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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香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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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9 13: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9年,父亲做结肠癌手术的时候,医生就私下和我们交底了,做完这次手术可以保五年。父亲不知道,我看到了他生命的底牌。或者他清楚他生命的底牌是一副什么牌了——所有的牌都打光了,都在牌桌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能在牌桌上多放一会,多看一眼,多感受一下生命的流淌和热闹。这不是留念,是生死诀别。
  父亲心里有一个执念,就是他的大孙子还在上大学,还没娶妻成家,这是他的最后牵挂。他希望他有生之年能看到孙子大学毕业,工作,成家。他算了一下,至少要五年时间才能看到结果。他因此想多活五年,看着他一手带大的留守儿童长大成人。他跟我强调过几次,他希望再活五年。于我来说,这是无解之托。生命有定数,非药石能裁定。医院的医生并非站在上帝对面,是站在地狱门口,延缓时间,争取让每个病人去到天堂。我没有办法,医生也没有办法。一堆健康的人,面对病人,都束手无策。最凄惨的场景就是这样。
  癌症病人到了晚期,癌细胞遍布全身,浑身作疼。
  父亲身上都疼,尤其是两个肩膀、两条胳膊,这是肺癌的反应。父亲像是个落在地上的烂苹果,我们不敢处理,心痛又无能为力。在长沙医院,每晚上,护士都要给父亲发一粒止疼片和安眠药。回到老家,在家里条件肯定不行,烂苹果会烂得更快。为了减少父亲的痛苦,让父亲的病情缓解一下,我们把他送进宁远人民医院。在医院里住着,护士时常看着,按时派药,按时打针,睡不着有安眠药,身体疼了有止疼药,比患者家属熟稔多了。只要能减少父亲的痛苦——现在仅能做到这些了。父亲苦了一辈子,晚年又受这样的病痛折磨,我们可不能疏忽,要尽其所有爱护他,减少他的痛苦,还要装出一副乐观的样子。
  在宁远医院,父亲住203病房。
  病房里三张床,铺着白床单,安静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第一张病床是一个妇女,穿着医院发的条纹病号服,条纹裤子,像一块瘪瘪哈哈的油豆腐;她侧躺着,脸向着墙,整个人像一条干巴了的鱼。第二张病床是我父亲的。父亲住院已经十几回,对医院算轻车熟路了。进了房间,摸了摸被子,又用手掌压了压被子,还没来得及换病号服,便一屁股坐上床,一点一点移动屁股,到居中,侧转身子,头往后一放,被子就成了枕头。父亲仰着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入定了。他为这辈子还有没有康复和自由而陷入迷思。第三张病床是一个六十来岁的络腮胡老人,个子长得像根老黄瓜,没穿病号服,蓝色旧式单衣,有五颗纽扣那种,配蓝色裤子,有棱有角,工工整整。脚上穿皮鞋,鞋尖磨损,沾了黄泥和灰尘,用布条擦过,看得出布条的印痕和方向。他面皮乌黑,显瘦,颧骨高耸,眼珠子像陷进了井里,看一眼,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看着我们进来,看着父亲上床,看我们妥当了,又看向病房的门。门关着,门上有个正方形小玻璃窗。透过小窗,可以看见走廊,有时候探视病人的家属在走,有时候是白衣护士在走,推着车,或者端着盘子,有时候空荡荡,静悄悄。受他的感染,我朝门外也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一片静谧,光线灰暗,真是死神驻守的空间。
  三个农民,又都是宁远人,住下来第一天,大家就熟了。住一个房间,就是病友,算是缘分。什么状况,医生一清二楚,没有什么可隐瞒。说了出来,心上的担子又放下一次,心里多一分坦然。第一张床的妇女是鲤溪人,还没到五十岁,一直跟着男人在东莞打工,在印刷工厂打扫车间。鼻子不舒服,痒,肿胀,疼,折磨人半年多,去医院检查,是鼻咽癌。一听到是癌症,半条命吓没了。外面花费大,辞工回来治了;最里面那张床的大叔是中和人,在家种烤烟,一个人种六亩地,还带三个上学的孙女,起早贪黑忙得像个陀螺。前几个月肚子痛,大便带血,吃了不少胃药,也吃了几锅草药,没有一点效果。来医院检查,早期胃癌,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三个癌症病人互通情况后,又无话不说,说着癌症现在普遍,治不好的病,都叫癌症。尤其是那个女病人,面色如蜡,眼神暗淡,说了一下在广东看病的花费巨大,就不说话了。她还没从癌症的恐惧里解脱出来。说到钱,心疼,转身向着墙壁侧躺,让陪床的一个女子拉上床帘,呼呼呼地吸痰。吸痰器的声音呜呜呜响得像救火,十分吵人。住里面的大叔很少躺在病床上,他不换病号服,宁可在医院提供的木椅子上枯坐。靠着墙,向着床,却经常扭着头,看病房的门,看久了,什么动静也没有,转向看洗手间外面的阳台。十一月的阳光,又薄又黄,如同秋菊枝头单薄的花瓣一样弱不禁风,正是这样,给一种仓促恓惶之感。一年又要过去,生命又要老去一年,终点将在哪个时间点?生活,孩子,老伴,各种关系相互纠缠,乱得像一团麻一样令人烦恼。
