莓子用尽身上所有的钱,捡了一头毛发油黑发亮的架子母猪,月牙滩大部分人还没出门她就把猪背回来了。路过李温院坝外的时候,莓子走得很急,因为她再一次听到了王小花婆媳俩的争吵,不堪入耳的叫骂在清早的河岸如捣衣一样槌响。</P>
<P >谁知刚跨过一条浅沟,莓子就被一个人挡住了。温叔……莓子的汗涌出来,热气从她的发丝和脖颈里烟一样冒。李温龇了龇牙,示意莓子把背猪的篓子歇在塄坎上。莓子歇了,不解地看着他。李温说,莓子早啊。莓子说不早了,温叔没去淘砂?李温没回莓子的话,李温说,莓子,听说你去浙江了?莓子想否认,想想也没否认的必要,就说是的。见到我家中生了吗?莓子说没见到。他没跟春阳一起?莓子说刚去时在一起,现在没有。李温沉吟着,光光的额头在没有散去的晨雾里泛着钢铁般的颜色。王小花婆媳俩的吵架声响亮地传来,王小花说,李温不要你,怪谁?她婆妈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我不管你们咋个乱搞,可不能害了我的中生啊,你们咋这么不要天良啊。接着是婆妈惊天动地的嚎哭。李温嚼着牙,咯嘣咯嘣的。莓子的心怦怦直跳,说,温叔,我走啦,就背着那头东张西望的母猪,从默然无语的李温身边挤了过去。</P>
<P >回到家里,莓子把篓子放下,却忘了把猪从篓子解放出来,坐在凳子上,心慌意乱。李温、李温的女人和王小花的关系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可莓子理解不过来。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想起春阳说过的话,春阳说中生心里很苦,难道中生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莓子不敢往下想。</P>
<P >坐了近一个时辰,莓子才想到把猪放进圈里去。猪圈就在牛棚边,长久不用,四平米的地盘空落得像个大院。猪放进去后,立即呈现出生机。莓子丢进几朵白菜,猪抬起小小的眼睛,感激地望了望新主人,吃开了。听着那卟嚓卟嚓的咀嚼声,莓子会心地笑了。这才像家。映红曾对她说,秀才不离书,农民不离猪,农村人没有家畜,是不能叫家的。莓子斜了一眼空空的牛棚,心想,等手头宽裕些,就买一头牛,再苦再累,也要喂上猪牛和鸡鸭,有一个家的气象。</P>
<P >莓子知道猪没吃饱,背着篓子去了菜地,把发黄的菜叶割下来。回转途中,河雾彻底散去,太阳照得河水泛出幽幽的蓝光。她开门进屋,再从侧门去了猪圈。</P>
<P >圈门边站着一个人,把莓子吓了一跳。</P>
<P >王嫂,莓子含糊地叫了一声。王小花咧了咧嘴,精心整理过却又显得凌乱而憔悴的齐耳短发,在斜射过来的光尘里蛛丝一样抖动。她的年龄比莓子还小一岁,但中生比春阳大,因此莓子叫她嫂。可王小花不喜欢这个称呼,她甚至恨透了这个称呼。她说,莓子,这么大一条猪,过年就可以杀来吃了。莓子说这是母猪,不吃的,让它下崽。王小花不再言声。她的人中很短,整个脸部给人一种局促的感觉,可细看她的五官,没一样不精巧,眉宇间还潜藏着未脱的稚气,可这稚气受到了某种重负的驱赶,像枯萎的花残留在枝头,可怜,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伪的因素,配上她那如哺乳期女人一样丰满的双乳,虚伪的成份似乎就加重了。莓子有一种压迫感。这是她第一次跟王小花近距离接触。她把白菜扔进圈里说,王嫂,屋里坐?王小花说,嗯,就坐一会儿吧。</P>
<P >虽然太阳光使黑暗的屋子里有了明确的空间感,莓子还是拉亮了灯。王小花大而略微向外鼓凸的眼睛轮了莓子一下,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今早听到啥了?莓子说我啥也没听到。王小花说莓子,我并不是来堵你的嘴,这事情闹得整个月牙滩都知道了,也没啥好隐藏的,我来是想问问你,你去浙江见到李中生了吗?莓子说没见到,温叔已问过我了。王小花眼帘向下,闷声闷气地说,是真没见到还是假没见到?莓子有些恼火,王嫂,我不明白我为啥要骗你。王小花硕大的乳房像要把衣服挤破,脸变成了褐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两父子都不是好东西!我毕竟名义上是李中生的婆娘,他咋能丢下我不管?莓子不知说什么好。王小花骂了几声,泪水就出来了,一潮一潮的,我咋办啦,现在我该咋办啦……莓子更加不知所措,起身去把大门闭了。我该咋办啦,王小花双手蒙住脸,我现在啥也不是了。一边说,一边绝望地摇头。莓子说,王嫂……没有人要我了,王小花掐断莓子的话,继续说,听声音不像是说出来的,而是把心撕碎拼成的,带着质感,带着血腥。莓子说咋会呢,中生哥要回来的,他现在不跟春阳一个工地,所以我没见到他,但他肯定是要回来的。王小花取下双手,眼睛睁得滚圆,望着门外说,莓子你也不要假模假势安慰我,我知道你正笑话我呢!</P>
<P >一口气堵在莓子的胸口。</P>
<P >笑话我是你的权利,王小花说,这月牙滩谁不在笑话我?怪只怪那狗日的李温,他前年在下坝淘砂,把我叫上他的船,强奸了我,后来又引诱我,让我跟他睡,一睡就是一年多,他说要跟我结婚,可他是诳我,心里想的是把我玩够了就扔掉。我说要告他,他就把我许给他儿子。我是没有办法才答应下来的……中生那个小杂种,分明知道我跟他爸的那层关系,不答应也就算了,可他又答应下来,把我接进屋,一刻钟也不跟我同房就跑了,把我撂在家里天天受气……王小花又哭起来,边哭边恶狠狠地说,那老婆娘本来不知道,可李温见他儿子走了,又来跟我睡,被她逮住了。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廉耻,现在,我的脸丢尽了。</P>
<P >尽管这畸型的关系莓子早已猜出来,可听完王小花明明白白的诉说,她还是感到震惊。</P>
<P >王小花擤了一把鼻涕,双唇树叶一样抖动。她大概太需要诉说了,因此完全不在乎莓子的情绪,继续说,我已经为李温打过四次胎了,医生说我前两次清宫太草率,将来可能怀不上了,可是我想要个孩子啊……莓子,你怀上孩子了吗?王小花的话倒是提醒了莓子,在浙江,她与春阳共同需要的东西单一而又丰沛,怀孕的事情简短地提了几句,就再没提起,其实莓子也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怀孕,直到现在也拿不准,月经个把两个月不来,对乡里女人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她对王小花说,我还不知道呢,又说,王嫂,你这样下去咋行呢?王小花说我没办法了,已经弄成这样了,李温和李中生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他们不起,我要让李家家破人亡!王小花的脸上浮荡着冷酷的笑意。你也不是好东西!她转而对莓子说,脖子伸得长长的,你为啥要赶在我们前头?你不是成心给我难堪吗,不是成心让我走霉运吗!王小花说的是结婚那天的事。这一带的风俗认为,如果同村两个男人在同一天举办婚礼,谁先把女方的嫁囡背进屋,谁就走好运,否则就倒霉;王小花的娘家在清溪河下游,仅十里平地,莓子的娘家桑树坪却在山上,沿河上行十里,还要爬十里陡峻的坡路,李中生和王小花都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整个月牙滩的人都恨李温的盘剥,中生请去的背夫故意整治他,走两步就歇,专门让春阳和莓子赶到前面。</P>
<P >莓子委屈极了,心想,即便那些臭规矩真有那么灵验,你们的事情在结婚前就已经铸就了,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P>
<P >王小花骂了莓子,自己似乎也觉得没意思,缓和了语气说,莓子,你比我幸福,我们都是女人,可是你比我幸福,人就像天上的星,都有个道的,出了那个道,就可能从天上落下来,当初……唉,现在没法救了……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你给春阳写信,一定帮我问问中生在哪里,我今天来主要是求你这件事;如果中生不要我……哼,我不会放过他们的……</P>
<P >没等莓子回话,王小花就铁青着脸,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开门走了。</P>
<P  align=center><B >第四章</B><B ><o:p></o:p></B></P>