  我坐在过道里,陪床的晚上就睡在病房狭窄的过道里,能听见外面男人女人的唉哟声,干呕声,到很晚,走廊上熄灯了,才能得一些清净。晚上时间经常不够睡,白天,尤其是中午之后,人心疲乏,正是补觉的好时候。我靠着墙,想着父亲的病,睡不着。这不是陪父亲看病,这是在陪着父亲走生命的最后一程。父亲打着点滴,睁着眼睛,在观察天花板。他期待奇迹,有一种新的药物能治好癌症,有一双圣手摘除他身上的病痛。门边的女病人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如果她的身子不是弯曲,是直挺挺的话,好像就是“过去了”。里边的大叔挪了一下位置,在床边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面对着自己的床,也面对着父亲的床。他有点落寞,眼睛四处看着,好像在找他的鸡鸭和牛羊。他没有陪床的亲人,到了晚上,才有人给他送饭来,送一次饭,他要吃一天。不是猪肉,就是炒血鸭,香喷喷的,整个病房都能分享到那喷香味道。送饭的是个女的,一口中和话,嘎啦嘎啦,我细心听半天没懂得一句。这是他们的土话。宁远每个镇,都有土话。大家都像孤岛,我便主动和大叔打了招呼,断断续续聊起来,大叔脸上磁铁一样的神色放松了许多。从大叔嘴里知道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一时赶不回来,只管出钱。自己住院,由嫁在县里的小女儿照顾。三个孙女上学,老伴在家伺候。除了人,家里还有鸡鸭,一栏猪,两只狗。女婿在广东打工,小女儿住在县城,白天带孩子,夜里在十字路口摆摊,卖烤红薯,挣点钱用,每天忙得头发散了都没时间收拾。自己还有六亩地烤烟田在等着,要犁田要碎土要修垄要捡草。马上就要过年了,天气又这么好,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住着,抓点药回去吃就好了。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这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癌症的恐怖。我没有说话,我无话可说。笑了一个样子,问他的病,他说哪个农民身上没病?都六十二了,死了就死了。我说死不了,放宽心,听医生的。
  癌症病人对死字特别敏感。听到死,我父亲在病床上挣扎着要坐了起来,我起身扶他,他说他还能动,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费了好大的劲,坐稳了,插话说,老弟说得对,好人怕病磨,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多痛快,这么拖,大家都拖死了,好又好不了,钱又花了不少,事耽搁倒算了,身上还疼。疼起来真是疼,喊娘都没用。
  门口床上的妇女不知道哪个时候也在床上坐了起来,头发缭乱披散,小脸巴掌大,惨白如大理石,鼻子上还封着一块白纱布。她看向我父亲和大叔,眼神像一个落水的孩子,发出强烈的光,跟她的面容、干瘪的脸颊格格不入。我父亲发现了,和大叔说,得了这病,莫怕死,死字顶起,多活一天就多见一天的太阳。我们得的这病,就是死病,求医生也没用。
  打开话匣子,热闹了,个个兴奋起来。大叔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说我这辈子求过一回,不是求天老爷,不是求人,是求了一棵树。我们村头有棵大香樟树。在村口大路边,后面是水塘,公家的鱼塘。村里有个五兄弟,看上了这棵香樟树,几围大的树,树冠阴了半亩多宽水田,做柴火都可以烧半年。过路的人,透凉的人,睡午觉的人,在田里做事的人,中午都乐意来香樟树下的石板上歇脚,睡觉,聊天。那年,我正好在村里当生产队长,捞他个娘,这么好的树子,不知道前面哪辈人留下来的福气,哪能说砍就砍?他们几个弟兄背着斧子砍树那天,我拦了下来,不许砍。我也有兄弟,我还是队长。两边的人吵了半天,最后作价,四百块。八二年,四百块还是笔大数。四百就四百。我在圩上卖了一条牛,凑了四百块交给他们队,树子才保留下来,归我。大家散了,我怕屋里人骂,一个人在树下呆着,便拍着香樟树,和它讲,今天我救你了,以后你归我了,我遇到难处你也要救我。
  第二年夏天,双抢还没完,我回屋里吃饭,放在村头吃草的牛不见了。急得团团转,一家人出来找,在村里、后头岭,田峒里都看了一遍,牛影子都没有看到。八几年,一条大牯牛,值大好几百,抵得上田里一年的收入。田还没有犁完,捞他个娘,我还等到它回来犁田呢。四地方找了一遍,没找到。问了团团转转做事的人,都说没看到。大晌午,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就到香樟树下,拍了拍香樟树,香樟树皮都巴掌大块。我和它讲,现在我牛丢了,有难处了,你要帮我指个方向。我花了那么多钱保你下来,现在轮到你保我了。当着树子讲了一大通,在树下面的石板上坐下来,想卷一杆烟抽,烟荷包还没打开,我就在田埂边边上看到了一个牛脚迹印子,大小和我的牛正好。我早晚都放的牛,我跟着牛屁股,牛尾巴上有个虱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何况是另(这)么大牛脚迹。我跟着牛脚迹走,走过了一块田峒,又翻了一座山,又过了一块田峒,隔几米远,就能看到我的牛的脚迹。走到一块草坪子,牛脚迹没了。我就在草坪子上打转,找牛脚迹,找到村子边上,听到牛哞哞叫,我听清了,就是我的牛在叫。