<P >莓子忙起来了。一忙,她就不再觉得孤单。有了那头能下崽的母猪,她的日子充满了希望。她彻底改变了起晚床的习惯,总是天麻麻亮就拉开了门。深灰的河雾,像急着办公务的议员,早候在门口,门一打开,便神气活现地涌进屋子,温漉漉地把莓子罩住。莓子拉开灯,雾气被灯的光度和热度点燃,迅速变幻着色彩。打扫了屋子,莓子把昨晚煮好的猪食添一把火加热,就送到槽里去。猪似乎不想这么早吃东西,懒洋洋地哼哼着,在主人为它御寒所放的枯稻草里伸展四蹄,老半天才站起来;可一旦走到槽边,它立即扇动两片尖尖的嘴叶,以夸张的姿态大吃大喝,带着麦麸香气的水,从嘴的两边帘子一样挂出来。莓子就喜欢看它吃食的样子。喂了猪,莓子并不忙于弄早饭,如果田地里没有急需要干的活,就背上篓子,到野地里打猪草去。</P>
<P >河的两岸都有密密实实的芦苇,芦苇丛里隐藏着不屈的浅草,但在这样的时节,你休想在河滩上找到能拿上手的草朵,有一部分被牛贴地啃掉了,更多的是被野兔吃了。一到秋天,河滩上的野兔就多得不可思议,有时,在一米见方的地面上就可以看到好几只;这种古老的动物与小草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当然有消费野草的权利。</P>
<P >如果旱地里没有足够的小菜供猪食用,月牙滩的女人大多上马伏山打猪草。莓子没种多少小菜,也只能上马伏山去。马伏山胛骨似的立在月牙滩的右后侧,山上人烟稀少,因此各类植物可以放心大胆地生长。山脚下,树叶火红,深草夹杂在红叶之间,毛发般摇荡。上到山腰小草就多了,一朵一朵的绿色植物镶嵌在地面上,用镰刀分开腐叶,分开那些枯死的草茎,就能把可用之物轻轻松松挑起来。莓子清早上山,中午回来,花篮里就装满了。她虽然很饿,很累,可在劳动和希望当中找到的幸福感觉,使她又宁静又丰盈……</P>
<P >从嫁到月牙滩算起,莓子已三个月没来例假了。她的身体虽还说不上有多大的特殊反应,但轻微的呕吐已出现过,她由此知道自己真的怀了孕。这样的好事应该与丈夫分享的,可丈夫不在身边。前两天春阳来了信,春阳说,他的工资发了,暂时没往家里寄,一起存着,害怕寄一部分存一部分,钱就分散了。莓子觉得春阳做得对,钱也如男女,挤在一块儿就能生儿育女,分开来就形不成气候。春阳还说,他依然在那个码头上搞搬运,那个码头上的搬运工越来越少了,连李大哥也扛不住,走掉了,由于人少,老板就加了钱,扛一袋七毛。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这消息虽然让莓子高兴,但是,高兴劲还没起来的时候,就被担忧压下去了。她害怕春阳出事。她干活的时候,也往往停下来发一阵呆,求老天爷保佑她的丈夫。春阳没说他是否知道了中生的下落,莓子写回信时让春阳打听,但她并不认为有什么意义。李温家的那一团乱麻,即使中生回到家里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只是苦了王小花。王小花已经打几次胎了,她可能怀不上孩子了,一心想要孩子的王小花能承受得住吗?她想起王小花离开她家时的脸色,以及她站立不稳神志不清的样子,就不寒而栗。她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要抵挡来自外界的伤害。</P>
<P >这天,莓子想到对河的旱地里去看看。对河有两分没人要的旱地几年前就分给了春阳。莓子背着剖好的土豆种,想去那地里点上土豆。</P>
<P >春阳家的驳船放在河边的芦苇丛里。风吹日晒,船帮干裂得发白,船底浸水的部位却泛出幽微的青光,仔细一看,又黑得透亮,仿佛还有许多幼小的爬虫,在似有似无的水光里蠕动。莓子把船拉出来,使之浮在水上。船之于水,如鱼之于水,枯柴似的死物,见了水立即鼓腮摇尾,鲜活得让人感动。莓子从来没单独使过船,望着泱泱的水域,有些害怕。她想找人把她推过去,可四下里只有散淡的房屋,若隐若现的炊烟与湿气很重的河雾纠缠在一起。莓子想,有什么可怕的,春阳拨船的时候我不是坐得稳稳当当的吗。她把盛种子的花篮放妥帖,小心翼翼地跨上船去。船虽然载过她,可已经认不出她来了,扭曲着腰身,叫莓子下去。莓子曲着腿,好不容易等到船不摇了,才坐在船尖子的横隔木上,取出一片桨向河心划去。船开始很听话,但这只是一种引诱,划到三分之一处,它又摇晃起来。秋冬季节,站在岸上看河水,它像是静止不动的,此刻却汹汹地从船底下流过。莓子命令自己不要看河面,可她管不住眼睛。河水哪来这么宽?汪洋恣肆,浩阔得无边无际的。莓子很紧张,一紧张,划桨的手就乱了,船尖子不是擦着水皮横着走,而是顺着水的纹路朝下撇。莓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水世界的神秘以及河风的寒气,使她更加恐惧起来。她使劲地划,可越来越掌握不住方向,船忽左忽右,像断了头的蛇。由于船的扭动,水流变得越发汹涌而刚强,斧子一样劈着船帮,有一些水甚至迸到船舱里来了。两岸是沉睡的土地,下游是荒凉的水烟。莓子支持不住了,站起身,想用身体的重心把船尖子拧过来。她就这样上了船和水的当!</P>
<P >船醉汉似的一阵晃荡,宁静的清溪河上,立时响起绵长而绝望的惨叫。</P>
<P ><o: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o:p></P>
<P >被救上来的莓子躺在倒伏的芦苇上,有了短暂的休克。她喝进去的水已被空出,阳光之下,脸苍白如秋空之云。恐惧残留在她的嘴角,使她的嘴角微微地抽搐着,那枚小小的黑痣也抽搐着。坐在莓子旁边的一个人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湿漉漉的身体上。这个人是王小花。救上莓子,没让她高兴,而是让她痛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女人。莓子使船的时候,她一直躲在芦苇丛里看,一直在乞求莓子把船使翻;当莓子惊惶失措的时候,她的心里涌起颤栗般的快乐。船上的那个女人比她幸福,她就见不得比她幸福的女人!然而,当莓子真的掉进水里,她连想也没想,外套一扔就扎进了水沫子。她是在清溪河边长大的,熟悉水性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她几乎不辨方向,仅凭直觉,就在刺骨的水网里抓住了莓子的头发,双腿一蹬就穿破了水皮。她让莓子仰卧着,使莓子的头略微高出水面。莓子虽已失去知觉,可四肢乱动,抓到什么缠什么。王小花一点不着慌,一面规避着莓子的手,一面快速向岸边游动。她就这样救起了莓子,整个过程,就像鸟凭借翅膀越过天空,快速而自然……此刻,王小花的痛苦便由此而生:要是我有考虑的时间就好了——要是有考虑的时间,我就不会救这个女人!</P>
<P >莓子醒过来了。冷。冷气不仅在她的皮肤上浇灌,还深入到她的咽喉,她的子宫,她的血脉。醒过来的莓子看到了坐在身边的王小花。王小花更冷,她的脸色乌青,内衣一棱一棱的贴住苍白的肉身;她没有外套,她的外套披在莓子身上了。莓子睁开眼睛时,王小花正黯然落泪,莓子看见她落泪了,使她格外恼怒,手一横将泪水抹去,被痛苦激杀得灼辣辣的目光恨恨地盯着莓子。莓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莓子说,王嫂……话音未落,王小花扯去了覆在莓子身上的外套,站起来冷冷地说,我真不该救你!你去死吧,我真不该救你!</P>
<P >王小花走了。当她被水冲得散乱不堪的头发淹没于一丛高高的芦苇之后,哭声就传了过来。</P>
<P >莓子艰难地起身回家,走了一半的路程,映红就领着女儿颠颠扑扑地跑来了。映红包着一方白帕,看上去像一丛奔跑的芦苇。她扶着莓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了妹妹,就絮絮叼叼地责怪莓子怎么不小心到落水的程度。她嫁到月牙滩八年多,只见过男人落水,从没见过女人落水!靠着映红的肩膀,听着她的责骂,莓子直想哭。</P>