  找牛栏的时候,遇到一个妇人,妇人说这牛是某某今天才从天堂圩上牵回来。
  我说我就是卖牛的,有副索子挂在牛角上,忘拿了,我来取索子。
  打开牛栏门一看,就是我的牛。一天没吃草了,眼巴巴地,饿得哞哞叫。
  牵牛回去,路过香樟树,在树脚下,我还特意停下来,摸了几把香樟树,感谢它的指引。如今树子还在,一点都没老,每年开花,几里路远都闻得到香味。
  父亲有些不相信,那个妇女感叹香樟树和人一样知恩图报。
  现在它还有子孙了,附近的草地上,发出的几棵苗苗,现在长的有碗大了,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香味。大叔又补充道,我们生产队的人听我把牛找回来了,都来看,我说我求了香樟树,我救过它,它这回帮了我,扯平了。做好事是有回报的。大家都觉得神奇。如今初一十五,村里还有人在树脚偷偷烧香烧纸呢。它已经帮过我了,人的生死有命,不是它能帮的了。
  大叔说完他四十年前的传奇,好像搬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板,脸上的阴霾淡薄了。
  父亲的眼里闪出了光,晶亮晶亮,又羡慕又好奇,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吱声,心里记下了这一株几围大的香樟树。并非是对它的知恩图报,有求必应,而是对它所在的环境感兴趣,对大塘、小路,田野、村庄、山岭所构成村野充满向往。我还从来没去过中和,从来没见过几十亩宽的水塘。那不是水塘,是妥妥的湖啊。在水资源匮乏的宁远,简直是一种福音般地的存在。中和不远,和我们清水桥一山之隔。只是那山是阳明山,太阳在这里下山,晚霞在这里映红西天,暮色在这里升起,黑暗在这里如墙。如何穿过这一层层秘境抵达山那边的中和,找到那一口大塘,找到那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像一个没有答案的传奇悬浮在我的脑海里。
  我问大叔,他们村离县城多远。
  三十五里。
  很近。
  很近。
  我父亲出院了,我带我父亲去找你,去看看那棵香樟树。父亲全神贯注地望着大叔,好像生怕被拒绝。
  大叔一听说我要去拜访他和那棵树,好像他当年的壮举再一次得到了确认,热情地说一起来,我养了一大帮土鸡,来了杀土鸡熬汤给你们喝。在宁远,吃是基本需求,喝是高级品味。
  我们应承,我父亲出院了一定去。
  大叔彷佛得到了某种理解和认可,脸上发出一层光,淡淡的,像淡黄的阳光投射在白色墙壁上反射的微光。
  第一床半坐了起来的阿姨听完了大叔讲的故事,身子滑了下去,又侧转身,面墙而卧。她应该会想,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一棵神奇的香樟树,或许又在惋惜,她没能拥有这么一棵神奇的香樟树,她的生命都交给打工了,有机会一定要去摸摸,接纳接纳香樟树的福气。
  住在203号病房的人,是一群勤奋的苦命人。
  一棵树,没有智慧,用强大的身体和生命与命运相持相抗,无知无觉,顺应天地,天地良心把它纳入到自己的运转中,所以,很多树的生命,轻松松松超越了人的寿命。人呢,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一路都在逆天改命,智慧之力和辛苦劳力可以和命运之力相持,终究还是被损耗的一方,几十年一晃,便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烂苹果。一代一代,循环不止。
  我看向父亲,这个辛苦了一辈的子的老农,还在和大叔聊。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中和贩卖鱼花,见过大塘,十几亩水面宽。大叔说那不是他们村口的大塘,他们村口的大塘有几十亩水面宽,就像一块天落在了地上,四面青山皎皎,四季白云袅袅,那棵香樟树像一座高耸的宝塔。
  父亲有些落寞,他这辈子都没有碰到一个传奇。想到那些机缘,父亲垂下头,叫我,他要休息。他似乎看透了,他和香樟树没有机缘,香樟树救不了他了。
  我抱着父亲的肩膀,把他放下来。父亲的身体已经很轻,像块板了。风烛残年,一阵风就能吹走,不,吹一口气就能吹走,说的就是父亲眼下的状况。生病住院是抗拒命运的一种手段,心里的那点希望,就是憋在心里的一口气,强撑着,终归力乏,随时要凋零离落。
  第二天早上,医院上班,查房的护士说父亲的床位欠费,需要补交两千元。我拿着手机去缴费大厅,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交了费,回到病房,父亲坐在床头,侧着身子看着我,一副很不甘心的落寞样子。我想,他不至于想我这就弃他于不顾吧。病人如小孩,真是。大叔的那张床,被子已经叠好,放在靠墙的一头,枕头放在被子上,被单抻的平平直直。凳子放在床头柜墙面,板板正正。
  我问父亲,中和大叔出院了?
  父亲说他刚提溜一个桶出门。
  一个人?
  一个人。
  我走出来,到大厅,三部电梯都在下行。
  大叔走了。大叔是中和具体哪个村的人我没记下,我专门记那棵香樟树了。我还从没见过香樟树。我不是去求它,人类的命运,跟它没多少区别。数百年寿命的香樟树,在宁远大地上,是标志、勋章、传奇和信念。我甚至有了翻遍中和的想法。一个镇,一棵香樟树像一杆旗帜,找出来并不难。可是又怕,中和有很多棵古老的香樟树。只要找到大叔,可大叔姓甚名谁?我又茫然,我不知道这人间是否真有奇缘。他的样子我记着,一个黄瓜条一样清瘦的农村大叔,一个忙生不忙死的大叔,像香樟树边的一棵小香樟树一样的大叔。

  2024.11.19
 楼主| 发表于 2025-1-21 14:57: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天

  三十日上午,妹妹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肚子疼得厉害。
  我知道,父亲疼的不是肚子,是肺。癌细胞在肺部疯狂繁殖扩张。我让妹妹去找医生,而且迅速,立刻马上。不是医生能治,是医生有办法能止疼。放下电话,便想刚在电话里听到的父亲的叫喊,哎哟哎哟。父亲病了几年,住院的时候,我一直陪伴在身边,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有哼过一声。做了肛门切除手术,浑身插满管子,父亲脸色惨然,但没有皱一下眉毛。
  不一会,东杰给我打电话,说他公公喘气不了,医生建议插管。问问我的意见。
  不一会,医生打电话来,说你父亲不插管,就等不到你们回来。
  我不知道插管的痛苦,但我感受得到管子插进肺部之后,病人心里的绝望。
  月祥在长沙,我在广州,距离宁远都差不多四百公里,有翅膀,也不能在一时半会赶到。我的父亲就这样衰落萎缩,不挣扎了?这不是他的性格。插了管,也不是宣判了死刑。我同意了医生的建议,为了让父亲看到,他走之前并不孤独,我从广州驱车,月祥从长沙驱车,往宁远医院赶。我们都有一个信念,要在医院见到一个活的父亲,并且尽可能挽救他。
  在我们在路上奔驰的时候,医院安排父亲住进了ICU。
  夜幕降落,灯光依稀捅破夜的障碍的时候,我到了医院。
  病房的走廊里,已经聚集了几个朋友,李华、红春、松柏、胜清和老四,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虽然站在生死之间的是朋友的父亲,但对死的忌惮大家感同身受。他们带我去父亲的病房。医生知道我父亲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不多,把什么不能探视说话的规矩开放了。其实,就是让我和我的亲人们跟父亲有个告别。
  医生说父亲的肺现在只有一巴掌大小可用,插管之后,血氧率一直在50以下,如果再上不去,那就上不去了。
  父亲昏睡在床上。手脚都用二指宽的布条子绑在床的四角蓝色铁管上。父亲的脸乌紫,像喝了很多酒,两个手腕两个脚腕都被布条子绑着。身体曲着,一点都不得劲的样子。每一个父亲,都是苦行的佛陀。到了生命的最后,仍想着头顶着天。稳了稳情绪,我跟站在床那边看仪器的护士说,现在可以解掉我父亲手脚上的布带子了。
  护士说他老人家爱动,挣扎个不停,影响打针和检查。
  每一个被死神按住的人,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在面对最后制裁的时候,能做到心平气和的,可能也只有佛陀。活生生的人,恐惧的人,总是在这不安中寻找抓手。在我的要求下,护士解掉了绑着父亲手脚的布带子。我把手伸进被子,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跟往常一样温暖。父亲立即醒了,睁眼看是我,眼泪就出来了,舌头在嘴里使劲寻找能把插管顶出来的着力点。他绝望地看着我,他的眼里已经结了一层蒙蒙之色,就像玻璃沾了一层肥皂水一样。我轻握着他的手,跟他讲,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可想的,听医生的安排。父亲已经无力握我的手掌,我感觉到他的中指动了一下,我又说,你放心,你交代我的,我记着,你也放心母亲,你讲过的我都在心里记着。父亲浑身无力,无力地关上眼皮,或者他真的累了。我陪着父亲转了几个医院,从宁远到长沙,父亲从没交代他身故之后的安排。但父亲心里想的,我知道。他即使没有遗言,我也一样知道父亲心里留着的话。
  医生交待,再观察一夜,如果血氧度上不来,神仙都点不活了。
  父亲脑袋旁边的仪器,立着的,挂着的,发出嗡嗡,或滴滴响声,我没一样能看懂。但我知道,只要是曲线,那就有希望。晚上,我和月祥,母亲和小娟一起,准备在父亲的病房里过夜。还没转钟,四姑也来了。加上病房外面的东杰,家里能来的,都来了。这是送别。父亲已经睁不开眼睛,看不到这一张一张他熟悉的脸孔了。他在搏斗。现在他虚弱,气若游丝,呼吸之门已经被捅开,他能面对的,就是坦然接受安排,一死了之了。他放不下,他不得不放下,那种欲罢不能的痛,现在他一个人默默担了。
  上午,血氧度没变化,50左右。
  下午,血氧度40左右。
  近黄昏,血氧度降到了38。
  医生拉我出来,走到消防通道,严肃又爱莫能助地说,老爷子过不了今晚。
  我看了看旁边的垃圾桶,早上吃饭的时候,东杰带饭来,我扒拉了两口,想到以后一家人吃饭,从此就要少一个人了,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生我,父亲教我,虽然严厉苛刻,但无一坏心,这才铭心刻骨。现在父亲能安享晚年了,寿元不耐,劳碌来,劳碌去,走了一个过场,人生如迷。他探寻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没有了这份亲情,我的心灵便被揭去了一层庇护。我跟月祥说,月祥说这样了,早点拉回东干脚,让他老人家死在家里,魂魄落在家里,不能落在医院里,以后做个无家可回的鬼。这也是我的想法。我们便联系医生,安排救护车和氧气瓶,血氧仪也不能落下。既然插了管,就像点了灯,让其自然而然的熄灭吧。心又不安,这得让父亲多难受一些时间,可世上没有两全之法。