<P >进了莓子的屋,映红给莓子脱衣服,发现莓子裤子上有血。那些血成块状,紫黑色。回家的途中,映红就发现莓子的裤管里掉下这样的东西,她还以为是河滩上的淤泥呢。莓子当时也感觉到了,她光光的腿被掉下来的东西摩擦着,击打着,她同样以为是淤泥。可这不是淤泥,而是从她子宫里流出来的血,是另一个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映红说,好妹妹呢,你是不是流产了?莓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映红为她擦净了身体,又在她屁股底下垫上好几层线毯,将两床厚厚的被子盖在了莓子的身上。莓子打着摆子,震得两床棉被上下颠动。映红弓着腰,压住被子的角落,不让冷空气浸入。不一会儿,莓子的额头上冒出汗珠,大得惊人,从发丝里探出头来,还没站稳脚跟,就在枕头上摔得粉碎。映红的手指在莓子的头上探了一下,发现不是热出来的,而是发高烧了,她又在莓子的脚底压了一床棉絮,出门请医生去了。医生没有请来。月牙滩只有一个赤脚医生,前两天也出门打工了。映红熬了红糖姜汤端到床前,一只胳膊挽起莓子的头,把姜汤给她灌下去。当莓子的呼吸平稳了些,累得气喘吁吁的映红就坐在床头,泪水纵横,我的好妹妹呢,她说,我的好妹妹呢……这呼唤尖锐地扎入莓子最柔软的地带。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无声地流着。</P>
<P >映红让女儿小英陪着莓子,自己去了镇上。两个小时后,她请来了镇医院的大夫,大夫为莓子输了液,说不会有事,就走了。傍晚时分,莓子的烧果然退了下去,映红从自家屋里笼了一衣襟鸡蛋来,给莓子煮了四个,看着莓子吃下了,映红才哭起来,她说,你咋这么傻哟,对河那两分地,抛荒就抛荒吧,说不定春上涨水就淹掉了,何必要费心劳神地种啥土豆!映红越哭越伤心,小英站在妈妈身边,安静得像个洋娃娃。莓子也哭。此时,她更多的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映红。从浙江回来后她就怕见映红,一直躲着映红,映红也没来找过她。整个月牙滩上的人都知道莓子去过浙江,映红也应该知道,她怎么就不过问一声?怎么就不打听打听她男人大明的情况?莓子开始以为是自己没听映红的劝告使她生气了,后来越想越不是这么回事……</P>
<P >见莓子好了些,映红说,你好好躺着,我回家把活路收拾了再来。莓子应了,映红站起身,拉着女儿准备离去,小英突然问莓子,小娘,你去浙江看到我爸了吗?映红的脸陡然一变,可怜兮兮地看了莓子一眼。莓子正要回话,映红将女儿一扯,小英,回去了!女母俩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竹林深处。</P>
<P >映红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不愿被人点破。</P>
<P >莓子在床上躺了八天,映红就服侍了她八天,还帮她喂猪,收拾杂活。莓子从床上爬起来后,对亲姐姐一样的映红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倒想到了要去感谢王小花。她略略修整了一下干燥的头发和清瘦下去的面颊,就朝李温家走去。</P>
<P >快到李温家院外的斑竹林时,莓子有些紧张。她不大敢于面对李温那张像上过油漆的脸,也不敢于面对中生的母亲下垂的眼袋和怀疑的目光。好在她正推院门的时候,王花小便从竹林里钻出来叫住了她。</P>
<P >王小花给莓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沿一条洒满粪汁的小路下到河边。王小花首先在一处窝进塄坎的土洞边坐下。莓子也坐下来。莓子说,王嫂,谢谢你。王小花脸一阴,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莓子说,乐不乐意听是你的事,我是真心的。王小花斜了她一眼。王小花的眼里活跃着痛苦的狂影。我把你叫住,不是听你感谢,我是想……她不接着说下去。莓子知道她的意思,莓子说,我写信去问春阳了,他说暂时还不晓得中生哥的下落,他说只要遇到中生哥,就劝他回来。王小花闭着眼睛,大张着嘴,艰难地吐气。我现在啥也不是了,她说。莓子嗫嚅道,你为啥不亲自去浙江找中生哥?王小花依然没睁眼睛,似有似无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离开这个家,连马伏山我也不敢去,我怕一出脚就再也回不来了。莓子说,你这样拖下去有啥好处?没好处!王小花叫道,我知道没啥好处!我当然可以提出跟李中生离婚,永远离开这个让我做噩梦的地方,可我为啥要那样做?为啥要便宜李温跟他儿子?不,我决不!王小花的誓言在枯黄的土地上爬行,一直爬到河里,消失了。她接着说,我还可以告李温,但我也不会那样做,法律不会判李温死罪,我是要李温死!莓子打了个寒战,王小花钢锈一样的表情使她产生不祥的预感。王小花涂了口红,打了眼影,在月牙滩,只有王小花这样打扮,可这一点也没增加她的光彩,反而凸显出憔悴、沧桑和苦痛。莓子说,王嫂,你千万不要冲动,你得为自己想想。王小花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哼,我不想听一个比我幸福的女人来教训我!</P>
<P >两人沉默了许久,莓子说,你那天没感冒吧?王小花气呼呼地说,我命贱,不会轻易感冒。莓子又不知说什么了,手不是脚不是地坐了几分钟,说,我再写信去,让春阳抽时间去找一找中生哥。王小花没回话,愁绪像蛛丝一样蒙住了她的双眼。莓子说,如果春阳找到中生哥,我就喊他把中生哥送回来。王小花的眼睛潮乎乎的。莓子说,王嫂,回去吧。王小花依然不说话,莓子也不好走。十来分钟过去,王小花仿佛从梦里惊醒,对莓子说,你还没走?莓子说,我们都回去吧。王小花说别管我,你先走。莓子说天冷呢。王小花怒目一睁,大喝道:滚!</P>
<P  align=center><B >第五章</B><B ><o:p></o:p></B></P>
<P >清冽冽的寒气,从马伏山跑步而下,不知不觉间就铺满了大河。深不见底的河水泛出琥珀似的光泽。这是冬天的风的颜色。霜没有下来,雪也没有下来,只有日盛一日的寒气在山间、旷野与河面上自由追逐。月牙滩的老人和妇女,都在田地间忙这一年中最后一趟农活。除了收拾小菜,就是点土豆了。莓子只有河对面的那块地没种上庄稼,她抽空就来到河边,向对岸望去。没有雾气的中午,对岸的情形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里大部分田土属另一个村,别村的人们散散落落地在地里忙碌,几天时间,那些被风吹得苍白的泥土就被锄头翻耕了一遍,显出动人的肉色,网一般交织着的沟垅使那片土地有了秩序,有了规范。只有属于她的那两分地,孤单得像被遗弃的孩子。莓子的悲痛就从孩子开始。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被后怕攫住了,被映红给予的温情淹没了,被想念丈夫的心思占据了,留给化成血水从她身体里消失的孩子的空间就少了。当这一切趋于平静,她自身的母性就猛涨起来,带着刺破青天的疼痛,撕扯着她的肝肠。</P>
<P >最真切的现实总是带着梦一般的色彩,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仿佛又是假的,真实的时候,能看见蓝天背后飞奔恶斗的游云;虚假的时候,连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自己的年龄和性别都记不清了。许多时候,莓子好像再次落入了水中,她奋力拨开千丝万缕的水草,想看清外面的世界。当她好不容易看清的时候,就遭到了迎头痛击。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莓子抱着干瘪瘪的肚皮,呼唤着孩子。她本是做了母亲的人,可而今,她做母亲的资格被剥夺了。她渴望着给另一个生命以母爱,然而,那一个生命被河水吞噬了,被她的过失吞噬了。莓子悔恨孩子生长在她肚里的时候,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关爱。她太马虎了,连怀孕的确切消息也没有告诉孩子的父亲。莓子由此想到丈夫。她去浙江时分明告诉过他自己可能怀孕的事情,他怎么在以后的通信中连问也不问一声?</P>
<P >如果在这之前,月牙滩上没有映红,没有王小花,莓子一定会被这迟迟涌起来的悲伤击倒的。有了映红和王小花的铺垫,莓子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丈夫在外打工的农村女人,能够拥有的东西是很可怜的,她能强求什么呢?</P>
<P >莓子没把流产的消息告诉春阳,既然他还不确切知道她怀孕的事,就让他不知道好了。</P>
<P >冬天走向深处,人和土地一样,都封冻了。莓子虽然有映红和小英不时过来陪伴,她还是感到寂寞。有时候,她想春阳简直想疯了,恨不得立即起程又去浙江,可是,紧接着来到她脑子里的,就是那个化成血水的孩子。这使她觉得自己对身体的渴望很可耻,甚至把所有的心思用来想念丈夫,也同样是可耻的。</P>