  五点多,父亲最后一次坐救护车回来。母亲说把父亲放在老屋里。我不同意。父亲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的床铺,有自己的日用。不管这么样,他得安心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不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不会把他放在一个另外的地方。
  把父亲安顿好,已近黄昏,大家已经无心吃饭,都守在父亲的房间里。
  父亲知道现在这样,在他生前,他是反对的。大家围在一起,他以为是送终,意头不好。他一辈子喜欢独来独往,乐在其中。但现在,他讲不出话,呼吸都快消失了,大家在意他,但不怕他了。我睡在靠墙一边,月祥睡在父亲脚边,母亲坐在父亲枕头边,小娟蹲在父亲床前。其他人在房间里站着,有的看血氧度,有的看心电图,都没有人问那个还要多久。父亲裹在被子里,嘴巴吐出白沫。这是父亲在和那边讨价还价,唾沫横飞。两个儿媳,房照拿着棉签盒子,周宇取棉签帮他清理。周宇是湖南师范大学临床本科毕业。母亲说我和月祥,不盖被子,冷,你们回房间睡,有事叫你们。我回到房间,迷糊了一会,猛然觉得不对,猛地起来去隔壁看父亲。姑父在一边大喊:没了,没了,没了。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他说的是心电图那条线扯直不动了,说的是我父亲的命没了,说的是我从此没父亲了。
  我看了手机,二OOO年二月初一凌晨两点五十四分。
  从三十日上午,到二月初一凌晨,算起了来有三个工作日,但第三天,父亲无知无觉地只存在了两个多小时。这是一种结果,一种默契,或者是父亲执着得来的。
  一个成熟的果子落到地上,一瞬的时间,一个人从衰弱到死亡,从生的枝头落入无间,只需静寂的三天。三天里,父亲在干啥,我们不知道,最后他们谈妥了,我们无法阻止,便以遵循自然为拐杖,支撑起生死离别。
  三天里,父亲只有一个表情,像水面,有时平静,有时有涟漪。
  三天里,是父亲帮我活了三天,我体会了三天的父亲。
  三天前,我们每一天要通一次电话或者两次电话,彼此关照。
  一周前,我还住在老家,在他身边左右。
  十天前,他还对着我们面讲,他在搞个五年没问题。讲话的时候,两眼发光。
  现在,三天,呼吸关上,脸色微黄,平静,像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我们被父亲永远地关在了外面。我亲眼看到了死亡,双手接触到了死亡。他去了一个单色世界,抑或还在我们身边的色彩世界。三天,我便重生了一次,认识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父亲在记忆里,在梦里,音容如故,却什么都不管不问不要了。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明白,人在这世间走个过场,只有爱和为爱付出,越执着,越强烈,像个甜蜜的包袱,和身体等重,有的人还想不开。

  2024.12.25
 楼主| 发表于 2025-1-23 11:53:2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还要跟你走多远

昨夜我又梦到你了,父亲。
在我的梦里,隔三岔五,你总会出现。这一次不同,在梦里,我梦见你死了,遗像在火里燃烧。你的表情一如先前那么庄严凝重,在火焰里丝毫不变。但是,这是在我的梦里,你死了。梦不可靠,就像池塘里的一道水纹,下一次,样子肯定不同。但这一次,是第一次,以后,或许再也梦不到你在我的梦里死去。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人在这个池塘里,就如同池塘里的水还有。有水的池塘,波纹和涟漪总是会出现的。就像人世间的亲情,无论距离多远,总是在彼此牵挂。
到现在我都认为,父亲是暴君。
可能,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隐形的暴君。但我的父亲,他的性格来自于他成长的环境。我的爷爷在解放前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火商,军火贩子,一生只在民间贩卖了几条枪。可在解放后,在这个小地方,再小的贩子与军火牵扯,就不是小的问题了。我爷爷受尽折腾与磨难。我的父辈在别人异样的目光和别有用心的探视下成长,他们相依为命,几个兄妹拧成一股绳,相互取暖,度过了饥荒与困厄,在人间抖抖瑟瑟成长起来。哪怕后来成家立业了,压在他们心灵上的压力与负担并没有放下来,而是趁着环境变好,要回击曾施在他们身上的无妄之灾。而回击的工具,就是我们,他们的下一辈。他们要雕琢塑造下一辈人,与众不同,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是底层群众中一个受过委屈的父亲最为真实的想法。
因为当时的家庭环境和社会环境,父亲不可能多上几年学。
据父亲说,当年进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的时候,年纪才十二岁。犁田的时候,还需要我奶奶帮忙把铁犁背到田头。下田了,泥水深过大腿,父亲当时还把衣服裤子脱了,顶在头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我们现在还把这个年纪的人当孩子对待和保护的时候,父亲当年已经开始挣工分养家,和成年人一样参加生产劳动了。农民的孩子,农村的孩子,就像石头一样普遍,也像石头坚硬倔强,不会因为像石头而感到绝望悲哀。而是像石头,不论天高云淡,风雨雪霜,还是偏僻,无人问津,而改变本质与性状。很多人说农民不善变,跟不上形势,那是他们远离农村,不了解农民本性罢了。
我们作为工具,肯定会受到不断地敲打与修理。但万幸的是,无论父辈怎么严酷,但他们始终在维护和保证成长方向的唯一性。农村文化落后,经济落后,但农村人并不缺见识和社会经验。毕竟,农村是中国文明五千年的基座。只是,手段有些原始。而原始的方法最为直接简单有效。所以,父亲骂我,打我,罚我,数年如一日,即使他失败了,我对他也没有怨恨和异议。他的爱与众不同,他总想把整个世界当作礼物装进我的兜里。他总想让我过上他没有过上的完美生活。他想法设法要我把我雕刻成未来世界主人翁的样子。他几乎忘了我不是天才,亦非朽木,只是一个平常人。他只对我倾注热情和爱。恨铁不成钢,锻打,只是想拿走我身上劣质的部分。我有过不甘和恨,那是对整体环境,从没有针对过他。
作为一个普通人,最难的,不是一日三餐,而是突破阶层。
父亲一直想要完成的使命,不过是想我们不像他那样生活一辈子,而要有有别于他们,超出于他们,因此,他们愿意付出,不论砸锅卖铁。这份志气,也是底气,只要孩子能远走高飞,他们就像一个石头,成灰也愿意。可怜天下父母心。最干净的,最善良的,最无私的,最完整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能给。离家之后,在南粤大地,在别人的土地上和城市里,我流浪很多年,居无定所,很少写信回家。父亲从没有责备我一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非常理解一个落魄男人的选择和执着。因为,父亲也落魄过,食不果腹过,衣衫褴褛过。他看儿子,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父亲的信任,从来至今,都是一种鼓舞和力量。从我年幼,到我四十不惑,父亲就像我的眼神,帮我分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坚信生活会鉴别人间的真伪。
父亲没有一个好的身体,这是让我非常意外的地方。
父亲披风沐雨,勤劳刻苦,兢兢业业,一直像个钢铁汉子。可是,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他得了直肠癌。就像剧本,在结局部分,要皆大欢喜的时候,突然,舞台塌了。做了手术,失去了行动自如,父亲失望过,但没有绝望。身体、生命,肉体,灵魂,在他看来,终归都要还给泥土的。吃了那么久人间的粮食,迟早都归于土地种粮食。但现在的生活这么完整美好温暖无忧,疾病在他身上安装了一颗不可拆除的炸弹,这是一种致命的遭遇。父亲坦然接受了疾病的挑战。他知道在生命末了的时候,要有一个通透良好的态度,接受生命本来的安排。他有些遗憾,他免不了俗,留恋这个世界,挂念亲人和朋友。却又选择了拒绝社交和对病情保持沉默,自囿于小小东干脚,平静的等待最后的裁决。
父亲一生没有辉煌过,没有完美过,也没有被赞颂过。
父亲一生暗暗淡淡,平平常常,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萤火虫。
在生活里,父亲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即使命同蝼蚁,却实实在在拥有着一颗不屈之心。在生产劳动里,犹如八臂金刚战天斗地,在社会里,他有一身正气,帮助弱小,不畏强力。我们小村的人跟大院子的人发生口角,要械斗,大院子一伙人围上来,咄咄逼人。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站了出来,用扁担和坚毅化解了矛盾。父亲在我爷爷那里学了一些草药功夫,他从不藏着掖着,只要有人需要,不管妇孺老幼,他都会挺身而出,自愿奉献,忙前忙后,不取一文。受过父亲帮助的人,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回报。甚至,还毒死我家十几只老鸭婆,或者相背而行,断绝往来。被取笑好心无好报。父亲没有回应,而是相信问心无愧所带来的因果。他的那种宽容和豪气,远远超出他身边的同辈。或许,这与我爷爷有关。我爷爷被关监,那么多人歧视打压,那么多年被另眼相待,但也有人在平等对他。他一生只记好人,一生只做好事,最信公道,一生都献给了劳动、家人和世界,所以,到最后,他心里没有阴影和抱憾。走的时候,脸色如蜡,也如黄蜡一样光滑平静,没有一丝病痛的折痕与涟漪。我想,在最后,他认可了自己,他对得起这个世界,问心无愧,应翩然而去。
我在异乡,父亲一直在我心里,也在我身后,他在看着我,在不断鼓励鞭策我。从不责备,他知道,男人长大之后肩上生活的担子有多重。他希望帮我分担,不仅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如既往,还帮我分担了不少的思想上的压力,并且不问原因,只给同情和鼓励。一个独自在异乡谋生的男人,最需要的,莫过于同情和鼓励。这些都是父亲能给的,我父亲没有忘记给我。无论我快五十岁了,他还是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告诉我如何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世间最难处理的,不过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却又牵连血肉的家长里短。父亲教了,我迷茫,父亲走了,我还是迷茫。世间若有可以放心依靠的人,那人一定是父亲。
父亲走了,完整的家有了一个缺口。
父亲走了,保护我的城墙坍塌了一圈。
我想念我的父亲,想念这么一个平凡、干净、无私的人。他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小老头,送给我的,却是一个世界。只要我还在这世间,只要不糊涂,只要还有梦,父亲就像萤火微光,照着我,让我看到他,和他给的我方向,像他一样,看不到自己,只流连飞翔。时间慈祥,让我们如此重合,面朝温暖,互相陪伴,只是,苦了梦醒后空落落的眼神。