<P >进入腊月,莓子遵从父亲的意愿,为他缝制寿服。莓子买来布料,伤感得泪珠滚滚而出。人一辈子咋就这么短暂这么含糊呢,还没来得及懂得母亲的疼爱,母亲就过世了,还没来得及生儿育女,让父亲抱抱外孙,就要给父亲准备寿衣了!</P>
<P >当她拿起久违的针线,心卟卟地跳个不停,少女时的悲欢愁苦,从花针上流出来,缠绵得怎么理也理不清。</P>
<P >没见过莓子针线活的,想像不出她的针线活精细到什么程度,半寸长的一截线头,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废弃的,在她那里却能焕发出神奇的光彩。她不是在缝寿衣,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衣服的框架形成之后,她就在上面绣花。寿衣本是不绣花的,可莓子觉得,让她摸了针线却不绣花,就浪费了。寿衣上的花可不能艳丽,颜色要与底色完全相同,这就具有相当的难度。莓子思来想去,在寿衣的正面绣了两副翅膀,没有鸟身,仅仅是两副飞翔的翅膀。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翅膀都有被云托起的感觉,羽毛的熨贴,看出它正顺风滑翔。这是一个人做梦的时节。背面,莓子绣了一把锁,锁空空地悬着,锁针死死地插进锁眼里,远角上,躺着一把若隐若现的钥匙。这把锁有可能被开启,有可能永远不会被开启。这就是人的命运。莓子绣着父亲的一生,也绣着自己的一生,一针一线都做得特别专注。整整十天,莓子就倾听着针线游走的沙沙声,她仿佛想了许多,又什么也没想,宁静得宛如圣女。</P>
<P >这时候,月牙滩来了一个采风的青年作家。这个长着茂密头发的高个子作家来自省城,选定月牙滩并非有意为之:他到了清溪河,坐汽艇沿河而上,看到月牙滩美丽得凄楚的风光,看到在这片泥土上劳作的人,不是老人就是妇女,于是就下船了。他腊月出来采风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在春节将至的时节,留守在泥土上的人以怎样的心情期待外出打工的亲人,是想他们归来还是希望他们继续在外面挣钱?经村长介绍,作家找到李温家,因为李温家房屋宽敞,可以提供住处。谁知,李温听村长说来的是一个写书的人,大门也不让进。村长只得把作家安排在村小里,打开一间屋让作家住下。这间屋是教师宿舍,几块破砖围成的土灶,被柴烟熏得漆黑,一架烂朽朽的单人床上,蜷缩着一床布满红点子的被盖。那些红点子是虱子的血,红点子的旁边,往往粘着一张淡绿色的虱子皮。作家说,放假了,老师为什么不把被盖收回去?村长异常尴尬。村长是一个五十余岁长着两颗长门牙的老实人,他嗫嚅半天才说,村小里现在已经没老师了,以前有三个,两个月牙滩的,去年打工走了,还剩一个,对河村上的,那两人走后,他一个人上六个年级的课,坚持到今年冬天,也出去打工了,被盖就是他的,走得急,连被盖也没收,招呼也没打。作家沉思着点了点头。村长说,你住这里,吃的东西我每天让我儿子给你送。作家说感谢,太感谢了,问这村里哪几家可以采访,村长想了想,点出了莓子,又点出了映红。他本来想说王小花,吞回去了,他怕作家把那些丑陋的事情捅出去,李温就会要了他的命。村长说,我家里忙活,就不领你去了。作家说不必,你把路指给我就是。</P>
<P >作家首先去了莓子家。当他走到老木屋外的竹林边时,莓子正迎着风头,坐在门槛上为寿衣的绣花做最后一道修补的工序。首先让作家震惊的,就是莓子那安祥得如圣女般的神态。他站了许久,莓子也没发现他。他等着莓子的发现。可是,莓子沉浸在绵绵长长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中,始终没有发现他。作家只得从竹林里冒出来,轻咳一声,对抬起头来的莓子说,我是作家,来月牙滩采风的,并跨上一步,摸出一本蓝壳子证件。莓子含笑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看证件。作家补充道,我已经给你们村长打过招呼了。莓子似乎也不在意。来的都是客,管你是什么人。莓子抱着寿衣拿出一张凳子,让作家坐。作家发现了衣服上奇怪的花纹,问莓子绣这些是什么意思?莓子嫣红了脸,之后大大方方地说明了她的用意。作家大为惊讶,为莓子的想像力和概括力惊讶。你是艺术家,作家说,你比我高明!莓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来一个陌生人,刚说了几句话,她就这么放肆地大笑,让她自己也感到惊异。</P>
<P >我要把这件衣服买下来,你愿意吗?作家说。</P>
<P >莓子愣了一下,你说啥呀!</P>
<P >不管是给谁做的,只要你愿意卖,我都愿意出高价买下来。</P>
<P >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可是你自己讨的。这是我为父亲做的寿衣!</P>
<P >作家很难为情,讪讪地说,倒没什么不吉利,当然,既是为你父亲做的寿衣,我就不买了。</P>
<P >正说话间,村长来了。村长印证了这的确是从省城来的作家,因为他刚刚去村委会给县委宣传部打了电话,作家此前是到县委宣传部打过招呼的。我怕你是假货,村长诚实地说,你那些证件说明不了啥,我们村有些人在外面打工,据说就专门造假证件。</P>
<P >作家笑了,莓子也笑了,莓子说,人家有知识的人,看也看得出来嘛。</P>
<P >村长不好意思地笑几声,迈着有些颠跛的脚走了。</P>
<P >那天晚上,作家留在莓子家吃饭。吃罢饭,作家怕影响莓子休息,走了。莓子将门一关,陡然间陷入莫名的激动当中。她沉睡的血液奔流起来,心跳得很快。她知道这种激动隐含着一种羞耻的因素,可她就是控制不住。作家因长期熬夜而显得发灰的眼睛是那么温柔,他的头发像河滩上的春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些普普通通的信息到底给莓子提供了一个怎样的世界?</P>
<P >其实,这些信息并不重要,关键是作家是一个文雅而又充满活力的男人。</P>
<P >第二天一早,作家又到莓子家来了。莓子以固有的热情欢迎他。她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热情过分。可她的手脚不听使唤。她问作家吃过早饭没有,作家说吃过了,村长的儿子送的。莓子往灶里添了柴,不由分说给作家煮了两颗鸡蛋。作家扮了个鬼脸,从莓子手里接过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作家接碗的时候,触到了莓子的手,作家的手细滑如脂,手指尖细。莓子微微着恼。她恼的是自己的手竟这么粗糙!她以前的手也是很细嫩的,现在却这么粗糙。作家吃了鸡蛋,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为此,一种说不清楚的甜蜜的感觉,涌上莓子的心头。</P>
<P >听说你爱人去浙江打工了,去了多久?</P>
<P >爱人这个词莓子听来有些不习惯。不久,几个月,她说。</P>
<P >几个月也够久的了。</P>
<P >哪儿呢,有去几年的呢,还有十多年的。</P>
<P >作家倒抽一口气,他们多长时间回来一次?</P>
<P >有的四、五年也不回来。</P>
<P >作家沉吟良久,问道,你想他吗?</P>
<P >莓子垂下头,红了脸说,想有啥用?</P>
<P >作家不放松,我是问你,想他吗?</P>
<P >莓子抬头看了作家一眼,又迅速把头低下。</P>
<P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始终没有回答作家的这个问题。</P>
<P >春节快到了,你爱人回来吗?</P>
<P >说不准。</P>
<P >谈话这样进行下去,莓子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越来越有想哭的感觉。她似乎宁愿不说话,等到中午的时候,给作家做饭。</P>
<P >这样一来,作家事实上顿顿都在莓子家吃饭。村长说话算数,每天都派儿子给作家送饭去,除了送早饭时作家在村小,其余时间都不在。作家吃了村长的儿子送去的早饭,到莓子家,莓子照例要给他煮荷包蛋,作家也不推辞。</P>