2024.1.5

 楼主| 发表于 2025-2-2 13: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ICU的窗

  2022年冬天的某个下午,再过几天,就是腊月,往昔是乱哄哄地准备过年了。今年与去年相似,但与几年前又完全不同,由于疫情,大家禁足,即使可以在街道范围内自由来往,人们谈疫色变,氛围的严重有时候比疫情更能扣人心弦。大家都想平安过年,今后怎么样不知道,但年近在眼前。中国人,眼前最为重要。我在带着孩子去办公室,他因疫情滞留家里,被手机控制,不能自拔。带他出来,换个环境,给他安排新的任务。我睡觉,我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他在办公室外间写作业,至少发出了翻动书页的哗哗声。我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又觉得尿急,上了厕所回来,再躺下,左肩头发痒,照惯常抓了一把,不得了,胳膊、手臂也痒,再抓,肩头开始痉挛,随之反应的是小腿肚快速收紧,不是抽筋,是小腿的肌肉整个收紧被往上提。整个左边身体里面像在调试弓箭的弦,松的时候,还能张开手指,紧的时候五根手指木偶一样被紧拉在了一起,动弹不了。中风。我亲眼见过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蒋老师在课堂上,好端端地站在讲台前,板书转身过来,人就跌了下去,跌倒在地上,说着不行了不行了,嘴就歪了。我也见过一个远房亲戚,中风全瘫,在家里睡在门板上,一动都动不了,胸口上都是烟头烫下的一个一个紫红的瘢痕,死活坚持了三年。我的邻居,中风治疗回家坐在轮椅上几年,行走不便,上厕所都要人伺候,最后失去希望,特意找了一条最短的路以谢亲人。我马上让孩子打120,然后通知家里人。
  重大疾病的人进了医院,便成了医生的试验品。病人、家属都无力知道结果——除了最终的结果。但治疗的结果,病人的结果,一头雾水,只好求救于医生。医生见惯了疾病,所以病人一进医院,他们通常都抱着最乐观最平常的态度,按部就班地走流程。挂号,缴费,打溶栓针,拍片,观察,拍片,挂号,缴费,安排住院观察。一针溶栓针不见效,再打一针,再观察,再拍片。住在普通病房,整层楼都是中风人士。看到的每一张脸,表情都像被冰冻了一样蔫里吧唧又凝重沉重。房照见我躺下,就打开手机找其他医院的熟人咨询中风病人怎么治疗,怎么陪护,哪个医院有高明的手术医师……我想的却是拐杖。我家阳台上有一副拐杖,当时孩子打篮球把脚崴了,康复期间配了一副拐杖。收拾阳台的时候,几次我都要扔了它。它在角落里,铝合金闪着亮光,又没舍得扔。这下好了,成全我了。其时,手指抓在了一起,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冥想,使劲,用蛮力,用意念,手指都无法张开。查房的医生不看我张不开的手指和巴掌,而是让我张嘴看我的舌头,让我抬起左腿,使劲,真气意念都灌注在左腿上,也只能抬高几公分。这是我的铁腿,当年在码头挑沙子的时候,挑着担子在跳板上跑来跑去跑十几个小时,没有一次失脚落水。现在,居然想如意的动一下都费劲了。这就是我的结局吗?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一辈子做过什么善事和亏心事,厄运降临从来不分好人坏人。
  身体在狭窄的病床上安分守己了一晚上——其实想动弹都很难,半个身子不听使唤。左脚从脚后跟到脚尖已经绷直,像一块木头抵住病床前边的挡板。稍能安慰人的是,脑袋没有坏,还能想还能担忧,这结果却让人心伤。能想不能动,做什么都将受局限,就是死,也变得非常不容易。我想到了母亲,父亲刚走两年,母亲一个人在东干脚安享晚年。如果把我的病情告诉她,本来泪多心软的母亲,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但又怕这样耽延下去,最后小命不保,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也是很致命的遗憾。我便让房照打电话告诉我的弟弟。其实也很无奈,疫情期间,人员不能自由流动,到了广州,极有可能是隔离。知会一声,这就是我现在该得的。我没有什么抱怨,心里不平静,遗憾的是我遇到了这个病,以后很多事无法尽力了。尽心,心是苍白的,做不来好事,也做不了坏事。
  隔日,房照见我没有好转,在医生查房的时候,向医生请教,有什么治疗能让我得到医治和恢复,至少后半辈子不能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医生说手术,费用高昂。但脑梗死之后,身体多多少少会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但病人在手术医治后,做一些康复治疗,生活可以自理。这个时候,生活可以自理,就像阳光,就像救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抓住它。房照没有马虎和犹豫,立马说多少钱都得手术。医生说好。多少钱,没有限定,这是一笔值得冒险的买卖。