<P >作家在月牙滩住了一个星期,他本想住到腊月底再回省城过年,可再住下去已经没多大意义了。第六天,映红听说莓子热情地接待一个陌生男人,还跟他没完没了地拉话,就趁莓子去河里淘洗猪草的时候截住她,莓子,映红说,我是把你当亲妹子看的,你可不能在这件事上走远了,那会害了你的!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们不是寡妇,可跟寡妇没区别,我们是活寡妇!当寡妇要会当,不然掉进坑里就爬也爬不起来!听了映红的话,莓子那夜通宵不眠,第二天一早她就上马伏山打猪草去了。作家见不到莓子,就去找映红,却被映红很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顿,他什么都明白了。</P>
<P >离开的前一夜,作家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下了这样一段文字:</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生活冲出正常的轨道,往往就要变成无数的支流。很难预料,生活将顺着哪一条支流继续自己那不肯循规蹈矩的、顽皮的行程。生活有时会像小河过滩,会浅下去,今天浅得能看见河底乱糟糟的沉积物,可是明天又是满槽汹涌的河水在奔流了……<o:p></o:p></FONT></P>
<P >这是作家凭记忆从一本书上抄来的。</P>
<P >接着他又敲了一句话:</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无论什么时候,社会的阵痛总是首先由女人承担……<o:p></o:p></FONT></P>
<P >这句话是作家自己的。</P>
<P >作家就带着这样的理念离开了月牙滩,关于女人们熬出来的日子,他并没有多少深刻的了解。他来讨生活,然而,生活对于这个从省城来的匆匆过客,似乎很吝啬。</P>
<P >作家走了,对莓子而言,如一阵风从水面吹过。</P>
<P  align=center><B >第六章</B><B ><o:p></o:p></B></P>
<P >春阳和大明、中生都没回来过春节。大年十五一过,莓子就决定再去浙江。这想法是早就有的,当春阳说他春节不回来的时候,莓子就想到应该去浙江看看他。但莓子最终下定决心,却不单是为了自己,还为王小花。也为映红。</P>
<P >正月初五那天,莓子刚从桑树坪看望父亲回来,王小花就被打了。</P>
<P >那天清早,王小花的婆妈对她说,你看看,哪家的媳妇年节不回娘家去?你为啥赖在这里不动?王小花说,回不回娘家是我的自由,这里就是我的家,你想赶我走,没门儿!王小花一方面怕离开李家,自己就丢掉了一切,另一方面她也不敢回娘家了,娘家人开始对她的事蒙在鼓里,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扬言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王小花这个亲人。王小花既没有婆家,也没有娘家了。听王小花这么说,婆妈怒火冲天,这里是你的家,你男人呢?男人都不要你了,还好意思说是你的家?两人你来我往,话越说越重,当王小花说李中生不要我李温要我的时候,婆妈就一耳刮子扇了过去。王小花忍了。婆妈又一耳刮子扇了过去,王小花就不忍了,揪住婆妈的头发对打起来。那时候,李温就坐在她们旁边,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他充耳不闻,直到双方都挂了彩,头发揎掉了不少,嘴角在流血,李温才站起来,捉住王小花的手腕子,一拳打在她的胸膛上。王小花像从婆妈身上飞出去的一泡唾沫,紧紧地贴在数米远糊满鸡粪的地板上。李温跟过去,又朝王小花身上狠狠地踢了几脚,怒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子从河边捡的一个烂货,给你吃给你穿,你不识好歹,还充当起先人来了?</P>
<P >从那以后,王小花就躺在床上,天天呻吟,天天哭叫。</P>
<P >正月十四那天,莓子约来映红,想两人一同去看看王小花,但映红说使不得,李温在屋梁上架了杆猎枪,说谁敢站在院门外望,他就放枪打死谁。一股不明方向的恨意使莓子的身体里滚过一阵风暴。李温太可恶了,李中生比他爸爸还要可恶!既然不愿意要王小花,为啥答应娶她?你倒可以一走了之,王小花怎么办?她想起中生那古铜钱一样的眼珠。这双眼珠就证明了中生的冷漠。映红看着莓子气得头发梢都发红的样子,以无限凄凉的声音说,妹妹,你还能为别人的事情生气,我真羡慕你。我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我不为别人的事情生气,也不为自己的事生气,我只知道干活……映红的眼泪夺眶而出,随后迈着小跑走了。自从她嫁到月牙滩,就养成了有事无事迈步小跑的习惯。</P>
<P >莓子是正月十七出发去浙江的,有了出远门的经验,加之春阳没换地方,很容易就找到了。</P>
<P >码头上,以前熟悉的面孔都不在了,只有个子矮小的春阳,穿着破衣褴衫在艰难地上下。</P>
<P >这一次分别的时间比上一次更久,莓子以为春阳见到她会高兴死,可是她错了。春阳扛上一个沉重的麻袋,见莓子笑微微地站在堡坎上的一丛野蒿边等他,怔了片刻,将重物扔在地上,脸一沉:你咋又来了?</P>
<P >莓子脸上的笑倏然消失,不知所措地看着丈夫。</P>
<P >春阳没理她,蹲下身子,再次将麻袋扛到肩上,向不远处的大卡车走去。</P>
<P >交了货,春阳走过来,摸出一把钥匙交给莓子,很不高兴地说,还是那个工棚,你先去吧。</P>
<P >工棚是以前的老样子,铁皮做顶,热天闷热,冬天奇冷。人数似乎并没减少。春阳依然睡在老地方。</P>
<P >春阳回到工棚的时候,莓子的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已经两三次了,布满灰尘和旅途劳顿的脸上起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花纹。春阳知道她哭过了,春阳说,哭啥呢?你也不想想,挣点钱容易吗?之后挨着莓子身边坐下来。他身上的汗臭味就像码头上通天的石梯,使莓子觉得双腿打颤,呼吸困难。她的委屈奇异地减轻了,抱住春阳的肩头说,我以为你想我呢。春阳双臂抱住自己弯曲的膝部,并不回话。莓子嘤嘤地哭起来。春阳很烦,哭啥嘛哭,你还嫌我不够累?莓子猛地收住哭声,坐正身子,惊慌地说,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春阳侧头看着莓子,莓子的眼光恰好与他对视,莓子觉得,春阳的目光里有一种她从未发现过的疲惫,以及因疲惫而产生的漠然。她浑身一颤,把下巴靠在春阳的肩头上,真诚地说,我真的觉得我错了,真的,我不是说气话。她的确不是说气话,因为她更加痛彻地感受到了丈夫的艰难。这艰难是生活本身带给丈夫的,比思念更重,更有韧劲。过日子不容易,过日子需要熬。男人女人都如此。</P>
<P >春阳觉得肩头很疼,疼得很厉害。他的肩头早磨上厚厚的茧子,再怎么劳累也不该这么娇气的。他把肩头缩了缩,看着莓子的脸。他这才发现,长着椭圆脸的妻子,下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尖削?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就像搁着一把刀子。他一把抱住妻子,想你,他说,咋不想你,都快把我想死了……莓子化成一团空气,任随丈夫的吐纳。</P>
<P >当两人的肉体带动心灵平静下来之后,春阳突然问,上次来你不就说怀了吗?莓子的心痛了一下,但她不想让丈夫知道自己落水流产的事,故作娇嗔地说,亏你还想得起。春阳说,我几次写信想问,结果都忘了。莓子道,这就是当男人的好处。春阳搂着莓子,太想你了,他说,别的任何人都插不进来,哪怕我们的孩子也插不进来。莓子很感动,但她更为化成血块的孩子伤心,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才控制住涌到眼眶的泪水。她说,我以为怀了,结果没有。春阳紧紧地抱住莓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这次我一定给你播上种子!……</P>
<P >第二天,莓子就给春阳提起了中生和大明,并且把王小花跟她婆妈吵架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春阳,春阳听后,马下脸说,大明已经是下了滩的船,中生嘛……别人的事情你少管。</P>
<P >莓子很吃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她差点把王小花救她的事说了出来。</P>
<P >春阳冷笑道,我从小跟中生在一起,我了解他!在中生的心里,从来就不会装着别人,他是李温的儿,身上一丝不差地流着李温的血!至于王小花,春阳斩钉截铁地说,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就算开始是被逼,后来就是自愿的了,如果不是看中了李温的家产,她会心甘情愿听李温摆布?贪图富贵,不会有好下场!</P>
<P >莓子看了看春阳挤成一堆儿的眼皮,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那个作家,想到了她给那个作家做的那些荷包蛋,禁不住心里一颤。</P>
<P >两天之后,莓子踏上了回家的路。</P>
<P ><o: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o:p></P>
<P >短短几天时间,月牙滩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P>
<P >李温死了!</P>
<P >正月十八那天,李温就出船采砂。由于上游检查越来越严,他就把采砂船开到清溪河下游去。事实上已经出了清溪河口,到了州河地段。州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接纳了包括清溪河在内的十余条支流,浩浩汤汤,途经达州、三汇、渠县、广安,在重庆万县地段汇入长江。由于植被减少,河床不固,有关部门严禁在州河采砂,但李温不仅在州河上游采砂,还就地雇人,当地水管部门一个领导的亲戚作了他工地上的监工。那天李温采了满满一船砂,亲自驾船,沿清溪河向县城开来。在县城,他的买主有的是。李温心太大了,船超载多达半吨,沉重的河砂压得清溪河一路犁开深深的凹槽,如果不是因为李温驾驶技术超群,船身稍有倾斜,河水就会漫进舱里。财大气粗的李温连县城里的官也看不上,更不要说在他眼里没有生命只供他奴役的河水了。他握着方向盘,戴着墨镜,扬着紧绷绷的脸,迎风向前行驶。风在水面轮起胁条似的波纹。柴油机的马达声惊飞群群河鸟。行驶五里多路,没有看见别的船,宽阔的河面是他李温一人的天下。两岸褐色的山体徐徐后退。没有人知道身体坐得笔直的李温现在正想些什么。又走一里多路,后面突然开来一艘快艇。快艇像被追杀的抹香鲸,以高出李温数倍的速度向前飞窜,河面如倾倒的山蛮,蓝色的岩浆自天而降。李温本能地抓紧了方向盘,腮帮一紧,脸绷得像要撑破一样。当快艇消失在河湾的那一边,由它发起的所有动荡,都由李温一人承担了。李温听到他的船发出咔嚓一声巨响。这声巨响不是船折断了,而是超载的船把水的骨头压断了。紧接着,他感觉到水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磁场,把他的船向下吸。短短半分钟时间,裂开来的河身长拢了。那条载着骄傲和财富的船,在这条河面上永远消失了。</P>
<P >县城来的救护队很快找到了李温失踪的位置。潜水员在水下发现李温依然身子笔挺地坐在驾驶舱里,扬脸望着幽蓝色的前方。墨镜被水冲走了,可眼睛瞪得滚圆。他抓方向盘的手掰也掰不开,潜水员只有借利器把方向盘拆下,将它和李温一起打捞上来……</P>
<P >莓子去李温家。远远的,她就听到两个女人交叉的嚎哭。李温的尸体还停放在正对院门的堂屋里,莓子站在院门边,看见王小花和她的婆妈一人抱住李温的头,一人抱住李温的腿,哭得天旋地转。村长站在一边,对两个女人的哭叫无动于衷,只是忽远忽近地看李温的脸,仿佛在验证他是否真的已经死了。</P>
<P  align=center><B >第七章</B><B ><o:p></o:p></B></P>
<P >阳刚的、深灰色的马伏山,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软化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朗润起来,淡淡的绿意在空气里游动着,仔细一看,却又依然是那公事公办的深灰色,然而,那层绿意无法抹去,它像火苗一样点亮人们的眼。山尖上的雪水融化了,一山的路面上,潮潮的,带着若有若无的花纹。山坳的大沟里,雪水潺潺而下;雪水也像是六角形的,晶莹而多明。雪水越往下流,越急切,越生动,越像扑进爱情的少女。当雪水与河水深深拥抱之后,生命的光华便铺满了大河,水涌动着,仿佛水在跟水做爱。草青了,月牙滩的房前屋后,玉兰花的睫毛上带着圆嘟嘟的露珠,羞羞答答地开放了。炊烟把农家人对生活的渴望吹向天空,天空揭开灰蒙蒙的面纱,露出高贵而恬淡的宝蓝色。</P>
<P >春天到了!</P>
<P >柔和的阳光把大河和山岗照得亮闪闪的。莓子踏着刚刚被太阳晒热的、喷吐着香气的春天的土路向映红家走去。映红坐在门槛上等莓子,莓子刚一露面,她就说,走吧。</P>
<P >两人沿着河畔向清平镇走去。</P>
<P >映红要去帮莓子买牛。</P>
<P >今天卖牛的特别多,傍河的沙滩上,大大小小的牛们,被旧主人拉着鼻绳,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可能的新主人。沙滩上是深深浅浅的牛蹄印。热烘烘的牛粪气息混合着河里的腥味,在空气里或浓或淡地飘忽着。一路上,莓子走在前面,一到牛市,莓子就自动落在后面了。映红像一个经验十足的老手,眯缝着眼睛在牛群里穿梭。当二人经过一头白牛的身边时,那头白牛仰天长鸣,潮湿的鸣叫声从沙滩上滚过,响彻整个镇子上空。莓子悄声对映红说,就买这一头行啵?映红斜了牛一眼,问道,为啥?它长得好乖哟,莓子说。映红白了她一眼,又不是找男人,乖又啥用?莓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知道映红没有恶意,只是想在她面前显摆,显示自己比莓子懂牛。两人又向前走,走了几步,映红才回过头,神秘地对莓子说,你没看到那头牛的肉袋浅,胃力不好,这种牛,干起活来就像懒散惯了婆娘,想急也急不起来。莓子道,它的肚子胀得盔圆,胃力还不好?映红神气地轮了一下眼睛说,这就是学问!主人家是用骚尿硬把它肚子撑圆的。莓子不解,映红解释说,在牛草里洒了尿,牛就特别爱吃,吃下去后特别能发肚,就像酵粉发面团一样,人这样做是缺德的,牛受不了;我老远就闻到那牛肚子里的尿骚味了。莓子可怜起那头牛来了,她想,那头牛的肚子一定挺难受的吧。</P>
<P >两人继续在牛堆里转圈子,映红故意拎开几头牛扁扁的嘴,教莓子认牙口,黄口是多少岁,菊花口是多少岁……一直捱到下午时分,莓子的腿都走酸了,映红才牵住了一头黄牯的鼻绳。这头黄牯矮矮的,瘦瘦的,简直像个孩子!映红把鼻绳从主人手里接过来后,就把右手伸进了衣襟底下,衣襟拱起来一个包,是映红在比手势。莓子知道男人以这种方式在牛市上讨价还价,没想到映红也会。她庆幸找来了映红,不然,莓子哪懂这一套啊,即使懂,也不好意思做的。映红跟那烂了上嘴唇的男人磨蹭了十来分钟,才讲定了,让莓子给钱,莓子问多少,那男人便笑,暴露出的门牙快乐地发出银光。映红又给莓子讲了手势的比法,莓子还是稀里糊涂,映红嗔道,七百!像你这样儿,这位大哥还以为我有个傻妹子呢!莓子掏出七百块,映红接过去,一张一张地数给那男人。映红数钱的时候,莓子想,天啦,那么多牛不要,偏偏要了这头又矮又瘦的孩子牛,今年春天哪里能用啊,还七百呢!</P>
<P >李温家来了公安,莓子和映红回来的路上老远就听到他院门里的吵嚷声了。在纷杂的吵嚷声里,夹杂着王小花歇斯底里的哭叫和她婆妈口齿不清的诉说。王小花的神经已经不大正常了,月牙滩人都这么说,莓子更是这么认为。李温下葬一个月之后,李中生突然回来了。他回来不是悼念父亲,他连父亲的坟头也没去过——但村长坚持说他看见李中生某天夜里到了他父亲的坟上,朝坟头撒了泡尿就离开了——他是回来跟王小花离婚的。王小花不愿意,李中生就打她,打得王小花像狗一样往门角下躲。李中生比他父亲厉害多了,他那古铜钱一样的眼睛没有神采。没有神采就是最让人恐怖的神采。王小花敢于跟李温顶撞两句,可在李中生面前,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吓得发颤。然而,王小花毕竟是王小花,她说不离就是不离,李中生在她身上留下数不尽的伤痕,再一次消失了。屋子里又留下两个女人。两个生死对头。但她们再不吵架了。两个女人就像两棵互不相干的树,生命之水已经干涸,面临枯萎。共同的命运没有让她们惺惺相惜,而是更加敌对。她们分灶而食,又像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因语言不通,就选择沉默。</P>