  下午四点,阴风冷雨,广州的天空像蒙了灰色纱巾,暧昧又无情。我被护士和护工移到了轮椅床上,坐电梯下楼,然后就与房照分开,被送给了麻醉师。挨了一针,是屁股针,还是胳膊针,忘了。听着男护士数了五个数,然后就进入了一条河流,没有温度的河流,没有光线的河流,黑暗的河流,整个人极度舒适,在一片巨大的空白中,不用去寻找,自己就是那一片巨大的空白的一部分。没有往事前尘,没有纠葛烦恼,没有金钱算计,没有人情,身体或许在手术台上,在地上,在床上,思想已经不存在。这个,比拥有世上的一切还刺激,还满足,还快乐。当我听到声音的时候,咔——嗒,咔很短促,嗒很短促,但都响亮。我嘴巴里,喉咙里塞着一个球样的东西。我难受,我哇哇不出,我摆头,一个人走过来,一双手摘掉了卡在我咽喉间的呼吸机插管。我听到了错乱的脚步声。我被放平。我又睡了过去。非常干渴,做梦都听见水的流响。我醒了过来,房间里灯火不明不暗,不是冥河之光。脑袋后面,布满管子和电线,轻微发出嗡嗡声。左边是走廊,还是什么,有灯。右边有一房淡白,四四方方。我被裹在洁白温软的被子里。我要喝水。我对着灯的方向,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我听到了脚步声,轮子滑动的声音,但没人理我。我对着门的方向,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叫房照,没回应,叫护士,没回应。我不知道我叫了多久,最后把睡神叫来了,我不知道我睡过去多久。醒过来的时候,问护士,护士说不禁足了,食堂餐厅放开了,大家自由了。我问我进来多少天?护士一边埋头记日记一边说三天。我握了握左手,手指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伸了伸左腿,脚板前段的皮肤里好像还夹着一层棉花。我试着抬腿,自如了。我想坐起来,把头提溜起来,又像萝卜一样落下去,头沉重不听使唤。我看看左边,隔了一层玻璃,是另一个病室,病人直挺挺睡在房间中间蓝色的床上,像一块厚厚的长方形海绵。看看右边,夜里看到的白色,现在清晰起来,是一方窗,离地板有一人多高。透过窗口玻璃,可以看到半块对面几十米远的虾红墙壁,看到大半块灰色的天。要看到窗,和窗外的景象,脑袋要使劲地后仰,仰了一会,眼发黑,困,睡觉,睡醒了,叫护士,我要拉屎。一个大老爷们在一个陌生小姑娘面前拉屎,这是非常难为情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大大方方。小姑娘在我屁股下垫上布片,非常老道的对我说,使劲,没事。我却哭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看向那窗,突然想起了神秀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窗、玻璃、墙壁、天空,变的是我吗?窗、玻璃、墙壁、天空也时时在变,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光线,带来不同的结果。我,窗、玻璃、墙壁、天空又都没变,无论角度变化,季节不同,光线多彩,本质仍然不受影响。我是什么?现在,我是个孩子,脆弱不堪,我更是一个期待康复的病人。小护士为我撕掉了一些人的必要的伪饰,让我撕掉了一些人的必要的伪饰。她就是此时的窗口,不仅让我看到了光,还感觉到了风,十二月的冷风。小姑娘走了,房间里恢复安静,我看看自己的脚那头,有点兴奋,心里在想,住这么一个单人病房,一个专业护士,一天怎么也得几千块的花销吧。心里有点紧张。但握一握左手,抬一抬左脚,顿时觉得这几千块花出了价值。只要我能正常走路,生活能自理,哪怕身体里有一些不可逆的损伤,比起自由行动,钱真乃身外之物。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无价。这个时候,体会更为深刻,简直火星撞地球。我又扭头去看那窗。那窗是活的,二十四小时不断变化,可以给我带来外界的信息。而此时的窗,一片灰白,不见空气的澄明,不见对面的墙壁,不见灰冷的天空。只有一方灰白。可能是地上的灯光的映照,也可能是四面八方住户人家窗里流出的灯光,窗截出了一块。现在,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面薄光。外面的天空、墙壁都没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时适合冥想。我在病房里,除了小护士,就快被人忘了。小护士,窗,我,不过这世界的尘埃,在这世界里流动漂浮。活着寻找这什么,开始我以为是依靠,后来又想不对,应该有比依靠更实在更暖心的际遇,是什么?可能是一个慧能。
  过了好几天,我想我应该花了大几万了,人只要身体好一点,就会现实起来。
  小护士说你明天可以出IUC了,去住楼下的普通病房了。
  这是ICU ,我没问过,小护士肯定以为我知道ICU。
  我知道ICU,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和住过IUC。
  是医生治好了我的脑梗死,还是ICU治好了我的脑梗死?
  小护士说不能断章取义,就像活人一样,不能肢解了来理解。
  从早上等着离开ICU,到了中午,仍然没有动静。我问护士。护士说在等腾出床位。是的,好一点的医院,床位是需要等的。等到下午,我像一截干木头一样轻巧,被两个小护士轻轻松松搬到了轮椅床上。出了IUC的房间,心情放松了,便感到了刺骨的冷。广州的冷不可怕。就怕现在这种情况,不仅冷,还下着雨,风一吹,广州的冷就成了追魂鬼手。我裹在被单里都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这个时候,是广州最清醒的时候。到了普通病房,普通病房的空调像没有开动一样。盖了被子,我都冷得抖个不停。我让房照调高房间空调,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又让房照去找医护多要一床被子。我不能在ICU里面好好的,然而在普通病房里冷死了。我哆嗦着,房照又找来几身病号服放在被子上面。抖着,坚持着,胡思乱想着,过了几个小时,才缓和过来,不抖了,觉得自己死不了了,但生命,仍然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他像一颗种子,他只有一次机会,所有人应为他提供最适宜的土壤而努力保持身体机能的平衡。
  出院的时候一看账单,差几百就十三万。命真贵,但这不是一条命的价钱。

  2024.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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