<P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维持多久。不知从哪里传来消息,说导致李温船毁人亡的那艘快艇,是王小花用重金买来的凶手。凶手并不是清溪河上的人,而是重庆人,激起水山把李温淹没之后,过普光镇、太平镇、黄金镇,再曲而向南,通过渠江进入州河,再从州河驶入长江。这消息在月牙滩不迳而走。尽管王小花来到月牙滩后就再没离开过,从理论上讲,她不大可能去重庆买凶,但是,而今通讯发达,不要说去重庆买凶,就是去美国,一个电话也就办成了。人们这样怀疑有它的依据,因为王小花不止一次地放言要让李温家破人亡。传言越来越疯,终于吹到王小花婆妈的耳朵里。一语惊醒梦中人:天啦,我咋就没想到呢,这个恶婆娘!这个天杀的恶婆娘!……婆妈把王小花告了。清平镇派出所把王小花叫去问过两次,没问出结果。婆妈又告到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又把王小花请去过问,依然没问出结果。可是,经过这三次盘问,王小花的神经就不大正常了,她蹲在田埂上扯猪草,远远地见有人来,便猛地站起,双目轮轮地看住来人,镰刀握得紧紧的。婆妈不依不饶,继续告下去,县公安局又通知王小花去,王小花就坚决不去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公安今天才不辞辛劳赶到了月牙滩?</P>
<P >造孽呀!映红说,王小花一个小女人家,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去买凶?再说,杀人是抵命的事,凶手不要一万两万,就愿意出手?王小花哪来那么多钱?莓子牵着温驯的牛,跟在映红的身后,眼里盈满了泪水,她说,秦大娘(王小花的婆妈)硬说温叔给了王嫂钱。映红转过身,怒道,你看王小花刚来月牙滩时是啥样?现在是啥样?刚到月牙滩时,鼻是鼻眼是眼的,穿戴得也光光鲜鲜,现在呢,鼻子上长了一层灰白灰白的斑,眼睛里常冒青光,穿的衣服有时候奶子都遮不住,李温给了她啥钱?莓子不言声,买牛时的兴奋早已烟消云散。</P>
<P >河畔的青草像河水一样绵延无际,也像河水一样充满了欢乐和新生的力量,又含着春天般的、如烟似雾的愁苦。两个女人和一头牛,就在这样的青草地上走去。牛偶尔低下头,吃刚冒出头来的铁线草。牛吃草的时候,莓子便站下等它。映红也站下来。牛见状,就适可而止,吃上一两口就扬起头来,好像在示意主人:走吧。莓子摸摸它似乎奶气未脱的角,叫它放心吃,可牛一面咀嚼(咀嚼声清脆而隽永,这是草和牛共同发出的声音,感恩的、满足的、幸福的声音),一面轻轻地摆着头,温柔的目光望着温柔的主人,仿佛在说,我并不饿,我是感到新鲜才吃上一两口的。莓子移动了步子。映红依然走在前面,还在说王小花跟她婆妈的事,映红说:两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害了,可两个女人不去责怪男人,都把对方当成死对头,女人家的可怜,哪里光是受男人的欺负哟……</P>
<P >莓子把牛牵进圈里的时候,牛棚给她的感觉,就像去年把猪买回来猪圈给她的感觉一样。这头牛在市场上时,莓子还有些看不上,可一走进圈里,莓子才发现,它早就是这圈里的主人了,它很久以前就跟她生活在一起了!</P>
<P >映红说,你现在什么都齐了,真正像个家了。映红一句赞赏的话却挑起莓子的伤感。她什么都齐了,就是丈夫不在身边。但这份伤感是没有道理的,莓子知道,如果春阳不在外挣钱,她决不可能大大方方掏出七百块买牛。她虽然卖了粮食,可粮食贱,请十个劳力背到镇上,也卖不出几个钱。映红走到猪圈边,又说,再过些日子,猪就该叫窝(发情)了,让东娃家那头隆昌猪来配种,保险一胎生它二十个,如今猪伢子贵重,不大不小也就是一笔钱了。映红为莓子的未来生活高兴得直搓手。</P>
<P >听映红这么一说,莓子也很高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幢崭新的砖房,就像李温家的砖房一样。来夫家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老木屋的阴冷和气味,对它不像开始那般厌恶了,但是,起新房的理想从来也没从莓子的头脑里淡化过。莓子想像中的新房,应该比李温家的还好,并不需要那么大,但必须有浴室,有能够关上门不受外界干扰的厕所。这两样摆不上台面的小事,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浴室是莓子早有的梦想。她从小就喜欢洗澡,三天两头,总要把自己从头到脚梳理一遍。父亲知道女儿的脾性,就专门把一间屋隔开,外面堆放些杂物,里面用着女儿洗澡,还挖了一条浅沟,把水引到屋外的阳沟里。到了月牙滩,她就没有专门的地方洗澡了,老屋只有那么大,想隔也隔不开,好在家里无多的人,莓子把门一关,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洗,但只能蹲在黄桶里,否则,水洒地上,地面就更加潮湿了。蹲在桶里洗澡无法做到畅快淋漓。门前一条大河,对莓子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会水,再说,她决不愿意在公众场合穿得那么少。月牙滩的女人大多在河里洗澡,她们不怕,二十米开外是男人,她们也敢脱了长裤,或者穿着裙子下水(为了洗起来方便,裙子里通常是不穿内裤的),但这仅限于夏秋时节,冬天、早春和大半个秋天,河里水冷,她们不下河,在家里也不洗,这哪里受得了呢?桑树坪的女人还要糟糕,她们甚至一年四季不洗澡。在莓子看来,一周不洗一次澡,她就不敢认定自己是女人了。至于修城里那样的不受干扰的厕所,却是受了来月牙滩采风的那位作家的影响。那天,莓子跟作家谈得起劲,既忘了做饭,也忘了喂猪,受冷落的猪不高兴主人的表现,就撞圈了,莓子猛然觉悟时间不早,起身说,我喂猪呢。她提着一桶猪食从侧门出去,刚把猪食倒进槽里,又想小便,便在猪圈和牛棚间的过道尽头蹲下来。刚蹲下,作家就从侧门露出脸来!莓子深深地垂着头,心想今天丢人了!正在万分危急时刻,作家又把头缩了回去。莓子快速站起,束好腰带,尿意早已消失了。这次危险的经历使她想修一个好厕所。她知道城里人的厕所就在家里,哪怕旁边就是客厅,关上门也万事大吉。莓子就想有一个这样的厕所。乡里人要走向文明,首先就要从浴室和厕所做起。</P>
<P >中午,映红带着女儿在莓子家里吃饭。吃着吃着,映红突然问,莓子,你又怀上没?莓子把筷子咬在齿间,含糊地答,怀了。她真的又怀上了,那次春阳并没夸大话,春阳又在她的地里播下种子了。</P>
<P >傍晚,莓子踏着春天的夕阳把放在河滩上的牛拉回圈里之后,她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去看一看王小花。</P>
<P >尽管春阳不让她管别人家的闲事,可莓子有时候简直分不清哪宗事情是别人家的,哪宗事情是自己家的。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她和王小花虽然在婚姻上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可她们却有某种相同的气质。这相同的气质是什么,莓子说不出来。她只是想在全村人都向王小花吐口水的时候,去跟神志混乱的王小花说说话。</P>
<P >可是莓子到底没能如愿。她进李家院子的时候,只看到了王小花的婆妈独自在堂屋里转圈子。她的背佝偻得这么厉害,就像木匠用的九十度折尺。其实她的年龄并不老,她的背以前也是挺直的。这巨大的变化,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她也可怜啊,莓子想。莓子喊了一声:秦大娘。老妇人一惊,头差点撞到了墙壁上。好不容易转过身,尽量把脖子朝后仰去,脖颈上土黑色的皮肉绷得直直的,才望见是莓子,她立时咧开嘴笑了,过分热情地邀莓子进屋坐。莓子进屋坐了,却不敢直接说是来找王小花的。王小花的婆妈却主动说开了,她说他妈的那些戴盘盘帽的没能耐,别说抓大坏蛋,把一个烂女人也奈何不了!莓子说,他们没把王嫂带走?带走个屁!他们是来通知王小花无罪,说那艘快艇的主人已经找到了,根本不是什么重庆人,就是清溪河上游的,他们不认识王小花,也不是故意把李温弄沉,你听听,这不是放屁么!分明是王小花在重庆买了凶手,他们硬说与王小花无关,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要我拿出证据。明明是王小花找人杀了李温,要啥证据?莓子心想,既然是这样,公安来的时候,王小花为啥那么绝望地大喊大叫?她问:那……王嫂呢?王小花的婆妈快乐地说,晓得她娘的,盘盘帽走了以后,她就不见了,总是又奔哪个野男人去了么!</P>
<P >几天之后,人们在清溪河下游发现了王小花漂浮起来的、肿胀如蜘蛛似的尸体。</P>
<P >从各种迹象判断,王小花是自杀。</P>
<P >没有人能说清她在正了名声之后何以要跳水自杀。</P>
<P >莓子偷偷去河边为王小花烧了纸。刚把冥纸点燃,一股风吹来,火光扑进河里,整条大河好像都烧起来了,红彤彤的,散发出钢铁淬火的气味。</P>
<P  align=center><B >第八章</B><B ><o:p></o:p></B></P>
<P >神秘的响声在天地间回旋。这不单纯是河吼的声音,还有马伏山彻底睡醒的声音,有土地睁开眼睛的声音,有竹木生长的声音,昆虫鸣叫的声音,飞鸟出林的声音,走兽伸腿的声音,阳光倾泻的声音,老人想烤太阳把凳子搭到院坝里的声音,孩子不知为何发出欢笑的声音……</P>
<P >这些声音都报告着一个信息:春天正走向深处,春水快发了。</P>
<P >莓子身上的衣裙声也构成这交响的一部分。她打开侧门,走向猪牛圈。</P>
<P >热烘烘的气味扑向莓子。这是猪牛圈特有的气味。想当初,莓子到春阳家来,曾深为这气味所苦,并因此而生嫌恶之心,而今,她深深地爱上了这气味。这是家的气味。那头猪比买来时几乎大了一倍,前些天刚刚配过种;配种之前,它身上的毛又干燥又疏朗,现在,细密有致,油光水滑。这真是奇迹。莓子弯腰拍了拍猪的头,就去开牛圈门。</P>
<P >她要去教牛犁田了。</P>
<P >莓子教牛的地方选在屋后的一块旱地里。这是映红帮她选的,映红说,教牛的地方不在宽,而在长,牛一犁头拖去,能走出老远,便于很快学会;再说,牛如果能在狭长的地方转过身来,到了宽敞的地界,转身就随意了。</P>
<P >生了锈的犁头很沉,莓子挎在肩上,感觉肩膀都被重量压斜了。肩膀是她的树枝,树枝上只结果子,不挂犁头,现在挂上犁头了。牛显得很兴奋,扇着耳朵,甩着尾巴,长鸣一声,就跟着主人向屋后走去。</P>
<P >到了地里,莓子很有些难为情,生怕被人看见一样,快速地放下犁头。四下里无人。莓子就把眼光盯在牛身上。在圈里,牛显得很大,一出来,它依然是一个孩子!它的皮毛比刚买来时细腻了,也不像刚买来时那么瘦,可它的的确确还是一个孩子!让一个孩子来干这么重的体力活,莓子于心不忍。她站在牛的身边,牛身矮矮的,只到莓子的腰部,一线阳光从田地上方的竹木里钻出来,好奇地看着这头不知稼穑艰难因而显得无忧无虑的牛。莓子把牛拉到地边,意思是让它再吃几口草,可牛已经急不可待,就像想刚跟大人学干活的小孩。莓子在心里说,这个家,得靠我们两个努力了,你的男主人在外面辛苦,我们得在家里辛苦。牛仿佛听懂了莓子心里的话,看了她一眼,像饮了长长的一口水,喷着响鼻。淡绿色的鼻眼潮潮的,冒着快乐的热气。莓子把牛拉到犁头边,回想着父亲使牛时的情景,把枷往牛脖子上套去。枷太大,牛脖子太小,莓子把褡扣系紧,又把手伸进褡扣里,看是不是妨碍了牛呼吸。一切就绪之后,莓子吆喝一声:走吧。牛便走了。莓子听父亲说过,从没拖过犁的牛,不能把犁下得太深,否则,一不小心就闪了牛的腰,还会打击它的信心。莓子几乎是提着犁,犁铧只刮起薄薄的一层土。牛开始两步是试探性的,走得很慢,几步之后,它发现拉犁并不难,就飞跑起来,莓子提着犁在后面死追也追不上它。这样,莓子就更不知道下犁了,牛拖着空犁跑,格外欢畅。跑了大半距离,就脱枷了,莓子大声吆喝,喊牛停下,可牛不听,继续跑,莓子在犁铧上一绊,就跌倒了,幸好没撞着铧尖子。</P>
<P >莓子跌倒后,牛绳就从她手里滑脱,牛没有了控制,马一样扬蹄飞奔。它一直跑到地的边界也停不下来。边界处有道一米高的塄坎,牛的前蹄越过地界,才发现不对劲了,腰向下一塌,后蹄跪下去,可重心已前移,还是重重地摔下了坎。莓子急忙爬起来,惊慌地尖叫着,跑过去察看。好在牛没有摔伤,它前蹄一跪站了起来,很委屈地望着它的主人。莓子疼爱地骂着牛,扯住搭在一棵桤木树上的牛鼻绳,顺着土坎的缓坡小心翼翼地把牛拉了上来。</P>
<P >重新开始。情形几乎完全一样,只是牛有了经验,没有再摔下那道土坎。</P>
<P >第三次,莓子就把犁铧下得深了,她不是提着犁头,而是压着犁柄,将犁铧的半个身子插入土里。牛再也跑不起来了,瘦弱的腿颤动着,整个身体颤动着,一步一顿地前进。莓子偶尔把犁铧提起来一些,但她掌握不了节奏,刚刚提起,猛然间又下得更深。牛的腰部就在这种不均衡的重量之下一伸一缩。天啦,它还是个孩子!莓子的眼睛热辣辣的。她总觉得这牛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还装在肚子里,可她固执地认为拉犁的就是她肚里那个小东西!这种联想让莓子心痛得发慌。她更加悉心地呵护宝宝,力量都用在肩部,不愿意传达到腹中。无论如何,她再也经受不住流产的痛苦了。</P>
<P >总算成功地走完了一道犁。牛累得吭哧吭哧喘气,尖尖的屁股上冒出扑扑的热烟。莓子不忍心再让它拉下去,加上她自己也累了,就脱了牛脖上的枷,让牛吃塄坎边的青草。牛只不过把鼻子凑近青草嗅嗅,就抬起头重浊地呼吸。</P>
<P >从针尖尖上长大的莓子,居然不要任何人协助就教牛犁地了,使月牙滩的人感到惊讶。映红听说后,当天晚上就带着女儿到莓子家来玩。映红一面责怪莓子为什么不请她帮忙,一面觉得高兴,因为莓子已经懂得了熬日子的真正内涵,莓子成了一个真正的乡里女人,为男人牺牲,为家牺牲,为哪怕再过一千年农人也必须赖以生存的土地牺牲!</P>
<P >莓子用三天时间就把牛教会了。牛拉着犁,沉着而庄严,牛似乎完全领悟了自己跟土地的关系,跟农时的关系。</P>
<P >春水发起来的时候,莓子就像一个老把式,扛着犁,拉着牛,下到水田里去了。</P>
<P >她不必为肚里的胎儿过多地担心,因为胎儿已经牢牢实实地长在她的身体上了。只要挺过怀孕的前三个月,胎儿是不容易流产的。当然,按道理她不能过于劳累,然而这一点不是她所能控制。命运会让每一个人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P>
<P >正如王小花所说,莓子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莓子自个儿也越来越这么认为了。她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她的男人,不像大明那样在外面包养女人,莓子的道德自律和对丈夫对家庭的热爱和珍惜,使她像星星一样,始终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映红的幸福感是在梦中,莓子不是,莓子的幸福是实在的。她是长在家庭身上的枝条,是结在丈夫身上的果子。她能承受一切苦难,维护着丈夫的荣誉和家庭的尊严。她的日子充满了希望:丈夫在外面挣钱,她干一切农活,她喂的猪,肚子已经老大了,要下崽了——这不仅仅意味着可以卖钱,还意味着一个农妇的光荣。她还打算请人造一只驳船,把对河的那两分地种上庄稼。土地是农人的手掌,是农人的心,她不能让手掌抛荒,更不能让心抛荒。——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她就能修新房了,修那种有单独的浴室和厕所的新房了。</P>
<P >这生活真是美好的啊!</P>
<P >只有当莓子坐在越来越浩荡的、连接着地心倒映着苍天的大河之畔,想起王小花,想起映红姐,想起这带山川上所有的女人时,才生出无法遏止的、跟大河同样颜色跟土地同样气味的淡淡的哀伤。</P>
<P  align=center><o:p> </o:p></P>
<P  align=center><B >(发于《青年文学》2004年第7期)<o:p></o:p></B></P>
发表于 2005-12-4 22:03:50 | 显示全部楼层
<><FONT face="">罗伟章的小说很棒.这类乡土小说其实是很难写的.问老乡好!</FONT></P>
 楼主| 发表于 2005-12-6 12: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曾蒙
发表于 2006-2-4 06: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小说,学习了。祝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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